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你在等他们来?”莱恩看上去是真的惊讶。
“他们会询问证人的吧。究竟当时怎么回事?他是不是被人推下去的?他老婆看上去个头够壮的——会不会是她想来个闪电离婚?”
莱恩隐忍地微笑着,仿佛怀尔德会问出这种品位可疑的问题根本在他意料之中。他锐利的目光故意隐晦不明,始终将任何试探都当没看见。“我对这场意外一无所知,怀尔德。我想那也可能是自杀。你是在担心自身安全吗?”
“你不担心吗,莱恩?这很诡异啊,一个人从40层高的窗户掉下来了,却没有过任何形式的调查……”
莱恩踏上跳板。怀尔德注意到他身上的肌肉很有力,超乎往常,给人感觉他近来锻炼得很积极,做了大量的俯卧撑。
莱恩在等待挤满人的水池里空出地方来。“我想,我们可以相信他的各位邻居会处理好一切。”
怀尔德拔高了自己的音调:“我已经开始电视纪录片的筹划工作了——他的死就是一个很好的起始点。”
莱恩低头看向怀尔德,意兴陡起。他很肯定地一摇头:“我会忘记与之相关的一切——如果我是你的话,怀尔德。”他走到跳板的尽头,弹跳两下之后,漂亮又有难度地扎进了泛黄的水里。
怀尔德独自游到泳池的浅水区,看着莱恩和他的朋友们在深水区嬉戏。要在以前,怀尔德早就和他们一起闹了,尤其里面还有两位引人侧目的女人——夏洛特·梅尔维尔,自策划家长联盟之后,他已经有几天没见她;还有一位是新晋酒鬼埃莉诺·鲍维尔。显然,他们几个已经不跟怀尔德玩了。莱恩刻意用他的姓来称呼他,标志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类似的还有他对珠宝商之死的含糊其辞和他对那部电视纪录片的回避态度,而曾经,他是对此抱有浓厚兴趣的——老实说,是莱恩的赞同鼓舞了怀尔德,让他将这个想法发展成了暂行计划。想来,鉴于对隐私的过度需求,莱恩并不愿意看见住客们集体的荒诞行径和幼稚的吵闹妒忌全都被曝光到这个国家的电视荧幕上去。
或许,还有其他什么念头在起作用?让人觉得有必要把任何对摩天楼真实现况的认知,尤其是每个人自己对此的认知,都一概跟外界隔绝开来?这样,事物就能够按照它们各自的逻辑去发展,去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即便怀尔德对纪录片怀有毫不讳言的满腔热忱,他也知道自己从未曾拿它跟任何一个不是生活在这楼里的人讨论过。就连海伦,那天下午跟她母亲通话时,也只是语焉不详:“一切都好。空调出了点儿小毛病,不过已经在修理。”
这种对现实越来越强烈的漠视再也不会令怀尔德惊讶了。摩天楼内部的混乱全由住户自己来应对,这一决策令珠宝商之死的玄机得到了解释。至少有一千人看到了尸体——怀尔德记得,当时他走上阳台被吓了一跳,并非因为看见死人,而是那一整排自下而上高入云霄的大量观众。有人报警了吗?他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他不那么确定了。他觉得很难相信这个世故、自负的男人会自杀。但是没有一个人有哪怕丝毫的忧虑,泳客们接受了酒瓶子、啤酒罐在他们脚下的瓷砖上乱滚,同样,所有人接受了可能的谋杀。
到了晚间,怀尔德便已没精力继续自己的猜想,只能够力保自己不要失去理智。把两个儿子安置入睡以后,他和妻子坐下吃晚餐,没承想突如其来的停电让他们陷入了一片漆黑。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边,听着外面走廊里噪声响个不停——他们的邻居正在候梯厅里吵架,一户户公寓门大敞着,半导体收音机刺耳的鸣响传到了屋外。
海伦开始笑起来,几周以来第一次放松了自己。“迪克[2],这就是一场管不住的儿童派对。”她伸出手去,让怀尔德冷静下来。邻近摩天楼的光线穿过房间,微亮中,她略消瘦的脸上有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平静,仿佛她已经不再觉得自己还是个置身事内的人。
怀尔德拼命压住火气,在黑暗中重重地趴到了桌子上。他不止一次地想要一拳砸进自己的汤里。等到电灯重新亮起来,他试着给物业经理打电话。不过,诸多来电已让接线总机应接不暇,最后跳出来一段语音告诉他:经理病倒了,以及所有的投诉录音都将会做完整播放,并会记录备查。
“老天爷,他是真要把这些磁带都听完吗——肯定得有几英里长吧。”
“你确定?”海伦咯咯笑着,“恐怕没其他人会当真。你可是唯一的一个。”
供电系统的破坏也影响到了空调,粉尘从墙上的通风孔喷了进来。怀尔德被激怒了,狠狠把两个拳头对到一起——摩天楼就仿佛一个体格巨大又张狂的恶人,誓将各种想象得到的敌意全都加诸他们身上。怀尔德想关闭通风口格栅,可几分钟不到,他们就被迫躲去了阳台。他们的邻居也都紧靠着护栏探出身子,纷纷向上看着楼顶,好像希望这样就能用眼神逮到肇事者。
他的妻子正在屋里神志恍惚地游荡,对着喷出的灰尘微笑。怀尔德没理会她,出门进了走廊。所有的电梯都常驻在了大厦上半部。候梯厅里聚集了一大群人,他的各位邻居正一边有节奏地捶打着电梯门,一边抱怨上方住户的种种寻衅滋事。
怀尔德向人群的中心挤进去。两位飞行员站在候梯厅的沙发上,正在挑选突击队成员。怀尔德等着轮到自己,想努力引起他们的注意。不过他很快就作罢了。因为从周遭兴奋的交谈当中他得知:突击任务不过是上到35层,然后当众往泳池水里小便。
怀尔德想上去跟他们理论,警告他们此类孩子气的做法只会适得其反。在真正组好队伍以前,任何远征讨伐的意图都是荒唐的,因为太过暴露于对方的报复之下。然而,就在最后一刻,他抽身走了。怀尔德站在通往楼梯间的门边,清楚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想同这帮冲动的房客为伍,互相撺掇着去干徒劳的事。他们的真正对手,并非来自高层住户罩顶而下的等级力量,而是他们心底里的那一座楼——是那层层相加的混凝土,将他们死死钉在了地上。
响起了一声欢呼,紧跟着是齐齐的一声“嘘”,终于有一部电梯从35层降下来了,指示灯数字正一个个从右闪到左。电梯往下走的时候,怀尔德想起了海伦和两个孩子——他清楚,这个与邻居划清界限的决心,和自己对妻儿的牵挂毫无关系。
电梯抵达2层,停下。厢门开启的刹那,周围猛一下安静了。电梯地板上躺着一个人,近乎昏厥。那是怀尔德的邻居,一位同性恋空中交管员,常去35层的餐馆用餐。他侧过瘀青的脸,避开围观人群的视线,拼命想把当胸撕开的衬衫扣回去。人群在向后退。当公然施暴的证据历历在目,所有人都畏怯了。怀尔德听见有人说:又多了两个楼层,5层和8层,业已陷入黑暗。
<hr/>
[1] 原文为阿尔卡特拉斯岛(Alcatraz),位于加州西部,俗称恶魔岛,原为美国军事监狱、联邦监狱。
[2] 迪克(Dick)为理查德(Richard)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