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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迷光行动 16(2 / 2)

“我不知道。或许,她根本不是任何人的女人。”他耸耸肩。那种愤怒又回来了,如此真切,在他的胸膛里,仿佛火热尖利的碎石。“操,”他说,“操他妈的阿米塔奇,操他妈的冬寂,操你妈的,我就要留在这里。”

马尔科姆脸上浮起一个大大的微笑,如同清晨的天光。“马尔科姆是个粗鲁的娃,凯斯。加维号是马尔科姆的船。”他戴着手套拍了拍操纵板,拖船的音箱里传出锡安混录音乐中搏动的重低音。“马尔科姆不会溜,不会。俺跟爱洛尔说说,他铁定也差不离的。”

凯斯瞪住他。“我完全搞不懂你们。”他说。

“俺也搞不懂你,先生,”锡安人一边说,一边随着音乐的节奏点头,“但咱得听神的,每个人都得听。”

凯斯接入网络。

“收到我的电报了?”

“对。”他看见病毒程序的规模已经大为增长,精细的彩色弧形不断变换着,已经在接近泰埃的冰墙。

“嗯,越来越复杂了,”平线说,“你老板删除了另外那台保坂电脑上的存储,差点把我们的也弄坏了。不过这之前你那朋友冬寂让我上那台电脑看了点儿东西。泰西尔-埃西普尔家族的人没在迷光里满地乱跑,是因为大部分人都在冷冻深眠。伦敦一家律师事务所为他们管理授权书,他们需要知道哪个人具体几时醒着。阿米塔奇用他那艘游艇上的保坂电脑劫持了伦敦到自由彼岸的传输。所以,他们知道那老头儿死了。”

“谁知道了?”

“那家律师事务所和泰埃公司。他胸内植入了一个医学遥感器。当然你那姑娘下了毒镖之后,救生组大概也没啥可干的了,她用的可是贝类毒素。迷光里现在苏醒的唯一一个人是3简·玛丽-法兰西夫人,还有个比她大几岁的男性正在澳大利亚办事。要我说,绝对是冬寂耍的花招,才导致那事必须由8让亲自过问。但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伦敦律所预计他将于今晚09:00:00到达迷光。我们在02:32:03插入了狂病毒,现在是04:45:20,狂病毒穿透泰埃冰墙的时间估计在08:30:00,前后偏差只有一丁点儿。我觉得,要么是冬寂跟这个3简之间有什么猫腻,要么这女人就和她老爹一样疯狂。但墨尔本回来那孩子是个明白人。迷光别墅的保安系统一直想要进入全面警戒,但被冬寂拦住了,你别问我它是怎么办到的。但是它没法修改基础的门禁程序,把莫利弄进去。这些记录都在阿米塔奇那台保坂电脑上;肯定是里维拉说服了3简放她进去的。她已经进进出出这些年了。我看呐,泰埃最大的问题就是家族里这些人物,都跟电脑有点见不得光的东西。就好像人的免疫系统垮了,病毒就可以长驱直入。只要咱们穿透了冰墙,这对咱们很有好处。”

“好吧。但是冬寂说,阿米——”

他面前忽然冒出一团白光,里面是一双巨大而疯狂的蓝眼睛。凯斯瞪住它,不知所措。特种部队军官,哭拳行动强攻组成员威利·科尔托上校。他回来了。白光里的图像昏暗模糊,不断抖动。科尔托是通过埴轮号上的导航系统连接到马克斯-加维号上这台保坂电脑的。

“凯斯,我要奥马哈雷电号的损伤报告。”

“我……上校?”

“挺住,孩子。别忘了你的职责。”

可是,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对着那双愤怒的眼睛,无声地问。冬寂在一座名叫科尔托的精神分裂的城堡里生造出了一个叫作阿米塔奇的东西。它让科尔托相信阿米塔奇才是真实存在的,那个阿米塔奇会行走,会交谈,会谋划,会买卖数据,会在千叶城的希尔顿酒店里为冬寂代言……现在阿米塔奇已经灰飞烟灭,只剩下那个疯狂的科尔托。可是之前的这么多年里,科尔托究竟在哪里?

他伤痕累累,双目失明,从西伯利亚的天空中坠落。

“凯斯,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明白,你是个军人,你受过训练。可是凯斯,苍天在上,我们被人出卖了。”

泪水从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流下。

“上校,啊,谁?是谁出卖了我们?”

“格尔凌将军,凯斯。行动中你知道的可能只是他的代码。但是你知道我说的这个人。”泪水不断滑落。

“是的,”凯斯说,“我知道,长官。”他不由自主地加上一句,“但是,长官,上校,我们到底该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我们现在的任务,凯斯,是撤离。逃出去。逃走。我们明天晚上就能到芬兰边境。手动操控,低空飞行。见机行事,孩子。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始。”他棕色的脸颊上满是泪水,蓝色眼睛眯了起来。“只是个开始。出卖我们的是上面的人。上面的人……”他退了几步,凯斯看得见他衬衫上深色的污渍。阿米塔奇的脸总是毫无表情,像一张面具,而科尔托的脸则属于真正的精神病人,那种疯狂已经深深地刻入所有的肌肉,撕扯着那张精心打造过的脸。

“上校,收到。上校,听我说,好吗?请打开,啊……操,南方人,那玩意儿叫啥?”

