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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告密者(2 / 2)

监狱方有一套严格的立功规定,犯人必须连续三个月不犯一点错,规规矩矩地服从管教,才可记小功一次,连续三个小功,才能算一个大功,连续三个大功,则可由狱方提请减刑。这里面厉害的是“连续”一规定,倘若中间有一个小功或者大功拿不到,则前面的功劳也好苦劳也罢都泡汤。当然还有一条捷径,那就是检举揭发,当告密者。对于历史问题复杂的犯人来说,这是他们赢得重大立功的表现机会。许多人因为告发别人,一夜之间,就成了自由人。

陆杰尧已经靠自己的努力表现挣得两次大功了,他岂能毁在一批作废的木方下?他给赵广陵跪下了,“赵师傅,天知地知,我们都把这些事情烂在肚子里。好不好,赵工?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你救过我一次命了,你还会再救我的。”

赵广陵冷冷地说:“陆杰尧,你不是还要查在闻一多先生遇害那段时间我在干啥吗?”

“杀害闻一多先生的凶手早就归案了。你在哪里都跟那事没有关系。”

“陆杰尧,你还得给我保证一件事,答应了我,我才不去汇报。”

“赵学长,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赵广陵从师傅又升为学长了。

“你给我听好了,我们号子里所有人平常聊天、讨论学术问题时讲的那些话,你不准拿出去乱说乱讲。要是有一个人因之而加了刑,你就不是也加刑的问题了,老子会灭了你。”

“是是是,学长不说我也知道。他们都是对国家有大用的人。我明白的。”

赵广陵舒了一口气。他最讨厌告密者,他沦落到今天,不就是因为陆杰尧的告发吗?告密者,仁人君子所不齿也。司马迁在《史记》里写道:“文王拘而演《周易》。”周文王只是对商纣王的暴政叹了口气,于是就被中国历史上告密者的鼻祖崇侯虎告发了。中国人历来痛恨告密者,但中国历史上又代代不乏告密者,从王公贵胄到引车卖浆者流,吏治越黑暗,告密越盛行。告密者不一定都是一副小人流氓嘴脸,他有可能是道貌岸然的政客,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艳若桃花的美人,垂髫之年的黄口小儿。这些年赵广陵还从各种渠道得知,儿子揭发老子,妻子密告丈夫,兄弟姊妹之间互相告讦。世风如此,你又怎能指望这些高墙之下渴望自由的人?生活常给人开如此冷酷的玩笑,一个避之不及的人,却要与他朝夕相处,还成为同改;他告密成癖,巴结成瘾,你却还要在他危难之时援之以手。他是小人,是人渣,但你却同他一样成为同笼之鸟,巴比伦之囚。如果说尊严和骄傲是人能够独享的,卑微和软弱却是身陷囹圄的人共有的顽疾。

1961年的除夕夜,监狱方组织犯人们开了个迎春晚会,将几个大队的犯人都集中到操场上。平常各个大队的犯人是不能轻易见面的,政治犯、刑事犯、重刑犯、死刑犯都是分开监禁。各大队的犯人们分别上台表演节目,无外乎合唱几首革命歌曲,打个快板,说段评书,拉个二胡之类。不过对许多犯人来说,真正好看的节目,或者说真正能解馋的东西,不是台上的表演,也不是晚会结束后的会餐——有大肉吃,而是他们可以看到女犯人。尽管这些女囚犯都面带菜色、身穿打着号码的带着劳动汗渍的灰扑扑的衣服,头发一律剪成齐脖短发。但她们毕竟是女人,无论老丑,她们都是高墙里的花朵,是沙漠里的绿洲,是男人们被囚禁的荷尔蒙能够得到安抚、宽慰的舒缓剂。许多犯人头朝着舞台方向,眼睛却睃向右边的女囚犯方阵,慢慢地就成为“向右看齐”了。以至于在一边带队的管教干部要不断吆喝:“看哪里呢?向前看、向前看!”赵广陵看到这些女囚犯时,眼眶也发热,内心也骚动。但他更多的是想到妻子舒淑文,过年了,没有丈夫和父亲的家里,有年味吗?孩子们能吃到肉吗?在这个团圆之夜,思亲之夜,也许大多数囚犯都和他一样,在台上扯开嗓子唱歌、表演,但内心却有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割着。一唱一回肠,再唱已断肠了。

