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
“乌拉斯的货船!”
谢维克这才知道,原来在这两个彼此隔绝的世界之间往来的不只是石油、水银和书籍——比如他一直在看的这些书——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信件!信件!这些信件的收件人是那些资产者,那些在以不公权力为基础的政府统治之下的国民,那些不可避免地受他人剥削同时又剥削他人的人们——因为他们甘愿充当国家机器上的一个小零件。这些人跟自由人交流思想能本着互不侵犯、自觉自愿的原则吗?他们能够真正地认可平等的原则、致力于学术交流吗?还是仅仅为了居高临下支配他人、炫示自己的力量、取得控制权呢?现在真的要跟资产者交换信件了,这样的念头让他惊恐不已。不过,去发掘事实真相应该是很有意思的……
到阿比内的前半年时间里,他经受了无数新发现的冲击,由此很不情愿地认识到自己曾经是——也许现在仍然如此——多么天真幼稚。对于一个极富才智的年轻人来说,要承认这一点是相当不容易的。
最初的发现,也是到目前为止仍然最难接受的一个发现,就是他奉命去学习伊奥语,但却不能跟人分享自己所学。这样的情形他以前见所未见,令他非常困惑,到现在还是没能想明白。显然,他不跟别人分享自己所学并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但从另一方面说,让别人知道他懂伊奥语,这又能有什么伤害呢?他们如果愿意也可以去学啊。自由应当是公开坦率,而不应当是遮遮掩掩的,而且自由总是值得付出一些风险的。再说了,他也没看出哪里会有风险。有一次他忽然想到,是萨布尔想将乌拉斯物理学的新发现保密——将其据为己有,借此凌驾于他的诸位阿纳瑞斯同事之上。这样的想法同谢维克的思维习惯格格不入,所以要让他清楚意识到这点很难。最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一点,但却马上将它强压下去,似乎这真是一个非常龌龊的念头。
接下来就是那个单人房间,另一个让谢维克如坐针毡的问题。孩提时代,如果让你自己一个人睡,那意味着,你这个人太以自我为中心了。你让宿舍里的其他人烦到忍无可忍了。一个人独处相当于是一种耻辱。对于大人来说,单人房间给人最主要的联想就是性。每一幢宿舍楼里都会有很多单人间,想过性生活的一对男女可以用上一个晚上或者一旬,想用多久就用多久。一对男女结为夫妇后可以拥有一个双人房间;那些小镇子里没有现成的双人房间,这些人通常会在宿舍楼的一头搭出一个双人房间,这样的房间一个接着一个,宿舍楼后头就有了一长排鳞次栉比的低矮建筑,被称为“夫妻车队”。除了性交的需要之外,没有理由不睡在集体宿舍里。你可以选择宿舍的大小,如果你不喜欢这间宿舍的室友,也可以搬到其他宿舍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场所:车间、实验室、工作室、机器房或是办公室;浴室你可以选择单间或是公共浴室;性隐私在哪里都能得到保证,也是为社会所接受的;这种隐私之外的其他隐私就没有必要了,都是多余的浪费的。如果让个人拥有自己的住宅和公寓,阿纳瑞斯的经济就无法满足这些建筑的建造、维护、取暖及照明需要。一个人如果生性不爱交际,那他只能远离社会,自己照顾自己。他完全有这样的自由。他可以随心所欲选择一处地方给自己建造房屋(不过,假使他破坏了一处好景致,或是占用了一点点的农田,他就会处于重压之下,邻居们会强迫他搬到别处去)。在阿纳瑞斯一些比较古老的公社外围,有许多的独居者和隐士,他们声称自己并非这社会的一分子。不过,多数人认为团结是人的权利也是义务。对于他们来说,隐私只有在有作用的时候才是有价值的。
对于自己被安排住进了单人间,谢维克一开始很不高兴,以致觉得是一种羞耻。为什么他们要把他塞到这里来呢?但很快他就发现了原因:这个地方很适合他现在所从事的工作。如果半夜时分他想到了什么点子,就可以马上打开灯,把它写下来;哪怕是在黎明时分,也不用担心四五个室友同时起床的那种喧闹和混乱会把它吓跑;如果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只能整天坐在书桌跟前盯着窗外看,那也不会有人在他背后嘀咕他为什么这么懒散。事实上,隐私于物理学正如于性生活一般合宜。不过话说回来,隐私真的是必须的吗?