“中舱气密门。”平线说。

“打开中舱气密门。只要告诉中央控制电脑就行了,好吗?我们很快会到你那里,上校。然后咱们可以谈谈怎么离开。”

那团白光消失了。

“孩子,这次你把我搞糊涂了。”平线说。

“毒素,”凯斯说,“该死的毒素。”随即退出网络。

“毒药?”马尔科姆穿着瘢痕累累的旧真空服,转头看着凯斯从重力网里挣出来。

“把这该死的玩意儿给我去掉……”得克萨斯导尿管被扯掉了。“一种慢性毒药,楼上那个混蛋知道怎么对付它,但他现在比疯狗还要疯。”他摸索着红色真空服前襟,却忘记了怎么密封。

“你老板,他居然给你下毒?”马尔科姆挠挠自己的脸。“咱有急救包,你晓得啦。”

“老天,马尔科姆,你来帮我弄下这该死的真空服。”

锡安人从粉色的飞行员座位上过来。“别急,先生。智者说过,多考虑,再行动。咱上那去……”

从加维号的后气密门到埴轮号游艇中舱气密门之间的舷梯里有空气,但他们没有打开真空服。凯斯自从走出加维号就一直跌跌撞撞,马尔科姆的行动却优雅得像芭蕾,偶尔停下来帮帮凯斯。舷梯管道侧面是白色的塑料板,阳光透进来,没有丝毫阴影。

加维号破烂的气密门上用激光刻着一只锡安狮,埴轮号的中舱气密门则是干净柔和的灰色。马尔科姆把一只手伸进一条窄窄的凹槽,凯斯看见他的手指隔着手套动作。凹槽里有红色的LED灯亮起,从五十开始倒计时。马尔科姆抽出手,凯斯一只手按在舱门上,感觉到门锁的震动透过真空服,一直传到他的骨头里来。这块圆形的灰色舱壁慢慢缩起,马尔科姆一手抓住凹槽,一手抓住凯斯,被气密门吸了进去。

埴轮号产自多尼尔-富士通船厂,内部装潢设计与他们在伊斯坦布尔乘坐过的那辆奔驰车十分类似。狭窄的中舱墙上贴着仿乌木面板,铺着灰色的意大利地板砖,凯斯感觉像是闯进了富豪私人水疗会所的淋浴房。这条游艇装配全部在地球轨道上完成,根本就没打算过进入大气层,圆滑的弧线形状只是为了照顾外观,所有的内饰都精心体现一种速度感。

马尔科姆取下陈旧的头盔,凯斯也照办了。他们站在气密门里面,空气里微带松树的气息,又隐隐有种隔热材料烧着的味道。马尔科姆吸吸鼻子。

“这有麻烦,先生。随便啥船,要闻到这味儿……”

一扇包着深灰色仿麂皮的门轻轻滑开。马尔科姆在黑檀木墙上蹬了一脚,飘进那扇窄门,关键时刻轻轻一侧,宽肩膀也轻松进入。凯斯跟在他身后,拉着一条裹着软垫的齐腰高的栏杆,笨拙地把自己一下一下地拉进去。“舰桥,”马尔科姆朝一条光滑的走廊指指,“在那里。”他又轻松地蹬了一脚,飞了出去。凯斯听见前面传来熟悉的打印机的声音。他跟着马尔科姆又穿过一扇门,一头撞到一堆乱七八糟的打印纸里面。打印机的声音越来越响。凯斯抓住一段扭结的打印纸,扫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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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崩溃了?”锡安人隔着手套用手指弹开那堆打印纸。

“不是,”凯斯伸手抓住要飘走的头盔,“平线说阿米塔奇把这里的保坂电脑整个删除了。”

“闻着好像是用激光给删的,你觉得咧?”锡安人在一台瑞士健身器的白盒子上蹬了一脚,钻过满天飞舞的打印纸,不时用手把纸从脸上拂开。

“凯斯,先生……”

一个小个子日本人,脖子被一条细钢丝捆在一条小躺椅的背上。钢丝深深陷进椅子靠枕的记忆棉里,也同样深深陷入他的喉咙。一团深色的血凝结在那里,像是一颗奇怪的宝石,又像一颗红黑色的珍珠。绞索两端的粗糙木柄在空中飞舞,好像陈旧的扫帚柄一般。

“你知道他勒了他多久吗?”凯斯说着,想起科尔托在战后的朝圣之旅。

“凯斯,你老板,他晓得咋开船不?”

