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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十六(上)(1 / 2)

第64章 十六(上)

颜子真接到父亲颜海生的电话时,正一边在电脑里查哈尔滨的攻略,一边和身旁转来转去捣乱的卓谦斗嘴。

盖瑞一月份要去哈尔滨谈一笔生意,一月份的哈尔滨……自然要顺便玩一玩的。邓安是每年冬天都要去滑雪的,有时去国外、有时就在东北,这次就定了和盖瑞一起在哈尔滨。莫琮的杂志社平时忙,到了过年过节倒是假期给得很豪爽,一月初就开始放假了,遂约了颜子真一起也去哈尔滨,这样比较热闹好玩一点。

恰好卓谦在一旁听说,他说一月他也放假了,也要去。

颜子真是无时无地都不会忘了欺负一下小堂弟的,就说:“这次是哈尔滨豪华滑雪旅,盛惠旅费每人八千元整。”

卓谦拿了杯果汁坐下来,一边喝一边笑嘻嘻讨价还价:“我明年帮你打扫整年公寓,你替我出一半。”

颜子真也一样笑嘻嘻:“咱们不是早就分好工,我做菜你做打扫么?更何况钟点工一周两次,每次四十,一年也就四千,专业干净可比你强多了。”

卓谦叹了口气:“我一周三次。”

颜子真斜眼看他,不发一语。卓谦转着眼珠:“那要不就算你借我,我明年还给你。”

他其实一直都在打工,身为计算机系的高材生,收入并不算低,而且当年两家一起为子女买公寓之后,因卓谦尚小,他那间公寓由颜子真代为出租,等到卓谦上了大学收回公寓自住时,颜子真交给他的大笔租金足够支付他的玩耍。

可是颜子真听说他把所有的钱借给了一个同学,于是终于穷困潦倒,为己所欺。

可惜问来问去问不出个所以然,颜子真实在忍不住好奇心,终于沦落,殷殷问道:“你那个同学,是男还是女?说出来听听就借给你。”

卓谦白她一眼:“非礼勿视非礼勿问,女孩子别这么多好奇心。啊还有明天我要吃你上次做过的双菇培根蔬菜卷,还有红豆椰汁糕,不对,明晚你要回家,那就后天晚上。”

颜子真啧啧有声:“做人呢做到你这个境界也真是稀罕,一边拒绝别人的问题一边有种继续敲竹杠。”

卓谦得意扬扬:“这就是我做人的成功之处,学着点儿。”

颜子真哈哈大笑。

颜海生的电话正在这个时候打进来,听到她清脆的笑声,略顿了一顿,才温和地说:“子真,你晚上有空吗?有空的话回来吃晚饭。”

颜子真笑嘻嘻:“爸爸你又做了什么好菜给我吃?”

最近她除了家庭日也常常回家吃饭,因为颜海生和卓嘉自夫妇俩怕她一个人想太多,要求她常回家,颜子真不想父母担心,每次都说好,然后高高兴兴回家。

这天颜子真回到父母家的时候尚早,颜海生和卓嘉自正坐在沙发上沉默。见到颜子真,颜海生招她到身旁坐下,摸摸她的头发,犹豫了一下,卓嘉自却把手边的一本书放到子真面前。

《二月初一》。

卓嘉自说:“你爸爸昨晚连夜看完了这本书。”

颜子真愕然。她的书是女性言情,颜海生和卓嘉自只在她出第一本书时感觉好奇看过,之后就不再看了,她也从来不要求他们看。这本《二月初一》是因为特别,所以卓嘉自才拿了一本过去。但是爸爸为什么要看?他还在担心自己么?

她有些恍然,便赖在爸爸怀里:“爸,我没事呢。”

仰头冲着他爱娇地笑。

颜海生宠爱地拢拢她的肩,叹了口气:“我和你妈妈终于知道为什么你外婆要让你做这些事了。”

她睁大眼睛,卓嘉自冲她点点头,把茶几上的东西推到她面前。

那是一个精致高贵的紫檀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一张小小的光碟,一个录音笔,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卓嘉自告诉她:“这是昨天傍晚快递公司送来的,寄件人是刘律师。”

颜子真霍然抬头,她记得清楚,刘律师就是外婆的遗嘱执行人。那天刘律师对着所有亲属宣读完遗嘱之后,让她签字的时候,给了她那个白色的大信封,里面是卫音希的照片和外婆的遗信。

其实前阵子颜子真想过要去找刘律师。这是一件她很早就想做的事,自从知道了身世之后,只是后来和邓跃分手,她便一直都懒得动。

她想把外婆的遗产捐赠出去。

因为她觉得,那是外婆对妈妈的补偿,因为知道妈妈不会要,所以补偿给颜子真。但是颜子真只觉既然自己知道了真相,就不能再代妈妈接受。她并不是不再爱外婆了,也许爱中还带着替妈妈的那点恨,但那是另一回事,妈妈不要,她也不能要。

但是刘律师不在,他的同事告诉她,刘律师去美国处理一单案子,已经去了几个月了。因为暂时也不急,颜子真便准备等他回来再说。

卓嘉自起身把光碟放进影碟机,对女儿说:“你在这里看吧,我去做晚饭。”

她的声音有些沉,颜海生叹了口气:“嘉自,陪子真一起看吧。”

卓嘉自看了一眼丈夫,到底还是坐了下来。

影碟机在读碟,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外婆庄慧行。颜子真事隔两年再看到如此生动鲜活的外婆,禁不住直起身子,红了眼眶。

她的外婆,无论别人如何评价,在自己所有的记忆里,对自己都是宠溺疼爱,无一字不依,无一事不从,看着外婆慢慢眨动的眼睛,颜子真再一次无比真切地知道,她爱外婆,她想念外婆。她贪婪地盯着电视,一眨不眨地看着里面的外婆。

电视上的庄慧行已经出现了好一会儿,只是一直在沉默。墨绿色柳叶花纹暗嵌银丝的旗装丝袄,一头白发在脑后团着髻,脸带病容,安然坐在窗前的老藤椅上,一般的优雅、尊严。

她对着镜头,神情温和,慢慢地说:“颜海生、卓嘉自、颜子真,你们看到这个光碟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姚灵莺也应该已经死了。”

颜子真浑身一震。

电视上的庄慧行闭了闭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所知道的,我会在这里全部告诉你们,以及你们的兄弟、侄女。”

☆、65|5.22

她望着镜头,眼神渐渐变得柔软慈爱,仿佛她凝望着的人正在面前,她正面对面地与他们说话。庄慧行抬了抬身子,说:“海生,我从来没有同你说过,我少年时和你亲生的母亲相识,你的母亲,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和教养知音之情,我们情同姐妹。我极其尊敬她,极其……爱她,在我心中,她就像我的母亲、我的姐姐、我的知己。可惜你永远不能知道,你拥有一个怎样出色优秀完美的母亲。”

颜子真呆住,慢慢地坐直了身子,这一刻,她有一种脱力的感觉,这么久以来,她的心里其实早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东西一直想要破茧而出,它是理所当然存在的,只是她自己也不清楚它什么时候存在了,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现在,它正微笑着看着她。

庄慧行也在微笑:“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你才四岁,不知你记不记得,你除了姐姐湖雪之外,原来还有一个手抱的小弟弟?”

庄慧行慢慢出了神,脸上笑容十分温柔,那一瞬,卓嘉自就算是看了第二遍,都不由心中一动,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庄慧行心爱的小女儿,虽然家境困难,外人欺凌,可是她还是可以淘气,贫寒窄仄的小房子里,她每次被年长的哥哥姐姐捉弄,委屈地找母亲,母亲的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笑容。她记得,庄慧行从来不曾被那些年的苦难打倒。

她轻轻地说:“虽然你那手抱的小弟弟早就不见了,可是我想你的印象里还是有他的。海生,我替你、替你母亲找到了他,他现在的名字,叫卫江峰。”

“卫江峰,他应该叫颜江潮。你们三姐弟的名字,都来自于著名五绝,因为你们的母亲生平最爱五绝。‘更添一诗老,载雪过重湖。’‘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府中连骑出,江上待潮观。’”

她一句一句吟完,轻轻一笑,笑容里,那样温软孺沫,依恋思念,宛如少女面对长姐、幼儿面对母亲:“你们的母亲,她叫沈雁如。你们的父亲,叫颜年。”

颜子真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脆地碎了,却碎得又酸又软,啊,那个顽皮淘气又聪明的柳杨,整个故事里就是他失落了消息,这缺了的一环原来在这里,外婆不止一直在找柳松-颜江潮,而且早就找到了柳杨-颜海生。

在整个故事里,外婆告诉她在找柳松,但是柳源和柳杨却没有被外婆提起过,包括在那封遗信里也只是提到卫音希,颜子真不是没有困惑过,可是原来,外婆和他们早就失去联系了。

但是因为,他早已在她身边,所以她什么都没有提起,留下这一份最后的遗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间里交给他们。

为什么?

过了很久,庄慧行面对镜头,流露出的却是歉疚:“小子真,关于他们的故事,外婆只告诉过你一个人,你还答应过外婆会把它写出来,可是外婆对不起你。一直都瞒着你,没有告诉你,沈雁如不仅是卫音希的奶奶,也是你的奶奶。”

接下去,她简单地叙述了当年发生的事情。庄慧行用辞客观,她用一个七十多岁历尽沧桑不幸的老人的毒辣,描述了那三年她的亲眼所见。

电视屏幕一闪,庄慧行已换了衣服,窗外的天色是清雾薄起的早晨,这应该是第二天了。

她已经讲述到了离开的时候。

“临离开前我去了雁如姐的墓地,我在雁如姐的墓前立了血誓:我一定会找回江潮,我决不会让他认仇人为母;而我,庄慧行这一生所有,我的儿女将与雁如姐的儿女共享。”

庄慧行抬起头,一时间目光凌厉,神情坚决而冷漠。

“可是,我没有能够找回江潮。我结婚后,大江南北,但凡有一点点消息都不曾放过,十几年来却始终没有找到他。后来,嘉在出世不久,国内运动风起云涌,我和我丈夫卓非双方至亲都在国外,因此卓非感觉不妙,找了机会离国,我当时想,在国内已经找遍,毫无音讯,那么姚灵莺会不会已经去了台湾香港或是国外?我带着四个孩子正要赶过去和卓非会合,却偶然见到燕子,她告诉我说曾经遇到过姚灵莺,她带着儿子在苏州生活,我就在燕子陪伴下先去了苏州,可是她竟然无意中看见了我,带了孩子藏了起来,我找了几天不得要领,便决定暂时不去和卓非会合。当时我和卓非都以为还会有船,就让他先走了,他托人送我坐下一班。从此我留在了国内,也不再有能力四处寻找。甚至,和颜年也失去了联系。”

三个人都心知肚明,那时候之后发生了什么。作为一个富裕资本家的后人,一个潜逃国外者的妻子,她从此生活在地狱里。

“等到我再有了能力,我继续托人寻找,可是我心里明白,这么多年了,姚灵莺容貌已老,江潮已成中年,而且他们一定也改了名,找到他们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可是我怎么能够放弃,我一定要找到我死为止,否则,我无颜面对雁如姐。所幸,不用我寻找,另一个失去联系的海生忽然出现。他带回了我的女儿嘉自。”

庄慧行怔怔地看着摄像镜头的方向,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我看着他的眉眼,他的眉眼和颜年那样像,他说他叫颜海生,父亲就叫颜年,我心中狂喜,当年雁农姐在深谷山河里救活了我,几十年后,她的儿子又救了我的嘉自!”

“可是我没有告诉海生我和他的渊源,我知道嘉自受苦极深,这一生,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她。那么,就让海生完完全全地站在嘉自身边,不要因我的缘故而作任何的劝解努力。”

颜海生看着妻子,目光中充满了怜惜和爱护,卓嘉自低着头。昨天听到的时候,她怔了很久,那是她第一次听母亲提及此事。她自从回来后,再也不曾和母亲说过一句话,也从不曾自兄弟姐妹嘴里听到母亲提起过此事。庄慧行和卓嘉自,果然是一对最相像的母女,她们都一样绝决而干脆。

颜子真也呆呆地听着。

庄慧行又换了一件衣服,她坐在老藤椅上,晨光下,脸色苍白憔悴,她叹了口气,才说:“直到今年六月,我收到一封信,是从本城寄来的,说,如果我愿意永远不提起一切,她会告诉我颜江潮的下落。我答应的话,在江城晚报上登一则寻姚灵莺的启事即可。署名是姚灵莺。”

☆、66|5.2

“我原以为有生之年再也找不到江潮了,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登了启事。三天后我接到姚灵莺的电话,她很镇定地说要我亲口答应永远不说出所有事情,包括江潮不是她亲生的,才会告诉我江潮在哪里。”

“我很愤怒。”

庄慧行的脸色露出鄙夷:“我那时已经想得清楚,她必定有解决不了的事要找我帮忙,否则她不可能现身,只是不知道那是她的事情还是江潮的事情,所以我只追问江潮在哪里,可是她只是反复地说她是在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于是我决定妥协。”

“但是我不甘心,雁如姐只有两个孩子了,难道让他们永不相认?可是她说她找我是因为江潮遇到极大麻烦,她知道我绝不会对江潮的事情袖手旁观。那一刻我既是担心又是无比地憎恨她,这个人,能利用别人利用到这样尽的地步。我实在忍不住,问她‘你肯来找我,到底为的是江潮,还是你自己?是不是江潮遇到麻烦你怕自己老来无靠?’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最多答应你,在我有生之年,我活着时你什么也不能对他们说。’我再也不能说什么,我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既然她终于退了一步,既然等她死后,两个孩子终能相认,我便立即答应了她。”

颜子真记得听卫音希说过原本计划留学的事情,因为家里的经济出了问题负债累累而取消,也记得卫音希说过是她奶奶的老朋友出面解决了负债的事情。这个“老朋友”当然就是外婆庄慧行了,毫无疑问,这也就是姚灵莺迫不得已出现求助的原因了。

“我去了梅州,在她家里见到了她,但是那天江潮上班不在家,我连和他吃一顿饭都做不到,只是远远地看到他。他长得和颜年几乎一样,当年他出生,就长得最像颜年。我知道他有一个女儿,可是她在江城读大学也不在家。他们果然全部已经改了名。我回到江城,卫音希去了外地写生,直到九月,我跟卓谦去江城大学,这才见到她。”

她的脸上露出欢喜与悲伤:“她和雁如姐长得这么像!还有湖雪、小湖雪,她们长得那么像……”她喃喃地说:“她们那么像!那么像!那么像……”

她转过头,久久望着窗外,苍老而长满皱纹的脸上有泪水肆意纵横。

颜子真想起在卫音希家看到的那张照片,她在当时便知道哪个人是姚灵莺,只是不能指出。她看着年老的姚灵莺指鹿为马,也只笑笑而过。因为她也答应过外婆,在姚灵莺生前,不能说。这是外婆的诺言,而外婆这一生,最重承诺。不管是对谁的承诺。

许久,庄慧行才接着说:“我以为我可以等到她死,可是原来我等不到,我等不到看见他们兄弟相认。我怎么办?我不能说,那我能怎么办?好在这么多年来,我已经给子真讲过很多当年的事情,子真从小爱听古,我也愿意把这些往事讲给她听,那是她的祖辈父辈,她见不到了,便听听也是好的。可是小孩子不能背负太沉重的往事,所以我就想等姚灵莺死了的时候告诉她那些不只是我的故事,让她认识她的叔叔和妹妹。”

“可是她竟然能活得比我长,我还真是没有想到。那么现在,在我死之前,我更要清楚明白地把全部的、包括后来的故事告诉子真。我告诉子真,这个故事是真的,但是她一样要信守我的诺言,在姚灵莺生前不得向江潮一家人吐露。”

庄慧行低声说:“但是我要求子真在我死后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所有的细节子真听我说过多年,我希望雁如姐的后人知道这些事,我不仅要让子真记住她,还想让子真的笔为我纪念她。”

她笑一笑,“我也希望姚灵莺会看到这个故事。我也知道,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机会,她会看到。”

她的笑容里带着深深的讥讽。对于敌人的了解,庄慧行一向不吝投入时间。

她转过脸看着窗外,接着说:“然后我让子真照顾卫音希。一是她们本来就是亲姐妹,是雁如姐留下来的血脉,我希望她们姐妹能相亲相爱,二是……姚灵莺。姚灵莺肯定会知道这件事,肯定会疑心重重,她会怀疑子真的身份,因为子真姓颜。最好她能够见到子真,听到子真的声音,她不会想到,音希遗传了雁如姐的相貌,子真就遗传了雁如姐的声音。”

庄慧行畅快地笑了出来:“那么相像的声音,她做了这么多亏心事,我不相信她听到了一点都不心虚不害怕。她不是让我承诺在她生前不得向江潮吐露真相吗?行,我不说。可是我便是不说,也要教她心惊胆战!我不能容忍不能接受天理不昭,让害人者得享天年,我不想让这个卑鄙自私无情的女人安度晚年。我要她余下的日子日日夜夜分分秒秒不得安生!”

她太激动,以致于呼吸急促、脸色变得潮红,她只有停下述说,抚着胸口平复呼吸、平复情绪,过了许久,才再次开口。

“我始终相信,这苍天,这冥冥中自有定数,人再有法子,也没法子安排失散的人结为夫妻,要怎样巧合的缘分才能让海生和嘉自结为夫妻?这是苍天要给她的报应,让雁如姐的孙女亲自去报了这个血海深仇。”

她用力拍了拍扶手,目光凌厉。

颜子真想起来她第一次去梅州,在饭桌上老太太知道她姓颜,便问她: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颜子真答:“我妈叫卓嘉自,我爸叫颜海生。”

然后,是老太太猛烈的咳嗽。

是因为一个“颜”字,是因为一个叫“颜海生”的名字。

那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刀。

这才是外婆的杀手锏。她不动声色地告诉姚灵莺,颜海生的女儿来了,沈雁如的孙女来了。

而姚灵莺见了颜子真,果然起了疑心,不是疑心她是不是沈雁如的孙女,而是疑心庄慧行交待了什么给颜子真。从此姚灵莺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恐惧不安,就如庄慧行了解她,她也颇了解庄慧行,庄慧行是已经死了,但庄慧行怎么可能放过她?沈雁如死的那天,庄慧行的眼神,姚灵莺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会忘记。

她逃走不是因为害怕庄慧行,但是逃亡的路上庄慧行的眼神一直如芒在背、如影随形。她是年老了时日久了才忘了一些,但是唤回当年的恐惧也不是那么难。

☆、67|

她害怕颜子真已知一切,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被家人知道,害怕家人仇视她冷待她,尤其是她搜罗颜子真的文章时,果然看到了《二月初一》,颜子真的一支笔写得那样好,所有的往事历历在目,竟*不离十,于是她终于吓倒了。

颜子真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姚灵莺发狂去世前嘴里不断念叨的声音,此时竟如水晶般清晰,那重复的音节,明明是“雁如”。

其实颜子真当时便很清楚,姚灵莺临终惊骇欲绝时看着的是卫音希,那时候她的神智已经不清,把卫音希当成了沈雁如,她们太相像了。也许,还有自己的声音,外婆说,跟沈雁如很像的自己的声音?

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她怕的,也许年轻时不怕,但越老越是怕。

害人命、杀人女、夺人子,那是再大也没有的血海深仇。

这一切,都在庄慧行的后算当中。

可是为什么外婆没有告诉自己,原来自己和卫音希是真正的姐妹?她让自己作为局外人去参与这个故事,为什么?她不告诉妈妈是有原因的,可是自己呢?

庄慧行疲惫地看着镜头,低低地笑了一笑,“我当然不会知道我死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只知道当你们看到这份录像,姚灵莺一定已经死了。”

她的脸变得温暖慈爱:“子真,你有一副和你祖母一模一样好听的声音。对不起,外婆瞒了你,因为外婆不想你秉着报仇的心去伤了和你叔叔家的感情,外婆也不想你太善良反而放过了她,我想你抱着局外人的心态会比较客观比较不那么为难。”

“也许外婆是错的,那么你要原谅外婆年老昏愦。子真,你一定要知道,你是外婆的心肝宝贝,在外婆心里,没有人比你更珍贵。”

“海生,谢谢你救了我的嘉自,谢谢你视嘉自如珠如宝,我一生承你母子恩德,实在无话可说。”

“江潮,你出生时是我第一个抱的你。我也知道你由姚灵莺抚育长大,生恩不知,养恩深重,可是我想你应该知道,你的母亲是谁,父亲是谁,你的姐姐是谁,你的兄长是谁。而且,你的父亲颜年,至死都在寻找你。你原来,有一个最最幸福完美的家庭。你根本就不需要那份养恩。”

“音希,你和你的奶奶长得一模一样。我希望你能够接受我给你的东西。”

庄慧行疲倦的脸从电视屏幕上消失。

沉默。卓嘉自站起身,找到录音笔的播放目录。录音笔里是两段录音,一段是姚灵莺第一次打电话给庄慧行的录音,那个苍老的声音是颜子真熟悉的,她说:“在我有生之年,只要我活着,你什么都不能对江峰他们说。我知道你曾经在你母亲临终前答应过她人无信则不立,你会誓死遵守你的诺言。”

苍老,但是镇定。十分冷血凉薄,她竟以庄慧行母亲来禁制她。

可是姚灵莺还是太老了,过得太平民了,她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录音电话,而庄慧行为着方便,一直使用录音电话,她在接到姚灵莺电话时马上就录了音。

还有一段是庄慧行到梅州和姚灵莺见面时的交谈内容。在交谈之中,庄慧行不动声色,一一提起往事,所有真相在两人交谈下尽数核实。

庄慧行做事,一向严丝合缝、坚忍决断、雷厉风行。

光碟也看完了,录音也听完了。

颜子真拿起那几张叠在一起的白纸,是一份dna签定书,她爸爸和卫江峰的。外婆竟连这个也做到了。颜子真一时无语凝噎,心酸无比。

如果不是姚灵莺抱着颜江潮跑得无影无踪,而庄慧行言出必行要找到颜江潮,卓家早已举家离国,也免去了这么多年惨伤巨变,那么,也就没有了颜子真。

颜子真真心敬佩外婆,她铁骨贞心,她言必行,行必果,重然诺,决不肯轻易负了誓言。

她一念坚持,与丈夫分开数十载,与子女艰苦数十载,却始终没忘了半句当日誓言。一一实行。她信守了对姚灵莺的诺言,却仍然用她的法子报了仇雪了恨。

颜子真又想起那张照片,心中微微一叹,也许只是不经意地留存了一些旧物,姚灵莺心中到底有没有过不安?见到卫音希酷似祖母的容貌,不知她是否也曾憎恶过?可是她对卫音希的爱也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外婆的声音轻轻响在耳侧:“我永远都会记得雁农姐姐那张关切的脸,我永远都记得雁农姐姐教我学习照顾我的时光。她总是淡淡地笑着,好像万事都不萦怀,却真心真意记着爱着每个人。”

颜子真终于明白的是,为什么她会是外婆最最疼爱的心肝宝贝了,为什么从小到大外婆对她百依百顺,甚至于童言稚语只说了一句牡丹花好看,外婆便拔了院子里的花全改了种牡丹,还有,为什么外婆会把一半的财产留给自己了。

可是,她苦涩地想,外婆,你精明如此,竟不知道我并非颜家后代?

她只觉心中沉甸甸不能负荷,因为一切都不能说,因为她不能再伤父母的心。

但是,颜子真想,我会想办法把它还给应得的那个人。

她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妈妈。这几十年外婆留在国内的几十年,她唯一对不起的人的确只有她的女儿、颜子真的妈妈。

卓嘉自和女儿心灵相通,她完全明白女儿此刻的心意,不由万分感慨,低头轻轻抚摸着颜子真的发顶,这是她的女儿,再大的磨难艰辛,看着她也是心满意足。

母女俩拥着坐在沙发里,许久许久。

颜海生欣慰地看了看她们,轻轻地收拾茶几上的东西,把它们全放入紫檀盒子里,盖上盖子,锁好。

颜子真抬起头:“妈妈,你还记得外婆留给我的那封信吗?就是宣布外婆遗嘱的时候,刘律师给我的那封信。”

卓嘉自点点头:“让你照顾卫音希,把你所得的遗产中的一部分在卫音希需要时赠予卫音希。按道理你和卫音希是堂姐妹,为什么不是一半?”

