如梦幻泡影,一触即溃。
裴西遒攥紧信笺,被欺瞒的愤懑与深深的迷惘交织升萦,仿佛整个天地在这一刻颠覆。
她记得。
她一直都记得。
每次,每一次,蒙在鼓里的永远只有他一个。
他疲惫地闭上眼,只觉得头痛如烈火,迅速漫延了脑中每一寸角落,从太阳穴痛到后颈。
裴西遒不由得想起了五年前。
那时,他率兵赶回平城,从苌生那里听到了全部的真相。
原来雍羽并非真正的清江雍氏。
她是当年卷入国史案的太傅戚令珍之女,戚窈窈。
十年前,元无黎被害至残,戚令珍被诛九族。
她与昙璿王蛰伏十年,就是为了杀掉枭心鹤貌、坏事做尽的元隽行。
裴西遒仿佛被定在了那一刻,无比惊愕地,听着苌生讲述戚窈窈一步步走来的所有痛苦,所有挣扎。
心痛已趋近于麻木。
后来,待到裴西遒平定了叛乱,进入皇宫内。
——舅舅!
你总算回来了!
少年元栩一见他,便捂着脸哭了起来。
——羽姊姊她,她杀了父皇,怎么会这样啊,舅舅,这段时日你不在,禧儿好怕!
——她呢。
裴西遒问,声音低沉而沙哑,每吐露一个字,都犹如钝刀割着心头,疼痛难忍。
——禧儿也不知……那天羽姊姊被弓弩手射杀,跌落凌霄阁……再然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少年元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不忘安抚他道:
——舅舅,你别难过,人死不可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不是吗?
从那以后,整整五年,裴西遒都活得如行尸走骨一般。
扶持元栩、肃清朝政,是他的责任——不论是对亡姊,还是对家国。
只是,再也没有为着自已而活过,哪怕一天。
五年间,他在心底一遍遍对自已说——她那么狡猾的一个小女郎,满肚子鬼机灵,怎么会死呢?不见她尸首,那就说明她尚在人世啊!
他不相信她就这么离他而去,不相信她会就这么轻易地死。
五年间,他像是疯了一样守着执念,为了寻找她,自能上穷黄泉下碧落。
五年间,芍药花开了一期又一期。
第五年,西楼院内,他与她栽种的青竹生机勃勃地长了起来。
第五年,他才终于有了她的消息。
他怀着多么复杂的心情,与她重逢绛绡楼。
他想,既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便由他一人咽下全部苦闷。
他只想好好守护好一个她。
回忆之伤,密密麻麻的伤,独落在他身上就好。
他是这样想的。
但如果,打从一开始,她就什么都记得呢?
如果她从来就没有失忆呢?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装傻充愣,筹谋着棋局,看他逞强地掩盖经年思念呢?
她又骗他了。
又一次耍得他团团转。
此刻,裴西遒怔怔地凝望她的字迹,五内激越如沸。
却又忽然释怀般笑了。
嗯,这才是她呀。
忍耐,不肯认输,劲劲儿的生机。
她是假菟丝,真青竹。
是隆冬的悲风吹不折、厚重的积雪压不垮的,戚窈窈。
……
指间沙,漏如掠影浸霜华。
我心欲与卿心汇,反作蓬麻。
玄冬固肃杀。
何言怕?任尔悲风挞。
昙花现罢,有月怜她。
——《殿前欢·指间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