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自珍一怔,她早把便宜女婿忘到了九霄云外,这时回过神干咳一声道:“娘,你想哪去了,外头出了事,跟咱们家没关系!”
“那是怎么个事?”陈阿婆捂着胸口诧异地问。
“不好说,要有半句没说好又让人知道是咱们家传出去的话,相公在衙门岂不是受气?等他回来,娘去问他。”谢自珍撂下这一句便唤人给施家送信去,至于施公子有没有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会不会生气,她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痛。
陈阿婆不能说就让儿子在衙门受气好了,只好眼巴巴地等着儿子回来。
等谢自珍忙活完,天黑透了,消息也传得满大街都是,基本分为两大派。
第一派认为是薛茹云自己犯了错被情郎抓住了,生也好死也好都是人两口子的事,清官难断家务事,花边新闻听听就算。第二派立马就想起杀猪太子了,当时人就没抓住,这会儿又在太子旧宅周围没了个一身贵气的娘子,保不齐这狗东西跟传说的一样,自己分明是个贱人出身这么些年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贼心不死地打着平安县贵女的主意。
有人还走街窜巷地打听这几年有钱人家走丢的青春少女。
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这人还真不老少。
这下更闹得几条巷子人心惶惶。
崔疏葎觉得这主要是因为女皇改|革的步子迈得太大,前头男人管女人管了几千年,一下子让娘子们重视自己的前途和感情,老百姓还在适应,导致民间乱象纷呈,许多年轻人看着自己爹娘都跟看见画上跳下来的老祖宗似的,不乏有许多饱读诗书的年轻人离家追求爱情去了。
社会总体风气依然对女子限制诸多,跑出去的男子还好说,姑娘能有几个能活到老就没准了,可失踪贵女里,有多少人栽在杀猪太子手上,是真得打个问号。
街坊四邻不信啊!
他们先定了有个杀猪太子是嫌疑人,接着就一股脑儿地把所有女性失踪案都按他头上去了,谁也不会觉得不对劲。
法治还处于谁反驳谁举证的状态。
你为猪太子说话,那就要给猪太子翻案!
你能不能拿出证据证明猪太子是清白的?没有证据,那你是不是猪太子同党?
“那潘家阿婆都八十多了,猪太子拐她干什么!”崔二姐在巷子里略转了一圈,回来就啧啧道:“十七八的姑娘,不丑的都芙蓉如面柳如眉,以后我们出门都得小心些了。”
听话听音,很明显现在是第二种说法占了上风。崔疏葎估计不要几天,平安县就能平地生出个作案时间长达四十年的连环杀人犯了。
重量级的犯罪,即使在她脑子里的那个文明世界,也令人闻风丧胆。
想起衙役对“情杀”信心十足的样子,她没忍住在心里给亲爹点了个蜡。
崔大姐性子沉稳,虽然只是教几岁的娃娃启蒙,可她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古代知识分子,对真相比其他人更多一些追求,听了妹妹的话,她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那猪太子都多少岁了,还能不声不息地杀了两个人逃走?周嫂齐叔咱们都见过,四十多岁的人身体康健耳目灵敏,屋子里没了两个人一点动静都没听见也是怪了。”
“被鬼捂着耳朵了。”陈阿婆边说边念经,如果是猪太子鬼上的男人身这事不就说通了?
崔疏葎觉得阿婆有点人来疯,她道:“我猜是地仙干的好事,算准了常妈妈要进巷子先上了男人的身上她瞧个正着。不然怎么两人分明走的是一条路,他还敢进门奸杀女人?况且前后至多不过一刻钟,鬼折磨人能这么快?”
陈阿婆默默想了会儿,终于扭转了鬼怪作祟的观念,理由是——:进门聊天色心不死加杀人总共一刻钟,也算惊天地泣鬼神了。若是真的,这男人究竟是怎样一个银样镴枪头!
崔家叽咕半宿始终不见崔思道回来,四姐已经困得睡着了,谢娘子看着不像话便喊了人去衙门问。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家子都睡熟了,崔思道才饱经风霜地回来,还让人叫崔疏葎过去说话。
崔疏葎在路上就闻见酥肉香,崔思道不怎么吃肉,拿了筷子把荤豆花里炖得烂烂的瘦猪肉都挑净了,见女儿过来,他放下碗,把套青布衣服递给过去,慈爱地通知:“明日你就同我一起去衙门罢。”
“怎么这么快,不是说下个月再让我去么。”崔疏葎抖开衣服一看,圆领大袖,分明是小吏的制服奇道,可她都还没好利索,多吹会儿风都头重脚轻的。
崔思道也想女儿康复了再去面对外边的暴风雨,可形势不等人,还真叫崔疏葎说中了:“两条人命,再落下个‘凶县’的名头,到时程父母别说升官,搞不好这辈子都别想做官。”
原本两个衙役把认罪遗书送过来后,一屋子人都松了口气。
大县衙门的狗都是处理民情的老油条,他们对这些事很有经验,不要人起头就不约而同地决定——一等查清楚死的是谁,就让几个礼房的小吏写篇大白话的案件叙述文,跑遍十乡八里教化百姓,让大家知道平安县是个民风淳朴的大善之县,偶有一个坏人也自我了断了。
事情讨论到这里,衙门上下都觉得这回锅落不到自己身上了。
一群人刚打算散会,外头认完尸的两个小沙弥登门了,沙弥自称是圆觉大师的徒弟,面色愁苦地说:“县父母有所不知,女檀越身边躺着的是满仓乡的兆里正,兆里正与我师父有旧,原本约好今日在寺中小聚,师父给了我和师兄一幅画,让我们兄弟俩在衙门口等着,说是到时自会相见,谁知等来的竟然是一具尸体?”
