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自己能把它写进一首歌里吗?”我小心翼翼问道。
他伸出一只手去,摸到吉他的琴颈上。“你的故事里存在一首歌,这是肯定的,虽然这首歌肯定不会很迷人。”他说着举起吉他,用拇指抚着上方的弦,像是在温柔地唤醒它。
“就像卡丝说的,散播这个消息会非常危险。”派珀说道。
伦纳德点点头。“确实如此。但是,如果关于水缸计划和避难所的消息没有传播出去,那会危及我们所有人。”
“这个要求对你们来说太过分了。”我说。
“你并没有要求我。”伦纳德淡淡地说道。他说话时,声音中并没有音乐感,语调严肃而平静。“你只是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现在我既然听到了,也就有了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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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我放风的数个小时里,我都能听到伦纳德和伊娃在专心创作那首歌。首先他们确定了基调,讨论的声音偶尔传来:不行,试试这个……到了副歌部分再变弦……这个怎么样?不过,大多数时间他们并不说话,交流只通过音符进行。伦纳德弹出一个曲调,伊娃会重复一遍作为回应,然后他们一起演奏,改变旋律,加入和音。他们就那样坐在一起几个钟头,来回交换着音符。
伊娃躺下休息以后,伦纳德仍埋首于创作当中,不断填上新的歌词。他慢慢唱出歌词的不同版本,像往线上穿珠子一样,把它们填进逐渐成型的旋律当中,有时会撤下某一段,或者重新编排。派珀接替我去放哨之后,我听着伦纳德的吟唱进入梦乡,他深沉而沙哑的嗓音似乎一直在耳边回响。
我醒来时,月亮已经升上黑色的夜空,伦纳德仍在自弹自唱。我一路走到泉水边,音乐声一直相伴,或许正因为此,佐伊没有听到我的到来。她站在我前面二十英尺远的地方,泉水正从那里的岩石中喷涌而出。她斜倚在一棵树旁,一只胳膊揽在上面,头靠树干,双眼紧闭,仰脸向着天空,随着穿透树林的音乐声微微摇摆。
在河里洗澡时,我见过佐伊的裸体。我也见过她入睡的模样。甚至我还分享了她的梦境,她熟睡的思想就像一扇通往大海的门。然而,我从未见过她像此刻般毫无防备放松的样子。我转身准备离开,就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事情。她忽然睁开眼睛。
“你在监视我吗?”
“只是取点水。”我说着举起空水壶,就像举起一面白旗。
她又转身面向着泉水,看也不看我一眼说道:“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吟游诗人会经过我父母的村庄,一年来几次。她拉小提琴的样子,跟任何人都不相同。派珀和我那时还很小,我们常常在睡觉时间偷偷溜出去听她演奏。”
然后她没再继续说下去。我想说些什么但又很犹豫,因为我想起她在知道我窥到她的梦境之后,曾经把一把刀抵到我肚子上。
“如果你想找人倾诉……”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你应该是预言未来的专家,”她打断了我,大踏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抢过水壶,“全神贯注聚焦未来吧,这才是我们需要你的地方。别再想打探我的过去。”她跪在泉水旁,拧开盖子,然后把水壶灌满。
我们面对面站着,我看着水滴从她淋湿的手上淌下,想说几句她没办法反驳的话。
在我开口之前,音乐声突然停止。派珀正在山头招呼我们过去。佐伊大步迈过我身旁,根本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这首歌还没完成。”我们聚过来围着伦纳德和伊娃时,他警告我们。一场大雾随着黑暗降临,派珀再次把火点着。“在我们旅行途中,它还会不断改变,”他补充道,“其他吟游诗人也会加以改编。如果一首歌要想流传于世,就必须不断改编。”我想起曾经听过的歌都有不同版本,比如关于大爆炸的歌,就随着吟游诗人的不同,或者季节的更替而不断变化。
伦纳德平静地开始演奏,手指在吉他上弹出一串几乎是欢乐的和弦,完全没有使用之前为我们表演时,让我印象深刻的复杂指法。“我要让它尽可能简单,”他像看到我正盯着他的手指般,耐心解释道,“如果想让它流行起来,就得简单到任何一个吟游诗人,没有十五根手指也能弹奏。”
随着曲调的进展,悲伤的音符像走私货般不断跳跃而出,当进入副歌部分的时候,调子已转悲凉。伊娃的旋律与伦纳德不同,她悲怆的嗓音不断攀至新的高点,但他的则一直平稳而低沉。他们的歌声产生一种奇异的平衡和共鸣,令四周空间里到处弥漫着渴望的音符。
避难所里无法避难
铁门之后难有平静
一旦投奔其中,就会身陷囹囫
你将被关进水缸,如同活死人墓
他们把你扔进玻璃牢笼
不生,也不灭
陷身在漂浮的地狱中
无人会听到你哭
噢,你将永不再挨饿,你也永不会口渴
议会的水缸将你无情关起
噢,你将永不再劳累,你也永不会受冻
你将永远永远不会变老
而你要付出的唯一代价
只是放弃你今后的生活
他们把我们赶到不毛之地
他们用税收榨干我们的血汗
如果你被迫去了避难所
他们还会剥夺你的生活
在避难所的高墙之内
禁忌已经被遗弃
机器已经被唤醒
议会要把我们都扔进水缸里
噢,你将永不再挨饿,你也永不会口渴
议会的水缸将你无情关起
噢,你将永不再劳累,你也永不会受冻
你将永远永远不会变老
而你要付出的唯一代价
只是放弃你今后的生活
早上伦纳德和伊娃为我们表演时,我们为轻快的舞曲而欢呼,当伦纳德的手指在琴弦上展现出惊人的技巧时,也曾鼓掌致意。然而此刻,我们没有一个人鼓掌。最后几个音符倾泻而出,在树林中余音袅袅环绕着我们。此时,沉默是对这首歌最好的肯定。
我想送给这个世界一些东西,不是烈火,不是鲜血,也不是刀锋。近几个月以来,我参与的大多数行动都以血迹斑斑收场。然而这首歌不同,这是我们的创造,而非给世界带来毁灭。不过我非常清楚,这中间仍有很大风险。如果伦纳德被抓,那这首歌无疑会将他送上绞刑架,传唱此歌和暴力反抗的下场绝无不同。如果议会士兵听到他吟唱,或者顺藤摸瓜追溯到他身上,这首歌会变成一条绳索缠在他脖子上,因此而变成他和伊娃的挽歌。他们的孪生兄弟姐妹也将因此赔上性命。
“你们两个做的是非常勇敢的事情。”在黑暗中收拾行囊时,我对伦纳德说道。
他以自嘲的口吻说道:“人们在自由岛上浴血战斗,而我只是个弹吉他的瞎老头子。”
“勇气也分很多种。”派珀说着将壶中的水倒在火堆上,确保没有余烬残留下来。
我们在路口和伦纳德与伊娃道别,在黑暗中互相快速握了下手,然后他们就转身向东而去,我们则继续往西。伦纳德又开始吹口琴,但琴声很快就随着距离拉远而渐不可闻。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发现自己在磨刀时,都会哼唱那段副歌,刀锋摩擦的声音与歌的节拍合而为一。在捡木柴时我也会哼着那首歌的曲调。这只是一首歌,但它迅速占据了我的脑海,就像小时候母亲花园里疯狂生长的豚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