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一个小岛的边上,派珀和佐伊停步不前。派珀拦住去路,在长满林木的斜坡与地峡的交汇点蹲了下来。
我试图从他身边穿过去,他站起身抓住我的套头衫,把我往回拉。“等一下。”他说道。
“你干什么?”我扭身把他甩脱。
“看着。”他说着又蹲下身去,盯着前面的路。我不禁弯下腰,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专注。
他指了指离地面六英寸高的地方,悬着一条细线,有整条路那么宽。“都蹲下。”他说。身旁的佐伊蹲下,坐在脚后跟上。派珀往前靠了靠,用力拉了下那条线。
一支长箭忽然从我们头顶一尺高处飞过,消失在海水中。派珀站起身来,脸上露出笑容。在我们前方的岛上某个地方传来一阵钟声。我回头望了望海面,长箭连个涟漪都没留下。如果我们刚才还站着,那它肯定会直接从我们身上穿过。
“至少她会知道是我们来了,”佐伊说道,“不过你浪费了一支箭,她不会开心的。”
派珀弯身又拉住那条线,慢拉两次,快拉两次,然后又慢拉两次。在山顶上,钟声发出同样的节奏。
在岛上穿行时,又有三次,派珀或者佐伊突然把我们喊停,然后才迈过暗藏的引线。还有一次,在佐伊警告我离开路面之前,我已感觉到那个陷阱。我弯腰检查地面时,在空气与泥土之间,一种空洞感油然而生。我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发现地上覆盖着一层长柳条编织而成的表面,上面还有树叶作为遮掩。
“这里是个六尺深的陷阱,”派珀说,“还有削尖的木桩插在坑底。我们还是小孩时,莎莉让佐伊和我挖的这个坑。这活儿可真不好干。”他大步走到我前面去,边走边说:“快跟上来。”
我们沿着遍生林木的山坡往上攀行,还要避开陷阱,花了将近一个钟头才穿过这座岛。最终我们前方已无路径,来到小岛最南边的山峰上,一道悬崖临海而立,外围除了海浪,就是沉没都市令人难以置信的棱角。
“那里,”派珀指着最后那片树林说道,“就是莎莉居住的地方。”
放眼望去前面都是树,苍白的树干上嵌有棕色斑点,像是老人的手背。然后我看到一扇门,又低又矮,半掩在悬崖边缘堆积的圆石中。它离悬崖尽头如此之近,就像是通往虚空的门道,经过多年海风侵蚀,门上的木头已严重褪色,变得像周围在盐渍中生长的野草一般。房子利用周围圆石的遮蔽而建成,因此至少有一半是悬空在悬崖边缘之外。
佐伊开始吹口哨,节奏与派珀拉响的警示钟相同,两慢两快,然后又是两慢。
开门的老妇人是我见过最老的人。她的头发稀稀拉拉,我都能看到下面头皮的曲线。脖子上的皮肤像帽子一般下垂,就连她的鼻子看起来也非常疲倦,鼻尖垂下来像融化的蜡烛一样。我相当肯定她前额上没有烙印,但很难说清楚,岁月已经为她留下无法磨灭的烙印,额头密密麻麻都是皱纹。她的眼睑低低垂下,我猜想当她微笑时,眼睛肯定会消失其中。
然而此刻她并没有微笑,只是看着我们。
“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回来。”她说。
“见到你我们也很高兴。”佐伊说。
“我知道你们不会来,除非走投无路了。”老妇人说着走上前来,脚步蹒跚不定。她的双腿都已变形,关节扭曲。她先拥抱了佐伊,然后是派珀。莎莉抱着她时,佐伊闭上了眼睛。我不禁想象佐伊和派珀在十来岁时,到处逃亡,第一次来见莎莉的样子。在这个老妇人眼里,他们变了多少?世界就像一块燧石,他们在其中摸爬滚打,变得犀利异常。
“这就是那个先知?”莎莉问。
“这是卡丝。”派珀回答。
“这些年我一直平安无事,可不是因为有陌生人被带到家里来。”她说道。
她在说话时不得不平衡呼吸的节奏,因此说得很慢。有时她在每个音节之间停顿,然后喘上一口粗气,每次呼吸都像一声叹息。
“你可以信任我。”我说。
她又盯着我看了一眼:“再说吧。”
我们跟着她走进屋子里。她回手关上我们身后的门时,整座房子都颤动起来。我又想起身下的悬崖,还有拍打着礁石的海浪。
“放松点。”派珀说道。我还没意识到,原来我已紧紧抓住了门框。“这所房子已经在这几十年了,今天晚上它是不会掉到悬崖下面的。”
“就算多了一个不速之客的重压也一样。”莎莉补充道。她转身拖着脚步走进厨房里,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空荡荡的,在她和悬崖绝壁之间,只隔着一层木头。“既然你们都来了,我猜我最好准备点吃的。”
她在桌子旁忙活起来。我看到火炉旁有一扇紧闭的门,里面没有声音传出来,但我能感觉到里面有人,就像脖子背后的冷风般实在。
“谁在里面?”我问。
“赞德在休息,”莎莉说,“昨晚他一直没睡。”
“赞德?”我仍大惑不解。
莎莉看着派珀,扬起一道眉毛。
“你没告诉她赞德的事?”