她马上醒悟过来,“因为姚灵莺所说的,卫江峰遇到的□□烦已经花去了一部分钱。”

卓嘉自自嘲地笑了一声,“她还真是分得清清楚楚。”

是,庄慧行的誓言:我庄慧行这一生所有,将由我的儿女和沈雁如的儿女共享。她所有的财产,一分为二。

当初颜子真接受遗产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并不知道庄慧行曾有这个誓言,所以她以为外婆的意思是,一部分赠卫音希以全当年恩义,一部分是为了弥补母亲而留给自己。可是谁知道竟是这样。

暮色四合,卓嘉自开了灯,大家也没心思吃饭,卓嘉自去厨房简单煮了三碗面,草草吃毕。颜海生说:“我明天去一趟梅州。”

颜子真忽然说:“我已经把《二月初一》寄给卫音希,我想他们家都应该看过了,至于相不相信,很难说。”

三人静默,颜海生轻轻叹息:“最为难最难受的是江潮了。真正情何以堪。”

卓嘉自想起母亲描述的一切,想到颜江潮被杀母仇人养大,心中也颇为感慨,说:“我想我明白为什么我家和你家失去联系了,你说过你父亲在五九年生重病去世的。”

父亲叹息:“当时缺医少药,又是自然灾害时期。”

只有颜子真略有些疏离,她似乎是作为旁观者静静思索沈雁如和庄慧行,这种抽离感很是奇特,她想,也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也许是近日来她已不像从前的心境。

大概因为颜子真沉默着,卓嘉自把话题转过来:“子真,在梅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颜子真看到妈妈担忧的眼神,知道外婆在影碟里说的话还是令父母不安,便老老实实把两次去梅州的经过讲给父母听。

讲到那张照片上沈雁如的模样和他们对卫音希相貌的误会,颜子真终于忍不住问:“爸爸,我的声音真的和……奶奶很像?”

颜海生正从唏噓中恢复过来,听到女儿这么问,想到女儿这阵子所经受的一切,不由心痛,低声说:“爸爸妈妈说过什么你忘了?什么事都要跟我们讲,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颜子真却固执地追问:“我的声音,爸爸,真的和奶奶很像?”

颜海生摇头:“我记得不是太清楚,应该没有她们说的这么像。但是颜子真,老人的记忆,但凡有三分像,那就是很像了。何况……”

他叹了口气,何况一个感恩重情到如此地步,一个心惊胆战到如此地步,风吹草动都足以疑心生暗魅。

颜子真的心凉了下来,她喃喃道:“可是卫音希和奶奶真的很像。”

颜海生和卓嘉自一心只想安慰女儿,说:“傻孩子,遗传上来说,人的相貌千差万别,所以相像是遗传学上很重要的特征,可是声音,并不一定是。陌生人之间声音相似的也多得很。”

颜子真想到大学同学总是认错莫琮和另一个同学的声音,知道妈妈说的是对的。

☆、68|5.22

卓谦一边看着教程,一边做动画,眼神专注,手势熟捻。身旁的卫音希本来也全神贯注在自己的电脑上,因为有一个问题要问,转头朝向卓谦时却看得呆住了。

很奇怪,卓谦似乎对动画很有天分,而他学电脑绘画也非常快,且构思阔朗,总叫人看着愉快轻松。

在卫音希的注目中,卓谦键鼠不断地挪动中,过了一会儿,卓谦电脑中的白色云朵活了过来,活泼泼地在屏幕上飘游,做出各种趣致表情,然后七色晚霞面目狰狞地迅速洇染了云朵,于是云朵就一声惨叫,扭了几下消失在晚霞中。整个过程短暂,但是异常活泼滑稽,颇有点卓谦本人的风采。卫音希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卓谦笑嘻嘻地举了举拳头:“胜利!”

转头就看见卫音希朝着他的雪白笑脸澄澈双眸,不禁一呆。他呆得有些明显,时间也有点儿长,卫音希微微有些不自在,又笑起来:“卓谦你可真厉害。”

卓谦就有些不好意思:“哪里,我画画太烂,只好弄得滑稽一点,旁门左道嘛。”

卫音希真诚地说:“画画有时候不用讲技巧的。你画的画就总让人看着觉得很开心。”

卓谦快活地笑:“啊,那就好。”

低头看卫音希的问题,看着不禁嘟囔了一声:“卫音希你可真有点儿笨。”

马上又找补一句:“不过天才都会在某些方面特别笨的。”

卫音希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卓谦你快讲题!”

卓谦做个鬼脸:“遵命!越来越像颜子真了,唉。”

卫音希瞪着他,又忍不住笑。

因为第二天两人都有第一节课,十点钟就出了机房,卓谦陪着卫音希往宿舍楼走,一边走一边说:“今天运气不错,占到两台不错的电脑。”

机房的电脑当然不会是同一批买的,会得陆续更新,所以有些会很新很好用,有些有点旧那就会卡,不过除了计算机系的之外,对大部分人来说是够用的,而计算机系的学生则大多按自己的需求自行组装机器。其实几乎所有学生都有自己的电脑,但是对做动画来说,无论是卫音希的电脑还是机房里的旧电脑都太慢了些。

卫音希没有说话,只是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个笑盈盈的声音:“好,如果要用需要新配置,我给你批发价。”

她问卓谦:“颜姐姐最近好吗?”

卓谦低头看了看她有点担心的表情,点点头:“挺好的。最近她到处玩,写小说、写剧本,忙得要命呢,看上去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了。”

想了一想,告诉她:“对了卫音希,今年放寒假大家要一起去哈尔滨滑雪玩呢。盖瑞、邓安、莫琮、子真、我都要去。卫音希,你也去吧?”

他停住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卫音希:“颜子真一定希望你去。”

我也希望你去。

卫音希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颜子真,上次见面的时候,颜子真那浅浅的笑容、若有若无的一点点疏离,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恨自己笨拙,又始终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感情,或者,只是逃避整理,便一直没有主动联系颜子真。颜子真也没有再打电话给她。

她不明白为什么,按照颜子真的性格,这个时候她可能会让自己安静,但肯定不会这么长时间一个电话都没有。这不像是颜子真。

卫音希一向慢热,当她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便只有默默地避开。祖母的去世已经五个多月了,她有时还是会梦到祖母,微笑着宠爱地看着自己,面目却渐渐模糊。

她内心里其实早已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其实早已相信。

但是她也有自己不能理解的地方:为什么颜子真不能直接地告诉他们,为什么用了这么迂回的方式。如果不是那样,祖母也许不会死得这么……惨。

那始终是宠爱她、一手带大她的祖母、她的奶奶。想到她去世前的惨状,要说卫音希对颜子真一点不抱怨,那是在说谎,奶奶毕竟是个老人了啊。可是她又不能不想,那个遥远的、在父亲襁褓中就身死的女子,自己的亲奶奶,她呢?她怎么办?

这样的报仇似乎也是合情合理。这样的庄慧行似乎也是可敬可佩。

想不通,想得头疼,那便不要想了。卫音希却做不到。

卓谦见她沉默,便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走在她身旁,不断地悄悄转头注视她,卫音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浑然未觉,卓谦便一直偷偷看她,却没注意到路边积雪水洼,一脚踩进雪洼里,拔出脚时,球鞋已经进了冰冷的雪水。江城今年冷得特别早,十二月初已经下了大雪,因为太冷,此际校园中已经没有什么人在走。

卫音希并没有注意,卓谦便忍住脚上寒意,一直陪她走到宿舍楼前,才挥挥手笑着离开。

那天晚上,卫音希想了很久,给颜子真发了短信:“颜姐姐,我想和你谈谈。”

颜子真的回复很快:“好。”

然后,她上了qq,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些头像,学生向来睡得晚,特别是寒冷的夜晚,外面没人走,寝室里就人头涌涌,热闹万分,虽已到熄灯时间,qq头像们还都神采奕奕地闪亮着,打招呼的闪动此起彼伏,卫音希却只打开了其中一条:“喂喂喂,卫音希同学,记得明天交连载了。”

她给杂志的漫画连载一周一期,这次是第三期了。卫音希知道机会难得,早就把连载准备好,见温公子在线,便先从邮箱发过去给他看。

温公子看完,示意打开视频,卫音希戴上耳机,看着温公子指着漫画细细指点了一会儿,然后竖起大拇指含笑夸奖:“很好。记住,保持风格,你的风格是最与众不同的,不要丢了。继续努力。”

卫音希笑起来,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我一定会的。”

想了想,说:“温大哥,我记得你说过,人和人之间最要紧是坦诚相向,特别是对那些自己很珍惜的人,一定要开诚布公,就算是会有伤害,也要让人明明白白,不能自以为是。我想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

温公子抬头看向卫音希,电脑屏幕里,卫音希年轻净美的脸上带着微笑,微微抿着唇,寒星般的眸子里不再是一直的茫然犹豫,变得轻松坚定。

☆、69|5.22

他不禁笑了,温和地说:“对,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误会和误解,都是因为当事人自以为是:自以为坚强,自以为自尊,自以为明白,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不用说别人也会明白。他们总是不明白,嘴巴不只是用来吃饭的,耳朵也并不是摆设。”

卫音希由衷地说:“谢谢你,温大哥。”

她无意识地侧了侧头,嘴角露出一朵美丽的笑。

温公子微微一怔。卫音希性子清冷,更不大爱说话,这种无意识流露出来的少女爱娇极其少见。他突然想起邓跃说的话:卫音希当然很美,但是最美的是她的美丽总是突如其来,让人防不胜防直击心底。

正怔忡间,外间传来一声大叫:“小叔!你一月份要去哈尔滨?!”

温公子转头,正要说话,那个明显是少女的声音又叫:“我靠!你竟然还要在那里呆到过年?你有没有良心,讲不讲道义,你居然丢下你亲爱的小侄女,让她孤零零地一个人过年?亏我还买了寸香斋的黑森林蛋糕给你做消夜,你会被雷劈的!”

卫音希听着忍不住莞尔,侧着脸也能看出温公子又是无奈又是满面笑意:“臭丫头,我也订了你的机票!”

那个清脆的女孩子声音听到却顿了一顿,懒洋洋的声音里带了点冷淡,说:“谁稀罕去。”

声音越来越远:“蛋糕在桌上,祝你肥过一百八。”

温公子笑,笑容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转回头来,却忽然问卫音希:“如果你现在有机会去法国留学,你会不会去?”

卫音希呆了一呆。

这个问题已经一年多没有想过。虽然几个月前温公子跟她也提过,她也是过耳未过心。自从两年前父亲替人担保的事出了问题,父亲辛苦大半辈子赚下的财产赔尽,且负债累累,后来……后来庄慧行出面解决了整件事情后,家里也就负担不起她的留学费用了,学画这种事向来并非普通留学,所需费用不菲。卫音希虽是独女,却一向乖巧懂事,心里是有遗憾,但从无半分责怪父母的意思。

父母能予她的,定是尽全力予她。她很明白。她怎么能令父母觉得对她有所亏欠?那原本并非父母的责任,自己的前途。

她摇了摇头,绽开笑容,在键盘上慢慢地打着字:“太昂贵,家里没法负担,以后,以后再说。”

温公子看着她,敛了笑意,若有所思。

卫音希心里一跳,脱口问:“怎么了?”

温公子却笑了笑,不再说这个话题:“没什么,始终觉得你应该走出去看看、学学。晚了,你早点休息,有事随时电话或者留言。”

卫音希点头,关了qq,微微笑着,翻身睡倒。

卓谦这一晚也很迟才睡。

他在回男生宿舍的路上看到岳敏,岳敏站得远远地看着他,表情有些奇怪,那奇怪里带着一点让人心里觉得不太好受的东西。

卓谦不知为什么有点心虚,慢慢地慢慢地走近她,对着她像往常一样笑了一笑,问她:“岳敏,这么晚了你怎么没回寝室?”

可是灌了雪水的鞋子实在是冷透了,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岳敏低头看了看他的脚,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再抬起头来时表情就变得有点戏谑,却不说话。

卓谦便有些讪讪的:“什么事啊岳敏。”

岳敏干脆利落地说:“陪我走走呗。”

卓谦啊哟一声:“我可不可以先回去换双鞋子?”

岳敏就笑了:“卓谦,你陪卫音希走了这么久哪。”

脸上的笑意,怎么看都有点意味深长,又有点……其它的东西。

卓谦一怔,脸就有些红,他们俩站在宿舍楼前的灯柱下,灯光很明亮,卓谦的脸红得很明显。

岳敏说:“卓谦,你喜欢卫音希对吧。”

卓谦想了一想,脸上神情有些迷惘,却不自禁流露出微笑,答她:“嗯。”

岳敏倒呆了一呆,微微低下头,心中终于泛起酸楚,他们做了这么多年同学,从初中到大学,一群同学中,她活泼爽朗,他幽默阳光,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只有她自己知道,卓谦的心里是没有人的。

他对她是特别好,虽然他习惯了关心照顾女同学们,但对她是特别好的,是因为特别合得来,因为她性格爽朗没有别的女孩子的矫情作态。但这种好,非常的坦坦荡荡,就像面对所有人的玩笑,他就只是笑着知道是玩笑,做个鬼脸就算。而她?她后知后觉地想,她是不是也接受得太坦荡大方?

这么多年来,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敲开了门进去,她也知道只要自己敲开了门进到里面,就再也不会有别人进得来。卓谦的性格她再知道不过。

可是,她没来得及。也许,她永远也是来不及的,因为那个地方,本来就不属于她。

岳敏叹了口气,能怎么样呢,还是和从前一样吧,做好朋友。不能连朋友也失去。卓谦一贯是个好朋友。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岳敏想,要是也失去了,那就太失败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眨回那点湿意,爽朗地点了点头:“那果然就不能同样对待了。回去换鞋吧,不过不用陪我走了。”

她转过身,挥挥手,往女生宿舍走。

卓谦也没多想,飞快跑回宿舍脱了鞋子,又在室友的哄闹取笑中胡乱抢了瓶热水泡脚,才缓过来。

一边泡卓谦就一边回过神来,想到岳敏,有点呆,有点不安。

卓谦大大咧咧,因为从小到大都受女孩子欢迎,在颜子真的教育下很能容忍小女孩子们的小毛病小心眼之外,衍生产品就是理所当然地从来不去在意她们有什么心思,颇有几次逼得小女孩来向他表白,然后他就会避着那些小女孩。

而岳敏是个特别大方的女孩,没有一般女孩子的小别扭小毛病,他从小就觉得和她一起玩特别舒服,不会无理取闹也不会动不动就娇滴滴地哭闹,总是笑眯眯地特别可爱,和她就一直亲近,一亲近就这么多年,勾肩搭背,嬉笑玩闹,都很合得来。

然而他也不是傻瓜,也许是因为自己也终于开始喜欢了人,刚才的岳敏让他忽然明白,岳敏喜欢自己。也许从早前,她就喜欢自己了。

那天晚上,卓谦没有睡着。

☆、70|5.22

坐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客厅兼工作间里,卫音希不由自主有些放松下来。特别是当她看到颜子真的笑容恢复如初,那点曾有过的若有若无的疏离已经消失。

对这个地方的小小陌生渐渐消失,卫音希有个错觉,仿佛她们仍然是半年前的她们,在这里亲昵无间地说话、画画、写作,然后有人伸个懒腰,去厨房做一杯奶茶或咖啡,闲适地说说话。

然后忽然间,会有人嗒嗒嗒地敲门,卓谦笑嘻嘻地闯进来要吃要喝。

在潜意识里,卫音希后来想自己不知为什么总是自然而然地把颜子真当成了可以无限亲近的人。是因为颜子真一直待她特别的好吗?其实是自己一直没有遇到过除了家人之外能对自己这么好的人吧?那简直是当然的。

颜子真是个完美的姐姐,宽容,爱护,温和,热情,纵容,护短,还总是小心翼翼地护卫着别人脆弱的自尊。最可爱的是在她总是得意洋洋自自然然地以自己喜爱的人为荣。所以在感情上羞涩内向的卫音希的感觉慢慢就变成,她是可以在颜子真的面前自由自在的。

她是自己一直想要有的那种姐姐。

卫音希原本不是轻易与人亲近的人,是颜子真,把她纵容成这样。

可是她的生活环境她的教育,让她没有机会学会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从小到大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时间太多,后来专注着对漫画的执着更让她对人际世情有点笨拙。还有天生性格的清冷和无所谓,让她和别人保持着距离的同时,只会让人觉得她的倔强冷淡。而全然不知,这其中,其实只是茫然懵懂。

此刻,卫音希想着前几天晚上和温公子的对话,咬了咬唇,抬起头看着颜子真。

“颜姐姐,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直接地告诉他们,为什么要用了……那样的方式?”

卫音希站在颜子真面前,认真地问。

颜子真抬头看着她,她终于勇敢地站到她面前,问出来了。

颜子真一直认为卫音希倔强,但过于倔强的人,不会采取主动,他们最容易自以为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臆想,并信以为真。她很高兴卫音希能够来问她。

她静静地看着这个美丽而倔强的女孩子,那些曾有过的伤感和避让已经变得很淡,时间是最好的医生,此刻对于颜子真来说,她是爸爸的侄女,也是……自己的亲人。如果说当初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对卫音希完全像从前一样,那么现在,正好有了另一种身份。

颜子真坦诚地回答她:“因为我外婆答应过你的……,”她停顿了一下,“姚灵莺老人,在她生前不能对你们说出真相。而我答应过我外婆要好好照顾你,另外我并不知道姚灵莺老人会看我的小说。”

她看着卫音希疑惑的眼神,说:“我想你父母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些事情。等你这次回家,应该就什么都清楚了。”

她知道,卫音希的父亲不会对卫音希进行隐瞒。

卫音希垂下眼,便不再问下去。她只是低头想了许久,抬起头专注地看着颜子真:“颜姐姐,”卫音希问,“当时,你要把一切告诉我们的时候,就是写小说和来我们家的时候,是很矛盾的吧?”

颜子真笑了一下:“是的,矛盾但是没有犹豫。可能是因为我的生活一直一帆风顺,所以认定人一定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无论他是年老还是年幼,无论他现在看上去可怜还是可悲,因为有些事情根本无法弥补,所以代价是必须的。”

她的目光坚定,看着卫音希:“我曾经问过你,如果有一件事,你知道了会对你有很大伤害,不知道却会有很大遗憾,你会怎样选择?你说你要知道,但前提是对你关心的人没有伤害。”

姚红英,也就是姚灵莺,是卫音希关心的人。

“可是卫音希,你却没有提到那些关心你的人,你没有想到那些关心你的人一直在被伤害,因为你不知道。你有你的感情,可是他们的感情也极其宝贵。我是那个知道的人,所以我仍然没有犹豫。因为我觉得,无论她做了什么,如果她真正还有一点忏悔和良心,她就应该亲自告诉你们真相。她应该把原谅的权利交给你们。还有,其他一些人。这么些年来,她已经享受到不属于她的、用别人的血和家破人亡换来的幸福太多太多,她如果对你们还有良心,就应该在你父亲遇到困难我外婆去解决时,告诉你们全家一切。”

颜子真看着卫音希的难受和难堪,有些抱歉,“但是她没有,她选择继续欺骗。我不喜欢她。我非常不喜欢她。”

六十年前的仇恨,颜子真不能感同身受,就算那是最爱她的爸爸的母亲遭受的不幸,但是,作为一个人,她不会喜欢、而且憎恨这个老人。

对,她是老人,可是颜子真从来也不认为一个人因为年老了就应该被怜悯被原谅,尊老的前提是老人不曾作恶,否则再老也不是被原谅的理由。法律不是这样的,情理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不然的话,那些被害人的生命和伤害就是被轻贱至地底,这世界就没有公平可言。在这一点上她和她的外婆一脉相承。

卫音希站得笔直,但始终没有转头离开,她咬着唇,眼睛里有朦胧的泪光,但是看向颜子真的目光却清澈而信赖。她信赖她没有恶意,信赖她每句话的真心真意,信赖她没有欺瞒自己从不曾有心利用自己。

她知道那是颜子真的心里话,每一句都是,因为自己问了,所以就坦然相告,就算有些话会让自己刺痛难堪。但是那是卫音希心目中的颜姐姐,一直如是。

颜子真动了动身子,她有一种想去拥抱住她的冲动,但是她没有。她的眼前神差鬼使地掠过邓跃的目光,邓跃看着卫音希的目光。

她的心里到底还是有点不舒服。

在这一刻,颜子真明白了一件事。

当卫音希走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却没有。在卫音希祖母死亡的事件中自己并非完全无辜,可是当卫音希没有完全知道真相时,卫音希选择坦诚和信赖;而卫音希在邓跃和自己分手的事件中完全无辜,可是自己却选择了退避。

在那一刻,颜子真不知如何面对自己。在那一刻,她甚至想到邓跃选择喜欢卫音希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怔怔地笑了,她哪里值得卫音希如此信赖。

☆、71|5.22

卫音希却并不明白颜子真为什么忽然之间变得情绪低落,还以为是自己的原因,连忙解释:“颜姐姐,我并不是,我并不是怪你来的,我只是想问一问。我不想,和你有误会。”

颜子真抬头,温和地说:“我知道。音希,我知道。”

两人又是沉默。

卫音希就有些无措。她们以前相处也是沉默的时间多,但那是平静安谧的,现在是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的。

过了许久,颜子真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反应过来,正要去帮卫音希加些热茶,卫音希忽然就说:“颜姐姐你帮我配一台电脑吧,我在学动画,现在的电脑很不好用了。”

颜子真诧异了一小会儿,便笑起来:“好呀,给你配一台好的。”

她当然看得出来卫音希在努力地想找话来说,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努力地走近她,可是现在的卫音希在笨拙地、努力地走近自己,对卫音希来说,大约是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所以说完这句话后,又垂着眼在费力地思索着下一句话。

竟有几分可爱。

颜子真笑眯眯地看着她,依颜子真的本性,是很想等着看看卫音希能接着说些什么、再说些什么,这应该是件挺有趣的事情。可是当女孩子想了一会儿才吭吭哧哧说:“卓谦现在在教我计算机。”

颜子真终于忍不住笑了:“教得还行么?卓谦很聪明,他的成绩一向都非常好,而且会很有耐心呢。”

卫音希悄悄地松了口气,点点头:“嗯,教得很好,我全部都能听懂。他原来没接触过动画,就自己先去学了,然后一边学一边教我,可是还是比我强很多。我对电脑软件很笨的。”

她一口气说下来,微微有些气喘,由自己努力地打破尴尬沉默,是她从没有做过的事,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一直做这种事的人是应该多么的让人感激。

颜子真微笑着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的妹妹在努力地开始学习做一件以前从来不会做的事情。

因为她信赖自己、喜欢自己,所以很努力。

她惆怅地想,要是自己真有这么一个亲妹妹是有多好。可是她又想,难道爸爸不是一直当自己是亲女儿吗?

颜子真想,到底还是,到底还是自己太过小气。甩了甩头,看了看时间,她笑着对卫音希说:“来,我们去五月天吃饭,那儿离你们学校近,啊,对了,我把卓谦也叫出来。那里的炸荷花你还没吃过吧,很不错,一点也不油腻……”

温公子同颜子真打电话:“卫音希应该挺想去欧洲留学的,但是还是那个原因——经济,你也知道的,学艺术的就是烧钱,学费生活费昂贵得不象话,她说她家里负担不起。”

颜子真干脆利落地说:“她既然想去,这些问题就由我来解决。温公子,还是得麻烦你继续帮她看看,学校、专业、导师、风格之类,这些我不懂,你是专业人士,我就厚着脸皮拜托你了。”

温公子不以为意:“这个倒不是麻烦,原先也有一直在留意,卫音希到底当我是老师,还叫我一声大哥,又的确很有才华。但是卫音希虽然不声不响,在专业上很有主见,学校专业导师这些还是得和她商量,由她自己决定。我最多只能提供参考意见。所以等我把选择题出好之后,就应该通知她了。——或者,她还会推翻呢。”

温公子笑。

颜子真就说:“没有问题。”

在那个时候,一切问题都应该已经解决好了。颜子真并没有把握卫音希能够坦然接受,但是她希望卫音希能够成熟到接受这些。

如果不能……,那没有办法,想尽办法也要让她接受向自己借钱的主意,这是她的备用目标。

正要挂电话,温公子说:“冒昧请问一个问题,颜子真,是否你打算为卫音希出费用?”

