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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黄金时代(1 / 2)

05

“就在今天!”各家电台以上百种语言传送着消息。

“就在今天!”上千家报纸刊出这样的头条。

“就在今天!”摄影记者们满脑子想着这句话,一次次检查设备,他们已经聚集在卡列伦的飞船将要降落的巨大空场上。

现在,只有一艘孤零零的飞船悬停在纽约上空。实际上,整个世界刚刚发现,人类其他城市上空的那些飞船从不存在。一天以前,伟大的超主舰队四散无踪,就像晨露时分的雾气,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些来往于太空深处的补给船真真切切,而一辈子都高悬在地球大部分都市上空的银色云团不过是一场幻象。没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现在看来,那些飞船不过是卡列伦自己那条船的影子。这绝不是简单的光影游戏,因为它们也骗过了雷达,而且一些还在世的目击者发誓说,他们曾听见过舰队穿入地球上空时撕裂空气发出的尖啸。

这些都不重要。问题的关键是卡列伦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炫耀武力。他已经把心理武器丢到一边去了。

“船在移动!”这句话顷刻间飞速传出,遍及地球的每个角落。“它朝西面去了!”

大船以每小时近千公里的速度,缓慢下降到同温层的高度,朝大平原下降,朝向第二个即将永载史册的地点。它顺从地降落在等候已久的摄影机和几千名拥挤的人群面前——这些人倒不如坐在电视机前的几百万名观众看得更清楚。

庞大的质量本来会让大地绽裂和震颤,但飞船仍被驱遣它在群星中游弋的某种力量掌控着,着陆十分轻柔,就像飞落的雪花亲吻地面。

高出地面二十米的弧形墙体似乎流动起来,闪着光彩。在平滑光亮的表面,一个大大的开口出现了。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就连摄像机镜头也无法探清,那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

一个闪着光亮的宽大舷梯从开口处吐了出来,一直伸向地面。它像一块坚硬的金属板,两边带着扶手。上面没有台阶,像是一块又陡又滑的滑梯,让人根本无法正常上下。

全世界都望向这个洞口,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随后,卡列伦那很少被人听到却又令人难忘的声音从某个隐蔽处飘然而至,他的话完全超乎人们的预料:“舷梯下面有一些孩子,我想让其中两个上来见我。”

一片静默。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走出人群,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走上舷梯,走入历史。其他的孩子跟了上去,但船上卡列伦的笑声让他们停住了脚步。

“两个就够了。”

两个孩子急于参与冒险——他们的年龄还不到六岁——一下子就跳上了金属滑梯。接着,第一个奇迹出现了。

他们高兴地朝下面的人群挥手,朝他们焦虑的父母亲挥手&mdash;&mdash;他们的父母好像这会儿才想起那个花衣吹笛人<sup><small>[9]</small>的传说,但为时已晚,孩子们开始快速登上陡坡。不过,他们的两条腿并没有动,接着,人们还看到他们的身体与奇特的舷梯形成了直角。那舷梯自有一种引力,不受地球引力的束缚。两个孩子感到新奇万分,弄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在把他们拉到上面,随后就消失在飞船中。</sup>

漫无边际的静默笼罩在整个世界上,总共二十秒钟,虽然后来所有人都觉得时间十分漫长。然后,大开口处的黑暗似乎向前移动了一些,卡列伦上前一步走到了阳光下,男孩坐在他的左手臂上,女孩坐在右手臂上,两个孩子在摆弄着卡列伦的翅膀,无暇顾及下面观望的人群。

这得归功于超主们对人类心理的研究,加上他们经过了多年细心的准备,现场只有少数几个人晕倒。但在世界的某些地方可能还有为数更少的另一种人,他们的心灵并未感到亘古恐怖的拂拭,理智就在转瞬之间将这恐怖永久驱散了。

没错,羽毛的翅膀、小小的犄角、带刺的尾巴,一应俱全。传说中最恐怖的东西活了起来,脱离未知的过去。现在它站在那儿微笑,古树般伟岸,阳光倾泻在它巨大的身躯上,双臂上坐着两个对它倍感信赖的人类之子。

06

用五十年的时间去改变世界和人类,足以使两者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完成这种使命所需要的,是健全的社会工程学知识、对最终目标的高瞻远瞩以及足够的实力。

超主拥有这一切。尽管目的秘而不宣,但他们显然拥有足够的知识和实力。这实力形式多样,其中很少为命运受超主统治的人们所知。那力量珍藏在他们巨大的飞船中,有目共睹。但除昭示众人的沉睡力量外,还有其他微妙得多的武器。

&ldquo;所有政治问题,&rdquo;有一次卡列伦告诉斯托姆根,&ldquo;只要施以正确的力量,都能解决。&rdquo;

&ldquo;这听上去实在有点儿玩世不恭。&rdquo;斯托姆根含混地回答,&ldquo;就好像说&lsquo;强权即公理&rsquo;一样。在我们过去的年月,使用权力明显无法解决任何问题。&rdquo;

&ldquo;关键的是&lsquo;正确&rsquo;一词。你们从未拥有过真正的力量,或者,没有足够的知识去使用它。所有问题都如此,存在高效率和低效率的处理方式。比如,你们的某个国家的统治者丧心病狂想要反对我,对付这种威胁,最无效的手段是动用以原子弹为形式的几十亿的马力。如果我用了足够的炸弹,问题也就一了百了了。但就像我说过的一样,这是低效方法,哪怕它没有别的缺陷。&rdquo;

&ldquo;高效的解决办法呢?&rdquo;

&ldquo;只需要小无线电发射机那么大的能量,以及一点儿操控技巧。因为决定一切的是力量的使用,而不是力量的大小。如果希特勒无论走到哪儿,总是有人在他耳边低语,或者有个音符一直高声响着,淹没其他所有声音,让他睡不成觉,整日整夜灌进他的脑子,他这个德国大独裁者的日子能长得了吗?手段毫不残忍,你同意吧?分析下来,就结果而言,它与投放一枚氚弹差不了多少。&rdquo;

&ldquo;我明白了,&rdquo;斯托姆根说,&ldquo;这种声音躲不了吗?&rdquo;

&ldquo;我的这个&mdash;&mdash;哦,设计,能向任何地方发送声音,如果我觉得理由足够充分的话。因此,我从不会使用过激手段来维护我的立场。&rdquo;

这么说,那些飞船只不过是象征物,现在,整个世界都明白了,除了卡列伦这一艘以外,其他全是幻影。

不过,它们一出现,就改变了地球人的历史。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它们的功绩将世代流传下去。

卡列伦估计得很准。情绪上的震动很快就过去了,但仍有不少人,尽管自豪地认为自己丝毫没有迷信的思想,却始终无法面对超主中的任何人。这里面有点儿奇怪,无法用理性和逻辑来解释。中世纪时,人们相信并害怕魔鬼,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mdash;&mdash;难道说,到头来真有所谓的种族记忆这回事儿?

