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打壁球的。”莱恩回他。听出对方话里的不善,他又加了一句:“一周就玩一次。我不怎么了解这个人,但我喜欢他。”
怀尔德向前坐,用拳头支着自己结实的脑袋。莱恩注意到他不停地触碰自己,一直在拨弄自己粗壮小腿上的腿毛,或者嗅自己满是疤痕的手背,就好像才刚发现自己有这副身体似的。“不一般啊你,能认识他。”怀尔德说,“真想搞清楚为什么。这人这么孤高,我本来应该特烦他,但不知怎么,我又挺可怜他,这么成天悬在我们头上转来转去,搞得自己像个堕落天使一样。”
“他那是买了带套间的顶层豪华公寓。”莱恩给话题下了结语。他无意因为和罗亚尔的浅交而卷进什么拉锯战。这位富有的建筑师是负责设计这个开发区的财团的前成员。当时这位罗亚尔开车出了点小事故,到了康复期的末尾,莱恩上楼去他的顶层豪华公寓,帮他设置那台复杂的健身机,他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罗亚尔的。罗亚尔一天到晚都待在那个顶层豪华公寓,那个吸引了无数好奇与关注的地方。每个人都在不断重复再重复地说罗亚尔是住在大楼的“最顶尖儿”,活像他住在了什么魔法小屋里边。
“罗亚尔是头一个搬进来的。”怀尔德告诉莱恩,“他有些东西我还没去弄明白。搞不好他是干了什么坏事心里有愧,才把自己这么悬在上面,等着谁来发现他这么个罪人。我巴不得他走掉几个月,他明明有个有钱又年轻的老婆啊,干吗还老是待在这种美其名曰的豪宅里头不出门?”莱恩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又继续道:“我知道的,夏洛特对在这里的生活并不满意,这地方设计有问题,他们就没替孩子考虑过,全大楼唯一的开放空间居然是别人家的停车场。忘了提,医生,我正在计划拍一部大厦的电视纪录片,我要毫不留情地直击住在这种超大公寓里的生理心理压力。”
“那你会有很多料可以用了。”
“料太足了,就没缺过。不知道罗亚尔肯不肯一起来——你可以去问问他啊,医生。他可是大楼的设计者之一,也是头一位业主,他的看法应该会有意思。你的也是啊……”
怀尔德抽着烟说话飞快,烟气加速从他嘴里不断往外喷。莱恩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夏洛特身上。她正专注地看着怀尔德,每当他说到哪个点上,她都会点点头。莱恩喜欢她那种为自己和幼子力争的决心,喜欢她明晰的思路和极强的判断力。而莱恩自己的婚姻则是一场短暂而彻底的灾难,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夫当何所求,唯有老天懂”。前妻曾是他的同事,是一位内科医师兼热带疾病专家。莱恩相信了自己一贯不出错的判断,于是跟这位神经过敏又不安于现状的年轻女医生走到了一起。为了她,莱恩差点就没再继续教书——虽说他也对当不当老师并不坚定;而她所在的预防医学领域所带来的无尽争议,还把莱恩也拖进了政治泥潭。在一起才六个月,她又突然加入了一个国际饥荒援救组织,要一走三年。莱恩无意同行。他暂时还不情愿放弃教学,放弃教几乎同龄的学生所给予他的那种安全感——即便这安全感其实挺没说服力的。至于为什么不情愿放弃,他也说不清。
莱恩觉得夏洛特应该会懂他这些。他在满脑子想着可以用什么方式让自己跟她偷欢一场。这摩天楼,让人和人之间亲近又疏离。这样模棱两可的氛围里,可能发生最曼妙的情事,这已让他兴意盎然。不过,不知怎么的,他发现哪怕只是虚构这样的邂逅,都会让自己意识到彼此将不自觉牵扯太深,于是心生退却。角力和吸引,交织成了一张几近有形的网,将他二人网到了一起。
不出所料,哪怕是夏洛特家的这样一个小聚会也是用来试探的,看看莱恩对于高层住户要在35层泳池下儿童禁令是个什么态度。
“住房合同里白纸黑字,我们对一切公用设施平等享有使用权。”夏洛特说道,“我们决定成立一个亲子行动组。”
“那跟我没关系吧?”