温公子十分的懂社交礼仪,他与颜子真是因为邓跃而有的交情,按理他不会提出这种问题,但到底是搞艺术出身,本性跳脱,又因为虽非知交好友,却也很喜欢颜子真的性格,所以好奇心还是大过了礼仪。

颜子真一怔,笑眯眯地说:“哎哟,温大画家也八卦。”

温公子也笑眯眯:“你们作家不是总说这一句话吗?好奇心杀死猫呀。”

颜子真哈哈大笑:“不,我不用为卫音希出费用,那些钱本来就应该是她的。”

她手上所有的外婆的遗产都应该交给卫音希的,那是外婆说的,外婆所有的一切,将由外婆的子女和沈雁如的子女共享。而她不是。她不是沈雁如的后人。

温公子不再八卦这个问题,笑着说:“其实卫音希这样的女孩子,去了国外学习,应该是会很快乐。”

颜子真很赞同,这也是她一心想要送卫音希出国留学进修的原因。

卫音希喜欢画画,但从来不曾想过画画带来的名利,她只是享受画画的乐趣,从中得到莫大的快乐。而当她能学到更多的时候,就是她更快乐的时候。这就是年轻的价值,一个只在理想和梦想里的年轻孩子,暂时是不会去想这些的,除非生活拮据环境迫人,或者天生野心强盛。

就如当年的温公子,颜子真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她甚至现在还停留在这样的时候,天真、纯粹,因为生活平顺拥有充足的爱,更因为有相对充足的金钱,所以只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的时候会觉得充满了快乐愉悦,并因此心满意足。只是毕竟年龄渐长,见识渐广,很多事情会停一停、想一想了。

颜子真无限感激父母给了自己完整无缺几近完美的生活。她不是没见过同学朋友家种种困境,或因经济、或因家庭矛盾、或因家变,叫人烦扰忧心,完全无心沉浸自己喜爱的事物。她一概皆无。虽说并非富有,但她父母恩爱,家里时时笑谑满屋,奶奶幽默和蔼,婆媳感情极好,大姨舅舅们家境都不错且彼此关系很好,她自己则有充足的生活费,还有各长辈时时给她的私房。且家人从不勉强她的功课,考得好了赞一声,考得不好顶多只有妈妈嘲弄几句。

她的成长过程快快乐乐、健健康康。这样的经历,让她就算遇到了挫折,她也能很快恢复过来,

这是家人给予她的最大的礼物,一生受用无穷。

所以,她想,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会、都应该站得笔直,勇敢地、坚强地去面对去解决。

☆、72|5.22

隔了几天,颜子真斟酌再三,给卫音希挑了一台手提电脑,是定制的。因为她做这一行时间久,慢慢的不仅和供应商有交情,因为某些客户的特别要求,和生产厂家的几个工程师交情也很不错,遂和他们讲了自己的需求、具体是做什么用的。他们就帮她换了显卡、cpu等几个配件,电脑厂家也会做这种定制服务,所以选的也是近似要求测试稳定性后的配件,一台私订高配手提便搞定了。

至于为什么要手提电脑,那就完全是因为卫音希是学生,且因为要跟着卓谦学习,自然是手提方便。

颜子真对卫音希说:“本来不想收你的钱,就当是礼物。可是想来你也不肯,所以就做了定制,不过你放心,因为是专门针对你的运用来定的,会更加好用,而且价格便宜。”

卫音希点头,却微微低了下头,颜子真,还是同以前一样,连她的自尊心都小心照顾。

其实如果由颜子真赠送的话,她会送k。

卓谦拿着手提操作了一回,假装羡慕嫉妒恨:“颜子真,你可真偏心。”

颜子真白他一眼,卓谦有四台电脑,家里三台,宿舍一台,三台是他自己diy的,一台就是昂贵的k。他学这个专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自己这样说。颜子真嘲弄他:也不知什么时候长了四只手四只脚。

卓谦哈哈地笑,教卫音希安装和测试软件,两人头并头嘀嘀咕咕问的问学的学,颜子真看一眼,继续研究哈尔滨太阳岛的团购门票以及美食店,一边想:“不知道秋林红肠是不是真这么好吃,还有那个著名的格瓦斯汽水。”

卓谦应她:“反正好不好吃你肯定是要去吃的。”

颜子真才发觉自己念叨出来了,笑:“卓谦你可真不专心啊。”

卓谦鄙视她:“安装软件可用不着聚精会神哈。”

然后他看一眼卫音希,踌躇了一会儿,正要说话,就听到颜子真漫不经心地问:“音希,你和我们一起去哈尔滨玩吧?”

卫音希一怔。

于是出发去哈尔滨的时候,一共是六个人,三男三女:邓安、盖瑞、莫琮、颜子真、卫音希、卓谦。

莫琮笑嘻嘻地朝卓谦和卫音希努努嘴,悄声同颜子真说:“干得好。”

在莫琮私心里这两人最好快点成一对,让邓跃偷鸡不成蚀把米,吐他一缸子血。

颜子真白了她一眼:“我可没那想法。”

不过想想,要是卫音希真让邓跃追上了,这可真是……,太狗血了。

卓谦是个小绅士,上下飞机的整个过程,颜子真像逛街一样只需要背着自己的小包,所有的行李包括拿杯咖啡都由卓谦鞍前马后服务周全。最夸张的时候卓谦一只推着行李车,一手端着颜大小姐的咖啡杯,还要顾着肩上的背包和手里的机票身份证,而颜子真只是慢慢地翻包找身份证,找完了转头和莫琮说话。

结果连盖瑞都看不过去,说她:“喂喂,颜子真,那是你自己的行李箱,你看小卓谦……”颜子真冷笑:“我赞助他全程费用,就算现在他有女朋友在一起,也得先当我的劳力。”

卓谦笑眯眯:“丑姐姐没有人要,没办法,只好当弟弟的先委屈下啦。”

盖瑞转头一看,卓谦推行李车的右手还拎着颜子真的一个小包呢。然后紧接着他眼睁睁地看着卓谦上楼下楼托运行李磅重量,娴熟无比,不禁看得目瞪口呆,颜子真得意洋洋:“这是我从小训练卓谦的功底,卓谦以后的女朋友可就托了我的福了。”

邓安一个人跟在后面,看着颜子真久违的娇纵,微笑。

莫琮和卫音希都见识过颜子真和卓谦在一起时连包都不背的模样,不以为意。

卫音希则抿着嘴笑,这是另一面的颜子真,她觉得这样的颜姐姐很有趣很可爱。

她原本根本没打算来哈尔滨,虽然听到提议有一点心动,可是突然间的也根本没有思想准备。后来和家里通电话的时候,父母忽然问起她和颜子真还有没有来往,她有些诧异,如实回答,并说了自己的想法,虽然有些胆怯,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提到了颜子真的这个建议,结果父亲只沉默了一会就对她说如果想去就去吧,费用马上汇过来。

她对父亲的态度有点奇怪,之前父亲不错是和颜子真很谈得来很和睦,父亲也很喜欢颜子真,但后来发生的事情是谁也回避不了的,就算看了那本书,她也看得出来,父亲只是淡淡。她便悄悄问妈妈,结果妈妈毫不犹豫地说去玩吧,鼓励她说爸爸妈妈都希望她去玩,说因为家里之前出事她都没有再出去旅游过。

她不知道她妈妈的想法。

然而她妈妈却很清楚明白。卫家几乎没有其他亲戚,卫江峰这边不用说了,卫母这边亲人不多且遥远又多年不见,卫音希从小就没有年龄相近的兄弟姐妹,现在身为父母的他们知道了原来自己竟有个嫡亲的兄长,兄长这边亲戚众多,特别是侄女颜子真,热情聪明,虽然有些小心计,但卫母认为就算那心计也是堂堂正正存着善良正义。她和卫江峰都见过她,当然知道她是真心爱护卫音希,所以作为一个母亲,她就倾向于认亲,自然希望女儿和颜子真更加亲近。

对于仅有的女儿,她希望她有亲近的兄弟姐妹,这样除了他们夫妇就能有其他扶持照顾的人。有些自私,然而情理之中无可厚非。

卫音希只略微犹豫了下,在颜子真和卓谦问她考虑好没有时,点了点头。还是少年,谁不愿意和一群有趣又谈得来的朋友一起出去玩?

何况……

这次旅途一开始便十分顺利开心。下飞机打了两辆车到酒店,酒店是颜子真预先订好的,这会儿是旅游旺季,颜子真提前订了三间,本来没有预卫音希,安排的是邓安和卓谦一间,莫琮和颜子真一间,盖瑞因为要谈生意,就单独住一间。现在卫音希加入,便跟酒店打了电话,顺利地把一间房改成了三人间。

第一餐晚饭颜子真安排在酒店附近的一家东北菜馆。六个人当中,只有盖瑞和邓安来过东北,也已经过了好几年,就全由号称提前准备了攻略的颜子真作主。

颜子真点了四菜一汤。

此时已经晚上七点,一月正严寒,菜馆虽然开着,吃饭的人却只有他们这一桌。盖瑞还在酒店和客户谈电话迟一些才过来,邓安看着颜子真点招牌菜,完全不动声色。

☆、73|5.22

卓谦眼睁睁看着服务员应声而走,就说:“颜子真,这也太少了点吧。”

四菜一汤,三个大男人三个女人,其中两个女人还都是大吃货——他当然不会把卫音希算成吃货——,这会儿又饿这么久了,真不够填牙缝的。

颜子真很和气,温柔地看着自己亲爱的表弟,眯眯笑:“小兄弟,来来来,跟姐姐我算一下这一程你出了多少钱?”

卓谦故作咬牙瞪眼忿愤状,须弥又泄了气,低着头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果然有钱是大佬,有钱了不起,有钱欺负人。”

莫琮则赠她一个大白眼:“你也是,明知道你弟弟性子好,还天天欺负他,晓得你有个好弟弟,也不用这么作死地秀,不知多讨厌。话说回来,你不会觉得真是少了点?”

颜子真得意洋洋,过了一会儿,看见不远处端菜过来的服务员,立马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口哨声还带拐弯儿的,那就真是说不出的得意了。

然后莫琮、卓谦、卫音希就集体石化了。

那是一个巨大的、巨大的盘子。怎么说呢,盘子的直径足有一个脸盆那么大,当然是大脸盆,然后盘子里的菜还堆得满满冒尖儿,目测足足不止一斤的酸菜粉了。

颜子真扫视了一眼三位目瞪口呆的土包子,很体贴地说:“小鸡炖蘑菇且得费点儿时间呢,咱慢慢先吃这个。”

那股子计策得逞的得瑟样,连卫音希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随即捂住嘴,弯着一双晶莹澄澈的眼睛看着颜子真的模样。莫琮傻眼过后就笑道:“我是听同事说过东北的菜份量足,真没想到竟有这么足。缺点是咱们不能多吃几种菜了。”

卓谦看向邓安:“邓大哥,你是知道的吧?”

邓安笑道:“我来过哈尔滨。”

卓谦埋怨他:“你也不提醒我们。”

让这个促狭姐姐把自己当活宝耍。卓谦自觉年长之后已经甚少被颜子真耍得这么傻样了,虽然小时候那是一耍一个准,每个个案都被家里众亲友长久流传,简直罄竹难书,可那真是小时候啊。

邓安举了筷子戏谑地笑:“那怎么行,有人这么勤快地做了详细攻略,咱们又没有物质上的奖励给人,精神上总得给点报酬意思意思啊。”

颜子真自从上次在盖瑞家和邓安不愉快后,就一直没再见过他,再次见面就是在机场候机,但是从那时到现在,邓安都比较沉默,没有同颜子真说过话,颜子真自然不会主动去搭理他。然而这会儿,他看着颜子真的笑容,虽然是戏谑的,眼神却带了点歉疚,

那点歉疚,颜子真是看得出来,但她也不认为他是为那天说的话感到歉意,反而似乎是因为别的。但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本也不是小器的人,虽然邓安说的话很令她生气,可是她也一直知道邓安和邓跃是感情极好的亲兄弟,自己和邓安可是泛泛之交,那么邓安会那么想那么说,似乎也并不是那么不可原谅的,帮亲不帮理嘛。反而是自己的反应有点过了,为什么自己会认为他就应该公正地站在自己一边呢?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秘密并加以维护吗?这岂止不合情,根本就不合理。

感情的事,哪里来的公正公平。

那么,现在不管他是为什么歉疚,总归是他主动释放善意。她马上反唇相讥:“现在好像是你得到的精神愉悦更多一些。”

看戏看得这么快乐愉悦。

邓安弯起嘴角,笑:“那也不能怪我,有人自动献身表演娱众,多么喜闻乐见。”

卓谦哈哈大笑,颜子真斜着眼看他:“啧啧啧,卓谦小同学,你真是太擅长配合了。”

胳膊肘往外拐得这么嗨皮。

卓谦活泼地抱拳敬礼:“有大哥大姐在上,小弟一定甘当绿叶,大力配合,绝无二话。”

莫琮拍拍卓谦的肩:“我们吃饭,别理他们,这两人见面就斗法,也不是头一回了,这次得一起度假七八天呢,且有得斗,咱们只管看热闹就行。献身表演娱众的岂止一个人呢,”她侧了侧头,想一想:“嗯,余兴节目都有了,真不错。”

卓谦和卫音希都乐起来,莫琮吃一口酸菜粉条,“唔”一声:“不知道是饿了还是怎么着,很开胃很好吃啊。颜子真贡献不小。”

这么自然地转换话题,颜子真悻悻:“莫琮,你这打一掌给一甜枣的功夫最好多耍在别人身上,欺负我算什么好汉。”

莫琮眯眯笑,偷偷跟卓谦说:“我们以前在寝室里时,你姐姐有个外号叫‘白雪公主’,我叫‘黑桃皇后’。”

卓谦乐得几乎从餐桌上摔下去。

等到盖瑞赶到,又要了当地的名酒玉泉方瓶,他和邓安酒量好,两人慢慢地喝掉一瓶,还让卓谦尝了一小杯。

这一顿饭吃得颇满意。这几个人都是那种到了一地就一定要吃当地食物且能从中找出美味的人,这家菜馆的东北菜也着实做得不错,量又十分十分的足,最后六个人都捧着肚子回酒店。

次日为休整,三个女生去逛街。盖瑞谈生意,邓安带了卓谦不知道去了哪里。

哈尔滨的冬天真的非常冷,非常冷,他们去的这一年算是暖冬了,白天也低到了零下十几度,在室外呆几分钟就冷得直跳,露在空气中的脸像刀割一样,而且割了几刀就没感觉了,伸手一摸,冰一样。她们全用围巾包紧了脸,还是有寒风透进来,简直无孔不入,便一间一间店铺地钻进去取暖,等到暖和了,再走,再钻。每家店老板都不介意,应该是习惯了,反笑呵呵地招呼她们:“进来暖和一下再走,回头把脸给冻坏了。”

真是温暖啊,颜子真说。莫琮一个趔趄,抱怨她:“大家都感觉到的东西就放在心里好了,你这么偶尔忽然的总要爆发一下小文青感慨真让人受不了。”

颜子真气得追打她,结果灌一口冷风,咳了半天。

莫琮拖着她进了店铺,叹了口气:“晚上去冰雪大世界,那得有多冷啊。”

颜子真就算咳着也憋不住要出声:“零下四十度!”

莫琮温柔地说:“我知道你想吓我,现在你可以好好地咳嗽了。”

卫音希笑得都不行了。

女人的购买能力是惊人的,就连卫音希都忍不住买了好些东西:音乐盒、套娃、皮靴、帽子。好漂亮、好便宜、好可爱、好好玩。

还有望远镜。

很多年后,颜子真还用着那副望远镜,俄罗斯的产品,虽然小,清晰、明亮、对焦和倍数都特别准,好过后来买的其它牌子几百倍。

☆、74|5.22

第三日便出发去滑雪场滑雪。

一月份是滑雪最热闹的旺季,人很多,所幸滑雪场够大,一眼望过去,还是有大片的白色。颜子真穿了大红的羽绒服,坐在更衣室里一边望着窗外的雪地一边三心二意地穿滑雪靴,她长到二十七,从未滑过雪,心中十分雀跃,又从未穿过滑雪靴,是以一双滑雪靴穿了好久没穿好,盖瑞三下五除二自己穿好,看着她心不在焉地研究着穿穿脱脱,不禁失笑,顺势便蹲下来帮她穿。

颜子真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低头看见蹲着帮自己绑鞋带的盖瑞,呆了一呆,却见他行动间十分自然,拉了拉鞋带试试松紧,然后流利地绑好,打结,完了站起来笑:“走走看,会不会绑得太紧。”

伸出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肘。颜子真顺势站起来,走了几步,不松不紧,竖了个大拇哥给他:“绑得好。”

卓谦看了一眼卫音希,见她早穿好鞋,利落地走着试松紧。

邓安和莫琮一边穿鞋一边无意中对视了一眼,都笑了一笑。

莫琮便闲闲地说:“我们得请滑雪教练吧。”

盖瑞笑:“我会一点,邓安就不得了了,他是有教练证的。所以……”

邓安嫌弃地看了看颜子真,颜子真瞪了他一眼,倒笑了:“盖瑞你去教音希。”

她直接走到服务台前,请了两个教练,一个示意给莫琮,一个示意给自己,然后笑嘻嘻地对邓安说:“我家卓谦是运动健将,会学得很快,决不会耽误你的玩乐。”

邓安见状叹了口气,拉了颜子真便走,颜子真大惊失色:“喂喂喂!”

邓安狰狞地凑近她的脸:“我让你试试什么叫吃喝玩乐号称第一。”

他拉了颜子真走得飞快,颜子真先还挣扎,后觉得怪傻的,就随着他走。身后莫琮禁不住笑,重新安排了一下,大家便一起到了滑雪场去玩。

一地雪白,明亮微蓝的天空一望无际,有淡淡的日光,空气却似乎不是那么冷了,可能是因为大家的注意力全在控制脚下的滑雪板上。

每个人都跌跌撞撞说不出的狼狈,莫琮在教练再三示范帮助下仍然不断地摔跤,最后竟然在地上连滚两个圈,也不知她怎么做到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笑声中卫音希又一头栽倒在雪坡上,索性就坐在那儿笑,这下子连教练们都站住了直乐。

卓谦到底运动细胞强,学了十几分钟就能稳稳地滑了,又学了会儿教练传授的技巧后,便兴致勃勃地准备去坡上滑,一旁跌得面青鼻肿的颜子真大惊:“卓谦,你要是敢现在就上去滑,我打断你的腿!”

一言未毕,又一屁股坐倒,挣扎了两下站不起来,邓安长叹一口气,伸手去拉她。颜子真瞪着他,欲待争口气不理他,奈何脚下两块长长的滑雪板让她又实在爬不起身,想想好汉不吃眼前亏,邓安虽然嘴毒,教自己也的确教得吃力,遂也叹了口气抓住他的手颤微微地站起身。

邓安见她努力地把稳身体,身子却仍然往后坠,道:“第三十次提示,请把重心往前移,尊臀务必提起前倾。”

颜子真怒视:“哪有第三十次!”

邓安好整以暇地示意她:“三十一次,颜子真,身子前倾,你想想你前三十次都是屁股着地平沙落雁式,试一次以头触地怎么样?”

颜子真瞪着他,邓安马上改口:“对,我说错了,是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所以你要向前。来,别总是显示你的负智商。”

颜子真心想,她怎么会这么傻跟了他来学滑雪,简直自取其辱。

然而她抬眼,卫音希和莫琮都能够慢慢地滑上一些距离了,又羞又怒:“那是你教得不好!”

旁边教卓谦的教练笑嘻嘻地说:“他教得很好啊。”

颜子真气得,瞪着那教练,叉起腰,这一下倒站稳了,邓安扶住她的腰,略用力往前按,懒洋洋地说:“第三十二次,别怕摔倒,忘掉平地上的习惯,这是正常重心位置,不会摔的。”

轻轻往前一送,颜子真还在悻悻中走神呢,不由自主就按着前面邓安教的稳住脚,向前滑去。也许是因为没有太专心地“要学会”,误打误撞的,一种微妙的感觉终于被她抓住,在几米后再次摔倒赶紧起身,连话也不敢再说,牢牢掌握住那个感觉,这一次,她顺利地滑了起来。

只不过一个关口,这个关口过了,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她笑起来,那飞一样的感觉真是太棒了!惊喜变成十分的快活,她在微微倾斜的雪地里张开双臂平稳身体,一米一米地往前滑,大红的羽绒服衬着她皎白的笑脸明亮的双眼,那笑脸双颊因为兴奋微微泛红,乌黑的眼睛更加明亮晶莹,只显得她无忧无虑,快活无限。

邓安微微失神,她从前也总是这么快活明亮。这才是颜子真啊。

滑了好一会儿,颜子真在他身边横起一脚滑雪板,慢慢停下来,这会儿她连停下来都十分顺利了,半仰着头笑眯眯地说:“我学会啦,你可以自己去玩了。”

居然还敢带了点得意。

邓安失笑,回过神,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地往边上的缆车走去,顺势拉了卓谦,头也不回,声音仍是懒懒地:“放心吧,我知道在哪里让他下车。”

颜子真看着缆车往上移,又快活地滑了一会儿,到底不放心,不停地注意缆车,到了四分之一处,果见卓谦下了缆车,那处离颜子真所在的底部坡度很缓很宽,人也不是很多,便看见卓谦稳稳地滑了下来,只是才滑了一半,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就成了滚地葫芦,滚得收不了势,他努力地自行起了一次身,再滑了一点,又滚在地上,又起身,又滚,最后怎么也起不了身了,索性就坐在地上脱掉滑雪板,跑了下来。

这边坡底看着他这一连串表演的众人早就笑得发昏了。颜子真撑着腰哈哈大笑:“卓谦你怎么不干脆就这么滚下来算了呢?又快又省力,帅死你。”

卓谦瞪着她,伸过手来一拉颜子真,颜子真“啊啊啊啊”手舞足蹈了一会儿,一个屁股墩坐倒,笑不可仰。

然后卓谦见卫音希笑得满脸发红地看着自己,咳了一声:“还是挺好玩的。”

盖瑞也笑了好一会儿,他已经教会了卫音希,挥了挥手也正要往缆车走,抬眼一看,忍不住响亮地打了一个呼哨,大家闻声,不禁都抬起头来。

只见极高的雪坡顶上,在辽阔的蓝天背景中,一个人影如鹰隼飞滑而下,他自然地张开两臂,脚上的滑雪板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灵活至极地左穿右插,顺畅自如。那般的身姿潇洒、刚健迅猛,可是很神奇的却仍带着点儿悠闲懒散的味道,愈发显得游刃有余。仿佛整个雪道上只有他一个人。

那样自由自在地翱翔。辽阔的蓝天雪坡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自如飞翔,纵横天地之间。

是邓安。

颜子真喃喃地说:“果然吃喝玩乐他认了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一。”

☆、75|5.22

在邓安的剌激下,也在教练的允许下,所有人都开始坐缆车准备去滑短坡。然后所有人都摔了无数跤,很奇怪,滑雪的坡地并不软,可是摔上去一点都不痛,摔得开心无比,笑得喉咙都哑了。连卫音希都不断地哈哈大笑,不断绽开的笑容如冰雪乍裂,清泠泠洁白秀美,说不出的好看。莫琮忍不住对颜子真说:“卫音希真是美人。”

到最后累成一团,出滑雪场时都过了下午三点。

这一天只是早上吃了一点,到现在大家都饿得不行了,颜子真从包里取出一盒饼干:“先垫一下,酒店现在没得吃,我们去……”她拿出攻略看了几页,指着其中一页:“我们去这里吃。”

莫琮夺过她手里的攻略看了看地点,没好气地说:“你就歇会儿吧,这会儿还管哪里好不好吃,看到最近哪家看着象样就去哪家吃嘛。”

颜子真趴在她身上,有气无力地说:“要吃,好吃的。”

指着饼干盒,“饼干,都很好吃。”

滑雪场的欢乐情绪还在延续,卫音希笑倒在椅背上,盖瑞和卓谦也忍不住笑,可不是,饼干都是日本代购来的,颜子真宁肯饿死都不愿意吃不好吃的。

连玩了两天滑雪场,隔日再去了牡丹江,然后,终于去了太阳岛看冰雪大世界。

零下三十几度的冬夜,微微的夜风拂过羽绒帽和围巾中露出的小半张脸上,稍过一会儿就开始刺痛,颜子真用戴着手套的手去捂住脸,张了下嘴又紧紧闭上,对着太阳岛上无数璀璨夺目美不胜收的冰灯看得呆住。

直到盖瑞笑眯眯地拉了她一下:“快进来。”

冰做的城墙城楼,冰做的滑梯,冰做的各种动物,冰做的迷宫……到处是灯光在晶莹剔透的冰块中散射出的无数光芒,点点线线面面,光华四射,七彩夺目。

盖瑞和邓安因早就来过,表示只在冰宫中走走看看就行,让这四只土包子自己去玩。

于是卫音希被卓谦拉了去玩滑梯,颜子真想想就和莫琮走迷宫去。结果走了四五次都困在当中,两人都是路痴,走来走去一个小小的迷宫竟然就是走不出来,却不觉得冷,也根本不急,闲庭信步走着走着便停下来抬头看四周冰楼冰塔冰亭子上的七色冰灯,只觉入目美伦美奂,美不胜收,两人也不拍照,只静静地看着。莫琮笑:这一晚上就呆这里也不赖了。

盖瑞和邓安看完一圈发现这两人还在迷宫里发傻,实在看不下去,盖瑞三下五除二进来把她们拉出来,提醒她们:“老呆在迷宫里干吗呢,还有别的好玩呢。”

于是去滑冰梯,冰梯很高,底端是雪白的一堆厚雪,北方的雪不若南方的雪,是干燥蓬松的,等闲不化。从冰梯飞速滑到底时,半个人便会被埋在雪堆里,于是每到这时便有又惊吓又快活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颜子真一见大喜,立马撒腿飞奔去排队,莫琮反应十分敏捷,飞身插在她前面,叉着腰得意地笑,颜子真拍着她的肩笑嘻嘻地说:“多好,有个试验品。”

盖瑞又一次目瞪口呆,他知道颜子真活泼有趣,却没想到一向淑女风的莫琮也会如孩子般嬉笑活跃。

邓安自始至终微笑旁观。

那边卓谦和卫音希在迷宫里意见相左正在辩论,卫音希坚持往左,卓谦觉得往右是正确的,卫音希仰了仰头:“那咱们各走各的。”

卓谦毫不犹豫地说:“那不行。”

卫音希瞪着他,忍不住鼓了鼓嘴,卓谦笑嘻嘻地看着她。

卫音希哼一声,上身不动,脚跟左转,开步走。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脚步很重的一下一下,卫音希回过头,卓谦冲她做了个鬼脸,也不说话,只笑着走在她身旁。卫音希说:“说不定你是对的呢。”

卓谦说:“肯定我是对的啊。”

卫音希白了他一眼,加快脚步,绕得几圈,却到底碰了壁,果然是错的。卓谦就拉了她退到原地,往他选定的方向走,绕了几绕,过了几分钟,眼前一亮,出了迷宫。卫音希颇沮丧:“你刚才自己走就好了。”

卓谦看着她笑:“那怎么行,我可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里面。”

颜子真和莫琮去玩了其它的游戏之后,又绕了一整圈好好地欣赏了冰灯,最后却又跑去滑冰梯,孩提时的游戏总是最吸引人的,连盖瑞都哈哈大笑着排着队滑了一次又一次,邓安本来没这个兴致,颜子真玩得high了,跑过来拉着他说:“大家都玩,你一个人这么站着装酷,多傻啊,来吧来吧,多好玩啊。”

因为羽绒服太厚,她只能抓着他的袖子,抬了头,七彩冰灯是背景,她雪白的脸上全是笑,笑弯了的双眼亮晶晶的,让人不忍拂了她的要求。他便依了她,排在她身后。

在她的身后只能看到她的连衣羽绒帽,因为玩得高兴,侧侧的歪着,露出一缕头发,邓安不知怎的就想起她白天是戴着红色厚毛线帽的,帽子上有两只小翅膀,十分趣致好看,后来见到自己的朋友时,因为那人有1米90,她便仰头看他,头仰得太高,帽子很不给面子地掉到了地上。大家都笑,她也笑。

玩到差不多时,卫音希蹲了下来,卓谦问她怎么了,她仰起脸皱着脸:“走不动,脚很痛很冷,好像进了雪水了。”

卓谦大惊,失声叫:“进雪水了?多久了?”