当然,人们普遍假定超主或者同种类的生物曾与古人类有过激烈冲突,这种相遇一定存留在遥远的过去,而在有记录的历史中找不到它的任何痕迹。还有一个谜,卡列伦不会帮忙解开它。

超主们虽然已经在人类面前亮相,但却很少离开他们唯一的飞船。或许地球让他们的身体不舒服,他们的个头和翅膀,说明他们来自一个引力小得多的世界。从没见过他们什么时候不戴那条机械结构复杂的腰带,一般认为那是用于控制体重并互相联络的。直接暴露在阳光下会让他们痛苦,连几秒钟都忍受不了。一旦他们必须外出,无论时间长短都得带上墨镜,因此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尽管他们好像可以呼吸地球的空气,但有时还是带着气筒,偶尔吸上一口提提神。

他们的超然态度可能完全是身体上的原因。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实际见到过某位超主。没人猜得出卡列伦飞船上到底装了多少。看到他们同时出现时最多不超过五个,但巨大的飞船里也许有几百、甚至几千。

从很多方面看,超主的露面带来的问题比他们解决的问题更多。他们的来历依然没有弄清,其生物属性也引发出无尽的猜测和思索。他们可以在许多问题上直言相告,但就另一些问题,他们的行为就只能用&ldquo;神秘&rdquo;来形容。不过,总体说来,除了科学家,谁也不关心这个。一般的人大概都不愿意碰到这些超主,但还是打心眼儿里感激他们为地球所做的一切。

按过去时代的标准,这就是乌托邦。无知、疾病、贫困和恐惧实际上已不复存在。战争的记忆就像黎明时消失的噩梦一样,与过去一同隐没,很快就成了所有活着的人经历之外的事了。

人类的精力直接被引入建设性的渠道,地球的面貌得以重塑。这完全就是一个新世界。那些对前几代人来说已经很不错的城市又被重建,或者由于不再有用而被荒废,当成了博物馆标本。工商业模式已经完全改变,很多城市就这样遭到废弃。生产大部分自动化&mdash;&mdash;机器人工厂为消费者提供源源不断的产品,生活必需品完全免费。人们要么是为了奢求某种高档享乐而工作,要么就什么工作都不做。

这是一个大同世界。原有国家的旧名字仍在使用,但这不过是为了有个方便的邮政区划。世界上没有人不会讲英语、不认识字、看不到电视或不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到达地球的另一面。

犯罪实际上已经消失。犯罪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谁都不缺少什么,偷窃毫无必要。此外,所有潜在的罪犯都知道超主的监控无处不在。在统治的初期,他们为维护法律和秩序所做的干预十分有效,教训令人刻骨铭心。

由情感引发的犯罪虽然并未绝迹,但是至少几乎少有耳闻。现在,大多心理问题都已得到解决,人类心智多了一份理性,少了一份感性。前几代人可能会称为恶行的事,现在看来不过是古怪行为,或者顶多算得上有失体统。

最显著的变化是二十世纪特有的疯狂发展速度放慢了,生活较前几代人更悠闲。虽然有少数人觉得日子过得缺乏激情,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更平静、更祥和了。西方人重新学会了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从未忘却的东西:只要不是彻底的懒惰,悠闲地生活绝非罪过。

不管未来会带来什么问题,时间还是一样轻快前行,从人们手边溜走。现在的教育更为彻底,持续的时间更长。很少有人在二十岁前离开学校,而这时也仅仅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教育,经过旅行和体验,拓宽了思想,然后他们在二十五岁时回到校园,再读上三年书。尽管这样,他们日后或许还要偶尔进修几门自己感兴趣的课程。

人类延长的学习期超过了体格成熟的最初阶段,由此衍生很多社会变革。有些改变是早在几代人之前就必须要面对的,但早期人们拒绝面对挑战,或者假装没必要变革。值得一提的是性的习俗模式&mdash;&mdash;如果之前的单一方式也算是一种习俗模式的话&mdash;&mdash;发生了根本改变。两个发明彻底动摇了传统的根基,讽刺的是,这些发明完全是来自人类,跟超主毫无干系。

头一个发明是绝对可靠的口服避孕药,第二个发明跟指纹识别同样可信,通过对血液进行极其细致的分析来鉴别新生儿的生父。这两种发明对人类社会造成的影响只能用破坏性三个字来形容,清教徒的褊狭思想残余被一扫而光。

另一个巨大变化是新社会极大的流动性。完善的航空交通让任何人都能在片刻间前往另一个地方。天空比地上的道路更为宽裕通达,二十一世纪在较大范围内重复了美国建立&ldquo;车轮上的国家&rdquo;的壮举,它让世界长了翅膀。

说翅膀也不确切&mdash;&mdash;普通的私人飞行器和空中客车就没有翅膀,也没有可见的控制台面。连旧式直升机笨拙的螺旋桨也被淘汰。不过,人类还未发现反引力,只有超主掌握这个终极秘密。人类的空中汽车靠的是莱特兄弟理解的那套原理。喷气动力直接作用,辅以形式更微妙的高度控制,将飞行器前推升入空中。无处不在的小型空中汽车打破了人类不同族群的最后界限,这是超主的法律法规所不能企及的。

更深刻的变化也已发生。这是一个完全世俗的时代。超主到来之前存在于世的那些信仰,只有一个经过净化的佛教派别(它或许是最为严苛的一种宗教)存活下来。以奇迹和启示为基础的宗教信条彻底崩溃。随着教育的兴盛,宗教日渐衰微,但超主一时并未明确立场。时常有人问起卡列伦对宗教的看法,他总是回答说这是个人的事情,只要不妨碍别人的自由就行。

