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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忠魂归国(2 / 2)

<i>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i>

<i>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i>

<i>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i>

<i>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i>

<i>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i>

<i>…………</i>

刚才晴朗的天空,此刻阴风乍起,雨丝来归;似飘拂的魂魄,又似飞扬的眼泪。虔诚的锄头一锄一锄地探寻翻找,悲怜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挖掘抚摸,每一坨泥土,每一块土坷,都像梳头一样梳理过了,细数过了,坑也挖下去近三米深,竟然没有发现一寸骨骸!

只是,在廖志弘的墓穴里,人们挖出了一支已和泥土浑然一色的钢笔和一个锈迹斑斑的铜皮带扣。

“这是廖志弘的‘战壕笔’啊!”赵广陵捧着那支钢笔,双手哆嗦,就像捧住一个人还在跃动的心。“一个诗人即便上了战场,笔,就是他的另一支枪。”常娟清脆悦耳的声音仿佛就在赵广陵的身后响起。

什么叫“战壕笔”?没有经历过那段历史的后生们争相传看这战争年代的遗物。啊,“Parker” 的英文商标都还可依稀辨认出来哩。熟知二战史的曹文斌说,当年麦克阿瑟将军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战舰上,就是用派克钢笔在日本的投降书上签的字,这可是一个见证过历史的大品牌。大爹,你们那个时候就用派克笔了?

“这是一个军旅诗人的……爱。”赵广陵唏嘘道。廖志弘,你写给常娟的那些情诗呢?那些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思念呢?难道都融化在这大地上了吗?

找到了遗物,离再发现遗骸似乎只是一纸之隔了。但是,尽管人们已经丢开了锄头铁锹,用双手一层土一层土地刨,像打开一部历史书一般,一块土坷一块土坷地翻阅,墓穴依然空对日月啊!

连续挖开了附近的几座疑似墓坑,也是一无所获。

所有的人心头都堵得发慌,泪水也堵在眼眶里,却久久下不来。难道这坟被人挖过了?显然不可能。刚才上山时两个带路的缅甸百姓说,这片山头总是闹鬼,大白天的会有人在呐喊厮杀,阴风怒号的晚上会有凄凉的哭声,不要说人不敢来,连牛羊都不来这片地方吃草。

如泣的雨丝已经变成了大滴的眼泪,雷声涌动,大地起伏,风把赵广陵吟诵的《招魂》上达到天庭、下传到黄泉——

<i>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i>

<i>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i>

<i>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i>

<i>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i>

<i>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i>

<i>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i>

<i>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i>

<i>归来归来!恐自遗贼些。</i>

<i>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i>

<i>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i>

<i>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i>

<i>…………</i>

“大爹……”曹文斌无助地望着赵广陵。赵广陵缓缓站起来,仰头望天,喃喃说;

“挖不到了,来晚了。什么也挖不到了,蚂蚁把什么都吃光了。”

人们才恍然大悟,刚才的确挖到一大窝蚂蚁,这热带地区的蚂蚁,虽不是“赤蚁若象”,但也足有蚂蚱那么大小,一群一群的,无孔不入,无所不啮。所有的人既悲哀,又遗恨。

赵广陵重新趴到墓坑边,用手掌一把又一把地翻刨那些新挖出来的土,其他人也都跪下来,学着他的样子刨翻那些新土。他们在心里祈祷,哪怕只给我们找到一块趾骨,一绺头发,也不枉费此行啊。

“看看这些血红色的土。这就是他!”

赵广陵捧起了一抔黑红色的泥土,白色老泪“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落在血土上。

果然,这捧土跟挖出来的黄色泥土有别,凝重深暗的红色,沉甸甸的分量,凝结成一小团一小团的土坷垃,像一颗颗红色的心。

什么也不用说了,谁身后不是一抔土。尘归于尘,土归于土,骨血融化成土,依然庄严伟岸。人们默默地将这些凝结了忠魂的血土拣了两小口袋。此刻,一道霞光破云而出,就像照亮了一个人回家的路。

回畹町口岸时,人们发现了些异样,国门口增添了岗哨,边防武警持枪扎武装带、戴雪白的手套,军容整洁,皮靴锃亮,威风凛凛地分列两排,自动步枪上的刺刀闪耀着凛冽威严的寒光。赵广陵问手捧血土口袋的曹文斌:“他们不知道我们出去干啥吗?”