学院食堂晚餐时总会有一道甜点。谢维克非常喜欢吃,每次都会把最后剩下的甜点打扫干净。可是他的良知,他那关于有机社会的良知,却消化不良了。从阿比内到极远地区的每一个食堂里都能吃到同样的东西吗?每一个人都能有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吗?食物是均分的吗?一直以来他听说的、所到之处所见到的确实都是这样。当然会有地区差异: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特有的食物,有些东西会短缺,有些又会有盈余,特殊情况下——比如在野外作业营地里——只能将就,厨师也有好有坏。事实上,虽然社会的大框架是一致的,其中的细节却有着无尽的变数。不过,厨师再能干,没有原料也是做不出甜点来的。多数食堂一旬当中只能供应一两次甜点,这里则是每晚都有。为什么?难道中央科学院里的人高人一等吗?
谢维克没有拿这些问题去问别人。对于多数阿纳瑞斯人来说,社会良知、其他人的看法,是他们行为最强大的精神驱动力,不过这种驱动力在他身上相对要弱那么一点点。他的许多问题都是别人所不能理解的,所以他已经习惯了自己默默地去解决。于是,他尝试自己来处理这些问题。从某种意义来看,对他来说,这些问题比物理学上的问题还要难。他没有去问别人的意见,只是以后也不再吃食堂里的甜点了。
不过,他并没有搬到集体宿舍去住。他将自己道德上的不安同现实的好处进行了某种权衡,发现后者分量更重。他在那间单人间里能更好地工作。这个工作很值得去做,他做得也很好。从根本上来说,这个工作对他的社会是有用处的。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责任,他现在享有这种特权也就无可厚非了。
于是他继续工作。
他瘦了,走路的时候脚步轻飘飘的。他不参加体力劳动,没有职业变化,也没有社交及性交。这些对他而言都不是欠缺,只意味着自由。他是一个自由的人: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做事情,想做多久就做多久。他就是这么做的,就这么一直不停地工作,并乐在其中。
他随时记录下自己的各种假想,正是这些假想最后发展成一套完整的共时理论。这时他又开始觉得这不过是个小目标;他已经有了一个更大的目标,如果可以的话,他要得出一个关于时间的综合理论。他感觉自己好像被锁在了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处于一大片空旷原野的正中央:如果他能想到办法出去,外头就是清晰的路径。这种直觉日渐困扰着他。在那年的秋天和冬天,他逐渐地偏离了原有的睡眠习惯。夜里睡两个小时,白天抽时间再睡两个小时,对他来说就足够了,而且现在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沉沉入眠,而只是浅睡辄止,即使睡觉也保持某种半清醒的状态,无时无刻不在做梦。他的梦境都很清晰生动,做梦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在梦中,他看到时间在倒退,一条河往源头倒流。他的左手和右手同时抓住两个时刻;他把双手分开,看到那两个时刻也分开了,就像裂开的肥皂泡,他微笑起来。他起床,匆匆写下之前思索了几天一直没能想出来的那个数学表达式,其实人并没有真正地清醒。他看到空间朝自己不停地收缩,就像一个球被压扁时不停地挤压中间的空隙,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然后他惊醒过来,想要大叫救命,声音却被堵在了嗓子里。于是他只好在沉默中挣扎,努力摆脱这样一个念头:自身的存在是永恒的空虚。