如果不是人类的好奇心重,旧的宗教信仰或许会再持续几代人。人们知道超主能回到过去,因此历史学家多次请求卡列伦出面平息古代的一些论战。也许是这些问题让他心烦,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很清楚自己的慷慨相助会带来什么结果&hellip;&hellip;

他以永久借用的形式给了世界历史基金会一台仪器。那只是一个电视接收机,带有一个精致的控制器用来控制时空同步。它可能与卡列伦飞船上远为复杂且无人知晓操作原理的机器相连接。只消在控制器上轻轻一按,朝向过去的窗口就打开了。人类五千年的全部历史转瞬间近在眼前。机器去不了更早的时空,屏幕上一片空白,令人沮丧。也许这是自然的原因造成的,也许超主刻意不想让人看到。

尽管任何有头脑的人都清楚,世界上所有的宗教著述都可能不真实,但这次探究带来的震撼仍十分强烈。新的发现不容置疑,超主使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魔法,让人看见世上所有主要宗教的真正起源。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出于高贵的目的,能够振奋人心&mdash;&mdash;但这并不足以让它们继续存在。几天之内,人类的各种救世主便失去了神性。在强烈而冷静的真理之光的照耀下,两千年以来支撑了几百万人的信仰如朝露一样消散。宗教塑造的善与恶也一朝成为过去,再也不能影响人类的心智。

人类失去了古老的神灵,现在他们已经成熟,不再需要新的神灵。

不过,很少有人发现,宗教没落的同时,科学也在衰退。技术方面人才济济,拓展人类知识前沿的创新者却寥寥无几。好奇心依然存在,受安逸生活的滋养与纵容,但人类却无心顾及基础科学的研究。花上一辈子时间破解那些超主早就揭开的谜,实在没有出息。

这种衰退部分地被动物学、植物学和观测天文学等记述科学的巨大繁荣所掩盖。从未出现过如此众多的业余科学家,出于自身爱好而搜集数据事实,却少有理论家总结这些事实的相关性。

各种纷争和冲突的终结也意味着创造性艺术的终结。专业和业余的表演家多如牛毛,但一整代都没有出现真正优秀的文学、音乐、绘画或雕塑作品。世界仍停留在过去的辉煌中,那过去再不复返。

只有少数哲学家感到焦虑。人类过于沉迷于享受新发现的自由,无法透过眼前的乐趣看到未来。乌托邦终于降临,它带来的新奇尚未被所有乌托邦的天敌&mdash;&mdash;厌倦所袭扰。

或许超主对此已有答案,就像他们解决其他所有问题那样&mdash;&mdash;超主已经来了一代人的时间,人们并不比以前知道得更多,没人知道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人类开始相信他们,坚信卡列伦和他的伙伴们是出于超人的利他主义的动机才远离家乡来到地球的。

希望的确是利他主义。对超主的政策是否始终符合人类的福祉,仍有些人心存怀疑。

07

鲁珀特・鲍依斯发出晚会请柬,客人飞行的总里程数着实让人吃惊。暂且列出头一打客人吧:阿德莱德的福斯特夫妇,海地的肖恩伯格夫妇,斯大林格勒的法兰夫妇,辛辛那提的莫拉维亚夫妇,巴黎的伊万科夫妇,还有复活节岛附近、但在四公里以下海床上的萨利文夫妇。尽管只邀请三十位客人,却来了四十多位,鲁珀特觉得很受恭维,这与他的预料大体相仿。唯独克劳塞夫妇让他失望,但那不过是他们忘记了国际日期变更线的事儿,晚到了二十四小时。

中午时分各种飞行器在空场摆出壮观阵势,晚到的只能找地方降落,再走上一段距离,至少,在大晴天一百一十华氏度的气温下,那距离显得有点儿长。列阵的飞行器从单座的&ldquo;小飞虫&rdquo;到飞行宫殿般的家用凯迪拉克一应俱全。不过,这年月人们已经不再以出行的时尚评判客人的社会地位了。

&ldquo;这房子真丑,&rdquo;简・莫瑞尔在&ldquo;流星&rdquo;飞行器盘旋下降时说,&ldquo;简直像个被人踩扁的盒子。&rdquo;

乔治・格瑞森习惯了老式驾驶,讨厌自动降落,他重又调了调下降速度,然后才答话。

&ldquo;从这个角度评价这个地方,不太公平,&rdquo;他通情达理地说,&ldquo;从地面水平看就不一样了。噢,老天爷!&rdquo;

&ldquo;怎么回事?&rdquo;

&ldquo;福斯特一家也在。瞧那色彩搭配,到哪儿我都能认出他们来。&rdquo;

&ldquo;你不愿意跟他们说话,就别说呗。鲁珀特的聚会就有这点儿好处:要寻清静,往人堆里一躲就行了。&rdquo;

乔治选了一块着陆的地方,对准它降落。他们平稳着地,左侧也停着一架&ldquo;流星&rdquo;,另一侧是什么型号,两个人谁也说不上来。它飞得很快,简觉得一定很不舒服。她想,那准是鲁珀特某个玩技术的朋友自己制造的。她记得好像有条法律禁止人们干这种事。

一下飞行器,热浪就像喷灯爆出的气流一样击打着他们。他们身上的水分几乎被吸干了,乔治觉得他的皮肤仿佛在开裂。当然,这里有一部分要怪他们自己。他们三小时前离开阿拉斯加,那时就该记得调节舱内的相应温度。

&ldquo;在这儿可要怎么活啊!&rdquo;简气喘吁吁,&ldquo;我还以为这气候可以控制呢。&rdquo;

&ldquo;的确可以,&rdquo;乔治答道,&ldquo;过去这儿全是沙漠,你看看现在。走吧,进到屋里就没事了!&rdquo;

鲁珀特的声音兴高采烈,欢快地在他们耳边回响。他们的主人站在飞行器旁边,两只手里各有一只酒杯,一脸调皮的样子俯视着他们。说他俯视,是因为他本人身高十二英尺,还是半透明的,让人一眼就能&ldquo;看透&rdquo;。

&ldquo;这么耍弄你的客人合适吗!&rdquo;乔治抗议道,一边去抓饮料,却只够到了他的手,当然是一穿而过,&ldquo;希望我们进屋的时候,你给我们来点儿真格的。&rdquo;

&ldquo;放心吧,&rdquo;鲁珀特笑着说,&ldquo;我现在就给你下单,你进屋之后就都备好了。&rdquo;

