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纷乱的片段在安妮脑海里闪过,仿若下定决心般,女孩颤抖着开了口。
“赫洛利亚。”
安妮抬起头,缓缓直视他的眼睛——那片浅蓝色是上帝赠予少年的礼物,是世间最优秀的画家都无法在调色盘上调出的奇珍。
眼前的女孩让赫洛利亚感到陌生。明明今天早上她还在热心地接应风尘仆仆赶来的他们,虽然面带羞怯,做事却细心周到。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也完全不了解她,只能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我知道这样说会让您困惑,但请原谅我必须说——”
“如果可以,尽快离开这里。”
赫洛利亚听得一头雾水,眉心微蹙:“什么意思?安妮,维里安伯爵邀请我和养父过来参加今年的拍卖会,可能会在这里长住,度过整个秋天,为什么要这个时候离开呢?”
不知道他哪个词踩了雷,安妮惊惶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烛光下的错觉,赫洛利亚发现她瞳孔中泛出一点红色。
“不——不要!”安妮的音调猛然拔高。
“——不要参加欧维辛庄园的拍卖会,不要相信这里的任何人。”
“一场祭祀即将来临,我们都是愚蠢的待宰的羔羊,刽子手的刀刃已经悬在颈项上,下一刻就要血肉横飞,却还洋洋自得——”
她的语调几乎可以用撕心裂肺来形容,回荡在不大的房间里,透着一股不详的违和。
女孩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你说什么?安妮——安妮!”
“啪嗒——”
少年失手打碎了旁边的杯子。
残留的几滴番茄汁溅上他的侧脸,艳红如血。
安妮的眼神刹那间变得癫狂,她飞快伸手,执起了餐盘中的刀叉。
赫洛利亚察觉不对,反应却慢了一拍,一个闪避不及,他的腰狠狠撞向桌角——
剧痛从腰部蔓延至全身,等回过神,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正抵在他的脖颈。
“你……”
少年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颈项处尤其脆弱,刀尖再向下吻一点,便能尝到汩汩流淌的甜美鲜血。
“不走的话,那就只有成为猎物了。你会是他的猎物……你会是,我会是,我们所有人都会是。”女孩的呢喃擦过他浅金色的发丝,他被迫仰头看她。
“有些时候,死亡甚至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忽略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这种无趣的问题,它至少是一种短暂的解脱。”
赫洛利亚无法理解,他听得云里雾里。
“可我不想死,安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被恶魔附身了吗?你在胡言乱语——”
“单纯过了头就是愚蠢,亲爱的赫洛利亚,你信仰上帝吗?可是他既不能救我,也不能救你。”
安妮的身影笼罩在赫洛利亚上方,因为背光,她的眼睛漆黑一片,暗得可怕。
“为何要将信仰投诸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
“哐当——”。
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一脚踢开。
安妮明显愣了一瞬。
也正是趁着这个空隙,赫洛利亚顺势反手敲了她的手肘麻筋处,并扣住她的手腕,将刀柄从女孩手里抽出。
慌乱中一小撮金色发丝被扯下,疼得他倒吸一口气。
——他刚才的动作非常冒险,几乎可以算是豪赌了,再稍微偏一点,那刀柄就会割破他颈间的血管。
进门的是他的养父圣·米勒,还有一个男仆。
米勒先生的房间离赫洛利亚不远,这边又是摔杯又是撞桌的,动静极大,他想不听见都难。
发狂的安妮被暂时制住,男仆拿了根粗布麻绳,要将她的双手捆住,却被赫洛利亚阻止了。
少年打开房间里的柜子,从中翻出一条质地柔软的衣带,系在女孩手腕上。
虽然也是一种束缚,但至少不会像粗布麻绳那样磨破她的皮肤。
“真是可怕啊,这个贱人!之前就时不时有点疯疯癫癫的,大家都不喜欢她。老管家看她没有亲人,一个人可怜,才留她在庄园里,没想到这都直接开始伤害客人了!”进来的那个男仆抱怨道。
男仆拽着安妮衣领,要把她拖走。
“等一下,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赫洛利亚问。
“她之前也有一回像这样半夜出来吓人,往马厩里关一晚上就老实了,看她下次还敢不敢!”
赫洛利亚有点疲倦地闭上眼:“只是一个意外罢了,安妮给我送晚餐本是出于好意,是我吓到了她。就让她待在这个房间歇息吧,可以给我换一个新房间吗?”
那男仆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赫洛利亚坚持不肯让他带安妮去马厩。
秋季的夜晚很冷,一个瘦弱的女孩被关在外面,要不了多久就会感染伤寒。
米勒先生就站在不远处,这个平时聒噪的老头此时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的养子。
男仆最终妥协了,为赫洛利亚找了一个新房间。
少年起身准备离开。桌上的食物彻底冷了,他也没胃口再吃。
安妮双手被绑着,嘴里也被塞了布团。
女孩已经不再挣扎,缩在角落里,只睁着一双眼,阴恻恻地盯着他。
犹豫再三,赫洛利亚还是上前,将安妮口中的布团取下。
女孩因重心不稳而微微前倾,忽然有什么坚硬湿润的东西擦过他的手背。
他心头一跳,速度极快地抽回手。
安妮像恶作剧得逞的孩童那般咯咯笑了起来。
她的眼睛恢复了正常的清明,好似之前那团浓墨水般的黑和一闪而过的暗红只是赫洛利亚的错觉。
赫洛利亚有点僵硬地走到门口,即将关门时,他听见安妮说:
“晚安,亲爱的赫洛利亚。”
少年没有回应。
——什么也没发生。他有点自欺欺人地想。
这是很平常、很普通的一天。
“你还好吗?我亲爱的孩子,你的脸色很苍白。”
赫洛利亚回头,他的养父正站在楼梯拐角。
“我没事,米勒,我说过了,只是一点小小的意外罢了。”
米勒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这几天在路上,我时常会想,带你过来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你很善良,赫洛利亚,善良又正直,我为你而骄傲,却又时常感到担忧和害怕。”
十七岁的少年美丽耀眼,他如太阳一般毫不吝啬地向所有人释放着自己的光辉,却总是对潜藏在黑暗中的影子无知无觉。
“你在说什么啊?米勒老爹,胆怯是弱者才有的东西,而我永远不会是需要人保护的弱者。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你这几天休息得太差了,才会产生这种可笑的错觉。”
赫洛利亚对自己的养父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他大步迈上台阶,很快被楼梯的阴影吞没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