一个寒冷的暮冬下午,他从实验室回家时顺道去了物理办公室,看看邮件筐里是否有自己的信。其实应该不会有他的信的,他从来没有给北景区的朋友们写过信;不过这几天他感觉一直不太舒服:他否定了自己几个最美妙的假想,半年的辛劳之后又转回了原先的起点,因为那个相位模型实在太过含糊,没有什么用处;他的喉咙也很痛。他希望能收到哪个熟人的来信,如果有谁在物理办公室的话,也可以跟对方打声招呼。不过,办公室里只有萨布尔一个人。“看这个,谢维克。”
这位长者递给他一本书:一本薄薄的书,绿色封皮,封面上印着生命之环。他接过来,看了看标题:《评阿特罗的无限延续假想》。里面是他那篇论文、阿特罗的感谢及辩驳以及他对此的回应。内容全部被译为普拉维克语,由阿比内的PDC出版社出版。署名是:萨布尔、谢维克。
萨布尔探头过来看着谢维克手里的书,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很开心地说道:“我们把阿特罗击垮了,彻底击垮了,这个该死的投机分子!现在让他们自己去解释这个‘不够缜密的轻率结论’吧!”萨布尔对伊尤尤恩大学的《物理学评论》含恨已久,后者曾经对他的理论成果下了“观念偏狭、幼稚、不严密,处处都体现着奥多主义教条的影响”的评语。
“现在让他们看看谁才是观念偏狭!”他咧开嘴笑着说道。跟他认识了将近一年,谢维克想不起来之前还有什么时候见过他的笑脸。
谢维克走到屋子另一头,将一把长椅上的一摞纸拿开,给自己腾地方坐下来;物理办公室一共有两间屋子,理所应当是公用的,可是萨布尔却在这后一间屋子里乱糟糟地堆满了他自己要用的各种资料,几乎没有给别人留任何的空间。谢维克低头看了看还拿在他手里的那本书,又看了看窗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他的气色看上去也不好,还显得很紧张;不过在萨布尔面前他从未有过胆怯或是局促,他在自己没兴趣去了解的人面前向来如此。“我不知道您在翻译这个。”他说。
“不只是翻译,还有编辑。我对不尽完善之处做了润色,还把你遗漏掉的一些衔接之处补上了,等等。花了好几旬的时间哩。你应当为此自豪,在很大程度上,你的观点是最后成书的基础。”
这本书中的观点完全是谢维克和阿特罗两个人的。
“是的。”谢维克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会儿之后说道:“我想将这个学期写的关于可逆性的论文发表。应该让阿特罗看看,他会有兴趣的,他现在还在因果律问题上头困着。”
“发表?在哪里?”
“用伊奥语,我是说在乌拉斯发表。寄给阿特罗,就像这篇论文一样,他会拿到那边某份期刊上发表的。”
“你不能把我们这里还没有发表过的作品拿去他们那里发表。”
“可这本书我们就是这么做的。这本书上所有的内容,除了我的反驳之外,都在《伊尤尤恩大学评论》上发表过——在我们这里发表之前。”
“这种事我无法阻止,可是为什么你要认为是我急着要将它出版呢?你认为PDC的每一个人都赞同我们像现在这样跟乌拉斯交流观点,是吧?防卫协会坚持认为,通过那些货船运出这个星球的每一个文字都应当由PDC认可的专家来审核。除此之外,那些没法跟乌拉斯沟通的外省物理学家,你以为他们都不会嫉妒我们吗?有的是人在虎视眈眈,巴不得我们走错路。如果我们被抓住了,那么我们就会失去乌拉斯货船这个邮件往来的通道。你现在明白了吗?”
“学院是如何优先得到这个权利的呢?”
“十年前,派格弗尔入选了PDC。”派格弗尔曾经是一位很有声望的物理学家。“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谨小慎微,让这个权利得以保留。明白?”
谢维克点了点头。
“不管怎样,阿特罗也不想看你的那个东西。好几旬之前,我就看了那篇论文,后来又还给了你。你把时间浪费在格瓦拉伯痴迷的这些错误理论上,打算到什么时候才罢手呢?她已经在这上头浪费了自己的一生,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如果你继续执迷不悟,那你也会变成一个白痴。当然,这是你不可剥夺的权利。不过,你可不要把我当成一个白痴。”
“那么,如果我拿这篇论文去投稿,就在我们本地,用普拉维克语投稿,又会怎样呢?”