&ldquo;两大杯啤酒,液态气体冷却,&rdquo;乔治马上说,&ldquo;我们马上就到。&rdquo;

鲁珀特点点头,把一只手里的酒杯放在隐形桌子上,按下了同样隐形的操控器,一下子从人们眼前消失了。

&ldquo;嘿!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使这玩意儿呢。鲁珀特是怎么弄到手的?我以为只有超主才有呢。&rdquo;简说。

&ldquo;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你知道有什么他弄不到手的吗?&rdquo;乔治答道,&ldquo;那就是个玩具。他能舒舒服服地坐在工作室里,跑遍半个非洲。没有炎热,没有昆虫叮咬,不用花力气,冰箱触手可及。我很纳闷,斯坦利和利文斯顿<sup><small>[10]</small>若有知,他们会作何感想?&rdquo;</sup>

炽热的太阳让他们中断了谈话,径直朝房子走去。他们一靠近前门(从面前的一片玻璃墙上认出它来并不容易),门就自动打开了,霎时间号角齐鸣。简觉得自己肯定得被这号角声折磨一整天。

现任鲍依斯夫人在凉爽宜人的前厅迎接他们,事实上,她才是宾客盈门的主要原因。大概半数的人是为了看看鲁珀特的新家,拿不定主意的那些人最后是被鲁珀特新妻的报道吸引来的。

要形容她,用一个词再合适不过:风情万种。虽说这里美女如云,但她进屋的那一刻,男人们的目光全被吸引过去。乔治猜,她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希腊美女的身材,长发流光溢彩,唯有暗色的皮肤&mdash;&mdash;只能拿那个用烂了的词&ldquo;巧克力色&rdquo;来形容&mdash;&mdash;让人看出她的混杂血统。

&ldquo;你们是简和乔治,对吧?&rdquo;她开口道,拉着她的手,&ldquo;真高兴见到你们。鲁珀特正在调一种复杂的饮料,来吧,去见见大家。&rdquo;

她那浑厚的女低音让乔治觉得后背上下一阵发痒,就好像有人在把他脊梁骨当笛子吹。他不安地看了看简,后者勉强在脸上弄出一个做作的笑容来。他终于稳住了自己的情绪。

&ldquo;非、非常高兴见到你,&rdquo;他支吾道,&ldquo;我们一直盼着这次聚会。&rdquo;

&ldquo;鲁珀特的聚会每次都很精彩,&rdquo;简加了进来。她在&ldquo;每次&rdquo;上加重语气,不难看出她想的是&ldquo;每次他结婚&rdquo;。乔治有点儿脸红,朝简投去责备的一瞥,但看来他们的女主人并没有上钩。她满心友善地引着他们进了主客厅。客厅被占了一半,鲁珀特众多朋友的代表们济济一堂。鲁珀特自己则坐在一个类似电视工程师的操控台前,乔治寻思,就是这个装置把鲁珀特的图像发送到外面迎接他们的。鲁珀特正忙着为两个刚到停车场的客人制造惊喜,抽空跟简和乔治打了声招呼,为刚才把他们的饮料给了别人而道歉。

&ldquo;那边有不少喝的,自己去找吧,&rdquo;他说,一只手朝身后随便挥了一下,另一只手依然按着各种控制键,&ldquo;别拘束。这里的大多数人你们都认识。其他人玛娅会给你们介绍。谢谢你们光临。&rdquo;

&ldquo;谢谢你邀请我们。&rdquo;简有些含混地说。乔治抬腿朝酒吧走去,简也随后跟上,跟认识的人打打招呼。在场的人里头他们有四分之三不认识,这是鲁珀特的聚会上常有的事儿。

&ldquo;咱们到处探索一下吧,&rdquo;喝过饮料,跟熟人一次次摆手之后,简对乔治说,&ldquo;我想看看这房子。&rdquo;

乔治不加掩饰地回头瞧了一眼玛娅・博伊斯,跟上了简。简一点也不喜欢他那种迷离的目光。男人本质上喜欢妻妾成群,这真让人讨厌,但从另一方面看,如果他们不这样&hellip;&hellip;是啊,说到底,也许还是这样更好些。

乔治很快恢复了常态,他们开始研究鲁珀特新居的种种奇观。这房子两个人用太大了,但是从经常需要容纳这么多人的角度看,也刚好合适。房子有两层,上层要比下层大很多,向外凸出,在底层四周投下一片阴凉。屋子的机械化程度很高,厨房简直就像一架客机的座舱。

&ldquo;可怜的鲁比!&rdquo;简说,&ldquo;她肯定会喜欢这房子的。&rdquo;

&ldquo;就我所知,&rdquo;乔治说,他不怎么同情那位前博伊斯太太,&ldquo;她跟澳大利亚男友过得很开心。&rdquo;

对这种尽人皆知的事简也无法反驳,于是就换了个话题。

&ldquo;她特别漂亮,对不?&rdquo;

乔治对这种圈套一直保有足够警惕。

&ldquo;啊,就算是吧,&rdquo;他漠然地说,&ldquo;当然,还得有人喜欢那种深肤色的。&rdquo;

&ldquo;你不喜欢吧,我想?&rdquo;简甜蜜地说。

&ldquo;别吃醋,亲爱的,&rdquo;乔治笑了,捋了一下她浅金色的头发,&ldquo;我们去看看书房吧。你觉得它应该在哪一层?&rdquo;

&ldquo;应该在上面。下面没有更多房间了。再说,这也跟整体的设计相配。所有饮食起居等等都归在一楼,这儿属于娱乐游戏区&mdash;&mdash;不过我还是觉得把游泳池放楼上有点儿发疯。&rdquo;

&ldquo;我想这里面有一定的原因吧,&rdquo;乔治说着,试着推开一扇门,&ldquo;鲁珀特盖房子的时候一定采纳了相对成熟的建议。我认为这不可能是他一个人干的。&rdquo;

&ldquo;你说的也许对。要是他自己干,就会出现没有门的房间,或者哪儿也不通的楼梯。实际上,要是全都由他一个人设计,这房子我都不敢进门。&rdquo;

&ldquo;我们到了,&rdquo;乔治带着导航员完成着陆一般的骄傲说,&ldquo;这就是博伊斯家新居的传奇收藏。只是不知道鲁珀特到底读过多少。&rdquo;