卫音希皱紧眉头:“不知道。”

卓谦的声音大,邓安盖瑞都听得清楚,脸色微变,颜子真因为看过攻略,更是大惊,疾步跑到卫音希身边:“哪只脚?快脱下鞋子!”

话音未落,卓谦已经一把捉住卫音希的右脚,几下脱了她的鞋子袜子,扯下脖子上的厚围巾绕几圈裹住扎紧,背起她就往园门跑。

幸而门口的出租车多,卫音希一坐上副驾驶座,盖瑞就马上把她的脚凑近暖气风口,司机一见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扭大了暖气,卫音希的脚本来已冻得青紫,没什么知觉,这会儿加大马力的暖风吹过来,刺痛感开始强烈,又是麻麻的,过了一会儿,终于完全恢复了知觉,虽然仍是冷。

见她较为自如地动了动脚趾,颜子真和卓谦都松了口气,盖瑞关上车门,邓安想了想,说:“车反正坐不下了,我去找莫琮,你们先回去吧。”

莫琮刚才去上洗手间,应该是会回到滑梯那儿。

盖瑞说好,和颜子真卓谦上了出租车回酒店。

☆、76|5.22

车行到一半,颜子真不放心,还是让司机开车去了医院,哈尔滨冬天的游客多,各种冻伤事件也多,医生也是见多了这类事情,轻车熟路地仔细检查了一遍,说没什么大碍,给了红花油,吩咐实在不放心可以按摩推拿活血一下。因为医院晚上推拿医生早就下班,回了酒店颜子真就让叫了最好的推拿师来替卫音希推了半个小时。卫音希想说不用了,见颜子真沉了脸根本不理她,只好乖乖地一声不吭。

到一切搞定,卓谦和盖瑞都回了房,颜子真才责备她:“卫音希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零下四十度,可以冻掉你脚趾头废了你的脚!我知道你是因为看着我们玩得开心不想扫兴,想着忍忍就过去了,可是事有轻重缓急你不知道?你以后一辈子都要记得,什么事什么人都没有你自己的身体健康安全重要。”

卫音希从未见过颜子真这么认真生气的样子,更从未听过她用这种近乎于斥责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可是她丝毫没有委屈的感觉,她低头不语,心中只觉得暖。颜子真看了看她,叹了口气:“晚上要是有什么感觉不好,千万不要瞒着。”

这时候卫音希点了点头,轻声说:“知道了,颜姐姐,我不会的。”

在冰雪大世界玩的时间本来就不短,再加这一通折腾后,已经凌晨一点,因为很累,颜子真和卫音希就先睡了。

直到她们睡着,莫琮也还没有回来,那天晚上,她回来得很晚。她站在颜子真的床前,站了好一会儿,替她掖了掖被子,笑了一笑。

隔壁房间的邓安则看着精力充沛正在打游戏的卓谦笑,卓谦也笑:“约了朋友下副本。酒店网络还不错。”

想了一下说:“颜子真今天好凶,除了和医生和司机说话,理都不理我们,不过也是,太危险了。好在有惊无险,吓得我。”

邓安说:“你姐姐真是操不完的心。”

卓谦叹了口气:“谁说不是,虽然她也从小娇生惯养,可是邓大哥你不知道,她可会照顾人了。我那些堂哥堂姐表哥表姐,我就服她。待人特别好特别真心,还有趣好玩。不过呢,”他又叹了口气,“她老这样,我又担心她会被人欺负会吃亏。”

就像邓跃的事,虽然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模模糊糊的也知道感情的事别人没什么权利置喙,可是他就是认为,一定是邓跃方面的原因。

邓安微微一笑,去卫生间洗漱准备睡觉,对着镜子时脑子里忽然就想起莫琮说的话:“颜子真就是这样的人。”

冰雪大世界人很多,莫琮不知去了哪里,他找了一会儿,他打了盖瑞电话,盖瑞说卫音希的脚已经活动自如了,不过他们还是往医院去了,也便放了心,给莫琮打了电话约了会合地点,慢慢地往会合地点走。

他看到莫琮站在迷宫边上,看着七彩晶莹的冰灯发怔,灯光透过冰层折射出来的光特别的清泠美丽,却映得她的脸有点忧伤茫然。邓安慢慢走近她,看了看她,她转过目光也看着他,然后他说:“你喜欢盖瑞。”

他用的是肯定句。

莫琮淡淡一笑,过半晌,低下头自嘲:“你倒是眼利。”

不是,是他一直都把自己放在旁观的位置上,一直。所以,虽然他无心也无意观察什么,但反而更容易看出些什么。多么讽刺。

莫琮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里,一边看着远远近近美丽的冰灯往外走,一边说:“我大一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医生说会传染。可是我不想休学,但宿舍里不能住了,我家离学校所在的城市很远,又没钱租房子,学校就让我住到学校角落一个很旧的准备翻建的小宿舍楼里。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才养好病。那三个月里,颜子真就住到那里陪我,就住在隔壁,天天戴着口罩和手套来照顾我,买营养饭菜,打开水,帮我绞热毛巾擦脸,扶我上厕所,洗衣服。还买了电炉来炖各种汤给我补身。你是不知道她是多懒的人,不想上的课就逃课,临考了突击一下,这么得过且过的人,知道我不肯休学,又总想考高分,就坚持了三个月天天上课,正课上完又替我上选修课,抄了她生平最好最整齐的笔记给我自习,重要的课用小录音机给我录下来,还给我上课。然后天天抱怨:累死了,你以后一定要报答我。”

“而我很自私,我刚开始叫她别理我,别回头传染了,我一个人能行的。她说,戴着口罩手套呢,再说我颜子真这么好这么善良,老天爷可爱我啦,怎么忍心让我传染上?我知道如果没有她我不是不能自己生活,但是会很累很吃力,我当时连走路都只能慢慢地走,所以劝了一次就没有再劝。后来我病好了,她轻了十斤,高兴得不得了,说不要我报答了。”

她轻轻笑:“颜子真就是这样的人,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你明白吗?”

邓安顿了顿脚步,忽然笑一下:“但是,她却很粗心。”

莫琮温和地说:“不,是我的性格问题,在不到八分把握时,我总要顾全自尊。而且,你怎么能要求一个人十全十美呢?”

邓安沉思着说:“你觉得是盖瑞喜欢颜子真。”

莫琮一笑:“所以,我怎么做得到去怨恨颜子真夺爱呢?那岂不是太不要脸?”

邓安忍不住笑起来:“莫琮,你一定会得到你的幸福。”

莫琮撇了撇嘴:“承你吉言。”

莫琮想了一下,忽然又笑了:“这说的好像我真的很大方似的。其实,邓安你可能不了解吧,一个在家境贫寒家庭不是很和睦的环境里长大的人,处事总会比较小心,那点自尊也会来得格外强。这是我没有办法很快改变的,也许要花很长很长时间也做不到。盖瑞……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颜子真,就算没有颜子真,也不见得是我。所以,我没有理由标榜自己的大方。我只是认为,颜子真值得一切好的。”

邓安笑笑,双手插进裤袋,慢慢地走着。

莫琮忽然笑了:“还好颜子真选了盖瑞而不是你。”

邓安闻言呛了一下,惊诧地看着莫琮:“莫小姐你真是想象力丰富。”

莫琮转头注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我只不过是作个比较。邓先生,你的历史太丰富了。”

邓安微笑:“我现在相信女子间的友谊了。”

莫琮笑了一下:“我倒是相信人与人之间总会有真的情谊,这跟男女无关。”

☆、77|5.22

最后一天,是去吉林看雾淞,然后从长春坐飞机回家。

吉林是个不大的城市,风光和哈尔滨完全不同,并非旅游胜地。去吉林,是因为那著名的松花江雾淞。

他们的运气好,前两天突然降温,所以松花江畔所有的树上都挂满了特别丰绒的雾淞,一眼望过去,雪白的雾淞柔柔地环抱着每个树枝,随着树枝的长势纤尘毕现,美仑美奂,几疑是仙境。

那天不是周末,人也不多,三个女孩子都兴高采烈地一边抬头观看一边沿着江奔跑起来,寒冷的天气奔跑,寒风扑剌刺地迎面,美不胜收的景致却让人完全无法移开眼睛,跑着跑着,卫音希撞到树上,雾淞微微颤动掉下来一些,落到她的脸上,冻得她挤眉弄眼又呼痛,颜子真拍手大笑,卫音希扑过来要打她,颜子真笑嘻嘻飞快后退,却正正地撞上了一个慢慢仰着头转出来看景的人,差点一起成了滚地葫芦,幸亏有另一只手飞快地拉住了那个人。

颜子真往旁踉跄几步站稳,慌忙道歉,那是一个三十许眉目清秀的女子,止住脚步,温和地说不要紧不要紧。

那边的邓安忽然笑了,去年今日在梅州,恍如昨日。

好像有第六感,颜子真回过头看到他促狭的笑脸,一瞬间也忽然想起梅州梅林的事情,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转回脸又再致歉。却听到有个清脆的声音叫她:“颜子真!”

颜子真这才注意到一直扶着那女子的少女,刚才应该就是她伸手拉住了她,少女笑吟吟地再叫了一声:“颜子真!”

颜子真怔了怔,赶过来的盖瑞也一呆,两人倒是异口同声:“王夏夏!”

这名字太好记。

王夏夏拉着那个眉目清秀的女子说:“这是我妈。”

她笑:“我妈年轻吧?”

那女子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笑,众人皆一呆,本来只是秀丽的脸庞,绽开笑容时眉眼间竟灵气逼人,特别是双眸清亮如星辰。颜子真看呆之余忍不住仔细看了看王夏夏,王夏夏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悻悻地瞪了她一眼:“看够了没,美妈没生美女。”

颜子真哈哈大笑,跟后面跟上来的卓谦卫音希邓安说:“她是我和盖瑞莫琮去登山摄影时认识的朋友,叫王夏夏。这么巧。”

王夏夏也跟她妈妈介绍了一下,双方正礼貌地互相微笑问好,那边厢慢吞吞走过来一个男人,站在王夏夏母女身旁,笑眯眯地看着颜子真和卫音希。

卫音希不自禁地走前两步,叫了一声:“温大哥!”

声音里的喜悦那么明显,颜子真抬头,果然是温公子。

温公子生得儒雅英俊,站在沿着江畔连绵不断雪白美丽的雾淞之下,越发眉目清俊,潇洒风流。

颜子真下意识回头看了邓安一眼,这两人的风流格是一式一样,只是邓安总是似笑非笑,多了一些不羁和玩世不恭。然后颜子真无意中掠过卫音希的脸,却看到她发亮的眼睛喜悦专注的表情,心下不禁微微一怔。

温公子笑着说:“这可真是巧。颜子真,卫音希。”

王夏夏咦了一声,说:“小叔,你们认识?”

温公子指了指卫音希,慢条斯理地说:“这是小叔的弟子。”

王夏夏暴笑,当下绕着温公子走了一圈,嘲笑他:“啧啧啧,开宗立派了呢,敢收弟子了呢。”

温公子满面笑容:“怎样?”

王夏夏干脆利落地结论:“挺不要脸的!”

颜子真和莫琮都“哈”一声笑出声来,卫音希也抿着嘴笑。王夏夏理直气壮地对她妈说:“是不?”

她妈妈也笑,笑眼中闪过狡黠,点头:“我也觉得。”

温公子正笑骂了一声:“臭丫头”,伸手作势去扯王夏夏的帽子,一听她妈妈这句话,只得收回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王子鹭,你也不管管你女儿。”

王子鹭笑盈盈,声音温柔:“你管得挺好的。”

王夏夏“噗”一声笑,冲颜子真挤挤眼,颜子真灵机一动,把盖瑞的相机扯过来,递给她:“来,帮我们拍张合照。”

这一路,他们六人还没有机会拍过合照。

王夏夏也是摄影协会的成员,虽然年纪比卫音希还小,但据盖瑞说极有灵气,构图、用光、色彩和抓景都异常出色,颜子真知道温公子的父兄都是出名画家,嫂子也是学画出身,心下想,这种家庭遗传加上自幼熏陶,那简直想都不用想,不出色才怪了。

王夏夏拿过相机看了看,当下打个呼哨,熟练地给他们拍了照,一时兴起,拉他们自由组合又拍几张。拍完了拉了颜子真说:“你们订了中饭在哪吃没有?我订了,不如一起?也可以多吃些菜。这里的菜真是……太巨大份了,我们三个人,要是想不浪费的话,两个菜都吃不完!”

众人深有同感,颜子真看了看邓安盖瑞,见无异议,便点了点头。

王夏夏便同她妈妈说:“妈我跟你说过的,那次爬山,被我缴了好多钱的就是她了。她背了很多吃的上山,居然想分给那帮阔佬懒虫吃,竟然不晓得要收钱,天真大方得可耻。”

同颜子真说:“我跟你说,那帮玩摄影的,都是有钱烧的,完全不用跟他们客气,用尽法子讹他们才是真理。”

颜子真愕然,想起那一背包的饼干面包和王夏夏的迷你瓦斯炉方便面,忍俊不禁。王夏夏那年轻的妈妈王子鹭却也不责备她,只是带点歉意笑着对颜子真说:“颜小姐,王夏夏一贯淘气,不用多理她。”

王夏夏嗔道:“干嘛不用理我?颜子真你知不知道有个私人慈善组织,每年几次组织买猪肉给贫困农村的儿童吃,那些钱买了半头猪呢。我把你的名字也报上去了。”

盖瑞笑:“原来你卖杯面收钱是在做善事啊。”

王夏夏点头:“大部分是满足自己的心理需要。人都会从帮助别人的行为中得到愉快,我从中得到的心理满足和愉悦远远超过所付出的物质和精力。所以不必赞美我。”

颜子真不禁拉了莫琮笑:“莫琮莫琮,你可找到知音了。快去换八字结拜去。”

莫琮上前与王夏夏握手,诚恳道:“果然天才早生,小小年纪如此通透,前途不可限量。上次竟没有和你深谈,真是可惜可惜。”

邓安不禁抬眼看了看莫琮,莫琮嫣然一笑,道:“我向来是寝室里的巫婆黑桃皇后。”

颜子真也承认得十分光棍:“嗯,我就是那白雪公主。”

卓谦和盖瑞王夏夏笑得打跌,卫音希、温公子、王夏夏的妈妈,也不禁莞尔。

☆、78|5.22

回到江城,送卫音希坐上回梅州的直达车,另外几人就分别回家洗漱休息。

其时已经一月十五,正是江城一年中天气最冷的时候,颜子真接到影视公司的电话,她写的剧本已经通过审核,资金和演员将开始在筹备,已经没什么大问题,如果顺利的话大约到年中会开拍。因为从写剧本到改剧本到现在已经近一年过去,颜子真的兴奋劲也不再那么足,当然开心还是开心,也不过就是和家人中午到外面吃了一顿好的,还有许诺了送卓谦一件礼物。

卓嘉自说:“卓谦敲竹杠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厉害。”

女儿和大部分表兄弟姐妹都处得很好,特别是和小表弟卓谦,看到这两孩子耍宝斗嘴,让卓嘉自恍然回到几十年前,她小时候和卓嘉在年纪接近,两人的相处模式几乎和他们一模一样。

颜子真故作沧桑:“有钱总是好的。被人敲竹杠,总好过去敲人竹杠。”

卓谦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颜子真:“小姑姑,颜子真越来越傻了。”

颜子真幽幽地说:“卓小谦,我理解你不懂得脸皮这种东西。……因为你没有。”

卓谦瞪着她,颜子真对着他挤眉弄眼。

才回到家里,便接到盖瑞的电话,说是邓安生病了在家挂盐水,盖瑞原来在邓安家看护着,公司给他电话有急事,没办法继续看护邓安,主要是邓安烧得有些迷糊,问颜子真有没有空,过来帮忙看护一下。

颜子真二话不说便赶了过去。

盖瑞一边开门一边跟颜子真解释:“快过年了,医院里病床紧张,连挂水的地方都坐满了人,邓安自己是医生,我也是有护理证书的,就领了回家来挂水。”

颜子真说:“你是想说,邓大国手生病了在医院居然找不到一张病床?”

说出去谁信啊,至不济还有值班室,不过是贪舒服罢了。

盖瑞早知道他们俩不对盘,笑着叮嘱她:“有什么事,你记得把邓安叫醒,他是医生,知道怎么处理自己。如果万一叫不醒,你一定要打我电话。自己别逞强。”

颜子真笑:“那当然。我一向安于做弱女子,绝不充大丈夫。”

一拳头下去,还怕他不醒?

盖瑞也笑起来:“我从来没见过邓安生病,好家伙,医人不自医,真失望。”

盖瑞关了门走了,颜子真站在客厅仔细地看了一圈,邓安一年前新搬了家,这是她头一次来,装修十分大方简单,主调是很舒服的天蓝色和米色,红蓝相间的沙发盘在客厅正中隔开吧台和视听区,看上去古拙而舒服,巨大的电视机挂在雪白的墙上。另有一个米色躺椅配着脚踏放在落地窗外的阳台上,落地窗里外错落放着大大小小几盆绿植,沐浴着阳光很是精神。墙上也错落挂着各种形状各异的画框,里面的照片颇似盖瑞的手笔,从前那些挂在墙上作装饰的牛头骨羊头骨和人头骨全都不见了。

真叫人松了口气。

她转身进了邓安的卧室。

卧室的装修更加简洁,一排衣柜一张桌子一张床而已。

邓安静静仰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胸前,一只手露在被子外面,手背挂着吊针。

颜子真看着邓安憔悴的睡脸,因为发烧微有汗意,高鼻薄唇,睫毛整齐修长,浓黑长眉微微皱着,眉宇间不安地跳动,拉起的百页窗透过来阴暗相间的光线,使得他那张英俊之极的脸有一种魅惑的力量。

颜子真叹了口气,邓安的英俊竟让人有蠢蠢欲动的感觉,特别是现在这种状态,花花公子果然是有本钱的。

真是……食色性也。

颜子真看了眼仍有一半的吊瓶,放心大胆地继续盯着他的脸看。

盖瑞其实没有邓安好看,但盖瑞比较阳光,有一点大大咧咧不拘小节。邓安和邓跃也长得并不像,他比邓跃英俊太多。这个人,总似笑非笑地带着玩世态度,便显得他的英俊里有一些不正经,或许这样,才更吸引那些女孩子吧?

邓跃……颜子真平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脏正常鲜活地跳动,完好无缺,疤痕全无,没有痛感,唯有淡漠。

“你并不一定像你以为的深爱邓跃,所发生的一切,对你来说,伤害和震惊的感觉更占上风。”

面前的这个人曾这样说。

他是对的。他以一个资深花花公子的经验看出了她自己也并不清楚的真相。她爱邓跃,但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深爱,如果就此在一起,日久天长,会渐渐习惯渐渐深爱吧,但之前,他们只是这个世上最普通的那对情侣,相爱,并非深爱。因为都未经挫折,因为都一帆风顺。因为她从未想过有别的可能。

那么,怎样才是深爱呢?

像自己的爸爸和妈妈?像外公和外婆?像颜年和沈雁如?像他们一样一心一意,九死不悔。

颜子真想,她也希望能遇上,可是自己哪有他们的惊才绝艳。他们的感情经历了各种试练,方才显出情比金坚。

颜子真看着邓安,所谓深爱,邓大公子也只是说说罢了,他又能知道多少,懂得多少?

颜子真看邓安无意识转动挂了瓶的手,忙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吊针动了一下,她俯下身去检查,见无碍,抬头,看到邓安已经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自己。

她松开手,解释说:“盖瑞公司有事,让我过来帮眼一下。”

邓安慢慢坐起身,问:“你会换盐水?”

颜子真说:“看也看会了。”

邓安笑一下:“那真是……多谢了。”

颜子真没好气:“看在我专程赶来照顾你,以后少捉弄我就谢谢了。”

邓安扬眉:“你不觉得你我很有缘分吗?这种缘分是很需要珍惜的。”

颜子真冷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我的前男友是你弟弟现男友是你好友,你用不着冷嘲热讽。你也说我不见得真爱邓跃,也许我是真爱盖瑞呢?那你也不必兄友弟恭到一见我就讽刺。我得罪过你?”

这个疯子,还以为去了哈尔滨一趟两人和好了呢。

邓安挑着眼看她说完,极慢的一句一句慢条斯理地说:“我是说,你当初在海里救过我,现在又费神看护我,我从来没欠过女人这样大的情,和女人的这种关系对我来说前所未有,因此觉得很有缘分。”

他眼里带笑,神情无害,颜子真气得,几乎想一把拔掉吊针,眼睛下意识就往柜子上余下的最后一瓶盐水看去。

邓安喘了口气,忍住笑,说:“砸了它!”

颜子真再也忍不住,用力踢了一脚邓安的床脚,力气用得太过,哎哟一声只觉大脚趾十分之痛,抱着脚呲牙咧嘴直抽冷气。

邓安笑得歪倒床上,一边还说:“嗳嗳嗳小心我的吊针。这么没有专业操守盖瑞真是所托非人。”

一边还故意盯着她的脚看个不停。

颜子真怒瞪他,邓安其实精神十分不济,很快便开始咳起来,不挂吊针的左手握拳抵住嘴,许久不停。

颜子真恨恨地骂一声“活该!”