“浪费时间。”
谢维克耐着性子微微地点了下头。他站起身来,身体还是那样的纤长、瘦骨嶙峋。他站了一会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炫目的冬日阳光照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现在梳到脑后扎成了一个辫子——和他沉静的面庞。他走到写字台边上,从那一小摞新书中拿了一本。“我想寄一本给弥迪斯。”他说。
“你想拿多少本都可以。听着,如果你认为你比我更了解你自己所做的一切,那就把论文拿去投稿。不需要经过批准!你知道,这里不分什么等级!我不能阻止你。我所能做的只是给你提出建议。”
“你是媒体协会物理学稿件的审稿人。”谢维克说,“我认为现在就问问你的意见,可以节省大家的时间。”
他的口气很柔和,却毫无妥协之意;因为他并没有打算要胜人一筹,所以也不用向别人屈服。
“节省时间,什么意思?”萨布尔怒冲冲地说道。不过,萨布尔也是一位奥多主义者:他扭动着身子,似乎正在遭受自身虚伪的折磨。他把身子转过去,又转回来对着谢维克,然后恶狠狠地开了口,声音都因为愤怒而更加嘶哑:“去吧!去投那份该死的东西吧!我将宣布我的能力不足以对它进行审核,会让他们找格瓦拉伯来审稿。她是共时理论的专家,我不是。狂热的神秘主义者!宇宙是一把巨大的竖琴,通过振动出现复又消失!顺便问一句,那它会弹出什么音调来呢?我想应该是《数字和谐组曲》中的某一节吧?事实就是,我没有能力——换句话说,是不愿意——为PDC或出版社审核那些知识大便!”
“之前我为你所做的工作,”谢维克说,“就是我在格瓦拉伯共时理论指引下所做工作的一部分。既然你接受其中一个,那就必须接受另外一个。在北景我们有一种说法,稻谷在粪肥的浇灌下长得最好。”
他继续站立片刻,见萨布尔并未作答,于是跟对方道了再见,离开了办公室。
他知道自己赢得了一场战斗,很轻松,而且也没有明显地冒犯对方。不过,终归还是冒犯了。
正如弥迪斯所预见的,他成了“萨布尔的人”。萨布尔多年前便已不再是一位真正的物理学家,他的声望是建立在剽窃他人观点的基础之上的。比如这次,进行思考的是谢维克,荣耀则归萨布尔所有。
这样的情形从道义上来说显然是难以忍受的,谢维克可以进行公开的抨击,也可以拂袖而去。只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需要萨布尔,想要发表自己写的东西,想要把它们寄给能理解它们的那些人,乌拉斯的那些物理学家;他需要他们的观点、他们的批评、他们的合作。
于是他们讨价还价,他和萨布尔,像投机者一样讨价还价。这已经不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交易。你给我这个,我就给你那个。你拒绝我,我也拒绝你。成交吗?成交!谢维克的事业,就跟他所处的这个社会一样,依赖于一份契约的存续,这份契约从根本上来说是一份利益合同,只是没人这么承认。不是那种互助团结的关系,而是一种相互剥削的关系;不是有机的,而是机械的。如果一样事物从根本上来说是机能紊乱的,那么它还能真正发挥作用吗?