书房占据房子的整个宽度,但实际被纵向排列的大书柜划分成六个小屋。如果乔治没记错的话,这里的藏书多达一万五千册,几乎包括各类巫术、精神研究、占卜、心灵感应的所有出版物,以及隶属精神物理学范畴各类难解现象的全部著作。在这个理性的时代,拥有这种嗜好的人绝无仅有,也许这不过是鲁珀特逃避现实的一种特殊方式。

乔治一进屋就闻到了一种味道。很轻微,但又很刺鼻,不太难闻,也不太怪。简也注意到了,皱着眉头辨别着。也许是醋酸,乔治觉得非常接近,但又掺进了其他什么东西&hellip;&hellip;

书房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开放空间,里面只能放下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跟几块靠垫。这大概是鲁珀特读书的地方。这会儿就有个人在那儿读书,光线暗得有些反常。

简倒吸了一口气,一下抓住了乔治的手。这种反应情有可原:电视里看见的跟实际遇到总归不是一回事。乔治很少对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立刻反应过来。

&ldquo;希望我没有打搅你,先生,&rdquo;他礼貌地说,&ldquo;我们没想到这儿会有人。鲁珀特从未告诉我们&hellip;&hellip;&rdquo;

超主把书放下,仔细看了看他们,然后继续读了起来。这个举动对于一个能够同时读书、说话,或许还能干其他好几种事情的生物来说,并不算失礼。不过,此情此景对人类的旁观者来说不啻是精神分裂。

&ldquo;我叫拉沙维拉克。&rdquo;超主和悦地说,&ldquo;我恐怕自己不太合群,但鲁珀特的书房是个不容错过的地方。&rdquo;

简几乎神经质地笑出声来,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她注意到,这位不期而遇、同被邀请的客人每两秒钟就能读完一页。她并不怀疑他每个字都读进去了,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两只眼睛分别读不同的页面。然后呢,当然喽,她暗自想,他可以学盲文,然后用自己的手指&hellip;&hellip;想来想去她只觉得又滑稽又不自在,于是她强忍住想象,加入谈话。毕竟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跟地球的主人交谈的。

乔治与超主互相引介后,就让她闲谈起来,只希望她别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跟简一样,他从未面对面接触过超主。尽管超主们混迹于社交场合,跟政府官员、科学家以及其他人处理各种事务,但他从没听说有哪一个出席一般的私人聚会。看来一切非同一般,并不是什么私人聚会。鲁珀特手里的那件属于超主的器材也暗示了这一点,这让乔治脑子里划了个大大的问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要是能有机会把鲁珀特堵在墙角,一定好好问个究竟。

椅子太小,拉沙维拉克就坐在地板上,显然还算舒服,没去碰一米外的那些靠垫。这样坐着时,他的头离地面两米高,给了乔治一个研究地外生物的好机会。可惜,他对地内生物都不怎么了解,也就不能指望学到任何新东西。只有那种特别的、说不上讨厌的酸味算得上新知。不知道人类的气味对超主来说怎么样,希望闻起来不错。

拉沙维拉克一点儿也不像人类。乔治能够理解如果未开化的原始人打老远看他们,惊恐之中的确会把他们当成鸟人,这么一来,也就容易让人联想到惯常的恶魔形象。但是,近距离接触时,有些幻象就消失了。小小的犄角(乔治琢磨,那到底有什么功用呢?)像是按规格造出来的,但身体既不像人,也不像任何地球上的动物。超主来自全然迥异的进化图谱,既不是哺乳动物,不是昆虫,也不是爬行动物,是不是脊椎动物也不得而知&mdash;&mdash;他们坚硬的外壳可能是唯一的支撑骨架。

拉沙维拉克的翅膀收拢着,让乔治无法一看究竟,但他的尾巴像一根裹着盔甲的橡胶管,卷曲地压在身子下面。那著名的&ldquo;恶魔的尾梢&rdquo;不太像箭头,更像一个扁平的菱形。现在人们普遍接受的推测是,它使飞行更稳,就像鸟儿尾巴上的羽毛一样。科学家靠这些有限的实证和想象,推断超主来自一个引力低、大气密度高的世界。

鲁珀特的叫喊声突然从一个隐藏的扬声器里传来。

&ldquo;简!乔治!你们躲到哪个鬼地方去了?快下来,到大伙这儿来。我们要开始了。&rdquo;

&ldquo;也许我也该走了,&rdquo;拉沙维拉克说,把他的书放回书架。他做这件事毫不费力,并没从地上站起来。乔治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双手各有两个相对的拇指,中间夹着五根指头。乔治想,要是他们用的是十四进位制,做算术还不得把我烦死。

拉沙维拉克站立起身的一幕令人大开眼界,超主弯下身子以免碰到天花板,让人想到即使他们急于同人类打成一片,实际交往中的困难也不容忽视。

半个小时内又来了几拨客人,屋里挤得满满当当。拉沙维拉克的出现让事态更为恶化,因为旁边几间屋子的人也都跑过来看热闹。鲁珀特对这场轰动洋洋自得。简和乔治没那么高兴,因为没人注意到他们,事实上他们站在超主身后,别人几乎看不到。

&ldquo;到这儿来,拉沙,见见朋友们,&rdquo;鲁珀特嚷道,&ldquo;坐沙发上,你就不会碰到天花板了。&rdquo;

拉沙维拉克的尾巴挂在肩膀上,穿过屋子时,就像一条破冰船艰难地在冰层中破路前行。他在鲁珀特身边一坐下,屋里的空间又立刻显得大了起来,终于让乔治松了口气。

&ldquo;他站着的时候,我简直要得幽闭恐惧症。我奇怪鲁珀特怎么把他弄来的,看来这聚会还挺有意思。&rdquo;

&ldquo;鲁珀特当着众人的面那么跟他说话,他好像也不在意,真是挺奇怪的。&rdquo;

&ldquo;我敢说他在意。鲁珀特的麻烦在于他太爱出风头,又不讲策略,就像你提的某些问题一样!&rdquo;

&ldquo;哪些问题?&rdquo;

&ldquo;比如,&lsquo;你到这儿多久了?&rsquo;&lsquo;你跟监理人卡列伦关系如何?&rsquo;&lsquo;你喜欢地球吗?&rsquo;说真的,亲爱的,你怎么能这么跟超主说话!&rdquo;

&ldquo;我看不出为什么不能。总该有人开个头吧。&rdquo;