“还没有。”说着他转向我。
“你是否记得,在自由岛上我告诉过你,我们还有两个先知?年轻的那个在被烙印之前,就被带到岛上了。”
我点点头。
“赞德从事卧底工作很在行,”派珀继续说道,“但我们不想让他参与到非常重要的事情中。”
“是因为他太年轻了吗?”
“你觉得我们能有这样的余地,可以让年轻人免于担负如此重担吗?”他说着笑出声来,“我们在大陆的一些侦察兵还只是毛头小伙子。不是这样的,事实上,甚至不是因为我们不信任赞德,我们从未想过他会故意背叛我们。原因在于他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
“过去几年情况越来越严重,”佐伊说,“不过就算在那之前,他一直都紧张不安,疑神疑鬼,就像一匹马踩到毒蛇那样。”
“这是个耻辱。”派珀说。
“这是他的耻辱,因为他带来了这么多麻烦?”我问道,“还是你的耻辱,因为你不能随心所欲利用他了?”
“两者都有行不行?”派珀说道,“无论如何,他对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把他安排在大陆上,抛开他的幻象不谈,能有未被烙印的同类冒充阿尔法人也是很有用的。而且有时候,他的幻象也非常有价值。不过到了最后,我们不得不把他带到这儿来。他无法再继续从事卧底工作了,而莎莉表示愿意接收他。”
“你们谈到他的时候,怎么一直用过去式?他现在不是在这里吗?”
“很快你就会见到他。”莎莉说罢,蹒跚着穿过厨房,打开那扇紧闭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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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孩背对着我们坐在床上。他和派珀一样长着一头浓密卷曲的黑发,只是要略长一些,一缕缕竖立着,就像用蛋清打出来的硬尖。床上方的窗户可以俯瞰大海。当我们走进房间时,男孩并未回头。
我们凑近了些。派珀挨着他坐到床边,然后招呼我坐在他身旁。
赞德大概有十六岁,脸上稚气未消。和莎莉一样,他没有烙印。派珀向他打了个招呼,他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也根本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忽上忽下,就像在盯着我们头顶某种看不见的飞虫似的。
我感到他的内心支离破碎。我不清楚这种感觉是人人都能发现,还是只有先知之间能够彼此感受到。莎莉说他正在休息,但他内心里并未安息,只有无尽的恐惧。赞德的思想像发疯一般纷乱嘈杂,如同困在玻璃罐中的黄蜂。
佐伊在门口止住脚步。她看着赞德细长的手指在空气中无休止地乱抓乱舞,不由得咬紧了嘴唇。我记起她谈到幻象对我的影响时,曾经说的话:“我以前也曾见到过。”
派珀抓住赞德的一只手,让它平静下来。
“很高兴再见到你,赞德。”
男孩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我似乎在沉默中听到他脑海里纷繁的噪音。
“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们吗?”派珀问。
赞德往前靠了靠,脸快要贴到派珀脸上,然后低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永恒烈火。炽热噪音。燃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