到底看不过去,倒了杯水递给他,邓安好容易咳停下来,慢慢喝了几口水,涨红的脸透出极倦的神色,几乎抬不起眼来,却仍然带笑低低地说:“完了,我想上厕所。”

眼里全是捉弄。

颜子真只觉幻灭,气得转身走出去不再理他。

她在客厅里看了好一会儿书,卧房里却又没了动静,算了算时间,进去果然看到正挂着的盐水瓶已经快空,轻手轻脚地换上柜子上的那瓶,换完了,低头看一眼邓安。

这次邓安并没醒,他靠在床头闭着眼睡着,明暗光线落在他的眼角额头,他的表情却是温柔安静的,嘴角带着一抹笑,衬着苍白的脸,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颜子真停住脚步,静静地站在那里,她想,好看的人真是到哪里都占便宜,连生个病都显得妖孽。

也难怪……有那么多人飞蛾扑火,明知道他并非善类,从无真心,还是愿意相信自己是唯一的例外,是救赎的天使,于是统统惨败了局。

莫琮一直奇怪邓安“花花公子”名头的具体由来,就算网络上有一阵因邓安打人事件传过他始乱终弃的风流账,也只是小打小闹,英俊男人统有的经历,算不上多大罪过,更何况自从颜子真四年前认识邓安以来,邓安就已经变身安份良民。不见他口花花不见他花红柳绿,眉目前也无多少风流痕迹,莫琮只是见他格外英俊,口角风趣,才半信半疑。

只是到底颜子真当时与邓跃恋爱,那时候邓跃夜夜去酒吧找回烂醉的邓安,她是清楚的。邓跃虽不曾多说邓安的事情,但是相处日久,于邓跃一家人闲聊之际,三言两语,总有端倪。

而且那时候邓安尚未变身成功,虽然颓唐,调笑时眉宇间的轻佻随意、风流不羁还是时时流露的。那时候……颜子真虽然很不喜欢他,却还是会被他逗得满脸通红,羞恼交加,可见其功力。

只是从此邓安便沉寂了,再没听说过他的事迹,再没有交过女友。他在人前也再也不曾显出轻佻,唯有对她,仿佛特别看不顺眼,没有一次不捉弄她。有很短一阵子他管她叫“正义小天使”,非常恶劣。

后来有次邓跃无意中叹息:颜子真你说邓安吃喝玩乐认了第二就没人能认第一,真是切中肯綮,当年邓安夜夜笙歌,那真是……,其实,他现在这样,我倒是宁肯他还像从前那样。

颜子真当时撇着嘴角笑了笑,邓安邓跃一向兄弟情深。

怔怔地出神了半天,也不大想看书了,想了想,便去了厨房,厨房很空很干净,倒是有米,她洗净米,注水,靠在台侧等锅烧沸后转小火,用了勺子慢慢搅拌,直至米粒煮成晶莹。

这是卓嘉自教她煮的病号粥,因为需要耐心地一直搅拌,粥会异常香糯晶莹。

粥煮好后一会儿,最后一瓶盐水已快滴完,她去替他拔针。

她左手按住邓安的手背针头处,右手捏住针尾干净利落地一抽,左手顺势紧紧压住针口处的血管,半只手便覆在邓安手背。

几乎在同时,邓安的手一动,手指曲了一下,他睁开眼,说:“我自己来。”

示意她松开压血管的手,左手食指很快替上位置,只是颜子真到底没什么经验,松手慢了一点,一粒血珠泱在邓安的食指边。

颜子真看着那点血珠,出去抽了张纸来擦干净,然后收好吊瓶和吊管,说:“我煮了粥,一会儿你饿了可以吃。”

邓安轻轻一笑:“我闻到了。很香。”

颜子真警惕地瞪了他一眼:“那你休息吧,我走了。”

邓安这回却没有再捉弄她,笑了一笑:“颜子真,谢谢。”

颜子真回头,邓安坐在床上,转头看着她,唇角微微上弯,眼神温和,笑意温和。颜子真眼前一恍,竟觉得这个人从未见过。

☆、79|5.22

过了几天,莫琮给颜子真打电话,说影视公司有人过来,想见见她。莫琮正在外地采访,让她自己去。

影视公司那边过来的是策划总监,和上海另一家大公司的副总一起,为的是另一个项目,刚巧颜子真在当地,就一起见见面联络一下感情而已。

策划总监叫赵意,人很爽朗,和颜子真三言两语便觉谈得来,同她开玩笑:“子真你长得真好,绝对是美女编剧的噱头。怎么你们出版社没有把你当‘美女作家’的活招牌?可惜了的。美女编剧倒是没什么宣传作用。”

颜子真笑眯眯:“可见得你们娱乐圈的人把我们作者看得有多丑,太欺负人了。”

赵意大笑,两人坐在酒店咖啡厅,窗外下着雨,寒意透过玻璃窗仿佛触摸得到,赵意说:“我看了你去年出的单行本,那个小故事也挺有意思的,说真的,我还挺有点意向。你怎么看?”

颜子真想了一下:“那当中你喜欢谁?”

赵意毫不犹豫:“康锦言。这个人物非常少见,塑造得好很吸引人,而且她有两面性,容易引起争论,是个点。”

颜子真正要说话,却看到有两个女人走进边上的卡座。其中一个身影异常熟悉,正是邓跃的母亲,而另一个的侧面……颜子真皱了皱眉,周玉音?

颜子真有轻微的面盲症,她与周玉音只在半年前见过两次,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记得的,只是那两次实在印象深刻,这一眼便认了出来。可是,她怎么会和邓跃的母亲在一起?不过,那也不关她的事。她抬起头正要接着说,赵意的手机响了,她便转头看着窗外的雨水自得其乐。

赵意的电话似乎是个重要的电话,她向颜子真示意了一下,起身走开去接听。

咖啡厅此时人极少,隔壁卡座的声音这时就很是清晰。

只听得邓跃母亲冷淡地说:“你找我到底还有什么事?我说过,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周玉音的声音也很淡:“我倒是真没想到,原来你后来嫁的那个人是邓丛恩。你知道邓丛恩现在的妻子是谁吗?我的堂姐。”

声音中颇有讥讽。

邓跃母亲平心静气:“邓丛恩祖籍江城,虽然全家都早就迁走,有些远亲还在这里,我娘就是他父亲的表妹。而他当年娶我,只不过想救我于水火,你不用这么阴阳怪气。”

周玉音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当年,就,那么难?”

邓跃母亲倒笑了,反问她:“你难道是想着我为你哥哥守节?”

这回换到她讥讽:“我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无缘无故被你哥看上,隔着村也要强娶了回家,那也就算了,你家有权有势啊,那年头,任谁也只好认了。可是后来你哥又看中别的姑娘,不顾我已经怀了孩子,马上赶我回家,多一天都不给留。我家只有寡母,家徒四壁,你哥当年连证都没有和我领,我却大着肚子……我不难?我们被人指指点点险些拉去批斗不说,连口饭都吃不饱了大小姐。”

周玉音低了低头,叹了口气:“我哥已经死了。”

邓跃母亲冷淡地说:“我不知道,更不关心。”

周玉音却说:“可是邓跃,到底是我哥的孩子,我们周家只剩下我一个人,邓跃……”

邓跃母亲打断她:“你祖父母有两个儿子,你叔叔有两子一女,你们周家没有绝后。就算绝后了,也不关邓跃的事情。我和邓跃母子是邓丛恩救下的,周玉音,你们周家没有任何权利说话。”

周玉音摇头:“无论如何,邓跃是我们周家的孩子,他血管里流的血,是周家的血,他有权利知道真相。”

邓跃母亲冷冷地说:“我不会让他知道真相,邓跃姓邓,他是邓丛恩的儿子,他这一生都不会姓周,他这一生都不需要知道他和姓周的有什么关系。周玉音,我最后再跟你说一次,我不会让他知道他有一个畜生一样的父亲!”

她霍然起身,低头俯视着周玉音:“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良心,如果你还有一点点亲情,我希望你能够让邓跃安安生生地生活,不要知道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情。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们。”

说完,她不容周玉音再开口,迅速离去。

这一场对话异常短暂,短得就像窗外的雨水从云层落到地上的时间,眨眼间雨水已不见,话音也落尽。

而赵意的电话也已接完。她走过来,却没有走向颜子真,而是停在周玉音面前,周玉音低头坐在座位上,赵意有些担心,叫她:“周总,你没事罢?”

周玉音慢慢抬头,嘴角带一丝笑:“没事,我早知道不会有这么容易,慢慢来吧。”

她的目光隔着座位落在颜子真身上,微微地笑着,诡异又快活:“颜子真,又见面了。”

赵意正欲给两人介绍,闻言笑道:“咦,原来你们认识。”

她的目光落到颜子真脸上,愕然呆住。

颜子真坐在椅子上,浑身僵直,不能动弹,她的脸色完全地褪去了血色,本来雪白的脸,变成死白。

周玉音走过来,俯下身子轻声说:“颜子真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别吓到我。”

颜子真慢慢抬头,她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只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周玉音的脸,努力地发出声音:“你们,你们说的是谎话,对不对?”

周玉音微笑:“我们说了什么话?邓跃吗?周玉容不是跟你说过我哥娶你母亲之前,赶走了我前一个嫂子?我们也是赶走了她之后才知道她怀了我哥的孩子。你也听到了,就是邓跃,你的男朋友。”

颜子真不再说话,她低下头,浑身颤抖。她想,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慢慢的,慢慢的,她缩起身子,越缩越紧,越缩越紧,她不知道周玉音站在身边在冷冷地笑,不知道赵意着急地问周玉音怎么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该往哪里去,不知道是在现实里还是梦里,不知道这浑沌一片的是什么世界。

她只觉得好冷,冷到了骨头缝里去,用力地抱紧自己也没有办法暖上一分一丝。她的生命怎么会这么荒唐?她的眼睛已经什么也看不到,耳朵什么也听不到,她的心里脑里空白一片。

“邓跃姓邓,他是邓丛恩的儿子,他这一生都不会姓周。他这一生都不需要知道他和姓周的有什么关系。周玉音,我最后跟你说一次,我不会让他知道他有一个畜生一样的父亲!”

一切,一切,一切,都不再存在。

☆、80|5.22

从医院大楼出来的邓安,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颜子真。

她一身白色长棉褛被雨淋得透湿,略长的头发粘在额角颈部,这是冬天,这是一月份,雨水冰冷,寒风萧瑟,她好像也知道很冷,整个人蹲在医院大门边的角落里,紧紧地缩起身子,埋着头。已经有好几个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她只是不语不动。

邓安本来是看着门口围着人习惯性地停下车看一眼,这一眼就认出是颜子真,一怔,飞快地下车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臂拎起她:“颜子真?你怎么了?”

颜子真的眼珠转了一转,仿佛认出了他,忽然振作起来,仓促地笑了一下,慌乱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急急地问:“邓安邓安邓安你告诉我,邓跃是你的亲弟弟是不是?你们,你们同父异母的对不对?”

邓安一呆,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然而他看到颜子真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睛黯淡如将溺水灭顶的灯火,嘴里问着问题,却早已自己给出了答案——只是不甘心。

邓安说:“颜子真,发生了什么事?”

他将颜子真拉到一旁屋檐下。

颜子真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她没有回答邓安的问题,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喃喃地说:“他和你长得一点也不一样。其实他和他妈妈长得也不大象,原来,原来,他是周玉音哥哥的儿子。”

邓安拉着颜子真的手僵住,整个人都僵住,那一瞬只觉毛骨悚然。却见颜子真看着他,目光却不知落在哪里。

邓安不假思索地给同事打电话说:“替我请几天假。”

拉了颜子真往车里走去。

颜子真配合地跟他走,配合地坐进车子里。

邓安看着她*的衣服,冻得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嘴唇颤抖着,他把暖气开到最大,侧过身去,帮颜子真把湿重的棉褛脱掉,她很配合,抬手、转身,里面的衣服也半湿了,邓安没有办法,只有让暖风口对着她。然后他尽可能快地开车回家。

邓安从小就知道,他和邓跃并不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异父异母。邓安比邓跃大四岁,他初次见到邓跃时,已经六岁,邓丛恩对他说,他会有一个弟弟。六岁的他会得冷静地问父亲:是你的孩子吗?邓丛恩微笑回答他:不,邓安,你父亲是有操守的,不会同时和两个女人在一起,但是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他不是我的孩子,因为我们要帮助一个可怜的母亲。他并不明白,可是邓安记得自己母亲跟自己说的话:你的父亲并不是坏人,他可以说是个好人,只是时间证明我们不适合在一起,而爱情,是一件自由的事情。

所以他接受了父亲的说法。也接受了邓跃和他的母亲。

后来他长大了,当然明白了当时的情况。

邓跃的母亲是邓跃的生父看中娶回家的女人,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他们甚至没有结婚证,所以后来邓跃的生父始乱终弃后,邓跃连个身份都没有,而且邓跃的外公早逝,外婆又只是个农村里胆小的老妇人,唯一的姨妈嫁得也不好,十分贫苦,邓跃母子俩当时几乎是无法维生。邓丛恩是邓跃外婆的隔房表兄,一九八零年第二次婚姻失败初次回国,不知为什么娶了邓跃母亲,并马上带他们到了江城生活。

他六岁及其以后的记忆里有邓跃的母亲沉默倔强的双眼,只有当邓丛恩转过身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感激。后来过了几年邓丛恩带着他离开,听邓跃说她就极少提起邓丛恩,邓跃对邓丛恩的感情也就变得很淡。邓安隐约有猜到一点,可能邓跃母亲对邓丛恩生了感情,但邓丛恩虽怜香惜玉却向来来去潇洒,又对邓跃母亲有恩,大约也是有言在先,邓跃的母亲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沉默以对。

由于家中三个人的缄默,邓跃始终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一直以为邓丛恩是他的父亲,邓安记得邓跃小时候比他更黏邓丛恩,而邓丛恩也很宠着他,也许是因为曾经太亲近而邓丛恩离去太随意,邓跃一半为着母亲的心意一半为着自己,他一直都不肯原谅邓丛恩,到后来见到邓丛恩都是淡淡的。

邓安信守承诺由着这误会延续,事实上他也觉得没有什么,邓丛恩对邓跃母亲没什么,对邓跃却也颇有歉意,他其实真心视邓跃为亲子,也知道一样东西如果从不曾拥有就没什么,而一旦拥有且深深依赖却突然失去,那是有很大区别的。当时的邓跃又年幼,感情受创来得格外深。邓安也觉得不能怪邓跃。

邓安也从未关心过邓跃的生父到底是谁,他和邓跃从小相处,后来回国又在一处,感情上和真正的兄弟并不差什么。在这一点上邓安和父亲很像,他们都洒脱。

可是这个世界说有多荒谬就有多荒谬,邓跃的生父竟然是颜子真的生父。

邓安分分秒秒用着眼睛的余光看着颜子真,这个女孩子,这个一帆风顺的总带着点天真的女孩子,这个总是笑得明朗又慧黠的女孩子,怎么办?

颜子真一直安静地坐在车里,她的眼睛是空白的。

邓安带她回到自己家,把她推进卫生间,要她洗个热水澡。

颜子真站在卫生间里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他打电话给莫琮,莫琮在外地出差。

他叹口气,放满浴缸的热水,麻利地替颜子真脱了衣服,让她躺进去,等热水泡得她暖和过来,用了大浴巾把她抱起来,帮她穿上浴袍,让她坐到床上。

他叫她:“颜子真?”

颜子真没有反应。

邓安坐在床边,理了理她的头发,手指触到她的脸,温软光滑,又摸了摸她的手,也开始温暖起来,略略放了心,仍然冲了温开水,拿了感冒药喂她,颜子真配合地吞下去。

他低声说:“颜子真,睡一觉,睡一觉就没事了。”

他扶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拉上了窗帘。回头看到她大睁的双眼,轻轻用手掌抚下,她顺从地合上了眼睛。

邓安关上卧房的门,拿了本书坐在客厅沙发上,静静思索。

过了一会儿,他给周玉容打通了电话,直接便问:“周姐,邓跃是怎么回事?他和你和周玉音有什么关系?”

周玉容呆了呆,声音僵滞,慢慢地说:“你,为什么,问这个?”

从邓安坐的角度,可以看到卧房里床上的颜子真。邓安看了她一眼,她紧紧缩着身子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连呼吸都没有,心里忽有说不出的焦躁,遂提高了声量:“你能把你知道的跟我说说吗?”

周玉容苦笑了一下,低声说:“邓安,不要问了,不关你的事。”

邓安转身走进书房,关上门,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低声说:“周姐,现在颜子真在我这里,她告诉我有人告诉她,邓跃是周玉音哥哥的儿子。我想知道实际情况,颜子真的状态很不好。”

周玉容低低地惊呼,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涩声道:“玉音……她……太过分了!我跟她说过什么都不能说的。邓安,上次你也去过青乡,我曾经说过,我堂哥在强娶卓嘉自之前,是有妻子的,他妻子在被他抛弃后才发现自己怀了孕,后来卓嘉自逃走以后,我大伯一家曾经想把那孩子要回来。”

邓安沉默地听着。

周玉容的声音在越洋长途中有着暂时的滞后,却无比清晰和伤感:“可是母子两个都不见了,说是孩子母亲带着孩子改嫁到了江城。孩子的外婆死活不肯说出他们的下落,我大伯他们原本也不在乎,闹了一场也就算了。只是我奶奶心疼,偷偷地去求孩子外婆,说只要自己知道就可以,不会告诉其他人。我奶奶在四邻八村还是有好名声的,最后孩子外婆还是告诉了我奶奶。我奶奶直到临终才对玉音说了实话。玉音一直都想认回侄子,只是邓跃母亲坚决不肯,就一直僵持着。玉音和我谈起来的时候,只说周跃,说已经交了女朋友,其实直到上次见面,我们都不知道的。后来玉音去看邓跃,看到他们俩在一起……”

“而我是前阵子才知道的,那时候他们已经分手,虽然……可是心里松了一口气,我同玉音说这事千万不能说。”

周玉容十分的歉疚:“子真她……怎么样?”

邓安只说了一声:“非常不好。”

他挂了电话,重重地坐到书桌前。

这简直……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邓跃和颜子真是兄妹?是兄妹?

如果这是真的,要什么样的人才经得起这样的残酷?他们曾是男女朋友,他们曾经论及婚嫁,邓安心想,要落到自己身上……他打了个寒战,汗毛一根一根地竖起。

两天两夜,颜子真一直缩着身子躺在床上。邓安守着她,进出许多次探看,她全无动静,实在忍不住他轻轻拍她的手和脸唤她,一唤便睁开眼,看着他,目光却穿过他落在别处。

他端了东西让她吃,她也吃,只吃一点点,然后继续躺下来,缩成一团,仿若一个木偶,没有了灵魂。

邓安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很久。

他打电话给今天回来的莫琮:“你把稿子带到我家来写吧,颜子真出了事,在我家。”

莫琮赶到的时候,已经在电话里听邓安简洁地讲了整件事情,她直冲进卧房,见到颜子真,泪水就流了下来。

大床上的颜子真,缩成一个婴儿似,团团抱住自己的头,安静地无声无息地。

她触摸颜子真,颜子真没有反应,拉颜子真的手,她就顺她的手势动弹,叫颜子真,张开眼看她,却目无定焦。

她似乎放弃了一切。

一次、两次、三次,一次比一次重的打击,她拗起腰身挺着,可是这一次,实在太过恐怖,她终于崩溃。

莫琮俯身抱住颜子真,失声痛哭。

她不相信,这样可怕的事情,竟然发生在颜子真身上,她的好友,那样骄傲善良的人,从来不曾伤害过别人,干净明亮的一个女子,会不会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了?

邓安沉默地看着莫琮怀里的颜子真,等莫琮平息下来,他说:“有些事我没有想通,所以也没有通知颜子真父母。莫琮,我出去一天,没回来之前,你在这里照看她。一步也不要离开她。”

莫琮抬头看他,清晨的阳光从薄薄的窗帘外透进来,邓安英俊的脸上神情十分沉着,她不假思索地点头。

邓安低头再看了一会颜子真,伸手把颜子真散在额前的头发抚到耳后,轻声说:“颜子真,没事的。没事的。”

门开了,又关上了。

莫琮低头对颜子真说:“是,颜子真,没事的,真的,没事的,会有很多很多人爱你,真的,没事的……”

她的泪,一滴滴掉在颜子真的脸上。

☆、81|5.22

卓嘉自和颜海生看到女儿的样子,那一瞬间,心脏都已停止跳动。

他们活泼大方,明亮狡黠的女儿,他们用全部心思去呵护养育的女儿,他们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让她受到一丝伤害的女儿,此刻像一具没有生气的躯壳,抱着自己缩在床上。

卓嘉自的心痛得像有千万把刀在绞动,那样的疼痛让她几乎直不起腰来,那么坚强的人,被母亲出卖受尽非人的苦楚侮辱尚且毫无泪痕的人,在这一刻,泪奔如瀑,她再也没有平日的洒脱自如,她流着满脸的眼泪颤抖着手去分开颜子真紧抱的双臂,用尽了力气,终于分开,手臂下的颜子真,双目茫然,像一个外表完好内里破碎的布娃娃,失去了所有光华,黯然无神。

卓嘉自的眼泪一滴滴连续不断掉在颜子真身上,她用尽全身力气才镇定着声音说:“颜子真,你听到妈妈没有?看到妈妈没有?”

床上的人没有动静。卓嘉自两只手紧紧抓住颜子真的双臂,那一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把颜子真整个人从床上拖起来,强迫她靠在床头。

卓嘉自抓着她的双手,两眼牢牢盯着她:“颜子真,颜子真,你别逃避,你看着我们,爸爸妈妈有话要跟你说。”

颜海生走上前,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中的疼惜和难过化成湿意,用力眨了眨眼睛,握住女儿的肩膀:“颜子真,乖,别叫妈妈担心,你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你不会让爸爸妈妈担心。”

可是怎么眨也眨不去他眼中含着的泪,他的声音顿了一顿,温和的声音满是安抚,教人心定,他慢慢轻轻把颜子真抱在怀里,说:“乖女儿,子真乖宝宝,你听得见的是不是?不要吓爸爸妈妈,事情没有那么坏,你听我们说话好不好?乖女儿,乖子真,爸爸妈妈有事瞒着你,你听我们说好不好?”

他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拍着颜子真的后背,仿佛安抚幼年颜子真,慈爱而纵容。那时候的颜子真总是快活的,可是也会有伤心的时候,比如被老师留堂,比如总是做不好题。那时候颜海生就会抱着她拍着她哄着她,后来卓嘉自看不过眼,就想办法锻炼她的小心脏。再然后,她缩在爸爸怀里就纯是撒娇讨好了。

那样温暖的怀抱,那样熟悉的感觉,那样宠爱的声音,颜子真慢慢地转动眼珠,轻而含糊地叫:“爸。”

颜海生慢慢扶着颜子真坐在自己面前,温柔地慢慢地说:“子真,爸爸妈妈有话跟你说,你好好地听着,好吗?”

颜子真呆呆地看着他,四散的意识飘忽着,有一丝游荡在她眼里,却挣扎着想逃。她不想听,她不想听。这样的噩梦她宁愿快点结束,再也不要醒来。

卓嘉自看到了她的眼神,这个女儿,从不曾这样软弱,那样灰烬一般毫无光亮的眼睛,不是她的女儿所有的,她的女儿,颜子真的眼睛,是比星辰还明亮的,她心痛得无以复加,这是她亲亲爱爱的小女儿啊,骨里血里的亲,那样的好,却一再地受到这样的伤。可是她就那样咬牙忍着,因为怕伤害到父母。

她咬了咬牙,她看进颜子真的眼里去,在颜子真要回避的一刹那,她清清楚楚地说:“颜子真,你不是我的女儿。”

那是一柄最利最狠的刀,刺向最软最伤的地方,卓嘉自不顾自己遍体全心的血,再一次清清楚楚地重复:“你不是我生的,所以,你和周家没有任何关系。”

颜子真浑身震动了一下,她睁大眼,神识茫然,却下意识地看着卓嘉自。

卓嘉自伸手,轻轻抚摸着颜子真的脸颊,如同呵护至宝,声音平板中隐隐带着说不出的痛:“1978年5月12日,我生下我的女儿,她叫周子真。周家不喜欢女孩,他更是厌憎女儿,孩子一哭,他就骂人摔东西,有次把孩子吓得大哭不止,他居然拿了把菜刀说再哭就剁了她,虽然被全家人喝骂,他的眼神戾气却始终没改。”

卓嘉自没有表情,只淡淡地叙述:“我后来很后悔,我知道他没有人性,我竟不知道他会真的完全没有人性。孩子三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回来,孩子不舒服,一直在哭,他睡不着,就起身骂,我没理他,只哄着孩子,可是怎么哄也哄不好……”卓嘉自的眼微微有些失神,“他……他从我怀里夺过孩子,从窗口扔……扔了出去。”

颜子真的意识终于聚拢,慢慢抬起头,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妈妈。

卓嘉自径自说:“窗户有窗棱,孩子……穿过窗棱扔出去的时候,把窗棱都撞断了……”

卓嘉自的声音带着再也抑制不住的颤抖,那作为一个母亲刻在心头恒久的哀痛和悲苦一点点渗出来:“我吓呆了,跑出去,从地上抱起我的孩子,她……她……她的哭声变得很细很细,我疯了一样跑去找赤脚医生,没等我到医生家,她就不再哭了。她的嘴边、她的鼻子、耳朵全是血。我一直跑到医生家门前,医生说,孩子已经死了。医生是周家亲戚,我不相信我说他骗人,我要去县里找医生,我就一直跑,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孩子的身体变得很冷,然后,我晕倒了。我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一个月身孕,就这样流产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生育。”

室内一片死寂,那样惨烈的事,卓嘉自简洁而完整地讲完,却仿佛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垂下头,双手仍然抓着颜子真的手,却不再用力。

颜海生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的肩膀。

过了许久,卓嘉自抬起头看着颜子真,颜子真呆呆地看着妈妈,听到妈妈温和地说:“所以,颜子真,你不是我生的孩子。你和周家,半点关系也没有,你明白吗?”