眼看两人就要争个你死我活,这时肖恩伯格夫妇过来搭话,才把他们岔开。两个女人到一边议论博伊斯太太去了,男人们朝另一边走去,议论的无外乎也是同一件事,尽管着眼点不同。本尼・肖恩伯格是乔治的老朋友,对此掌握不少内情。

&ldquo;看在老天的份儿上,别跟任何人讲,&rdquo;他说,&ldquo;露丝都不知道,是我把她介绍给鲁珀特的。&rdquo;

&ldquo;要我看,鲁珀特根本配不上她。&rdquo;乔治明显是出于嫉妒,&ldquo;不过,这也长不了。很快她就会厌倦他的。&rdquo;这念头让他感到莫大宽慰。

&ldquo;那你可要失望了!她不但长得漂亮,人也很好。是得有人好好调教调教鲁珀特了,此人非她莫属。&rdquo;

这会儿,鲁珀特和玛娅两人坐在拉沙维拉克旁边,颇为隆重地接待着各位宾客。鲁珀特的聚会很少有什么焦点,一般来说会分成五六个单独的小圈子,谈论各自感兴趣的话题。这次就大不一样了,大家都被吸引到了同一个兴趣点上。乔治为玛娅感到有些忿忿不平。这本该是她一展风采的日子,却被拉沙维拉克遮去了不少光芒。

&ldquo;哼,鲁珀特是用什么鬼法子请到超主的?&rdquo;乔治咬了一口三明治说,&ldquo;没听他说过,可你看他那若无其事的样子。他邀请我们的时候提也没提。&rdquo;

本尼咯咯笑了几声。

&ldquo;就算他的一个惊喜吧。你最好直接问他。不过,说到底这也不是头一次。卡列伦去过白宫、白金汉宫的宴会,还有&mdash;&mdash;&rdquo;

&ldquo;哎,那可不一样!鲁珀特不过是一个普通公民。&rdquo;

&ldquo;也许拉沙维拉克恰好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超主呢。不过你最好问他们自己。&rdquo;

&ldquo;我会问的。&rdquo;乔治说,&ldquo;等我逮到鲁珀特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去问他。&rdquo;

&ldquo;那你得等到猴年马月啊?&rdquo;

本尼说对了,不过聚会正在升温,等一会儿也没关系。拉沙维拉克的出现带来的轻微骚乱已经退去。还是有一些人围着超主,但别处也开始形成一个个小圈子,气氛变得十分自然。那个萨利文又在绘声绘色地讲他最近的海底考察,他周围的一伙人听得津津有味。

&ldquo;我们还不清楚它们能长到多大。&rdquo;他说,&ldquo;离我们基地不远处有个峡谷,里头住着真正的巨无霸。我有一次见过它,它的触须展开足足有三十米,下周我要去找找它。有人喜欢把那种奇特的动物当作宠物来养吗?&rdquo;

女人堆里有人吓得惊叫起来。

&ldquo;天啊!想想我都浑身起鸡皮疙瘩!你真是太有胆量了。&rdquo;

萨利文显得很惊讶。

&ldquo;这我从没想过,&rdquo;他说,&ldquo;当然了,我做了适当的防范措施,但我从未遇到什么真正的危险。那些乌贼知道它们吃不了我,只要我不靠得太近,它们就没事儿。大多数的海洋动物都不会招惹你,除非你妨碍了它们。&rdquo;

&ldquo;不过,说真的,&rdquo;有人问道,&ldquo;是不是早晚你会遇到一种认为能吃掉你的动物?&rdquo;

&ldquo;噢,&rdquo;萨利文轻快地说,&ldquo;这种事儿偶尔是会发生的。我尽量不去伤害它们,因为我要跟它们交朋友。如果遇到什么事,我只需把几个喷射器开足马力,一般来说一两分钟我就摆脱了。如果我忙于工作不能停下来,就用几百伏的电流胳肢它们。这招很见效,它们再也不会来骚扰我。&rdquo;

在鲁珀特的聚会上总能遇到些有趣的人。乔治这样想着,踱步走向另一个圈子。鲁珀特的文学口味或许单调,但他的交友圈却很广。乔治都用不着转身,就能瞧见一个著名的电影出品人、一个没什么名气的诗人、一个数学家、两个演员、一个原子能工程师、一个狩猎监督官、一个新闻周刊编辑、一个世界银行的统计专家、一个小提琴演奏家、一个考古学教授和一个天体物理学家。乔治本人的专业&mdash;&mdash;电视工作室设计&mdash;&mdash;就只有他这么一个代表,这正好,他反正不想谈职业上的事。他喜爱自己的工作:的确,在这个年代,人类历史上头一遭,没人再从事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不过,乔治更喜欢下班后,自己的这部分心思也随着工作室的门一道锁上。

乔治终于在厨房逮到了鲁珀特,他正在那儿做饮料实验。看他那两眼迷离的神色,真不忍心把他拽回人世,但如有必要,乔治不会手软。

&ldquo;往这儿看,鲁珀特,&rdquo;他开口道,自己往旁边的桌子上一坐,&ldquo;我看你该给我们大家一个说法。&rdquo;

&ldquo;嗯,&rdquo;鲁珀特琢磨着,舌头在嘴巴里转着圈,&ldquo;恐怕,杜松子酒放得稍稍有点儿多。&rdquo;

&ldquo;别打岔,别装作喝醉了,我知道你清醒得很。你那超主朋友是打哪儿来的?他在这儿干什么?&rdquo;

&ldquo;我没告诉过你吗?我以为我给每个人都解释过了。你没在场,对了,你们躲书房里去了。&rdquo;鲁珀特吃吃一笑,那样子让乔治十分不快,&ldquo;是书房把拉沙招来的。&rdquo;

&ldquo;奇事!&rdquo;

&ldquo;怎么?&rdquo;

乔治停了一下,觉得回答需要策略。鲁珀特非常看重他那些独特的藏品。

&ldquo;哦,你要是认为超主了解科学的话,就无法想象他们会对诸如精神现象等其他无聊的事情感兴趣了。&rdquo;

&ldquo;不管无聊与否,&rdquo;鲁珀特回答,&ldquo;他们对人类的心理感兴趣,而我的一些藏书可以教他们不少知识。我搬来这儿之前,有一位不知该叫低超主还是超低主的助理找到我,想借用我最珍贵的大概五十卷藏书。是不列颠博物馆图书馆的管理员给他们推荐的。当然,你可以猜到我是怎么回答的。&rdquo;