可我想要的只是完成这项工作,谢维克在心里为自己辩护。这是一个多风的午后,天阴沉沉的,他正沿着林荫路往宿舍楼院子走去。这是我的职责、我的乐趣,是我整个人生的意义所在。我所共事的这个人争强好胜,统治欲很强,是一个投机分子,不过我无法改变这一切;如果我想要工作,就必须跟他共事。
他想到了弥迪斯和她的警告,想到了北景学院以及他临走前夜的那次聚会。现在看来,那些似乎都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那些时光是那么天真、平静、无忧无虑,他想起来就会淌下恋旧的泪水。他从生命科学院大楼的门廊下走过时,身边经过的一个女孩儿侧眼看了看他。他觉得她很像那个女孩儿——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个聚会时吃了好多炸面圈的短发女孩儿,于是停下脚步,回过身去,可是女孩儿已经拐过去了。不管怎样,眼前这个女孩儿可是一头长发的。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从门廊下走出来,迎着风。风中稀疏地夹杂着几缕细雨,等雨水最终落下时就更稀疏了。这是一个干燥的世界,干燥、阴沉、充满敌意。“敌意!”谢维克用伊奥语大声说道。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伊奥语;听起来怪怪的。雨水打在他脸上,就像沙子一样,这是充满了敌意的雨水。他最初是嗓子疼,后来头也疼得很厉害。他回到46号房间,躺到床上——床跟门之间的距离似乎比平常要远得多。他在发抖,浑身不由自主地打战。他拉过那条橙色毯子裹住身子,整个人蜷成一团,努力地想让自己睡着,可是他仍在不停地打战,因为从他身体的四面八方,那些微小原子在不停地撞击着他,随着温度的升高,撞击力也越来越大。
他以前从来没生过病,身体上的不适最多限于疲劳,对于高烧他一无所知。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在清醒的间隙,他想,自己快要疯了。等到白天的时候,他在恐惧的驱使下开始去寻求帮助。他不敢去找同一楼道里的邻居:夜里他曾听到自己大喊大叫、胡言乱语。他拖着病体去了附近的诊所,要走过八个街区。冰冷的街道沐浴在初日的光芒中,在他身边阴险地打着转。在诊所里,医生诊断他的这种错乱其实是轻度肺炎,然后给他安排了二号病房的一个床位。他表示不想去。助理医师批评他太自我主义了,然后解释说,如果他执意回家,那么就得麻烦一个医生出诊,还得给他安排私人护理。于是他去了二号病房。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是老人。一位助理医师进来给了他一杯水和一片药。“这是什么?”谢维克满腹狐疑地问道。他的牙齿又开始打战了。
“退烧药。”
“有什么作用呢?”
“把你的热度降下来。”
“我不需要。”
助理医师耸了耸肩。“随便。”她说,然后就走开了。
多数的阿纳瑞斯年轻人都觉得生病是一种耻辱:这一方面是他们这个社会过去成功预防的结果,另外也许是“健康”和“生病”这两个词的类推用法让他们困惑。他们认为生病是一种犯罪,只不过并非出于故意。向这种犯罪的冲动屈服,或是使用药物来缓解痛苦,都是不道德的。他们对吃药打针敬而远之。等进入中年老年之后,多数人才改变想法。疼痛比耻辱更加难以忍受。助理医师把药分发给二号病房里那些上了年纪的病人,他们跟她开起了玩笑。谢维克在一边看着,既觉得无趣,又觉得难以理解。
之后又来了一位医生,手里举着一个注射器。“我不想打针。”谢维克说。“别自我主义了。”医生说,“翻过身来。”谢维克照做了。
再后来又来了个女的,递了杯水给他。可是他抖得太厉害,洒出来的水把毯子都弄湿了。“别管我了。”他说,“你是谁?”对方回答了他的问题,不过他没听明白。他让她走开,说自己感觉挺好的。然后他开始跟她解释,为什么周期假设虽然本身意义不大,却是他研究共时理论的根本基础。他一会儿说自己的母语,一会儿说伊奥语。他还拿粉笔在一块石板上把那些公式和等式写了出来,好让她和小组其他的人能听明白,因为他很担心他们对这个基础会有误解。她摸了摸他的脸,帮他把头发梳到脑后。她的双手凉凉的,摸在他脸上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他伸手去抓她的手,没有抓到,她已经走了。
许久之后,他终于清醒过来。他又能顺畅呼吸了,感觉自己通体舒泰。他不想动弹,担心任何动作都会扰乱这一完美安逸的时刻,扰乱这无比平衡的世界。天花板上那道斜斜的阳光美得无法形容。他就那样躺着,看着那道阳光。病房另一头那帮老头正在齐声欢笑,声音苍老又沙哑,听着却也很美。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在他床边坐下。他看着她笑了笑。
“感觉如何?”