“我们委员会里需要有个医生,罗伯特,有你在,碰到跟儿科有关的很多问题,理论起来我们才更站得住脚。”
“这个,可能……”莱恩迟迟不肯应允。都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呢,他就已经要在一部相当尖锐的电视纪录片里出镜,可能还要去物业经理办公室的门口静坐抗议。就这么被人拐进楼层间的矛盾,莱恩有些不情愿,便起身告辞。他离开后,夏洛特拿出早已写好的投诉清单,坐到怀尔德旁边,把要列给物业经理的投诉条目拿笔逐一标记出来,就好像一位敬业的老师在准备下学期的教学大纲。
莱恩回到自己寓所的时候,31层的派对已经结束了。他站在阳台上,静静欣赏着四百码开外隔壁楼的瑰丽灯火,那幢大厦刚竣工不久。巧的是,就在莱恩这边最末一户入住的这天一早,那边也搬进了第一户。这会儿,一辆家具搬运车正在倒车进货梯,地毯、音响、梳妆台、床头灯很快都会运上去,营造一方私密天地。
在那陡峭的外墙面上凭窗而望,新住客大概会被第一眼的愉悦狂喜所淹没吧?想到这里,莱恩便也想到了怀尔德和夏洛特的那番对话。尽管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接受一些自己先前极力无视的事实:过去的这六个月里,邻里纠纷层出不穷——电梯空调出故障,不明原因闹停电,再算上噪声扰民和车位争抢,总之,都是因为此类天价公寓所不该有的大量设计瑕疵而导致的口角。潜在于住户之间的情绪已经紧张到让人无法忽略;而情势能得以压制,部分是因为这楼里尚在使用文明用语,部分则是因为一种明显的需求,要让这庞大的公寓楼成为理想住所。
莱恩回想起了前一天下午,发生在10层购物中心的一件不算多大,但不太愉快的事情。当时,他正在银行等着兑支票,发现泳池门口有人起了冲突。几个孩子刚从池里爬上来,全身湿淋淋的,被住在17层一位魁梧的会计师逼得连连后退。在这场实力一边倒的对峙中,莱恩看到正对着自己站着的那位是海伦·怀尔德。长久以来,她丈夫的嚣张仿佛已吸干了她身上的自信。她正紧张地尽量稳住孩子,默默受着会计师的呵斥,偶尔弱弱地回顶两句。
莱恩走出银行,穿过超市结算柜台的人群和坐在美发沙龙干发机底下的几排女顾客,径直朝他们走过去。他站到怀尔德太太身旁没作声,直到她把他认出来。其间,他也弄清了会计师发难的原因:海伦的两个儿子不止一次把尿撒在了泳池里。
莱恩帮忙略作调停,但会计师依然摔门而去,且相信怀尔德太太已受到了足够的威慑,绝不敢让她那窝崽子再上来越雷池一步。
“多谢你肯替我撑腰——这种事情本该是怀尔德来做的。”海伦拨开落进眼里的湿发,“真的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们已经排定了时间专门留给孩子,可这些大人还是随便来。”她扶着莱恩的胳膊,紧张得不敢正眼看大厅里的人来人往,“介意陪我走回电梯吗?听起来肯定很偏执,可是我真的摆脱不了这个念头,我总觉得我们迟早会遭到人身攻击……”她裹着湿毛巾微微发抖,边说边催着孩子往前行,“这些人根本就不像住在这楼里的人。”
整个下午,莱恩都在想海伦的最末一句。虽然听来荒谬,却也不无道理。牙医邻居和他太太偶尔走出阳台的时候,会向着莱恩皱起眉头,仿佛是对他在躺椅上懒洋洋的卧姿表示不认同。莱恩曾尝试过想象这对夫妇的生活,想象他们的习惯、他们的对话、他们的房事。然而想要具象出他们的任何一个居家场景都是难事,斯蒂尔家简直堪比两位秘密特工在扮夫妻,还扮得不那么令人信服。相比之下,怀尔德家的倒是够具象,但又具象得几乎跟这摩天楼两不相干。