&ldquo;我想不出来。&rdquo;

&ldquo;我很客气地回答说,搜集这些书花费了我二十年时间。我欢迎他们读我的书,但这帮该死的只能在这儿读。所以拉沙就来了,每天读上二十卷。我倒要看看他能读出什么来。&rdquo;

乔治琢磨着他的话,最后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ldquo;坦白地说,&rdquo;他说,&ldquo;我对超主的评价降低了。我认为他们该把时间用在更有用的事情上。&rdquo;

&ldquo;你是个不可救药的唯物论者,我没说错吧?简肯定不同意你的看法。就算从你所谓实用的观点看这件事,他们的兴趣也不无意义。要跟某个原始种族打交道,你总得研究一下他们的迷信吧!&rdquo;

&ldquo;应该吧,&rdquo;乔治不置可否地说。桌面感觉很硬,他站了起来。鲁珀特终于调出了让他满意的饮料,连忙赶回客人那儿去。客人也在嚷着要他到场。

&ldquo;嗨,等等!&rdquo;乔治拦住他,&ldquo;趁你消失前我还有个问题。你吓唬我们的那个双向电视配件是从哪儿搞来的?&rdquo;

&ldquo;一桩小小的交易。我提出这东西对我这种工作很有用,拉沙把这建议提交给上层了。&rdquo;

&ldquo;原谅我太笨,你的新工作是什么?我想,是跟动物有关吧。&rdquo;

&ldquo;没错。我是个超级兽医。我管的地盘有一万平方公里的丛林,既然患者不能前来就诊,我就只好去找它们。&rdquo;

&ldquo;基本上是个全职工作。&rdquo;

&ldquo;是啊,当然不涉及那些小型动物,划不来,只包括狮子、大象、犀牛等等。每天早上我把控制器调到一百米的高度,自己坐在屏幕前巡视整片地方。如果我看见哪只动物有了麻烦,就登上飞行器前去,希望我的临床救助能管点儿用。有时候还要耍点小技巧。像狮子这类动物还好说,但要从空中朝犀牛投射麻醉飞镖,那可就惨了!&rdquo;

&ldquo;鲁珀特!&rdquo;隔壁的屋子里有人大声喊着。

&ldquo;看看你干的好事!你弄得我把客人们都忘了。这儿呢,拿着这个托盘。这些杯子里掺了苦艾酒,我可不想把它们搞混了。&rdquo;

直到太阳快落山,乔治才找到去屋顶的路。烦心事一件又一件,让他感到有些头疼,只想逃离楼下的喧嚣和混乱。简跳舞跳得远比他好,正陶醉其中不肯离开。这让乔治很恼火,借着酒性引发的那点儿脉脉温情,现在只能空对漫天星斗。

他乘滚梯来到楼上,然后爬上空调通风口四周的盘旋楼梯。楼梯直通天花板的出口,上去就是宽阔平展的屋顶。鲁珀特的飞行器停在一边,中心区域是一个花园,已经略显荒芜,其余的地方就是观察台了,有几把椅子放在那儿。乔治扑通往一把椅子上一坐,用帝王般的目光扫视着四周,一时间有了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

客观地说,这里的景致的确不错。鲁珀特的房子建在一个大盆地的边沿,坡面往东延伸,五公里外就是大片的湿地和湖泊。西面的地势平坦,丛林几乎贴近了鲁珀特的后门口。至少五十公里外,大山的轮廓线如一道高墙,朝南北两个方向绵延而去,消失在视线以外。白雪散布在峰峦之巅,太阳在收工前的最后几分钟点燃了山顶的片片云朵。望着远处的一座座营垒,让乔治立时感到敬畏有加,脑子一下子清醒了。

太阳一落下,一颗颗星星便不顾体面匆忙登场,却全都是他不认识的。他找了一遍南十字星,也没找到。他对天文知之甚少,只认识几个星座,相熟的老友没有出现,让他感到失落。丛林里飘来的种种噪音简直近在耳畔,令人不安。乔治想,吸足了新鲜空气,在吸血蝙蝠之类可爱的家伙飞过来搭讪之前,赶紧回去吧。

他刚想往回走,就看见另一个客人从天花板出口爬了上来。天色太暗,乔治看不清来人,便喊了一声:&ldquo;嘿,谁啊,是不是也忍受不下去了?&rdquo;黑暗中那个人笑了起来。

&ldquo;鲁珀特要放电影了。我以前都看过了。&rdquo;

&ldquo;来支烟吧,&rdquo;乔治说。

&ldquo;谢谢。&rdquo;

就着火光&mdash;&mdash;乔治喜欢打火机这种古董&mdash;&mdash;他看清了这个客人的脸。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黑人男子,有人说过他的名字,但乔治立刻就给忘了,其他二十位陌生客人的名字他也没记住。不过,他身上有种东西似曾相识,乔治一下子想起来了。

&ldquo;我想我们没有真正见过面,&rdquo;他说,&ldquo;不过,我猜你是鲁珀特的新内弟,对吧?&rdquo;

&ldquo;对。我叫扬・罗德里克斯。人们都说我跟玛娅长得很像。&rdquo;

乔治不知是否该对扬就结下的这门新亲戚表示同情,想了想,觉得还是让这可怜的家伙自己去发现好了。再说,也许鲁珀特这一次真能安定下来呢。

&ldquo;我叫乔治・格瑞森。你是头一回参加鲁珀特这种知名聚会吧?&rdquo;

&ldquo;是的。你能一下子见到很多新人。&rdquo;

&ldquo;还不光是人。&rdquo;乔治补充说,&ldquo;这是我头一次在聚会上见到一个超主。&rdquo;

对方迟疑了一下,乔治以为自己触到了一个敏感话题。但听回答才知道不是。

&ldquo;我以前也从没见过,在电视上看见的不算。&rdquo;

谈到这儿,两人都没了话题。过了一会儿,乔治才发现扬实际是想单独待着,况且天气变冷了,他便离开了顶棚,回到聚会中去。

丛林这时一片寂静。扬独自倚在弯曲的通风进气墙体上,耳边只能听见这房子用它那机械肺呼吸时发出的轻微噪声。孤独让他感受良多,他就喜欢一个人待着,但又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而这是他完全不想要的。

