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贵珍要放下遥控器的手一顿,说:“好啊,我把电视关了。”
“不用关电视。”林序阻止了潘贵珍,他觉得有点背景声挺好的,不然聊起来恐怕有些尴尬。林序不害怕尴尬,但能稍稍避免的话,也没必要直面尴尬。
林序坐在沙发上,与潘贵珍中间隔了半个人的距离,他开门见山道:“叔叔,那天你跟妈妈吵架的时候,我听到了。”
潘贵珍被小辈点出来吵架的事情,难掩窘迫,他动了动屁股:“那是我跟你妈妈的事情,你不用管。”
“那不只是你跟我妈妈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我听到我的名字了。”林序说,“叔叔,不要跟我说这是大人的事情,我真的不是小孩了。这些年来,我们好像没有谈过心,今天趁着大家都有时间,我们把事情掏开来说吧。”
潘贵珍的视线在电视和林序脸上来回飘:“好吧,你想说什么。”
“首先,我很抱歉,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地把我当成你的亲儿子,但是我始终没有想过把你当成我的父亲。所以,我只能喊你叔叔,我真的没有办法喊你一声爸爸。对此,我除了抱歉,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潘贵珍“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林序注意到潘贵珍说的是“知道”,而不是“理解”或者“明白”,前者和后者的区别还是挺大的。林序斟酌词句,道:“虽然我没法将你当成我的父亲,但这些年下来,我已经把叔叔当成亲人了,我在乎你的情绪和感受,所以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大可以直接说出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力去改。”
潘贵珍说了一句让林序意想不到的话:“其实我很讨厌你在家里弹钢琴。”
林序感觉舌头打结了:“什么?”
“我很讨厌你在家里弹钢琴。”潘贵珍扯了扯嘴角,虽然在笑,但是笑容十分牵强,“我是个很俗的人,我不懂钢琴,也不懂音乐,你要是问我世界上著名的钢琴家有哪些,我只能说出一个贝多芬。而且我记住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后来失聪了,而不是因为他在音乐上取得的成就。小序,既然都说开了,那我就实话跟你说吧。我无法欣赏你弹的那些高雅的音乐,更不要说喜欢了,在我眼里,你制造的钢琴声一点也不美妙,甚至很吵,很喧哗。不是,不是你制造的钢琴声,是这个世界上的音乐我都很难去欣赏,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一听到你在练琴,就恨不得拿出耳塞塞住耳朵,有的时候我也拿了,你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但是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跟你或者你妈妈提过这一点,因为我不敢说,我害怕你们觉得我是一个粗人,觉得我是一个没有品位的人,那你们估计就会离我更远了。所以我一直都在忍,你妈妈每次叫你去练琴的时候,我的笑容都是挤出来的,我一点都不高兴,我觉得很烦,特别是中午睡觉的时候,你妈妈从来不会管我需不需要午休,你想什么时候练琴都可以,但我不是什么时候想睡觉都可以。有一天我刚睡着,就被你弹钢琴的声音吵醒了,这不怪你,你可能都不知道我在家,但我很烦,我好不容易才睡着,我真的很想下来将你的钢琴砸烂,但我最后只是用被子蒙住了头。可是你明白吗?最让我难过的不是忍受我不喜欢的噪音,因为我爱你和你的妈妈,我可以忍。最让我难过的是……你们从来没有一个人来问过我,我是怎么看待钢琴和音乐的,从来都没有,一次也没有。”
林序从来没有想过,潘贵珍居然是这样想的,他听完这番话后,想说点什么,但他的喉头像是衔了一块热炭,他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潘贵珍说完那一大段话后,好像也失去了力气,他的目光溜向屏幕,电视正在播放乒乓球比赛,电视里的人有多有活力,电视外的两人就有多么死气沉沉。
林序憋了许久,想说的话都绞杀在喉咙里,最后出来的还是:“对不起。”
潘贵珍说:“小序,我不需要这句‘对不起’。”
林序说:“以后我会尽量去外面练琴,或者等你出去的时候再练,如果你在家,而我又确实需要在家练琴的话,那我会用静音耳机,不会再吵到你了。”
“虽然我不懂,但我也知道,静音耳机的效果没那么好。”
“偶尔用的话,没关系的。”
“小序,我将这件事情说出来,不是为了让你改变什么。我只是想说出来……只是想说出来,仅此而已。”
“我……”
“你不需要改变什么,也不需要故意跑出去练琴,或者在家里用音质没那么好的静音耳机,你不用管我在不在家,你像以前那样就可以了。”
若是林序不知道潘贵珍的想法,他当然不需要改变任何事情,可他知道了,就不能不顾及潘贵珍的感受,他说:“叔叔,我知道你愿意包容我,但是我也愿意迁就你,互相容忍,互相迁就,一家人不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吗?”