颜子真张大眼睛,她下意识地摇着头,可是她的眼泪已经流满了脸,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往事,这样的妈妈她要受了多大的苦难啊。

她不相信,她怎么能不是妈妈的女儿呢?她明明就是妈妈的亲生女儿啊。她转头看向爸爸。

颜海生轻声说:“子真,你妈妈说的,是真的。你姓颜。”

他看着眼前的母女,这两个女人,一个坚强善良有原则,一个活泼明亮可爱,他一生中的瑰宝。

他伸出手握住女儿的一只手,和她讲以前的事情:“我当时在青乡和其他几个村乡指导生产,需要每年去一次。那年已经是第三次过去,知道你妈妈的遭遇。当时需要集中全乡的年轻人学习,你妈妈有文化而且聪明,我指导生产时她是作为骨干参加的,我们慢慢有点熟悉。”

“那一年的培训你妈妈因为生孩子没有参加,到了八月,我听说她刚出生的女儿病死了,她被关在柴房里,说受不了刺激疯了。我在青乡的关系还好,听人私底下说她其实没有疯,但这样关下去可能真的就疯了。我多少也知道周家的品性,很同情她的遭遇,就找了机会去到柴房,她急促地跟我说了事情经过。我回去细想了想,看周家的意思怕是会对她不利,至少可能会一直把她当疯子关着。我实在气愤,却也知道不能硬来,就想了个法子,趁生产队卡车日夜赶着运粮,半夜把她从柴房放出来,给了她钱,把她装在粮袋里和其它的粮袋一起放在车上,让她等卡车开到城郊时下车,然后坐火车去邻省我家暂避。”

卓嘉自接下去说:“我辗转很久才找到你爸的家。我见到你奶奶,给她看了你爸爸的信,你奶奶很慈爱地接纳了我,然后,我就看见了你……”,她的声音哽住,她怜爱地看着颜子真,“你才四个月,躺在摇篮里,安静地笑着,朝我伸出手要抱。我像被雷轰了一样不能动弹,我想,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回来了。”

她转过脸,泪水奔涌而出。

颜海生轻轻安抚着她的肩,对颜子真说:“你的亲生母亲,身体虚弱,始终怀不上孩子,到了三十多,终于怀上了你,去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有危险,可是她一心要孩子,最后在生你的时候难产去世。”

颜海生的脸上带着久远的悲伤,“嘉自自从见到你,便视若己出,我们后来决定在一起时,就和你奶奶一起决定,永远不让你知道这些。现在想来,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可是颜子真,你妈妈是真的爱你,你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颜子真看着他们,二十多年来,妈妈的言笑呵护一一闪过,她从来也不曾感觉到过她对自己有哪里不像亲生母亲,她的嘲弄,笑语,捉弄,疼爱,甚至责骂,和别人家的妈妈一模一样。

颜子真的眼泪再一次奔涌而出,她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妈妈,她哽咽着叫:“妈妈,妈妈,妈妈……”

卓嘉自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背,低低地应着。

过了很久很久,母女俩都平静下来,卓嘉自替女儿把头发顺到耳后,低声说:“子真,跟爸爸妈妈回家吧。”

颜子真点头,抬头看到客厅的茶几上一叠眼熟的衣服,颜海生说:“我们来的时候,邓安和莫琮就离开了。”

颜子真在这里呆的几天其实是有记忆的,不过就是茫茫一片,现在想起来,邓安的身影竟无处不在似的,她微微有些失神。

☆、82|5.22

这个时候的邓安和莫琮坐在车里,在莫琮家的楼下。邓安刚刚挂了手机。

手机那头是周玉音,正气得浑身发抖。

邓安在得知一切真相缘由之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周玉容要到周玉音的手机号码,打了两个才打通,他没有介绍自己,开口便说:“如果我把你前两天跟颜子真说的话原样讲给邓跃听,你觉得好不好?”

周玉音问:“你是谁?”

邓安无视她的问题,继续说:“你猜邓跃听说了会怎么样?跳楼还是疯了?”

周玉音冷笑:“颜子真都没有跳楼,邓跃会跳楼?”

邓安一派平静:“看来你希望颜子真跳楼,并且觉得她差不多疯了。”

周玉音不出声。

邓安慢条斯理:“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邓安,我们见过面,所以你应该知道,我对邓跃的了解远远胜过你,甚至胜过他的母亲。很不幸,由于家庭的关系,在精神上,邓跃是很不如颜子真强大的。而且在这种事上,男人比女人并没有优势。所以你很可以猜一猜,邓跃会有什么反应。附赠一条,他应该还要加上突然得知身世的加成刺激。”

周玉音的呼吸重了起来,厉声说:“你不会这么做!”

邓安冷静地说:“对,我不会。但是颜子真的朋友会,她就在我身边,我不会阻止她,也不能阻止她。”

他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的手机不断地有周玉音的电话打入,邓安平静地听着铃声,点火,启动,开车送莫琮回家。

铃声响了一阵后,当中停了几分钟,然后接着又响起来,这次一直响了一路,在莫琮家楼下,邓安停下车子,接起电话,周玉音的声音已经有点气急败坏:“邓跃在哪里!”

邓安淡淡地说:“你刚才是打了邓跃妈妈的电话吧?可惜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你邓跃在哪里的。”

周玉音咬着牙说:“颜子真不是我哥哥的女儿!”

邓安说:“她当然不是。否则你就跟你父亲和哥哥一样不是人了。”

周玉音怒道:“不许你污辱……”

邓安理都没理,继续说:“你想报仇,所以希望颜子真一时精神崩溃或者乃至受不了刺激而自残。当然,崩溃和自残的速度要快,要发生在事情真相大白之前。你这几天一直在江城,就是为了到时候你能及时告诉邓跃真相。你到底对邓跃尚存人性,不过很可惜,他永远只会姓邓。”

“其实你对颜子真所说的话也只是试探吧,因为你毕竟不知道青乡回来之后颜子真有没有问过她父母关于身世的事情。这绝对是因为你从来不知道替别人考虑的善良是一种什么东西。”

周玉音咬着牙:“邓安,你知道什么!”

邓安淡淡地说:“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你想报仇嘛,结果努力了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当到公司副总,一样奈何不了一个老太太,只好去欺负一个小女孩,你说你活着有什么用?应该去跳楼的是你才对。”

“另外我听说你一直生不出孩子,看来就是因为你们姓周的太不是人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让你们断子绝孙。这真叫人痛快,当浮一大白。”

他再次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拉黑周玉音。

莫琮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你和她讲了很多废话。”

邓安斜睨着她:“我和她比较有共同语言,行不行?”

莫琮没有笑,她叹了口气:“我也很想象你一样恶毒地痛骂她,我还很想揍得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邓安沉默。

颜子真离开邓安家,并没有回过自己家,一直就住在父母家里。颜海生和卓嘉自倒是同平常一样,到底在卓嘉自心里是从来就把颜子真当亲生女儿一样。过了几天,颜子真心里有的一点点异样慢慢消失,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时常窝在沙发上爸爸身边,吃着妈妈切好的水果看电视闲聊。

一个多星期过后,颜子真竟然不大想回自己家,只觉得整天和父母窝在一起十分舒服。

反正也快过春节了,索性便不再回去。

三人也会聊起旧事。

颜子真跟父母说起了那次去青乡的事情,其实邓安已经简略跟他们夫妇提到过,可是听颜子真详细说来,两人还是听得目瞪口呆。

卓嘉自第一次说起周玉音,叹了口气:“周玉音虽然是女儿,可是在家里很受宠,她爸爸很喜欢她,乡里村里根本没有人敢欺负她,她自小就相当跋扈。”

“后来,我知道他们家一夜之间几乎灭门,只剩下她一个人,那时候她也才二十岁不到,当时我就知道这是我妈想办法设计的,我妈这个人……”她其实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母亲,那家父子在那些年所做的事其实真的死有余辜,反而对自己的所做作为倒只是小事了,“我曾经想过她会怎么办。我没想过去帮她一把,两家这样的仇恨,我没必要多此一举。她也不是没有亲戚。”

“没想到她终于还是来寻机报复,偏偏事情会这么巧。”

颜子真想了想:“她应该只是因缘际会,顺势来坑一把,要是存心报复的话,我们在明她在暗,这么多年来也不是没有机会。”

卓嘉自不置可否:“她未必能找到机会。”

强行报复不是不可以,只是一来费时失事,二来很容易违法犯罪。周玉音少年时从天堂到地狱,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头,后来能取得不小的成就,自然是极有脑子的人。父兄之仇她不是不想报,只是搭上自己就未必肯了。

颜子真想起周玉音眼中的恨毒,不禁叹了口气:“妈妈,我真蠢。”

卓嘉自点点头:“随便在外面认爹认妈的,的确不像我教出来的孩子,蠢得让人心都冷了。还有那周玉容,真是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一对蠢货。”

颜子真扁了扁嘴,甚是悻悻。

颜海生笑着打圆场:“我们子真年纪小,怎么能怪她呢。”

颜子真趴到爸爸肩上:“还是爸爸好。”

卓嘉自斜睨着她,颜子真讨好地冲她笑,卓嘉自嫌弃地挥挥手。三人都笑起来。

颜子真说:“其实妈妈,我还是觉得,外婆给我的那份遗产,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她觉得对不起你。”

卓嘉自叹了口气:“也许是吧。你外婆去世后,我突然觉得有些理解她的想法:只要人能活着就行。我不认同她的做法,虽然如果她告诉我真相让我选,结果可能也是一样,可是至少我还会觉得我有她的爱和尊重,而不是单纯的背叛和放弃。你外婆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觉得结果一样,过程就不重要,她觉得无奈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但是,她爱你。”

颜子真默然,是的,外婆真的非常非常地爱她,在知道整个故事之后,那份爱几乎沉重到让人负荷不起。她拉着母亲的手,轻声问:“妈妈,你恨外婆吗?”

卓嘉自目光幽然地望着窗外,轻声说:“恨啊,怎么不恨。她是我的妈妈,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她低下头,抚摸颜子真露在被窝外的黑发,笑道:“所以颜子真,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你就一定要在一个健康完整的环境中长大。”

她微笑着看着女儿:“所以,我很高兴你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环境下理直气壮地快活长大的,这也是我最大的愿望。是我要一个心理健康健壮的女儿,就算要让你知道真相,也要先让你长成一个成熟的大人,有足够的心智和智慧去接受。只是没想到……”

她叹了口气,她原本已经不想让女儿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一则不忍再提往事,二则世事变迁已经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唯一会让她歉疚的是对颜子真的亲生母亲,可是颜海生说,颜子真的亲生母亲曾经说过,如果她有不幸,如果他以后的妻子能视颜子真若亲生,请他让颜子真快快乐乐地长大,不用提起自己。是的,颜子真是个不幸的女孩,她甫出生就失去母亲,可是她也是个顶顶幸运幸福的女孩,她所有的亲人都给了她最最丰盛的爱。

可是终究没想到世事巧合,竟然巧到了这个份上。

颜子真侧过身去,抱住了妈妈。

她是多么多么的幸运幸福。

一直在边上沉默的颜海生忽然说:“颜子真,你外婆知道这一切。”

卓嘉自和颜子真一起抬头。

他微笑:“在你外婆去世之前,她曾经找过我,她说,她对遗产所作的任何安排,都没有任何问题,让我不要有任何疑虑。她说她终身视颜子真为她生命中最宝贵的珍宝,她感激颜子真为她带回了更好的女儿。我之前想的是她想让我对遗产分配不要有疑惑,可是我想我现在终于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了。”

是啊,庄慧行做事一向严丝合缝,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女儿在青乡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颜子真是谁的孩子?

她早就知道颜子真不是卓嘉自所生,可是如果卓嘉自当年没有婴儿颜子真安慰她重重受创的心,也许已不是现在的卓嘉自。

所以,卓嘉自、颜海生、颜子真相视默然,所以庄慧如报复周家,报复得这么彻底。她要他们家破人亡,才能解她心头之恨,才能为她的小女儿讨得半分公平。不,她永远无法为她的小女儿讨到公平,所以,她把所有的爱给了颜子真。

更何况,颜子真也是沈雁如的孙女……她那时以为颜子真是唯一的那个了。

☆、83|5.22

颜家这一年的除夕,前所未有的热闹。

颜家的除夕夜,向来只有四个人,颜祖母、颜氏夫妇、颜子真。不过卓嘉在一家在陪庄慧行吃完年夜饭之后都会一齐过来聚一聚,除非卓嘉在去了岳母家过年。

而今年,颜家多了另外一家三口一起过除夕:卫江峰全家。

卫江峰夫妇和卫音希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年三十的中午,因为卫江峰夫妇都要上班到年廿九。本来颜海生要开车去梅州接他们,被卫江峰坚拒,说过年期间高速拥堵,他们会提早买好火车票,自己过来。

颜子真心想,真是什么样的父母有什么样的孩子,就算挤火车也不愿意给人带来麻烦,就算那人是自己的亲哥哥。

自去年十二月份听完庄慧行最后的遗嘱、颜海生第二日便去了梅州,然而从梅州回来后,他并没有再去打扰卫江峰,在卫江峰主动和他联系之前,也没有去主动打过电话给他,更没有再去过梅州。直到卫江峰一个月前来了趟江城。

颜海生和卓嘉自就像招待好友一样,卓嘉自在家里做了几个拿手菜,颜海生和他好好地吃了顿饭,两人都很平静,彼此聊了些各自的情况,卫江峰就回去了。但从此就常常通个电话,男人打电话并不多话,就问候一声,谈谈工作和近况而已,有时也聊聊儿女。

颜子真有些好奇,颇想问问这个叔叔对自己的看法,然而想想还是作罢,太复杂了。

直到除夕的一个星期前,颜海生思之再三,打了电话邀请卫江峰一家到江城一起过年。他知道卫家一家三口在梅州都没有其它亲戚。卫江峰在犹豫了几秒钟后,爽快地答应了。

颜子真对父亲说:“爸,你一看就让人有孺慕之思。”

她没有说错,颜海生有一种极温和宽厚的气质,让人忍不住会想亲近他信任他,而他也从未让人失望过。和他在一起,如沐春风,极是舒适自在。所以当卫江峰确定自己的身份后,对颜海生是没有任何的抗拒的,毕竟,他是自己的嫡亲兄长,同样在不知事的时候失去母亲,跌跌撞撞地长大,却对自己温和而体谅。那一句“养育之恩大过天”,那样宽容理解的神情和身为兄长自然而然的关爱,叫卫江峰想起来,就心生敬意。

而且对于整件事情颜海生全不知情,没有做过任何事情,

他是一个男人,虽看上去不过中年,却已年届六十,他自幼就知道要坚强独立,要懂事能干,撑门立户,因为他自幼只有和母亲相依为命,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其他亲人。当这一切已成为根深蒂固的习惯,可是忽然之间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亲人、还有这么一个兄长时,心里不知何时何处涌上来的安慰和温暖,时时会让他冲散一些对养母的思念和复杂的思绪。

不管其它,其它事和他们兄弟无关,他承认并尊敬亲近这个兄长。所以他在犹豫了几秒钟之后,便答应到江城一起过年。

事实上当他知道全部真相之后,他对庄慧行的感觉也是很复杂的。男人通常没有女人那么细腻的想法,但是这个老人、这个女人对于承诺作出的牺牲和永不放弃,不能不令他动容。男人总是说一诺千金,为承诺不惜刀山火海,可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而这边颜海生挂了电话之后非常的高兴,高兴到卓嘉自都不忍心笑他,想想又替他心酸,她自己姐妹兄弟齐全,颜海生的经历却如此传奇不幸,可是再不幸,他几十年来仍然一贯的温和宽厚待人至诚,他的笑容和安慰一直是自己安心幸福的源泉,这个男人,是瑰宝,她何其有幸遇到他,为他所救与他相爱,为了他,为了子真,她愿意退到最后的底线,守护和深爱着他们。

她看着笑得合不拢嘴、仿佛年轻了十岁的丈夫,温柔地握住他的手,笑着说:“老颜,你这是向我示威来着啊。”

语声温柔无比。

颜海生低头看着她笑。

颜子真从房间拐出来又马上拐回去。

第二天,卓嘉自动手把书房收拾出来,因为书房本来有一张单人床,便对颜子真说:“叔叔婶婶睡你房间,音希睡书房,你和你奶奶睡奶奶的房间。”

颜子真从小睡相不好,等得她略大,卓嘉自给她布置房间时索性就买了一张大床,所以她的房间和奶奶房间都是大床。

颜子真调皮地笑:“才不,爸爸和叔叔睡,音希和婶婶睡,我和你挤单人床。”

卓嘉自凉凉地说:“这就是说你情愿和我挤单人床也不肯和奶奶睡一床?”

颜子真大叫:“妈妈!你又欺负我!”

卓嘉自看着子真犹带憔悴的脸,想起这大半年来女儿受到的一连串打击,心下一软,这阵子颜子真特别的依恋自己和颜海生,动不动就轮流抱着两人的肩膊,也不说话,只是傻傻地笑。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温声说:“好,你和我睡书房。”

她从不担心颜子真知道真相会和自己生疏不同,那是她养大的女儿,在她心中,本来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颜海生去接卫江峰一家时,母女俩并肩在厨房做除夕大餐的准备工作,奶奶则在客厅淡定地看电视。

两个月前,当颜海生收到庄慧行最后的遗嘱后,他是先去看了颜祖母再去梅州的,颜年去世的时候他已经近二十岁,他知道父亲生前一直在寻找这个弟弟,母亲和父亲在四九年婚后也一直和父亲一起寻找。这么多年后终于找到弟弟,他第一时间就去告诉她,那也是她一直没放下的心事。当颜海生把庄慧行和沈雁如的关系、又如何找到卫江峰的事情告诉她时,老人表示非常高兴,当然,她怔了很久。

不过奶奶这次是昨天到的。本来她总是会提前好几天过来,但今年天气越近过年越是暖和,她和一帮老姐妹晒太阳玩牌开心得很,颜海生便由着她,直到昨天才接了她过来。三个女人照例在年二十九晚上列了菜单,因为多了三个人,颜子真凭着去年的记忆,列出卫家三个人的喜好,一张菜单足有二十个菜。然后一大早去菜场补购不足的食材,回来便在厨房洗切煮。

颜子真和卓嘉自先是准备了简单的中饭,准备好了从厨房里出来时,卫江峰一家还没到,颜子真就跑过去哈哈笑着故意大力坐到奶奶身边沙发上,奶奶的身子被她坐得一颠一歪,转头嗔了她一眼:“啧啧啧,这到底是大姑娘呢还是大小子,好大的力气。”

颜子真笑倒在奶奶肩上,故意嗲声嗲气地说:“哪里哪里,明明是奶奶的小子真嘛。”

奶奶呵呵地笑:“这里这里,奶奶的小子真长成大姑娘罗。”

祖孙俩腻在一块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戏曲节目,这是奶奶最爱看的。一个旦角百转千回地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颜子真嗓子好,自来便爱唱歌唱戏,尤其喜爱牡丹亭的词,颇会两句,便随着电视上轻轻地唱起来,她的声音婉丽清致,又带一点点泠泠的凉,虽不比电视上的旦角唱得好,那声音却只有更好听。

直听到连一旁的卓嘉自都出了神。

待得她把这一段唱完,卓嘉自才看见玄关处站着四个人,颜海生、卫江峰夫妇、卫音希。因为客厅大,也因为大门一直虚掩着,竟没有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

颜子真站起来,和卓嘉自迎过去,这是自姚红英去世后颜子真第一次见到卫江峰,时隔半年有余。她略略有点尴尬,笑着唤:“叔叔,婶婶。”

心中不是不庆幸的,幸亏是亲叔叔,不然的话她真愿意不再见他。

这一声叔叔婶婶,令大家都短短地静了一瞬。卫江峰深深地看着她,卫音希妈妈则马上亲近地说:“子真的声音真真好听。”

卫音希顿了一顿,马上走过来拉住颜子真的手,抿着嘴看着她那没有及时应声的爸爸。

她是这次放寒假回家才知道所有的真相,看了录像,看了录音,看了dna证明,虽然事隔已久,她仍然很难过,养她爱她的奶奶,这么的……可恨,又这么的……可怜。可是她对自己的爱,半分不假啊。最后,是爸爸找她谈话,爸爸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么久这么多的话,她一句一句地记在了心中。不要恨奶奶,只要记得,从此多了很好的伯伯伯母姐姐还有,另一个奶奶。我们只要记得,我们多了至亲的亲人。

卫江峰看到女儿的动作和眼神,眼角弯了一弯,点了点头:“子真好久不见。”

这个侄女,这个侄女……

奶奶微笑着走过来,看看大家,又看着孙女,说:“是吧,我们家小子真的声音很好听吧。她这把声音啊,听过的人都夸,叫她去当歌星呢。”

颜子真回身抱住奶奶的胳膊,笑眯眯说:“哎呀,也就只有这把声音可以见见人啦。”

她故意装作又是得意又是遗憾的表情,逗得奶奶哈哈大笑,卫音希妈妈和卫音希也忍不住笑起来,卫江峰眉眼缓缓笑开。

这时奶奶看到卫音希的笑颜,怔了好久,回过头仔细看卫江峰眉眼,然后伸手拉过卫音希的手,上下打量,此时的卫音希头发略长,红色外套里穿了白色条纹t裇,益发衬得皮肤雪白,脸容净美。她转头看了看颜子真,叹了口气:“子真啊,你果然只有这把声音可以见见人罢了。”

颜子真大笑,奶奶也笑逐颜开。卫音希也听懂了,脸就红了。

卫音希本来和人相处很是慢热,这时手被老人拽着,却忽然生起一种极自然可亲的感觉,她低头看着老人慈祥开朗的眉目,温和地看着自己,她不是自己的奶奶,但是,她怎么不是自己的奶奶呢?便红着脸笑着叫:“奶奶。”

奶奶眉开眼笑,长长“嗳”了一声,拍拍卫音希的手,伸手便掏出个大红包来,塞在卫音希手里:“乖。奶奶给的。”

颜子真诧异:“奶奶你怎么这么早就把红包放在口袋里?”

奶奶笑眯眯:“奶奶口袋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备着红包你不晓得吧?”

颜子真立刻说:“那我也要,不许只给一个。”

卓嘉自给了她一个小凿栗:“你这就叫当姐姐的啊?音希你待会儿别跟姐姐坐一起,她没准跟你抢菜吃。”

颜子真摸着头找爸爸:“冰淇淋。”

颜海生心情本来欢畅,见女儿逗趣承欢,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卫江峰夫妇只觉融融一堂,暖意生双靥。卫音希也不住地笑,抿着笑看向颜子真,颜子真笑吟吟看着她,她伸出手,握住颜子真的手,只觉颜子真的手紧了一紧,她轻声叫:“姐姐。”

这一声姐姐,真正出自肺腑,她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这个姐姐,原来,是她的亲姐姐,嫡嫡亲的姐姐啊。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原来这会是真的,她有姐姐,这么好的姐姐。

颜子真笑,忽然冲她眨眨眼,拉住奶奶:“奶奶,借个红包使使。有人叫我姐姐。啊妈妈,这叫改口费对不对?”

卓嘉自实在忍不住,笑骂一声:“颜子真,你给我闭嘴!”