曹文斌远远望着国门口的阵势,也有点心虚了,说:“我们办过出境手续的。走吧,大不了我进去蹲几天。”

他们多虑了。当廖志弘的血土被捧进国门那一刻,带班的一个武警中尉威武庄严地大喊一声:“持枪!敬礼——”

身材挺拔的士兵用最隆重的礼仪,迎接国家英雄的英魂归来。

在仪仗队的队尾,一个武警上校面对赵广陵,“啪”地再敬一个军礼,神色凝重地说:

“赵叔叔,我是周天池,我专程来接你和廖叔叔的英魂。周荣是我的父亲。”

赵广陵没见过周荣的几个孩子,但晓得他有个儿子在当兵。他又想起周荣说过也要来畹町接廖志弘的,就问:“你父亲呢?”

周天池粗大的喉结动了一下,“家父……家父前天心肌梗塞,忽然去世。赵叔叔,请到队部去详说吧。”

<b>附件8:</b>

<b>墓志铭</b>

<i>周公,讳荣,原姓刘氏,讳苍璧。四川巫山人,先祖发轫山西洪洞,明末避乱迁居川东。世代布衣,蓬户瓮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至周公一辈,始得教化。民国二十五年,公高中名校南开,习化学科。“七七事变”后,并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二十八年,转投黄埔军校,复投延安抗日军政大学,自此走上抗日救亡、戎马倥偬之路。公毕生赤心奉国,秉笏披袍,为政清廉。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也。</i>

<i>公少敏学,质敦厚,性刚直,聪慧过人,早有大志。曾与其母曰:“方志载某,与其母行山中,遇虎。某以身饲虎救母,孝也。余谓不然,强邻入侵,毁我社稷,好男儿以身报国,驱逐倭寇,乃大孝也!”公早年以读书救国为己任,言中兴国家必先中兴科技。秉烛苦读,卧薪尝胆;日机滥炸,不移其志。公学业精进,踔厉风发,吾国化学泰斗曾昭抡先生高足是也。时倭人丧尽天伦,对我抗日军民滥施化学毒剂,国人多有不察,不知防护。公慨然曰:“蕞尔岛民,岂能欺我中华无人识其禽兽之诡计耶?”乃慨然放弃留美深造之机遇,投笔从戎,入黄埔军校,习防化防毒。是时,全民抗战,同仇敌忾。然军阀割据,贫富不均,党同伐异,主义纷争。公自幼慕望公正,痛恨剥削。联大时已习读马列,至军校,越发聚集志同道合者,潜心研读,上下求索。纵古今、比中外,寻觅救国良方;弃三民主义,随新民主主义。一生披肝沥胆,忠诚信仰,未曾相背负也。</i>

<i>公受巴山厚土所养,长江之水所育,清风峻节,任侠好义,有巴国死士遗风。民国三十一年春,公与余选为驾艇攻击倭寇军舰之敢死队员。余谓公:“惧死否?”公曰:“二十六年,倭机炸我南开,图书馆、实验室悉数毁之。倭人驾机复返,低飞环绕校园数次,机腹几抵树梢,夷狄赤目兽须皆可见,极尽挑衅羞辱之能事。时房屋坍塌,师生逃散。吾不忍,乃愤而挺立于旷野,竖中指于倭机,厉声曰:今日尔曹毁我校园,尚不能杀我,来日吾定斩汝首级!自此不知惧死也。”是役,公冒死操控快艇炸沉倭寇重型军舰一艘,毙敌无算,功莫大焉。

</i>

<i>公终生奉官持笏,位高权重,几经沉浮。有生杀予夺之权时,兢业持守,珍惜责任,敬重生命;贬为引车卖浆者流之际,不弃原则,乐天知命,返归自然。及至全身而退,致仕告老,有民众扼腕叹息曰:“从今不见周郎矣!”为官赢得身后名,善莫大焉。</i>

<i>公本才学过人之士,科技干城之储。昔日同辈后学,今均为国家科技发展栋梁。余在联大时于理学院实验室,亲见杨振宁君就某化学分子式就教于公。公讲解演绎,推论判定,杨君诺诺,欣欣然有所获焉。杨君振宁,诺贝尔奖获得者也,公之学弟也。倘公如杨君持学不辍,再游学海外,博览群书,治学有名师巨匠授业,研究有同侪菁英切磋,以公之理学禀赋,所造或不在杨公之下也。然公当年不掷笔横戈,热血报国,断非公之人品气节矣。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观公之一生,于国有功,于家有养,人生圆满,无所憾焉。</i>

<i>铭曰:</i>

<i>生于忧患,勤勉终生。</i>

<i>坦荡为人,不阿不屈。</i>

<i>家国情怀,没齿不忘。</i>

<i>披甲上阵,生死置后。</i>

<i>袍泽兄弟,侠骨柔情。</i>

<i>行有大义,立有操守。</i>

<i>毕生追求,冰心在壶。</i>

<i>业勒金石,光耀后人。</i>

<i>吾兄先行,后者来追。</i>

<i>嘱予为铭,既幸亦哀。</i>

<i>学弟 赵广陵 敬撰</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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