“可能吧。他以前是特种部队的。”

“嗯,这日本娃是没法儿开船了。我怕是开不太好,这船多新啊……”

“去找舰桥。”

马尔科姆皱起眉,立起身,蹬出一脚。

凯斯跟着他,一路上不断撕扯着挡路的打印纸,来到一个更宽大的房间,像是休息室。这里有许多酒吧式的躺椅,还有那台保坂电脑。打印机工整地嵌在舱壁上一块手工打造的面板内,还在不断吐着纸舌。他抓着椅子爬过去,按下左边的一个白色按钮,打印机终于停下来。他转过身,瞪着那台保坂电脑。电脑外壳上至少有十几个洞,洞口小而圆,边缘都被烧焦了,许多小合金球在旁边飞舞。“猜得真准。”他对马尔科姆说。

“舰桥被锁上了,先生。”马尔科姆在休息室的另一头说。

灯光暗下来,亮起,又再次变暗。

凯斯把打印纸从机器上撕下来。全是零。“冬寂?”他环顾四周,休息室的色调是米色加棕色,空中飘满了打印纸。“调灯的是你吗,冬寂?”

马尔科姆脑袋旁边的一块面板滑了上去,露出一小块显示屏。马尔科姆吓得猛然跳开,用手套背上的海绵擦擦额头上的汗,转过身研究显示屏。“你认得日语不,先生?”凯斯看见屏幕上有东西在闪烁。

“不认识。”凯斯说。

“这个舰桥就是救生弹射舱,好像正倒计时呢。穿好真空服。”他套上头盔,迅速拍上密封带。

“什么?他要走?操!”他蹬了一脚舱壁,从一堆打印纸中冲过去。“我们得打开这道门,老兄!”马尔科姆只能拍拍自己的头盔,嘴唇在透明面罩里面移动,一滴汗珠从紫色发网的彩边下流出。他劈手夺过凯斯的头盔,给他套上,隔着手套拍上密封带。颈圈合上后,面板左边的微型LED屏幕亮起来。“俺不懂日语,”马尔科姆的声音从真空服的接收器里传出来,“但这倒计时有问题。”他指指屏幕上的一根线。“舰桥模块密封失败。要敞着气密门发射。”

“阿米塔奇!”凯斯用力拍打舰桥的门,零重力却无情地将他弹回一片打印纸中。“科尔托!别这样!咱们要谈谈!咱们要……”

“凯斯?我听见了,凯斯……”那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已经不太像是阿米塔奇。凯斯的脑袋撞到了后墙上,双脚不再乱踢。“我很抱歉,凯斯,但只能这样了。咱们中必须有一个人逃出去。必须有一个人去作证。如果咱们都死在这里,一切就完了。我会告诉他们的,凯斯,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我会告发格尔凌他们。我能回去的,凯斯,我知道我能回去的,能回到赫尔辛基。”他突然沉默了,那种沉默如同稀有气体般充斥了凯斯的头盔。“但是真难啊,凯斯,真他妈难啊。我已经瞎了。”

“科尔托,停下来,等等。你已经瞎了,不能飞行了!你他妈会撞到树上的!他们想要搞死你,科尔托,老天作证,他们把你的舱门敞着!你会死的,你再也不能去告发他们了,我还需要那个酶,那个酶的名字,那个酶,科尔托……”他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头盔中的麦克风里传来尖啸声。

“记住你受过的训练,凯斯。我们只能做到这样了。”

头盔里随即被声音充满。在轰鸣的静电噪声中,哭拳年代的泛音呼啸而来。断断续续的俄语之后,传来一个中西部口音的,陌生而年轻的声音。“我们已被击落,重复,奥马哈雷电号已被击落,我们……”

“冬寂,”凯斯尖叫起来,“别这样对我!”眼泪从他睫毛下迸出,被面罩反弹回来,晶莹的水珠在头盔内飞舞。飞船轻轻一震,仿佛被什么轻柔地碰撞了一下。凯斯想象着那救生艇从飞船内挣脱,身后带着炸开的闪电,瞬间逸出救生艇的空气如同龙卷风一般,将科尔托从座椅上卷起,只留下冬寂为他奏出的哭拳行动的最终乐章。

“走了,先生,”马尔科姆看着那块显示屏,“舱门没关。寂铁定是搞坏了弹射防故障程序。”

凯斯想要抹去悲愤的泪水,手却撞在面罩上。

“这游艇还是密封的,但你老板弄飞了舰桥,抓臂控制也没了,马克斯-加维号还是跑不了。”

凯斯没有听见他的话。他只看见阿米塔奇在自由彼岸之外不断坠落,落入那比西伯利亚荒原更寒冷的真空之中。不知为何,在他的想象中,阿米塔奇还穿着那件深色的巴宝莉风衣,衣襟敞开,如同一只巨大蝙蝠的双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