08

乌托邦不会让所有人一直感到满意。物质条件一得到改善,人的眼界也就提高了,便会对从前做梦都想不到的能力和财富感到不满。就算外部世界已尽其所能满足人类需求,精神的探索和内心的渴求也不会停下脚步。

尽管扬・罗德里克斯很少感激命运的赐予,可要是他早生几年就会更加不满了。一个世纪前,他的肤色很可能是种极大的、甚至让人无法承受的缺陷。今天,肤色说明不了什么。作为一种必然反应,黑人在二十一世纪初期还会因为社会地位的变化而产生满足感,现在也已经完全不会有了。&ldquo;黑鬼&rdquo;这个常见的词不再是文明社会的禁忌,使用起来也不再让人难堪,就跟共和党人、卫理会教徒、保守派或自由派这些标签一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扬的父亲是个讨人喜欢但又胆小无能的苏格兰人,在职业魔术师的行当里混得不小的声名。他过度消费自己国家最有名的特产,这加快了他的死亡,四十五岁便英年早逝。虽说扬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醉酒,可也说不清何时见他清醒过。

罗德里克斯太太还活得挺结实,在爱丁堡大学教授高等概率。这是二十一世纪典型的人口极度流动的结果&mdash;&mdash;罗德里克斯夫人皮肤炭黑,生在苏格兰,而他金黄头发的丈夫却移居国外,在海地差不多过了一辈子。玛娅和扬从未有过固定的家,像两只羽毛球一样在双亲的父母家飞来荡去。这种待遇很好玩,但无助于纠正他们遗传自父亲的变化无常的性格。

扬现在二十七岁,还要再念几年大学才会认真考虑自己的事业。他轻松获得了学士学位,所学的课程提纲要是放在一百年前一定十分奇怪。他主修的是数学和物理,但副科选修了哲学和音乐欣赏。即使以这个时代的高标准看,他也算得上一流的业余钢琴家。

三年中他要拿下工程物理学博士,副科为天文学。这需要做很多辛苦工作,但扬已做好充足准备迎接它。他的学校开普敦大学地处山脚下,算得上全世界地理位置最美丽的高等学府了。

他不用担心物质上的需求,但他仍不满意,也不知如何改变这种状况。玛娅的幸福让情况更加复杂化了&mdash;&mdash;虽说他毫无嫉妒之意,但这件事刚好戳中了他自己问题的要害。

扬还沉溺在罗曼蒂克的幻想中,这种幻想充满苦痛,却十分富于诗意:他认为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真爱。虽说年龄已经不轻,但他还是头一次为一个女人而神魂颠倒,那女子以美艳的外貌闻名遐迩,性情却十分多变。罗西塔・秦声称自己拥有满人皇族血统。很多人对她俯首称臣,这包括开普敦大学科学部的大多数教员。扬被她如花似玉的美貌所俘虏,两个人的恋情持续了一段时间,正因为如此,它的戛然终止更让他伤心欲绝,甚至搞不清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hellip;&hellip;

自然,他能熬过去。不少男人也经历过类似灾难却挺了过来,并没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甚至更达到了一种境界,敢于断言:&ldquo;我从来就没对这种女人动过真心!&rdquo;不过,这种超脱对他来说还遥不可及,只等将来再看了,而眼下的扬总觉得日子过得别别扭扭,总有哪里不对劲儿。

他的另一桩心病也不好治,它事关超主对他个人野心造成的冲击。扬的浪漫不仅仅是感情上的,也是思想上的。征服太空成为可能后,扬也像不少年轻人一样,梦想着有一天能够遨游未曾开拓的空间之海。

一个世纪以前,人类的双脚已经踏上通往其他星球的梯子,就在这时(这难道是巧合吗?)通向行星的大门在他眼前砰地一声关上了。超主基本上从未强令禁止任何形式的人类活动(战争行为恐怕是一个最大的例外),但外太空飞行研究事实上已经终止。超主的科学带来的挑战实在太大,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人类丧失了信心,转向其他的活动领域。超主拥有无限高级的推进方式,其工作原理他们从来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在这种时候去研发火箭装置,可以说毫无意义。

几百人曾造访过月球,目的是在那儿建一座月球观测站。他们像乘客一样坐上一艘向超主借来的小飞船,还是用火箭推动的。显然,就算主人把它毫无保留地交到好奇的地球科学家手里,从这种原始的飞行器上也研究不出什么东西来。

人类依旧是自己星球上的囚徒。这星球比一个世纪以前更漂亮,也更小了。超主们废除了战争、饥饿和疾病,同时他们也废除了冒险。

初升的月亮用淡淡的乳白色光芒涂抹着东方的天空。扬知道,超主的主基地就在那高天之上,在冥王星某个陨坑的营垒里。补给船七十年来肯定一直在飞来飞去,只是到了扬这一代人他们才不再隐藏,让人从地球上清晰地看到飞船从那儿启程。借助两百英寸口径的望远镜,可以看清早晨和黄昏时分阳光照着这些大船,在月球平原投下几英里长的阴影。超主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人类的强烈兴趣,人们仔细观察飞船的往来活动,超主的行为模式(虽然其原因有待证实)也渐次显露。几个小时前其中一艘船的影子消失了,扬知道,这意味着月球附近有一艘超主的飞船在太空悬停,正在进行某种必要的常规准备,然后踏上遥远的回家之路。

他还未亲眼见过任何一条飞船的启动过程。实际上,如果观测条件允许,大半个地球都能见到这种场面,但扬总是不走运。当然,谁也说不清启动在什么时候发生,超主也从不宣传这类事。扬决定再等上十分钟,然后就回聚会那儿去。

那是什么?哦,不过是一颗划过波江座的流星。扬松了口气,见烟已经熄了,便又点上一支。

这支烟抽到半截,五十万公里之外的飞船就开始起航了。月华中央,一个小小的火花开始攀向天顶。起初这一切是那么缓慢,几乎无法察觉,但只过了几秒钟就大大加快了,升到高处时也变得更亮,随后就一下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它再次出现,更快、更亮了。就这样,它在盈亏之间有节奏地交替着,疾速升入天空,在星辰间画出一道摇曳的彩色光带。不管实际距离有多远,光看那速度就已足够惊人,要是知道它已远离月球,再想想那巨大的速度和能量,谁都得头昏眼花,自觉脑力不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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