林序说出“一家人”的时候,是那么自然而笃定。
潘贵珍问:“你真的把我当成一家人吗?”
林序说:“我当然把你当成一家人。叔叔,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
“你把我当成一家人,但你妈妈……好像不是那样想的。”说句实在话,潘贵珍与林键素未谋面,但因为他加入了这个家,所以他不可幸免地,一直笼罩在林键死亡的阴霾之下。同样无可避免地,他会感到难过和委屈,死者为大死者为大,他永远只能待在第二顺位,可退不可进。
林序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卢艺思说几句话:“那天你离开家之后,其实妈妈也很难过的。”
潘贵珍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序又说:“妈妈很珍惜你,也很珍惜我们现在的家庭。她不愿意举办婚礼,并不是因为不爱你,叔叔,你想听听我猜测的原因吗?”
“为什么?”
“因为你跟阿姨是和平离婚的,而妈妈和爸爸不是,如果爸爸还活着,你跟妈妈几乎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可是爸爸死了,所以你和妈妈在一起了。妈妈不想举办婚礼,我觉得她是因为害怕和愧疚,她害怕跟你的婚礼的记忆会覆盖爸爸的,她会感到愧疚不安。妈妈说你不应该跟死人抢位置,其实那是对的,因为我爸爸已经死了,他也没法活过来,跟你这个活人抢位置。你们一个是妈妈曾经的丈夫,一个是妈妈现在的丈夫,你们都不在一个世界里,从根本上说,你们就不是对手。叔叔,为了你自己,你不该计较我爸爸的位置在哪里,并且为此而耿耿于怀。毕竟现在,我们才是生活在一起的人啊。也许只有当你释怀了这件事之后,你才能在我和我妈妈身上感受到在乎,你才能在这个家里获得快乐。”
林序是个早慧的人,他的心理年龄比身体年龄起码大个七八岁,他能一眼看透问题的本质,并且抽丝剥茧地给人分析,引导人走上更加幸福的道路。当然,他通常都不会这样“多管闲事”,若面前坐着的人不是潘贵珍,林序才懒得讲这么多话。
“关于音乐的问题,我承认是我的错误,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对钢琴和音乐是什么看法,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所以我默认你对此不感兴趣。对音乐不感兴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所以我没想到那么多,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但是我不想逃避责任,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不够关心你,所以才没有问过,所以……对不起,以后我会更加注意你的感受的。”
电视上响起了欢呼声,赢了的运动员跳了起来,镜头追随着他欢乐的背影。
潘贵珍终于放弃了坐直身体,他倚靠在沙发上,浑身放松:“小序,你真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林序挺起胸膛:“我知道。”
潘贵珍说:“你不用担心什么,这个家会好好的。”
“我知道,因为妈妈也是这样说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谈了那么久,两人不能说是完全消除了看不见的隔阂,但关系肯定算是往上飞越了一大步。他们都不是活在完美的童话故事里面,林序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听着解说员激动的声音,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他想,这个家不能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