两人等了兆里正半日,一直不见他踪影,要不是听卖丁丁糖的老汉说衙门多了具尸首都跑回去了。
说完,抖开一副丹青,几人伸头看了几眼,上头的人果然跟死掉的男人长得有八分相似。
里正!
死的男人是个里正!
程父母两眼一黑,心都不跳了,他盼着沙弥认错了人,又忍不住想要是真的怎么办?
普通的尸体担多少罪也就担了,有名有姓的人不行啊,多少读书人不惜为身后名触柱而亡。
幸好这老小子有遗书,已经把罪名坐实了八成。
可从圆觉大师的事迹看,这事没那么容易。
平安县多山水,全县百姓都靠种橘和织布吃饭,平日安居乐业,轻易不出事,一出事便地动天摇。每逢灾年厄月,圆觉大师便大开寺门,带着寺里和尚把自己种的口粮拿出来四处赈灾,粥做得比衙门里还稠些,许多穷苦百姓都受过他恩惠,不乏有后来飞黄腾达的,最后都成了他的入幕之宾,有他们宣传,圆觉大师在整个剑淮路都善名广扬,香火旺盛。
推己及人,善名广扬的圆觉大师肯定不希望好友带着这么下流的风评去世。
两个沙弥也很熟悉衙门办案的流程,毕竟寺庙吃的也是人心饭,防止衙门先下手为强,人走之前还特意说过几日师兄会再来拜访。
程父母那脸色难看得跟死了爹似的,还得笑着说谢谢。
“圆觉大师不想让衙门派人宣扬兆里正做的好事?”崔疏葎有些诧异,真是这样他还算什么好和尚,花和尚还差不多。
再说衙门商量了半宿不就是想快刀斩乱麻大肆用“花边新闻”做筏子以瓜挡瓜好让“连环凶手”胎死腹中么?
流言快如风,秘而不发兆里正做的丑事,受害的可就是程父母自己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崔思道叹气:“程父母说他在县里地皮还没踩热,百姓拜庙子倒比拜他这个父母官多,他不想同圆觉大师打擂台,不知得谁提点就想起咱们家在同施家说亲。”
崔疏葎恍然:“施家人跟圆觉大师也有旧?”
崔思道点头:“圆觉大师的徒弟便是施大公子,程父母多半是想着有你做缓冲,不看僧面看佛面,和尚们总不会太蛮横。”
可她同施家不仅没有交情,今日还放了施大公子鸽子,程父母这如意算盘算是打错了。
崔思道也是这么想的,但官大一级压死人,程家对付不了地头蛇,对付崔家还是易如反掌,程父母硬要崔疏葎顶上,那还是不要以卵击石得好。
如此这般,崔疏葎大病初愈便不得不去衙门干活了。
婚姻就是这么麻烦,即使两个人素未谋面,在知情人眼里苦难已经是他们需要共同承担的事。
这圆觉大师听起来大善似奸,不知是否以善为筹,故意接济才子培养人脉。可程怀安瞧着也非善类,不然也不能立马就把十几岁的未婚女子推到自己前边顶着。
铁饭碗也不是这么容易吃的,回屋后崔疏葎抱着被子怅然地看着百花帐想。
四月二十七日,天刚蒙蒙亮,崔疏葎就被人从被子里挖了出来。她头一回没有带上丫头春橘自己出门了,与她同行的只有亲爹崔思道。
崔思道一路上都在叮嘱女儿如何为吏,“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迟到早退。否则县父母会依天数和情节轻重对人处以笞刑或徒刑。”
崔疏葎好像被雷劈了,看着亲爹发问:“之前家里鼓励我考吏时可没说过这话!”
崔思道笑:“傻孩子,我要是说了,等到我六十大寿你也未必有出息。”
这时赶鸭子上架不说不行了,不说以后会出乱子,不然他还能哄着再让她们姐妹奋斗三十年。
总而言之,小吏真不是好当的。
他们被民间被尊称一声“老爷”,世道也不乏有“石壕吏”那样鱼肉百姓的酷吏,但在官场,吏的身份格外低贱。
每月钱粮不多,还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换算成现代时间,即每日六点就得去衙门点卯,这还是春冬二季的特别优待,等到夏秋二季天气暖和,五点半就得到衙门点卯签到。
县父母县丞这些有品级的官签完字就可以回家睡回笼觉,一直睡到辰时(七点-九点)再回来处理公文,至于她这样没名没姓的小吏,就得在衙门干瞪眼等到老爷们有事交代为止。
换句话说,做媳妇有晨昏定省,做走卒贩夫有早晚市,要想过上朝九晚五的生活,至少也得是个九品芝麻官。
九品芝麻官崔思道没过过这种苦日子,他花干净家底折腾来一身官皮又不是为了做条老黄牛。
至于儿女,他义正言辞:“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