莱恩躺回阳台,望着夕阳的余晖划过毗邻的几幢大厦。大厦的个头看似随着投在它们身上的光线而变幻,没个定数。有那么几晚,从医学院下班回家,他简直相信这摩天楼在白天里又长个儿了——那混凝土腿柱站了起来,40层的大楼显得又高了,就好像是哪队建筑工人从对面电视台工地下了班,走到这一头又随手把这大厦加盖上了一层。暮色中,这一英里方圆的开发区里,五幢大厦在东线矗立成了一道魁伟的栅栏,把身后的城郊小径尽数拦进黑暗。
这些摩天楼甚至连太阳都敢挑战了——罗亚尔和其他几位建筑师肯定都不曾预见,在这一垛垛混凝土板与东升的旭日之间,每一个黎明都在上演一出对手戏。晨曦恰到好处地先是显现在几幢大厦的楼脚之间,之后战战兢兢一路向上翻过地平线,就好似害怕惊醒了这一整排巨人一般。而到了早间,莱恩从医学院顶层的办公室向外眺望,看着大厦的阴影从停车场的这头一直挂到开发区空广场的那头,大开着闸口,仿佛对白日天光的到来准许同行。尽管保留意见不一而足,莱恩仍第一个承认:这些庞大的建筑已经胜利达成了它们对天空的殖民。
当晚,9点钟刚过,一次供电故障让第9、10、11层黑成一片。回想起这段小插曲,莱恩很是惊讶于才十五分钟没点灯就能乱到那个地步。10层大厅站了两百多人,其中大多还在电梯或楼梯间的拥挤惊逃中挂了彩——住低层的要回家,坚决要往下走;住高层的嫌人多,坚决要往上走,于是黑灯瞎火里,爆发了相当数量的、可笑却并不愉快的争执。断电期间,二十部电梯里有两部停工,空调系统也关闭了。其中一部电梯卡在第10层和第11层之间,里面的一位女乘客被吓得歇斯底里,可能是成了一宗性骚扰的受害者,不过侵害情节尚轻——光明适时回归,昭彰了见不得光的勾当,令它无法再似某类贪婪的植物品种一般在黑暗中欣欣向荣起来。
停电时,莱恩正往健身房去。他对参与大厅混战并没什么兴致,只走进小学的一间空教室里等待。独自坐在小小的课桌中间,他看着四周墙壁上那些轮廓模糊但难掩童稚的画作,耳边传来的则是那些孩子的父母们在候梯厅的扭打谩骂。等到灯光重又亮起,他走出教室,走到那些受惊不浅的住户当中,尽可能逐个安抚他们,又指导众人把电梯里那位歇斯底里的女乘客抬到了候梯厅的沙发上。这位女士身子骨粗实,是40层珠宝商的太太,她死命抓着莱恩的胳膊,直到她丈夫出现了才松手。
人群开始渐渐散开,住户们都忙着猛戳各自目的地楼层的电梯按钮。莱恩发现:有两个在停电期间待在另一间教室的孩子正站在泳池的入口往门外退,又是在躲着里面那个17层的大个子会计师。门里的那位则手持一把长柄的泳池撇渣器,活像自封的镇水护卫抄了件奇异的兵器。
莱恩动了气跑上前去,小朋友们也不甘心就此被打发走,让出位置给莱恩。会计师站在泳池边沿,却是在笨手笨脚地想把撇渣器从平静的水面上够过去。深水区里还有三位泳客,他们靠踩水撑过了刚才的停电,现在正吃力地往池边爬。莱恩拿眼一扫,不用想就知道其中一个是理查德·怀尔德。莱恩拿过长手柄。在孩子们的注视下,他帮着会计师,将撇渣器探过了整个水面。
浮在泳池正中的,是一具阿富汗猎犬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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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英国,建筑的地面第一层被称为“底层/地面层(ground floor)”,第二层称为1层,第三层称为2层,依此类推。为方便阅读,译本保留原文的英式楼层计数。——译注,全书下同
[2] 位于伦敦西部、泰晤士河北岸,是有名的富人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