赵广陵有个快板节目,安排在三大队的节目之后。据说这个大队的人都是些前土匪恶霸、旧时代的地痞流氓、新社会的小偷骗子。他们从事着整个监狱农场里最繁重的劳动,开山炸石、铺路架桥、挖矿采煤。反正哪儿艰苦危险、哪儿就能更好地改造他们的旧思想旧习气。他们大多是些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在这种晚会上只有用一个大合唱来对付。在他们下来时,赵广陵忽然在拥挤纷乱的人群中跟一张熟悉的面孔打了个照面。

“老……老赵。”那人抢先招呼道。

“小……小……”赵广陵终于也没有把“小三子”的称呼喊出来,因为他已经反应过来,对方把“老长官”在一瞬间就改口成了“老赵”。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旧时代的一切都是危险的,即便是一个称谓,也意味着多加的刑期。

报幕员已经在台上报出下一个节目的名称和表演者了,不远处就有三大队的两个管教干部在等着整理囚犯队伍,带回观看区去。他们中的一个往这边看了一眼,就让那个当年赵广陵的老部下小三子、参与杀害闻一多先生的特务郑霁心头一紧。他用飞刀一样的目光在赵广陵脸上划了一下,然后扭身就走。

赵广陵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个小杂种漏网了。

当年轰动全国的“李、闻惨案”,除了两个主凶是国民政府迫于社会舆论压力,不得不公审枪决了以外,行动组的其他特务都被当局隐蔽保护了起来,有的人还调到异地升官。此案直到1950年以后,人民政府在清匪反霸和历次运动中,在全国各地逐步把这些特务捉拿归案。那期间赵广陵还是自由身,常会在报纸上看到某个当年参与此案的特务被抓捕。那时人民政府是抓到一个杀一个,毫不手软,真是大快人心。但他一直没有看到郑霁的下落,这个自作主张的家伙在闻一多先生遇害当天,既救了他一命,也让他卡在历史的一个关口,无法自圆其说。

闻一多先生遇难时,离西仓坡的家只有十来步远了。特务们用卡宾枪、手枪一通乱射。当时闻一多先生的儿子也在他的身边,他试图用身子去护住自己的父亲,但凶残的特务们将两人先后打倒,一个特务上前去朝闻先生的儿子身上补枪,还说:“留下这种,以后来找我们报仇吧。”

这些细节是赵广陵后来在报纸上看到的。看得他痛不欲生。他曾经想过,是小三子说的这丧尽天良的话吗?要是自己那天在场,断乎也保不了闻先生的命;如果小三子那天也在场,他会不会也残忍地朝他补枪?

也许被打死了更好,总能留下一世英名。

赵广陵从玉溪乡下化名赵迅回到昆明办剧艺社期间,曾经打听过郑霁的下落,但那时昆明的城防部队已经调到前线打仗去了,宪兵团也是另外一支部队。他这些年来偶尔会想起他,但脑海里多是郑霁已经战死的景象。经历过战争的人,对那些长久没有音讯的军中同僚,就用死亡将他们一笔勾销。谁还活着,那是上天对他们的奖赏。

报幕员已经下来了,赵广陵还愣在那里,愣在历史的沉重中。报幕员推了他一把,他不得不像梦游一样站在了台前。可以想象那是赵广陵最糟糕最难堪的一次表演。他的节目是根据小说《红岩》改编的快板书《告密者》,说的是甫志高叛变革命后,告发了重庆的地下党组织,带着国民党特务去抓捕江姐那一段。可是他一说到被江姐怒斥的特务,就想到了郑霁,一想到郑霁那张聪明伶俐、冷酷决绝的脸,他的脑子里就是闻一多父子在弹雨中相互依偎、颠仆倒地的惨烈画面。幸好他手上还有一副快板,可以帮他遮丑。快板打得噼里啪啦,快板词说得拖拖沓沓。他下来时已是大汗淋漓,候在一边的王指导员劈头就问:“你怎么搞的,彩排时不是说得淌淌流水的吗?”

