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骁很是耐心,接着问:“那,十一年前的今天,阁老有没有想过,十一年后,自己也会和女婿住进这诏狱之中,血流三尺,家破人亡?”
陆骁的话音落下,徐伯明身上挂着的铁索发出一阵响动,他瞳孔微缩,像是重新将面前的人认识了一番,声音仿佛从喉间挤出来的:“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陆骁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短促地冷笑一声,惯常恣意的眼尾刀锋般锋锐,嘲道,“看来是阁老手上人命太多,早已把前情旧事都给忘了个干净。”
“你能忘,我却忘不了。”
来诏狱是瞒着谢琢来的。
虽然人已经被关进了牢里,但说不准徐伯明会不会怀疑到谢琢身上,稳妥起见,陆骁特意来了一趟。
他说着这些话时,又总是忍不住想起阿瓷。
想着阿瓷年幼便没了家,被关在牢狱之中,外面爆竹喧天,到处都喜庆热闹,父亲却正遭受着非人的折磨。他知道,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日日愈加无望。
葛叔说,每到年关,阿瓷就尤为睡不好。
陆骁想来,这些噩梦般的旧事,又让人怎敢轻易闭上眼?
“你是在说谢贼?当年之事,谢贼重罪当诛,天下人尽皆知!与徐某何干?陆小侯爷还是不要污蔑得好。”
徐伯明突然听旧事被提起,内心远不如表现出的那么镇静。
十一年前,他官至礼部尚书,吩咐还在太学的盛浩元物色了两个家贫且性子怯懦的学生。那年的春闱,这两个学生都被他顺利送进了二甲。
后来,科考都过了半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被谢衡发现了异常。
那时,谢衡刚担任内阁首辅,因有从龙之功和潜邸的情谊在,一直是咸宁帝最为信任之人。
他拒不承认,谢衡虽然怀疑,但暂时拿不出证据来,只严厉警告他,若以后再敢动手,必会揭穿他的拙劣伎俩。
他当时按捺住了。但官场之中,他如何能确定会不会第二天,谢衡就找到了他泄题的证据?更不敢肯定下一次泄题时,会不会被盯上他的谢衡抓住把柄。
他绝不会将自己的命放进别人的手中。
咸宁九年年末,他敏锐地察觉到朝中要出大事。
果然,没过两天,当时的文远侯罗常找到了他,说有些人就像石头,挡了不少人的路,现在,是时候把这块石头踹开了。
那时储位之争还未浮出水面,他不吝于和文远侯短暂合作一次。于是他回答,只是将石头踹开还不够,最好跌落悬崖粉身碎骨,才没有后顾之忧。
咸宁九年的腊月底,时任内阁大学士的杨敬尧一举揭露了谢衡“叛国谋逆”的真面目,朝堂震动。他原本以为,谢衡虽年轻,但深受陛下信赖,想要扳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时也命也,或者说,谢衡这个三十七岁的首辅实在太过年轻,也挡了太多人的路,没人会希望他霸占首辅的位置三十年。
在三百太学生伏阙上书后,咸宁帝再是不愿,终是下了定罪诏书。杨敬尧接替谢衡,坐上了内阁首辅之位,他也在咸宁十年入了内阁。
此前事发时,他曾怀疑过,会不会是谢家余孽回来报仇了。但当他看清陆骁眼中的煞气和杀意,才惊觉,这个他从未放进过眼里的“困兽”,竟然悄悄布出了一个杀局!
“徐某知道当年谢陆两家是通家之好,甚至还想联姻。但陆小侯爷,你我实际上无冤无仇,且十一年前的旧事旧人都已灰飞烟灭,你何必再拘泥于旧事不放?况且,若陛下得知,对你们陆家来说,很是不利。”
陆骁不屑道:“泄题的是你,到处安插布置傀儡的是你,结党营私的是你,被应考举子当着陛下的面揭穿的也是你。”
他浅笑,眼中的锋芒隐去,又恢复了平时玩世不恭的模样,“我陆骁不过洛京一游手好闲的纨绔,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动的手?”
站起身,陆骁俯视徐伯明,注意到徐伯明表现得镇定非常,实际枯瘦如鹰爪的手已经紧握着铁链,不住颤抖。
“十一年前的债,早该还了,阁老好好等死吧。”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死“字刺激了,就在陆骁转身准备离开时,徐伯明突然起身,整个人扑到了木栅上,沉重的锁链哐啷作响,在牢中激起回声。
他双手死死抓着木柱,木刺扎进手心都顾及不得,双眼外凸,缓下声气:“陆小侯爷、陆二公子,你动的手,你找的温鸣……那你肯定能做到!只要你让温鸣改口供,说他是被大皇子一派收买的,你什么要求我都答应!我都答应你!”
陆骁停下脚步,重新面对徐伯明。
喉结急促地动了动,徐伯明眼底都有了血色,焦急道:“陆家现在头顶悬着巨剑,但你只要肯帮我,我就有办法解陆家之危!你看,是不是很划算?反正谢衡已经死了……他死了!被剐了三千多刀,连鬼都做不成!”
他嗓子像是漏风的风箱,一阵咳嗽后,接着呼嗬道,“为个死人,做再多有什么用?难道死了的人还能活过来不成?只要你肯帮我,帮我……”
陆骁微怔:“你说得对,人死了,就再不会回来了。”
所以他才更加心疼阿瓷。
也幸亏阿瓷没来,再被戳一次伤处。
就在徐伯明以为陆骁有所动摇,心中升起希望时,陆骁紧实的长臂穿过木栅,狠狠攥紧徐伯明的襟口,单手用力朝自己猛地一拽——
“砰”的一声重响,徐伯明整个人都撞到了木栅上,痛得面色发青,颧骨处立时就溢出了血。
陆骁没有松手,他眸光如雪刃,再不掩饰自己的凶煞,就这么看着徐伯明双手扑挥不止,铁链一阵乱响,因为窒息,脸色从胀红到青紫,青筋暴起。
直到人快没了,陆骁才慢吞吞地松开手指,冷眼看着徐伯明跪倒在潮湿脏污的地上,双手捂着喉咙,满脸恐惧。
腊月三十上午,咸宁帝下诏重开制科,随即封了御笔。科举舞弊案中主犯具体如何处置,则会延到开年再议。
同时,温鸣从诏狱中被放了出来,在外面等候多时的药童立即迎上去,将形销骨立、踉跄欲倒的人赶紧扶住,回了千秋馆。
皇帝封笔停玺,天章阁没到午时便散了衙。与同僚相互道了吉祥后,谢琢登车回了住处。
踏下马车,谢琢拢着青色斗篷低头咳嗽了几声,似有所觉般,他抬起头,就看见无人的巷子尽处,温鸣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面色苍白,穿着稍有些宽松的文士服,消瘦得有些脱形。
见谢琢望过来,温鸣后退半步,双手与眉目齐平,合手躬身,深深施了一礼。
谢琢站定,同样抬起手,遥遥俯身回礼。
站直后,温鸣转身,背影似不折之竹,一步步走远。
温鸣一生,再未娶亲,无妻无子,夙兴夜寐,疏浚河道,保万顷民田,不为洪水所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