☆、84|5.22

奶奶睃着颜子真,笑微微一脸又是喜爱又是无奈的表情,用力拍了一下颜子真的手,又轻轻拍了拍卫音希的手,精精神神地说:“这下子好了,合家团圆。”

可不是全家团圆?卓嘉自带着卫家三人归置了行李,就先坐下来用了点刚才准备好的简单中饭,大餐自然是留在晚上。

吃完中饭后颜海生卫江峰兄弟两人就坐到一旁聊天,卫音希的妈妈和卓嘉自是初次见面,也没什么别的好说的,相视一笑,就一起进了厨房正式准备晚上的大餐,两人都是家庭主妇,也都是厨房好手,搭起手来熟捻无比。

听得她们在厨房里笑着说话,颜子真就拉了卫音希坐在奶奶身边陪奶奶看电视。奶奶见她们坐过来,眉开眼笑,电视也不看了,拉了卫音希问东问西,卫音希乖乖地回答,多大了呀,在哪读书呀,学什么呀,喜欢吃什么呀……颜子真笑嘻嘻地在一旁听着,拿了一堆水果削削削,时不时递一块给这两人,削好一盘,狗腿地送过去给颜海生兄弟俩:“爸,叔叔,润润嗓子。”

颜海生嗔她一眼,颜子真冲他挤挤眼。

卫江峰笑看着大侄女同兄长的眉眼官司,颜子真直接陪笑:“您多吃点。我爸话多,特唠叨,您别介意。”

颜海生忍俊不禁,转头对兄弟说:“你别看她这么大了,整天淘气得很。”

卫江峰笑:“子真一直很可爱。”

卫江峰一直喜欢颜子真,在不知道她的身份时便和她很合得来。只是后来疑惑母亲之死,又看了那本书之后,未免心里有点芥蒂,觉得她应该坦白说明而不是故弄玄虚。但到底自觉年长,不能和小辈计较。再到后来竟知道她是自己的亲侄女,那点芥蒂不由自主地就烟消云散了,却不是因为知道了她是奉外祖母遗命而行的缘故才消的。所以说,到底是血浓于水。

现在他看着颜子真,越看越是喜欢。想起她说:“我爸也爱喝五加皮。”

想起她和自己讨论酒、气功、历史、新闻联播,头头是道。他想,这个孩子有什么错呢?少年人,谁不是一腔热血黑白分明?何况,她又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那样。

颜子真看着卫江峰的眼神,想了一下,说:“叔叔,你可能猜到了,我当初去梅州的时候,是知道除了录像里的所有事情的。”

她坦白地看着卫江峰,“我没有觉得自己有错。”

卫江峰倒怔了一怔,细细地看着颜子真,笑了,温和地说:“子真,叔叔没有怪过你。只是你知道,一开始心里会有点别扭。觉得你应该直接说出真相。”

他说得很坦白。

颜子真心想,爷爷奶奶真是好竹生好笋,不禁笑得甜甜地,微微弯一下腰:“谢谢您。”

她很认真。

无论如何,真正的感情,是应该被尊重的。很多事情,有是非可辨,可是也有很多事情,并非单单一个是非就可以分得清清楚楚。她到底是对他们产生了伤害的。

卫江峰叹了口气,暗暗点头,温声说:“你是个好孩子。”

过了年颜子真已经二十七,这一声“好孩子”着实听得她汗颜,面前的又是亲叔叔,笑了几声灰溜溜地回到沙发坐下,继续削水果。卫江峰看着她,倒忍不住失笑,跟颜海生说:“子真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颜海生虽颇有老派人的作风,面对弟弟一再的赞扬,也不禁笑得开心:“音希也很乖啊。”

这下子轮到颜子真鄙视这两人,偷偷扬眉瞥一眼颜海生,颜海生心有灵犀,伸手轻轻一拍她的头,稍作警示:不得无礼。

颜子真便继续埋头削水果,待得她边吃边削,终于削好切好两大盘水果,除夕晚宴已经备好陆续上桌。颜海生和卫江峰下楼去放鞭炮,颜子真和卫音希也跟着去凑热闹。

颜子真胆子大,二踢脚冲天炮放在地上丝毫不怵,一点一个着,卫音希竟也毫不逊色,拎起二踢脚竖在地上抬手就点,眉毛都不皱一下,点完之后往回撤,炮仗冲天响起,颜子真马上拎一个上前,交错之下两人上下击掌,节奏掌握得那叫一个好。两姐妹和父亲们你来我往,错落有致,大叫奔走,十分热闹开心。倒叫一旁也在放鞭炮的邻居们看着眼馋:“老颜,你这闺女胆大心细像个小子我们都知道,怎么又来一闺女放起炮仗像个小子啊?”

颜海生得意地哈哈大笑:“咱们老颜家的闺女个顶个赛小子行不行啊?”

放完鞭炮回楼上开席,奶奶坐了上座,颜子真和卫音希相视一笑,坐在一起。席间自是其乐融融,推杯换盏,敬酒祝福,吉祥话说个不停。尤其颜子真,一向是在长辈跟前彩衣娱亲惯了的,带着卫音希说说笑笑,颜海生和卓嘉自也向来很肯捧自家女儿的场,到后来卫江峰和颜海生喝酒喝得高兴,也笑呵呵说起逗趣的话,一桌子人又笑又闹,把个年夜饭吃得热闹无比。

卫音希从来没有过过这么热闹开心的除夕,从前一直是自家四个人一起过除夕,奶奶和爸爸都不惯说笑,只叫她多吃点,她也会得在这种快乐的时候和一向严肃的爸爸撒撒娇,但通常只是开心却平静地吃完这顿饭。虽然她也曾经羡慕过别人家人多热闹喧天,但也没觉得自己家平平静静有什么不好。

直到现在,她看着爸爸终于有人陪他一起快乐地喝酒划拳,妈妈也有人一起做菜说笑,而颜子真怂恿着她一起陪爸爸们喝小酒打通关,爸爸看着自己喝酒的样子开怀大笑,足足把顿年夜饭吃了两个小时,而每个人都那么情绪高涨快乐大笑。

她想,真是太好了,这才是过年啊。

吃完饭后移到客厅吃水果聊天看电视,卓嘉在一家三口便过来了。三家人会合在一处热闹得简直不行,卓嘉在和姐姐姐夫的感情在众兄弟姐妹中是最好的,又因为喝了酒,见了卫江峰就格外热情,他的热情使得三个男人又坐到桌前,取了酒来轻酌。

卓谦见到卫音希那当然就是意外之喜了。

他并不知道这两家的渊源,颜子真三下五除二简单告诉他卫江峰是她失散多年的叔叔卫音希是她的堂妹,小卓谦也没有追问什么,只默默地看着颜子真说:“居然还有失散多年的亲人这种戏码发生在咱们家,人生真是充满了狗血,一盆接一盆。”

颜子真直接就把水果盘扣到他头上去了,水果盘里还没吃完的两块苹果咚咚两声一左一右掉到卓谦肩膀上再掉到地上,看上去不知有多蠢。

卓谦的妈妈颜子真的舅妈笑得打跌:“该,就该你姐姐来收拾你。姐姐你都不知道卓谦在家有多贫。”

她转头向卓嘉自诉苦,“谁都说不过他!一说吧,就振振有辞:我不这么着,就该被颜子真欺负死了。”

颜子真怪叫:“舅妈你是来投诉卓谦还是来跟我妈告我状的啊?”

卓谦头顶水果盘都快笑昏过去了,卓嘉自点点头中肯地说:“颜子真是挺爱欺负她表弟的。”

气得颜子真顿时变成三岁,拿了坚果盘里的山核桃一个接一个地就扔卓谦,卓谦敏捷地从头上取下水果盘“当当当”左挡右挡,落了一地的山核桃。

卓嘉自和卓谦妈妈都掩着眼睛不忍心看下去了:“真是时光倒流二十年。”

卫音希和她妈妈目瞪口呆地看着,奶奶颇淡定,安慰地拍拍她们俩:“这两猴子一直都这样。”

母女相视,笑成一团。

等到颜子真命令卓谦捡完所有地上的山核桃之后,卓谦忽然醒悟过来,惊喜地说:“那卫音希也算我妹妹了对吧?”

颜子真看着傻弟弟真是无语凝噎:“你很喜欢多个妹妹吗?我妹妹跟你有个毛的关系啊?”

卓谦恍然大悟,傻乎乎地摸着头笑。颜子真自觉看着眼睛疼,遂挥挥手让他们自己去交流,自己反身窝在奶奶怀里吃东西。

一屋子都是人,都是亲人。颜子真心满意足地对奶奶说:“太好了。”

太好了。一切都有了美满的结局。

卓嘉在一家一直到吃完了饺子才回家。

因为知道卫音希妈妈家乡偏北,卓嘉自早上早早备下了饺子馅,晚上十点钟后全家上阵开始包饺子,包完饺子又全部下楼放烟花,因卫家要来,颜海生买了几大箱烟花,足足放了个过瘾。

最后是拜年讨红包。从上到下,奶奶给全家发红包,父母辈给三个孩子发红包,颜子真、卓谦和卫音希则只管收红包收到手软。

最后是颜海生卓嘉自给卓嘉在夫妻发红包,这是卓嘉自从小就有的习惯,她小时候会从母亲给自己的菲薄的红包里拿出一半煞有其事地包给弟弟,因为弟弟最小最馋,而小时候家境艰难。

然后颜海生和卓嘉自也给卫江峰夫妻发了红包。在这一刻,卫江峰的眼眶红了。

这个除夕对于这个家里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特别热闹特别快乐的除夕,有生以来。

☆、85|5.22

正月初一不出门,两家凑起来搓了一天麻将,七个人你下场我上场,轮番上阵,卫音希并不会,却也兴致勃勃地坐在一角学,待得她上场,新手手气最旺是个铁律,第一副牌就是清一色,大杀四方,身为老师的颜子真乐不可支。到最后却是颜子真是大赢家。颜子真数着手中赢来的钱得意洋洋:“果然是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古人诚不我欺也。”

卫音希看着这位姐姐骇笑,却也高兴她早走出阴影。

奶奶笑眯眯对着卫江峰一家人说:“你们不知道,我们家数子真最会赚钱了,又写小说,又拍电影,又开店,可会赚钱了。”

颜子真把脑袋靠在奶奶肩头,爱娇地说:“那是。”

奶奶继续说:“连自己家里人的钱都赚,心黑。”

颜子真赶紧把脑袋抬起来,理直气壮地说:“愿赌服输啊奶奶,你不能这样。”

卫音希忽然笑嘻嘻地说:“奶奶,刚我坐姐姐上首时,姐姐让我给她喂牌了,她说赢了钱平分。”

颜子真站起来扯着卫音希的头发笑骂:“哎呀,反了你了!”

卫音希侧着头就着她拉头发的手,笑着叫:“姐姐痛痛痛痛痛……”

大家都笑着看这两姐妹耍花枪,奶奶看着看着,不禁叹了口气:“这两姐妹,一个长得跟她们奶奶一模一样,一个就声音跟她们奶奶一模一样,唉。”

颜子真一怔,她转头看了一眼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怔住了,沈雁如在颜海生幼年时就已去世,现在的奶奶才是抚养爸爸长大的奶奶,因为奶奶性格豪爽直率,是以颜子真很小就知道她不是亲奶奶。但是在全家人的心中,她和嫡亲的奶奶并无区别。

但是奶奶虽然经常给颜子真讲古,却也从来没有提过原来她竟认识沈雁如、认识她的亲奶奶。

奶奶见大家发怔,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爽朗一笑:“这整件事跟我并没有关系,本来想等等以后再跟你们说呢,大正月的就不提了。老了老了,嘴都没把门了。”

她看着颜海生:“两个月前你去梅州之前跑来告诉我的那些事,我听了之后真的是很吃惊。”

她握住颜子真的手,又示意卫音希坐过来,拉住卫音希一只手,微微地笑:“我其实呢,是认识你们奶奶,还有子真外婆的。”

所有人都震惊而意外地看着她,所有人都认为当事人都已不在,可是居然还有人在!这个人就在他们身边!

而这个人,几十年什么都放在心里,什么都没有说过。

奶奶仍然微笑:“但是我和她们都不熟,大家都是逃日本鬼子到一个山村的,好多人呢,也没法儿大家都熟,而且你们奶奶大我很多。”

她悠悠地陷入了回忆:“不过她啊,可真是个好人,念过学堂又学过医,十里八乡生病的人都来找她治病,连城里的药堂大夫治不好的病她都能治。听说她是家传的名医世家呢。后来呢,因为在村里时间呆长了,她就又开始教人念书,可真是个大好人。而且啊,她长得真是漂亮,说起话来声音好听得不得了,跟子真的声音一模一样,喏,你们刚才听到子真唱歌了,真真儿的就像她在唱,闭上眼睛根本就分不出来。你们爷爷和你们奶奶两人可要好了。”

“他们是先到那个村子里的,我和我娘是后来到的,我见到他们那会儿他们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大孩子是个女儿,名字我都还记得,很好听,叫颜湖雪,长得跟你们奶奶还有跟音希一模一样,又漂亮又聪明,说话有趣得不得了,最爱满村子疯玩,可还是最讨人喜欢。那就是你们的大姑姑啊。”

她眼神变得黯然:“只不过后来……她死啦,被日本鬼子打死啦。”

颜海生蹲在她膝前,轻声问:“妈,你还记得是怎么回事吗?”

奶奶似乎沉没在当年的回忆里,停了停,才看了颜海生一眼:“怎么会不记得?再没有这么惨的事情了,虽然逃日本鬼子也很惨,可是……”她摇摇头,“哪有亲眼看着身边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的人……那年是四五年,杀千刀的日本鬼子快要投降的前头。那一天,你奶奶回来跟大家说游击队要过来休息一天,让大家准备一些食水,你奶奶是经常给游击队准备草药什么的。可是那一天谁知道鬼子兵先来了。那是一股打败了逃命的鬼子兵,说是前几天有个当官的在这里不见了,看起来那人很重要,他们说有人说他在我们村里不见的,给我们半个时辰,不交出来就要杀光村里的人。可是游击队还没赶到,也许耗耗就到了?可是鬼子兵很着急,怕是耗不过去。”

奶奶长长地再叹了口气,颜海生的眼睛湿了。

然后奶奶说:“这时候有个女人说你奶奶知道,那个女人平时跟你爷爷奶奶一家都很好,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么说。你爷爷就去骂那个女人,被鬼子打了一枪,你奶奶就只好站了出来,说她知道那个当官的在哪里,她可以带他们去找。鬼子兵本来还想留几个人下来看着我们,她就说游击队快要来了,她就把他们都带走了,她哪里会知道啊,这是要把他们引开,救我们大家啊。结果刚过了半个时辰,就听到山上头好几声枪响,然后游击队也到了,追过去,只找到了你奶奶的尸体。还有你大姑姑,那会儿才是个小小姑娘,上山帮你奶奶采草药呢,大概恰好看到你奶奶被鬼子打枪,被发现了,就也被打死了,娘俩就躺在几米远。那样漂漂亮亮活活泼泼的小姑娘啊,作孽啊!”

屋里一片静寂。在庄慧行病重的时候,颜子真听庄慧行讲过这一段经历,然而对于这里的其他人来说,这是第一次听到旁观者的亲身讲述,那令人更为震动。

奶奶感慨地一下一下拍着颜子真的手:“你奶奶呀,不单单救了全村人,因为她,文革里你爸和我都少吃了很多苦呐。要不然,凭你爷爷的成份,咳!”

奶奶笑了一笑:“日本鬼子投降以后不多时,你们爷爷就带了海生回家去了,但是听说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被那个害死你们奶奶的女人抱走了,他就好几次回山村来打听消息,我们家因为家乡穷又远,就呆在山村里没有走,他就经常把海生放在我们家里,我年纪渐渐大了,也喜欢海生,海生打小和我同一个山村住着,也喜欢亲近我,后来,你们爷爷的店铺关了门,要做工养家,我就嫁了你们爷爷好照顾海生。如果不是这样,我估摸着你们爷爷也不打算续弦的。”

过了一会儿,奶奶才说:“至于子真的外婆呢,我的印象中,你们奶奶身边是总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跟着,但是她和你们奶奶不一样,很不爱说话,只和你们奶奶说些我们都听不懂的东西,也不大理我们,大家都说她是豪门千金,但是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所以我早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她就肯定更不记得我这个人了。我想,那就是子真你的外婆了。”

奶奶转头看着卫音希,摩挲着卫音希的脸,叹息:“真像,真像。本来我都有点忘掉你奶奶的样子了,一见你,哎呀,真是马上又活灵活现了。”

卫江峰坐在老人对面的沙发上,凝视着老人苍老的面容、花白的头发,他看得出这是一个豁达豪爽的人,她朴素地说着当年的事情,说着他遥远的亲生父亲、亲生母亲,还有曾有过的亲姐姐,他无缘见到的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并不怎么为之所动的心,在这个时候,竟有些酸涩。

卫音希也低下了头。

正月初二,他们去了庄慧行的小院。

小院里一如庄慧行生前,清静幽雅。金丝兰树亭亭如盖,树下的藤椅十分干净,草坪虽松黄却平整,梅树的香自后院幽幽飘来。

所有的陈设都未加改变,在庄慧行最常呆的书房里,颜子真为他们找出了一本沈雁如所写的医案和生活小记,这是庄慧行当年留下的唯一一本留作纪念的原件。几十年来,无论如何颠沛流离,无论如何艰难困苦,庄慧行不曾遗失。

秀挺的字迹记录着当年的点滴。

窗外的春风吹拂着窗帘,仿佛有人轻轻走过。

☆、86|5.22

这一年的开学,卫音希明显地有了不同。她很开心,虽然因为和颜海生夫妇还不大熟,被邀请了也不大好意思去玩,可是和颜子真是亲姐妹这件事就足够让她开心了。

曾慧永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开始有一点小小的嫉妒,那种觉得最要好的朋友原来心中有更重要的人的感觉,一开始总是让人心里有点不舒服的,但是曾慧永也有自己的朋友圈,过不了几天也就没有了这种感觉,两人仍是最要好的好朋友。

“那么邓跃……”曾慧永看着她。

卫音希笑:“都过去啦。”

她冲着好友眨眼,一挥手:“放马过去吧。”

曾慧永笑,大眼睛亮得惊人。

这个学期还有一个变动,邓跃成了她们班的辅导员。大学里的辅导员其实大部分时间只是挂个名,一般并不带课,也并不大管事,学生要是有事了才去找辅导员,所以经常是谁方便就谁当,不拘是不是同专业。倒是这个学期卫音希她们开始上电脑制作课程,这个课程是新加的,学分不多,只是一个基础,提供以后的选择方向。但其实一部分早就有心动画制作的早已开始选修,所以课程对于老师来说是比较轻松的。

邓跃一直是一个很忙的人,事实上计算机专业的老师都很忙,他们都有自己的私人工作,所以当邓跃做了艺术系某班辅导员的时候,大家都有些诧异,后来想想他一直担任艺术系绘图软件的选修课老师,因此这次艺术系新增加的电脑制作必修课程也落到了他头上,那么顺便当个无足轻重的辅导员也就可以理解了。相熟的几个老师同他开玩笑:“邓跃,你这是要弃教从政的节奏啊?”

邓跃笑:“让给你们?”

开什么玩笑。大家都笑着散开。

邓跃自嘲:这也算是费尽脑筋了。以前追求颜子真时其实并没有怎么费神,颜子真性格明朗大方,不是说好追,而是,她不矫揉造作,虽有小儿女态,整体上不难接近,接收讯息和释放讯息十分坦荡,两人在一起很顺利很顺其自然。邓跃只需要偶尔创造个小惊喜就足以让颜子真开心好几天。

但是卫音希是不同的,邓跃甚至不敢告诉卫音希自己的爱慕,只能一点一点地来,目前能做到的,是自然地接近她。邓跃苦笑,之前其实已经够接近,只是……从头再来吧。也许像温公子说的,几乎没有希望,可是,他不想再放弃,那是他这辈子最想要的,他不想再放弃,再没有希望,他也要试一试。

卫音希对这个变动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她很清楚地知道在颜子真心里邓跃已经成为过去,也许仍有伤害,可是她看得出来颜子真已恢复到从前一样,那么,就算伤害,也已经不值得提起。

而且卫音希对邓跃本人没有什么太大观感,她对邓跃的喜恶完全植根于颜子真的情感,现在一切过去,连卓谦都能纯粹把邓跃当老师一样,她本人又是那样淡漠的性子,当然也就是普通师生的关系了。

何况她也要考虑到曾慧永的感情。

所以当新辅导员组织全班各种活动时,卫音希都乖乖地跟着曾慧永积极参加。在各种过程中,她也不得不继续承认,邓跃做事成熟大方幽默得体,总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自然自在。而且他的形象和定位,更像是朋友,他也明确在辅导员就任的时候讲,因为年轻,希望的是和大家成为朋友,以朋友的身份担任辅导员的工作。虽然有很多辅导员都会这样说上一说,不过邓跃说到做到的风格当然就更加受欢迎。

只是她有点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个新的辅导员会组织这么多的活动,这好像和别的班级不太一样啊。不过明显大部分班上同学都很喜欢,学艺术的人比较不羁是真的,但学漫画动画的却并没有这么特立独行,反而思想比较纯真比较爱玩的多些。邓跃……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老师以及朋友,他很玩得起来,也很懂得各种玩法。

曾慧永的开心喜悦十分明显。作为一个学生,说是说要追求老师,可是那也得老师肯配合,要是他像其他老师一样上了课就走人,大学老师又不坐班,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怎么追?难道追到他家里去?曾慧永可还没这么直接,她有想法,也有计划,可总也没脱了少女的矜持。她真是再也没有想到邓跃会把一个辅导员做得这么风生水起。

一会儿观看迪斯尼动画,分解其中片段进行讲解,生动活泼有趣;一会儿进行绘图程序小游戏竞赛,由全班同学评比名次,第一二名有奖励,由邓跃私人赞助;一会儿组织烧烤组织登山;一会儿又去电视台参观讲解……加上上课时间和坐班时间,如果脸皮稍厚一点,天天见面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反之郁闷的就是卓谦了,活动太多,他几乎见不到卫音希。把他给烦的。

而且邓跃多专业啊,操作课上他站在卫音希身后一分钟就能看出问题,了了数语,卫音希茅塞顿开。而且邓跃总是一眼关七,并非只教卫音希,可他整个教室走过来,这边指点几句那边多说几点,不动声色间卫音希身边总是站最多时间的。讲解动画和绘图程序时,几个例子里也总有卫音希的疑惑题,当然,卫音希的疑惑有时候也是别的同学的疑惑。说笑间能解决这些,当然心情格外愉悦。

这一切颜子真都不知道。

她的性格中其实还是有一部分是和卫音希有点像的,不关心的人和事,就完全无视。何况周玉音借邓跃掀起的那场风波,她简直是心惊胆战,那种逃过一劫的毁灭感,以及相关的人等,让她更是想都不愿意想起。

她现在就是见到邓安时挺不自在的。

在邓安家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很茫然,只觉得世上一切都是噩梦,只想着逃避甚至是放弃,什么都不理不管就这样算了。但是要说一点记忆都没有也不会,她甚至记得在浴室里温暖的水浸泡着自己,有力的臂弯抱起她放到床上,虽然知道邓安是医生根本不会在乎这些,但想起来就是不自在。

她也不明白当她听到周玉音说的那些话,还有看到她诡异的笑容之后,脑子里轰轰然一片空白的自己,怎么就会去了医院。后来想想应该是因为当初一起去青乡知道一切的只有邓安,所以就算一时茫然,自己的潜意识里想到的还是邓安。又或者她是想去问问邓安,邓跃怎么就变成不是他的弟弟了?

事实是证明邓安有一个冷静的大脑,他从看似严丝合缝的事件中看出了问题,虽然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她似乎还能听得到邓安轻声对她说:“颜子真,没事的。”

“颜子真,没事的。”

“颜子真,睡一觉就没事了。”

那样温柔呵护的邓安,颜子真从未见过,就算她当时放弃了一切,也依然感觉得到他的忧心他的温柔。而她所认识的邓安,对着她不是嘲讽就是捉弄,或者无视。

现在颜子真正在医院里,前面不远的手术室门口走出来的就是邓安。

她和莫琮的一个大学同班同学在途经江城时遇到重大车祸,正在手术室急救,因为在江城工作的大学同学并不多,几个人全赶到了守在手术室门口。莫琮人脉广,正在打电话给认识的医生打听情况。颜子真一转眼,便看到另一间手术室门打开,两个穿着手术服的医生一边摘下口罩一边走了出来,和门口的家属交待一些什么,其中一个医生正是邓安。

邓安对着家属认真地说着话,眉间微微皱着,眼神专注,抿着嘴,那么难看的手术服穿在他身上都英俊,举手投足充满了专业威严。他说完了话,敏锐地一抬眼,便看到了颜子真的目光,皱了皱眉头,往她身后看了看,返回手术室。

过了十几分钟,邓安从另一个门进来,已经换成了白大褂,走到颜子真和莫琮面前问:“是你们朋友?”