“撞见鬼了。”赵广陵狼狈地答道。

晚会结束后犯人们就坐在操场上吃年饭,各监室的人围成一圈。即便是过年,不同大队的犯人也是不能互相交谈的。赵广陵不断用眼睛偷偷往郑霁那个圈子看,他发现小三子显得若无其事,非常镇定。这个小杂种不愧是干军统出身的,但你不过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啊。赵广陵想。

年饭后有半小时休息时间,犯人轮流上厕所。厕所是车间外的一座木工棚改的,一次只能容纳两个人。赵广陵上完厕所后刚要出来,郑霁闪身踅进来了,“啪”地一个立正,闪电般地给赵广陵行了个军礼。

“老长官,大家活下来都不容易。以后请叫我白小仁。白活了一生的白,小百姓的小,仁义的仁。”他往身后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来,又说,“老长官,你我生死兄弟一场,仁义为重。”

赵广陵没有接话,只是用看死人的眼光盯了他一眼,侧身出去了。

过完年以后赵广陵就不说话了,不但劳动时不开口,吃饭时不说话,回到监室里也是闷头就睡。除了点名时他应答一声外,就连大家唱着歌列队去车间,他仿佛也懒得张口。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不知名的鸟儿飞到监室外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早点名时管教干部忽然当着全体犯人的面宣布说,根据上面的指示,刘麒麟刑期结束,无罪释放。在那个上午,来接刘麒麟的是一辆尊贵的伏尔加黑色轿车,车上下来两个气宇轩昂的大人物,监狱领导对他们毕恭毕敬,而他们则对刘麒麟毕恭毕敬。左一个刘同志右一个刘教授,仿佛要在一瞬间用他们的温暖把刘麒麟几年的冤屈驱散开去。刘麒麟倒相当镇定,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到来。他不过是在人生旅途上投宿错了一个旅店,现在他要去住属于他的高级宾馆了。他仔细整理好自己的铺位,不慌不忙地收拾好每一件生活用品,棉被、棉衣、毛衣、床单、外套、剪掉领口的西服(这是进监狱时必须剪的),还能穿的鞋子,甚至没有用完的牙膏、肥皂等,他都送给了监室的同改。处理完这些事情后,刘麒麟背对着众人,小心地从褥子的夹层里扯出一摞写得密密麻麻的计算手稿,脸上现出学生答完试卷,可以交卷了的表情。最后,刘麒麟长久地凝视着自己的铺位,环视这间狭窄拥挤的监室,感叹了一句:“时空在这里扭曲。”大约除了赵广陵,人们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临走前刘麒麟提出要跟监室的同改们告别,王指导员马上把大家召集拢来,站成一排。刘麒麟和每一个人握手拥抱,唏嘘祝福。他抱着赵广陵的双肩说:“小赵,你是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我不会忘记你的帮助。”即便在这种时候,赵广陵也没有一句话,只是在脸上漾出一个不易发现的微笑。

负责管教他们的王指导员也察觉到了赵广陵的异样,他找陆杰尧去谈话,问他赵广陵是否要打算逃跑,或者在密谋什么阴谋。因为一个称职的监狱狱警,不仅随时要知道犯人在哪里,在干什么,还要知道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陆杰尧当然不敢乱说,他对赵广陵向来是敬畏有加。他算不上知识分子,又是上过战场的学兄,他说揍你就揍你了。就像长官打小兵,流氓恃强凌弱。他看上去随和谦卑,但骨子里隐藏着一个旧军人的霸气、傲气。因此陆杰尧对王指导员说:“我估计他是生病了。”

仿佛为了验证陆杰尧的话,第二天赵广陵真的病了,他一会儿高烧说胡话,一会儿浑身发抖,牙齿都快抖得磕下来了。监狱的医生来诊断后,说了声:“疟疾。”就给赵广陵戴上手铐,送到监狱医务室去了。

半个月后赵广陵病愈出院,王指导员带了两个士兵去医务室接他,押送着他走到监狱大门口时,赵广陵忽然转身,身子挺得笔直,目光炯炯,脸上的疤痕也像要开口说话,面对显得有些紧张诧异的王指导员,他一字一句地说:

“报告政府,我要告发一个漏网的国民党特务。”

附件4:

<b>刑事裁定书</b>

赵广陵,又名赵迅、廖志弘,男,三十六岁,云南龙陵人。国民党反动派伪营长,1958年在反右斗争中经人揭发,以历史反革命罪入狱,判处有期徒刑七年。赵广陵在服刑期间认真接受人民政府改造,表现积极,生产劳动技术过硬,多次立功受奖。尤其是在改造期间主动协助我公安机关,检举揭发出隐藏多年、曾参与制造“李、闻惨案”的国民党军统特务郑霁,属重大立功表现。昆明市中级人民法院经审定赵广陵案情,现裁定如下:一、赵广陵检举揭发他人有功,准予提前释放;二、赵广陵留队任用为技术人员,聘为二级技工。

昆明市中级人民法院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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