“如获新生。你是谁?”
她也微笑起来:“母亲。”
“新生。不过我想,我应该得到一个新的身体,而不是原来这具旧皮囊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的不是这里的事情,是乌拉斯的事情。新生是他们信仰的一部分。”
“你还是有些神志不清。”她摸了摸他的前额,“没有发烧。”她说这几个字的声音触碰到了谢维克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是他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地方,某个被隔绝开了的地方,她的声音在这个隐秘的地方反复地回响着。他看着这个女人,惊恐地说道:“你是鲁拉格。”
“我跟你说过我是。说好几次了!”
她的神情还是那样的漠然,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开心。谢维克再没法装腔作势了。他没有力气挪动身子,只是直往后缩,带着明显的惧意,似乎她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死神。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他这个细微的举动,总之她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她的长相很端庄,皮肤是黝黑色,五官纤巧匀称。她应该已经超过四十岁了,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她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很和谐、很有节制。她的声音低沉悦耳。“我原先不知道你来阿比内了。”她说,“不知道你到底在哪里——连你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我去出版社的库房里找最新的出版物,为工程图书馆挑些图书,然后我看到了一本书,是萨布尔和谢维克合著的。萨布尔我当然知道。可是谢维克是谁?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耳熟?一时之间我都没能想明白。很奇怪,是吧?可是,当时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的那个谢维克才二十岁,应该不可能跟萨布尔合写什么超宇宙论的论文。不过,也许别的什么谢维克还不用等到二十岁呢!……于是我就过来看看。宿舍楼有个男孩告诉我你在这里……这个诊所真是太缺人手了。我不明白协会为什么不要求多给医学岗位一些配额,或者就少收一些病人嘛;这里有些助理医师和医生一天要工作八个小时!当然,医学界有些人就希望这样,就因为那种自我牺牲的冲动。可惜的是,这并没有让效率最大化……真是不可思议,居然还能找到你。本来我可能再也见不着你了……你跟帕拉特有联系吗?他还好吗?”
“他已经死了。”
“啊。”鲁拉格的声音中没有假装出来的震惊或是悲痛,只有一种干巴巴的平常态度,一丝凄凉的韵味。谢维克被这个声音打动,有那么一会儿,他终于能够将她看作一个真实的人了。“多久了?”
“八年了。”
“他那时候还不到三十五岁。”
“广原发生了一次地震。我们在那里住了大概五年的时间,他是公社的建筑工程师。学习中心被震毁了。他跟其他人一起去解救困在里头的学生,然后又来了第二次地震,整个房子都塌了。一共死了三十二个人。”
“当时你在那里吗?”
“在地震之前大概十天,我开始去地区学院学习。”
她陷入了沉思,脸色安详沉静:“可怜的帕拉特。不过这倒很像他的风格——跟其他人一起死去,成了一项统计数据,三十二个当中的一个……”
“如果他不进楼里去的话,这个数据会是更大的数字。”谢维克说。
她盯着他看,从目光里看不出她心里有什么情感,又或是没有什么情感。她的话也许是发自内心,也许出于故意,不过这无从分辨。“你很喜欢帕拉特。”
他没有回答。
“你长得不像他。事实上你长得像我,除了肤色之外。我本来以为你会像帕拉特。我这么猜的。真是奇怪,人居然可以凭借想象做出这样的假设。那么,他以前跟你住在一起?”
谢维克点了点头。
“他很幸运。”她没有叹气,声音却很压抑。
“我也很幸运。”
短暂的沉默。她淡淡地笑了笑:“是啊。我本来可以跟你们保持联系的。你是不是对我很反感,因为我没有跟你们联系?”
“对你很反感?我对你压根就不了解。”
“你了解的。在你断奶之后,帕拉特和我还是把你留在我们身边一起住。我们俩都想要这样。人一生最初那几年是人际交往的关键时期;心理学家已经确切地证实了这一点。只有从小就得到关爱,以后孩子才能很好地适应社会生活……我是想维持这段关系的。我努力想让帕拉特也调到阿比内来。可他那个工种一直不缺人,其他岗位他又不愿意来。他生性固执……最初他还不时写信来,告诉我你的情况,后来他就不再写了。”
“无所谓的。”年轻人说道。这场病让他更瘦了,瘦削的脸上如今布满小汗珠,脸颊还有前额都亮晶晶的,像抹了油。
又是片刻的沉默,随后鲁拉格用她那很有节制的悦耳声音说道:“呃,有所谓的,过去就有,以后还有。不过,是帕拉特一直陪在你身边,见证了你的成长岁月。是他把你抚养成人,尽到了父母的责任,而我却没有。对我来说,工作是第一位的,向来如此。不过,谢维克,我还是很高兴你来了这里。现在,也许我能帮上你一点儿什么了。我有体会,对于初来乍到的人来说,阿比内是很难让人产生亲近感的地方。你会感觉失落、孤立无援,没有小镇子上那种单纯融洽的氛围。我认识一些很有趣的人,你也许愿意结识,或许有些人还能助你一臂之力。我认识萨布尔;我多少能猜到一些你对他、对整个学院的反感。他们支配着一切,需要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你才能知道如何击败他们。不管怎样,我很高兴你来到这里。我现在很开心,以前从未奢望过的开心——一种极度的喜悦……我看了你的书。书是你写的,对吧?否则萨布尔干吗要跟一个二十岁的学生合作出书呢?这个问题已经超出我的能力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工程师。我承认你令我骄傲。很奇怪,是吧?不合情理,甚至有些资产者的意味,好像你是我拥有的某件物品一样!不过一个人年龄越长,就越需要某些安慰,这些安慰并不全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为了继续活下去而已。”
他看到了她的孤独、她的痛苦,而且对此愤愤不平。自己居然有这种情绪,他觉得很害怕。这是对忠诚父爱的侮辱,父亲那纯粹不渝的爱是他生命的根基。她在帕拉特需要她的时候弃他而去,现在她有什么权利,在她自己需要的时候来找帕拉特的儿子呢?他没有东西可以给她,也没有东西可以给别的任何人。“如果你能把我也当成是一个数据,”他说,“我也许感觉会更好些。”
“啊。”她说,还是那样柔和而又漠然。她从他身上把目光移开。
病房另一头的那帮老头用胳膊肘相互推来推去,用钦羡的目光看着她。
“我想,”她说,“我这样是在试图占有你。可我这么想的前提是你也可以占有我,如果你想的话。”
他一言不发。
“当然,除了生理之外,我们不能算是母子。”她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微笑,“你不记得我,而我所记得的,也只是那个小宝宝,而不是眼前这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不再相干。不过此时此地,我们都是兄弟姐妹。这才是真正重要的,是吧?”
“我不知道。”
她又默然地坐了一分钟,然后站起身来。“你需要休息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病得很厉害。他们说现在你已经基本康复了。我想我不会再来了。”
他没有说话。她说:“再见,谢维克。”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子。在她说话的时候,他似乎瞥见了——也许只是他一个可怕的想象——她的脸突然变了,突然整个掉了下来,变成了一堆碎片。应该只是他的想象吧。她走出病房,迈着端庄女子所特有的那种优雅整齐的步伐。他看到她在走廊里停下脚步,微笑着跟助理医师说起话来。
她所带来的那种恐惧攫住了他,心里涌上一种感觉,誓言已经遭到破坏,时间也不再连贯。他一下子崩溃了,开始放声哭泣。他努力地想把脸藏到胳膊底下,因为他没有力气翻身。有一个老头,一个病老头,过来坐在他的床沿,拍着他的肩膀。“没事的,兄弟。什么都会过去的,小兄弟。”他嘟哝着。谢维克能听到他的话,也能感觉到他的动作,但却并不觉得安慰。当你感觉糟糕、当你身处墙角的阴暗之中,即便是兄弟也没法给你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