颜子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莫琮回答:“是我们的大学同学,刚遇到车祸,好像挺严重的。”

她轻轻跌足,哎呀竟然没有想到邓安大国手就在这里工作啊,还转弯抹角地找到十万八千里的人去拉关系,马上便问:“你能不能帮我们问问情况怎么样,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又或者需要什么我们马上去办。”

邓安看了一眼刚刚往后退了一步站稳的颜子真,顿了一下:“放心,我刚才进去看了一下,没有生命危险,脾脏破裂出血已经止住了,手术医生正在做缝合,最大的问题是可能要截肢,只是可能。”

大家刚松了口气,又提起来,怔忡不安地互视。邓安看了看他们,补充说:“手术大概还需要三四个小时,你们可以轮换去吃个饭。”

一个手术室护士走出来:“邓医生,下一台手术还有一个小时,你还不快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邓安挥了挥手:“马上就去了。”

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头,莫琮问他:“你还有手术啊?刚你那个手术的病人家属说已经做了七八个小时了。”

邓安笑了笑没回答,忽然瞪了一眼颜子真,才转身离开。

颜子真被他那一眼瞪得毛骨悚然,一种熟悉的将被暗算的感觉涌上来,心想,邓安果然还是那个邓安,简直是……

离开的邓安心里有莫名的情绪,以至于食不知味。他的助手有点不解:“下一台手术有问题?”

下一台手术相对来说算是小手术,这也是安排在最后一台的原因,邓安做手术基本无失误,做他的助手相当轻松。当然,那也是相对而言的,脑科手术向来精密。

邓安摇摇头,扔掉那点感觉,吃完饭,和助手讨论起来。

☆、87|5.22

车祸同学的父母在第二天早上赶到,因病人尚在icu重症病房监护,他父母便先住在医院边上的廉租酒店,几天后病人出了icu,在邓安的出面要求下,医院破格允许两人陪房,病人的照料便不成问题,在江城的同学们也放下心,因着颜子真工作弹性大,日常便多由她出面处理琐事,其他人轮着替换送饭或办事。

颜子真按了医嘱,隔天就煲些汤、带些新鲜菜过去,医院有食堂,双人病房有微波炉,她多做些,再到食堂买一些,三个人便也够吃,其他同学也都抽空送饭看望,这样便省了他们好多事,只需细心照顾病人。后来经医生观察,同学幸而不必截肢,颜子真的手艺也确实不错,便也渐渐有了胃口,身体一日好似一日。

颜子真在大学时人缘一向好,人又随和,该男同学和颜子真在大学时交情还不错,生死之后分外想得开,也不拘泥于感激,就和平常一样说笑,他的父母则非常感动,连带护士都以为她是那男生的女朋友。颜子真笑眯眯也不以为意。

就是她在医院经常会遇到邓安。按道理说同学所属病区与邓安并不在一处,外科和脑外科还是很有区别的,但就是总很凑巧。颜子真刚开始还是不自在、尴尬,邓安倒是自自然然同往常一样,见着了有时会问一问颜子真老同学的情况,有时则只是点点头就走过去,慢慢的颜子真也就习惯了,有一日憋不住同莫琮说:“真见了鬼了,怎么老遇到邓安,明明病区都不在一起。”

莫琮那日来看老同学,正削着一个苹果,闻言闲闲地抬眼看她:“最好这地球围着你转,你想见谁就见谁,不想见谁就不见。”

颜子真白了她一眼:“我可真不想见你。”

莫琮眉毛都不动一下:“那可真对不住,我身由我不由人。”

老同学躺在病床上只觉得像是回到大学,笑得伤口都痛,莫琮和颜子真异口同声:“die啊!”

还是来给病人换吊瓶的小护士听到,替颜子真解了惑:“邓安医生和这边外科的秦医生是好朋友,外科和脑外科有时经常要会诊,秦医生年纪比邓医生大,所以就总是邓医生过来。还有呢,以前秦医生也是脑外科的,他们会经常在一起交流。”

莫琮笑眯眯:“邓安医生是不是你们医院最帅的医生啊?”

小护士有一双大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坦率地说:“他是我们医院的院草啊。连最严肃的内科张医生见到他都会多说几句话。”

莫琮马上说:“张医生肯定是个女医生!”

小护士无声地翘起嘴巴笑。

两人一起离开医院时好巧不巧又遇到邓安。彼时邓安正站在大堂,脱了一身白大褂,闲闲地站在医导台边同小护士聊天,莫琮便上前打个招呼:“大国手今天这么早下班,这么空?”

说起来颜子真和莫琮还得感谢邓安,她们老同学的主治医生就是秦医生,因为和邓安是好友,邓安拜托了他特别关照,所以在很多事情上方便许多,至少巡房时仔细非常,询问问题是也极为耐心。两人都不是初生婴儿愤怒青年,开着玩笑说说“哎呀哪里都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啦”“家里最好有三师啊:医师律师和老师嘛”也就罢了。

颜子真大方地说:“我们要去吃中饭,要不要一起?”

莫琮便笑眯眯:“子真正说呢,怎么她来看病人,老是会碰到你。”

颜子真瞪了她一眼,邓安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我在等盖瑞一起吃饭。”

颜子真一呆:“盖瑞回来了?”

盖瑞在农历年前回了美国述职,刚好碰到总部有个培训计划,他便报名参加了培训,暂时没有回来。他走的时候颜子真并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正在邓安家里。因为情况特殊,邓安当然不可能告诉盖瑞颜子真出了什么事,也就没有让盖瑞来看她。

盖瑞因为一直没有联系上颜子真,就自行上了飞机,回到美国有了空闲才和颜子真联系上,颜子真又忙着和父母腻歪,交流的时间甚少,联系也就有一搭没一搭。

颜子真其实也明白,她和盖瑞也就这样了。事实上之前两人也算不上在交往,只能算是很合得来的好朋友,两人都比较脱略形迹,大方洒脱,又爱玩,所以来往多些,当然肯定是互有好感的,但也仅到这个阶段。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们俩个人无疑慢慢地就自然成了一对。而周围人的默认和起哄其实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可是两个人如要交往,总要有人先进一步,另一个人再进一步,他们俩人,盖瑞是略略进了一步的,但因为种种意外,颜子真反退了几步,那么,如果盖瑞没有那种非君不可的执念,大家也就会不动声色地都退回到朋友的角色,继续happy。

成年人的恋爱,多是如此。

只是周围人都只看到了表面,颜子真懒得解释而已。何况也没有必要解释。

因为这样,她注意到莫琮发呆的时间长了一些,笑容也滞了一下,可是眼睛却比平常要亮一些。

不是好朋友,注意不到这些。

颜子真心里“咚”一下,真正呆住了。

而医院大门口,盖瑞已经快活地扬手招呼。

四个人,像往常一样去吃了中饭、聊天,颜子真这次不动声色地坐到了邓安身边,不动声色地观察莫琮神色,越观察越肯定,心下叹气。

而和盖瑞则一如既往,盖瑞先是抱怨邓安:“大忙人真是大忙人,每次约了吃饭都要我到医院来会合他,唉,谁叫我友谊第一呢。”

邓安说:“也许你别有所图呢。医院的美貌护士这么多。”

盖瑞瞪他一眼,接着就抱怨颜子真过年不理人,颜子真笑:“平常没事跟你们混混,过年了一大帮亲戚不知多热闹,哪有空理会你。”

盖瑞于是控诉颜子真势利,邓安眉眼不动:“我听说你们公司培训部有个安娜,年轻貌美身材火辣,整个培训期间都跟着你转,两人就像连体婴,一点也不寂寞。”

盖瑞倒也不否认,哈哈大笑:“所以培训班一结束我就落荒而逃,飞速回来了。不过邓安你怎么手眼通天到我公司里去了?什么时候安插的人手?这也太关心我了,你不觉得……嗯……人家会想多的。”

他笑嘻嘻地做个鬼脸。

邓安懒得理他。

盖瑞挑挑眉看一眼颜子真,颜子真这点配合是有的,马上起身挪一挪,坐得离邓安远了些。

莫琮噗嗤笑出声。

邓安也笑出来:“喂,颜子真,你好歹也一碗水端平一点。再怎么说我认识你的时间比盖瑞要长得多。”

盖瑞得意洋洋:“有句话叫做‘白发如新,车盖如故’。”

莫琮笑,颜子真扶额,邓安笑骂:“你个没文化的鬼佬!”

分开的时候,因为邓安和盖瑞都开了车,颜子真便上了邓安的车,说有事跟邓安说,赶莫琮坐盖瑞的车回去。

☆、88|5.22

邓安有些意外。她这一向避自己避得这么厉害,怎么一下子又不介意了。

可是颜子真上了车,只剩两个人时,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开始出现了,她扣好安全带,坐在那里,略有些僵,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来她每次坐邓安的车子,好像都是在不太自在的情况下。

邓安看了看她,也没有说话,熟极而流地开着车,不知道在想什么,完全没有和颜子真找话题的想法,车倒是开得很慢。颜子真僵了一会儿,稍动了动脚,微微松一口气。

然后就听见车子一震,一声爆响,幸而因为颜子真先是去医院送了饭,四个人一起吃完迟到的中饭已经下午二点,这个时候路上车子少,邓安也开得慢,很容易就控制好车子停在绿化带边上。颜子真惊魂甫定下了车,邓安早熟练地打完了4s店的电话,拍了拍她的肩:“对不住,吓到了吧?车胎忽然爆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邓安忽然笑了,那笑容,颜子真形容不出,但她从未在邓安脸上看到过,是……有点温暖,又有点其他的什么。

两人站在一旁等拖车,邓安问:“有什么事跟我说?”

那原本是颜子真随口说的,他这么一问,颜子真倒想起一件事来:“那个……你怎么会知道……周玉音说谎的?”

这个问题颜子真一直不明白,明明没有任何破绽,所有的事严丝合缝,如果没有邓安看穿,她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阳光有点晒,邓安示意颜子真和他一起走到对面的树荫下。

“其实我当时就觉得周玉音的态度有点问题,”邓安慢慢地走着,身旁颜子真安静地跟着,轻轻的脚步声响在耳侧,“周姐一直在阻止周玉音,但在周姐说出你是那个婴儿之前,周玉音始终都没有表现出你是她的侄女的意思,我只看得出来她视你为仇人。后来当周姐误认为你就是那个女婴,并庆幸你妈妈把你带走时,周玉音的表情很是古怪。当时我只是觉得她的表现有点奇怪。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无论在那之前还是之后,周玉音对着你其实只有憎恨……我没有看出来她有一点点复杂的情绪。”

颜子真怔了怔:“你的意思是……”

邓安笑了笑:“你是作家,最擅长写感情了。你觉得呢?”

颜子真想了一会儿:“她是个女人,家破人亡,痛恨仇人无可厚非,但是如果我是她的亲侄女,对着我她再恨,也会有一点亲情,至少感情会有点复杂,因为我是她哥哥的女儿,而她哥哥一直很疼爱她。可是她看着我的表情和眼神,很纯粹,很直接,只有憎恨。”

邓安说:“是啊,所以我有点困惑。所以,当我听你说邓跃是她侄子之后,我想了很久,我从来没有听邓跃提过他有一个这样的亲戚,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那么很明显,周玉音很爱护这个侄子,爱护到……她宁可不认他。虽然是邓跃母亲不肯,但是周玉音这样的女人,如果不是心有所顾,或者说心有牵挂,不可能顾及邓跃母亲的意愿而隐忍不认。但是她又要把这样的事情告诉你,这非常不合常理。于是我就等莫琮回来照顾你之后,去了青乡。”

到了青乡,只要寻到年纪大些的人一打听,当年的事情就打听出来了。虽然当年大家都以为孩子是病死的,但是事过境迁,周家已经家破人亡,那赤脚医生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在年长一辈人当中,周家儿子摔死女婴的事几乎都知道。农村里为了生儿子,溺死和抛弃女婴的事所在皆有,但活活摔死,到底也骇人听闻了些。因此虽然是本着为死者讳不欲多传,私底下还是会议论感慨。

邓安是个经验丰富的医生,于生死也是见惯了的,可是听到这样的事情也觉惊心愤怒,这实在太过血腥残忍。在此之前他其实也觉得颜子真和邓跃可能真是兄妹,因为一切都严丝合缝,想不出其它的意外可能,只是看着颜子真,深知这样的悲剧如果是真,实在太残忍,所以尽可能地就着疑点找可能性。

他不仅对着崩溃的颜子真安慰说没事,事实上那几天看着她,无可否认他的心情也无比低落,无比失措。如果是真,颜子真的这一辈子都将生活在阴影下,而他在那时,是多么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让她恢复从前那样明亮皎洁的笑容。

当他看到这样的明亮皎洁渐渐失去,才知道这是多么可贵的存在,而自己曾经的轻视和嘲弄是多么混蛋的自以为是。

现在所有的事情一串通,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周玉容离开之后,青乡的事情她不再清楚,特别是周玉音兄长摔死女儿的事情更加不会告诉她,就算回乡,也不会有人特特到她面前去提及这种事情。而周玉音则早就知道女婴早死,压根儿没有把颜子真和那个女婴联系起来,直到看到周玉容误会,而且颜子真失态,于是她模糊焦点,将错就错,所以她当时的表情是有点错愕和来不及转换的。

为什么要将错就错,恐怕连周玉音自己当时也是不清楚的。大概只本能地觉得会是一个好机会。

于是他十分镇定地去找颜子真的父母,把颜子真的境况告诉他们,他十分肯定,颜子真身世的内情在他们手中,也清楚他们为什么从没有说出来:要不,颜子真并非卓嘉自所生,要不,颜子真年龄不对。这两者,显然前者更有可能,要是颜子真是卓嘉自后来所生,没有理由要虚报年龄。到了现在,他们会把一切坦白以告。

其实如果他不去青乡求证直接就去找颜子真父母,结果也是一样,但是如果没有澄清这些疑点,他会没有勇气。

他竟会没有勇气。

在那一刻,他的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个他不愿意的情况,发生了。

或者说,在不知不觉之中,在他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发生了。

他低头看了看身边的颜子真,树荫下有阳光穿过树叶,细细碎碎地跳跃在她的头发和脸上,这个坚强的女孩子,已经如他所愿,绽放的笑容明亮皎洁,不见一丝阴影。她很奇异地在一帆风顺的生命中,保持着坚强纯粹的心性,或许是天性吧。有的人,天生就是明亮的纯粹的,就算有风雨,也总有支点。

而他心里,只有苦涩。

这种情况,这种心绪,简直荒谬。

颜子真的心思也有些微妙。这么些年,虽然没什么太多的机会接触了解邓安,可是大致也是知道的,邓安曾经是名副其实的花花公子,性格不羁散漫,活泼多情,但几年前那场大变,他把工作上的那份冷静延伸到生活当中,却保留了活泼的口角,让人觉得他还是往日的他,不过实实在在,大概是颜子真从事写作的原因,旁观者清,邓安是冷漠的。除了对邓跃和邓跃母亲,他对旁人表现出的关心,都流露出一种旁观者的淡漠。不达心底。

这是一种医生职业者的自我保护。但邓安成功地把这种自我保护也延伸到生活中。

所以她才会对邓安对自己的不同寻常的关心心生异样。是因为邓跃的行为而令他对自己有愧疚么?是吧?是吧?

她蓦然抬头,却撞见邓安正低头看她的眼,那深黑的眼睛衬着松弛的脸部表情,有着怜惜和……温柔。

他见她忽然抬头,怔了一怔,马上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

颜子真的心蓦地一沉,又缓缓地浮上来,不知道哪里来的温水,暖暖的一大湾,浸着自己那颗心。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她低下头,忽然觉得十分茫然。

☆、89|5.22

颜子真并不傻,她只是天生对不在意的人和事会当作无视。说白了邓安在她心里一直都是没有份量的存在,他只是她男朋友邓跃的哥哥,而已。她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反而颇有点恶感,只碍于邓跃和他的兄弟情谊,在人前从不多说什么,见了面也只是面子上呵呵哈哈。

当然她也很明白自己在邓安心里一样没有份量,对邓安来说,她也不过只是他弟弟邓跃的女朋友,而已。甚至如果自己不是邓跃的女朋友的话,邓安对于自己简直毫无好感。

为什么?不知道,可能自己在他的心里也有相当不好的印象。

所以只能说,人和人之间是有气场的。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而不喜欢一个人也一样根本不需要理由。

两个人的生活又基本没有什么交集,颜子真简直都没空想到这个人。

但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的嘲弄、她对他的反击都渐渐有了温度,虽然仍是一如既往的不在意,可是会微微有些发笑,也会不经意地记在心里。两人的交锋中,因为他一贯太恶劣,因此她对他从无期待,反而轻松自在,随意笑骂,反正他也不会让着她,一点都不必歉疚,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知道。

她不是未经情事的女子,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了什么感觉,而这感觉比之当年对邓跃,更为强烈,更为……奇妙。

和邓跃,一切是光明的向上的欢快的,她喜欢那种感觉,生机勃勃浑然天成,说笑玩闹仿似大学恋情无忧无虑,因为彼此认识时前途都已启程,只需要各自努力,各自顺利,因此毫无忧虑,两人简直是在人生的康庄大道上快乐无忧地携手奔跑着,一帆风顺得让人眼红。就算莫琮这种深觉颜子真应当拥有这种幸福的挚交,有时都忍不住会嫉妒一下。

而现在,一切尚未开始,就已经知道是犹疑的晦涩的茫然的甚至是黑暗的荒唐的,可是,颜子真却承认,她的心底里是喜悦的,那种喜悦像埋藏了很久很久的美酒,熏人却……罪恶。大约在似是而非的时候感觉都特别奇妙吧?患得患失,忽冷忽热,一时怔忡一时自嘲,回忆起来,和邓跃因为摊牌太快,直接就奔向快乐去了,几乎没有这个阶段。

当然,颜子真目前也没有到达这个阶段,她只是觉得隐隐的喜悦,不安荒唐的喜悦。

邓安是邓跃的哥哥,就算没有血缘,几十年来一起长大,他们比亲兄弟更亲。邓跃处处维护他,他也处处照顾邓跃。

这是一种不好的关系。颜子真心想。这很糟糕。这是不对的。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她不解地问邓跃:“为什么邓安这样的人,会有这么多女孩子,这么多优秀美丽的女孩子飞蛾扑火一样的喜欢他?因为他英俊?太不可思议了,我都一点看不出他有什么好的。花花公子一个而已嘛。”

她那时甚至都没觉得他有多少英俊。不,她其实知道他很英俊,他的英俊在她心里根本没有价植。

那么是因为他没有对她好?不是的,颜子真向来喜欢明朗欢快的关系,他那花花公子交际花一样的风格,以前、现在、将来她也只会无视。

颜子真想了半天,想不明白自己的心理,她只是知道,她和邓安,不一样了。是的,是她和邓安,不是她一个人,她无比清楚这一点。

莫琮曾经对她说:“颜子真,你知道吗,我真喜欢你这一股自信,你天生自然自信,却并不是盲目,不做作不矫情,不像有的人会给人厌烦和压迫感,只会让人觉得天然舒服,像土地里生出的庄稼一样。别人对你的恶意对你不是产生不了影响,可是那影响也很有限,只要你继续长在地里。”

莫琮没有,她从不曾拥有这样的自信,不,或许在工作上,她是有自信的。但是像颜子真这样的自然自信,其实也很少有人拥有。

最难得的是,她被打击得曾经想放弃一切,但当她拗腰起身,便立刻恢复天性。那样可爱的天性。

可是现在颜子真并不知道拿心里的这种感觉怎么办才好,这种……这种感觉,既奇妙又不安,既舒服又烦恼,问题是这还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说,她只有沉默。只能沉默。

过了几天,莫琮忙完一个采访,仍和她约了去医院探望老同学,两人照例和老同学嬉笑怒骂一番,老同学的情况已经大为好转,到底年轻,恢复得快,心情也很好——保险公司和肇事司机的赔偿很顺利地在进行中。这有点得益于莫琮的人脉,当然颜子真也去找了她大舅舅帮忙。

老同学的父母也在病友的帮助下,在医院附近租了个短租房,准备等他出院后接他过去一直住到痊愈得差不多再回家,一是因为赔偿逐步及时到位,二是因为想趁离医院近方便复诊,将养得更好一点以免将来有后患,钱可以再赚,身体永远是本钱,趁年轻多养好恢复。莫琮和颜子真无比支持老同学父母的明智豁达。

有了短租房他们便可以买菜做饭炖汤,颜子真也就不用再天天跑医院了。她这个吃货就送了一套餐具和锅具过去。

同学的父母对颜子真和莫琮千恩万谢,两人都很不好意思,老同学比父母潇洒得多,一抱拳:“大恩不言谢,两位以后如果有事,只要一句话,我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咱就不说二话了。”

颜子真摸摸脸叹了口气:“我每天在家其实也没什么事,做几个菜而已,就有人闹着要来报恩,你这身价是不是太便宜了一点啊?”

莫琮说:“主要还是你的菜做得好吃,堪比什么琼浆玉液,那倒是不便宜,蛮贵的。”

颜子真作恍然状,逗得病房里来挂吊瓶的大眼睛小护士掩着嘴笑。颜子真笑嘻嘻对她说:“你得帮我澄清一下,这人真不是我男朋友,随便吃别人的菜就要报恩,下回有人给他满汉全席他得以身相许。太叫人不安了。”

老同学在她们俩的一唱一和之下做抱头鼠窜状,悻悻地说:“这还叫人活不活了。”

伊父母一声断喝:“别胡说!”

颜子真和莫琮憋着笑看着他,他投降:“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然后叹气:“这简直是肯定的,除了我错了还能有谁错呢?”

整个病房的人都笑出来。

两人从医院出来,忽然觉得彼此都有些沉默,互相看看,异口同声:“有什么心事?”

莫琮默然,颜子真有些纠结。一时俱又沉默。

两人便在初春的街头慢慢并肩走。午后时分街上行人稀少,有风微微吹过来,树枝轻曳,淡淡的新生树叶清香绕在鼻侧,偶尔有不怕冷的少女绿衣黄裳带着轻淡脂香嘻笑而过。车声三三两两。

悠闲而安静。

颜子真和莫琮真正要好起来是莫琮那一场病后。莫琮交朋友很谨慎,但一旦认定是她的朋友,那就是两肋插刀型的。颜子真则比较随意,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也许家境好家教好生活顺利的人都有这样的性格:他们不吝于付出,就算付出后得不到回报也完全不以为意,因为他们的拥有非常丰盛。

不过颜子真大学时其实挺遭人恨的:她经济异常优裕,读书做事却皆散漫无度,考试嘛只在临考前抱抱佛脚,别人拼命争取的在乎的事情她从来一笑置之,虽然性格明朗大方,但中文系的学生大多都有一股清高傲气,有这么一个人在身旁,心气总有点不平,开始就总对她侧目。

直至大学后半期,大家渐渐成熟,也开始接触社会,慢慢心平气和,颜子真的朋友便越来越多,但届时和莫琮早已经成为好友。莫琮的好处在于,她清楚明白自己的性格缺点,努力修正,力不能逮时便能认真正视它,承认它,所以一开始她就不是侧目颜子真的那些人之一,而当颜子真付出真诚,她便毫不犹豫地认定了这个好朋友。

一对家境、经历、工作都大相径庭的好朋友,能经历这么多年仍然要好如初,两个人的性格都要非常包容和友爱才行。当然,既已走到现在,早已心有灵犀,为对方考虑根本是下意识的行为。

春风吹得人微醉,走了好久,颜子真也想了好久,才说:“莫琮,我好像,对邓安的感觉有点不对劲。”

☆、90|5.22

莫琮大吃一惊,停住脚步,转头看她:“什么?你不是跟盖瑞……你怎么会……邓安……什么?!”

她再也没想到颜子真的沉默是为了这个,那岂止是吃惊,直接就是惊吓,一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颜子真极少见到莫琮这么失措的表情和零乱的言语,竟忍不住被弄得有点心虚似的,一时接不上话,两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莫琮才组织起正常语言:“你对邓安什么什么感觉不对劲?发生了什么事?”

邓安?邓安?!

虽然她在哈尔滨冰雪大世界那天晚上对着邓安说过:幸亏颜子真选择的是盖瑞而不是你。那也是因为她敏感地感觉到邓安对颜子真的某些不同,但是她很明白颜子真对邓安是无感的,说那句话其实有点警示邓安的意思:别撩拨颜子真。

为什么她确信颜子真对邓安无感?因为颜子真几年来偶尔提到邓安一直表现出来的是对邓安的嘲弄和些微的厌恶,又不是那种频频提起,而是的的确确生活中没有邓安的空间——她连提都很少提到他。

可是颜子真给了她一个这么大的惊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颜子真对邓安的感觉不同?

她皱了皱眉,突然想起在邓安家里时的颜子真,心中“咯噔”一声。

颜子真看到她的神情便明白了,赶紧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然……也有点关系,但,不是因为那个。哎呀,你听我说。”

莫琮吸一口气,摊摊手,便听她说。颜子真又呆了一会儿,才低下头轻声说:“我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也不是突然有的,就渐渐的一点一点的也是隐隐约约的,之前偶尔会有些别扭和不自在,不过一会儿就消失了,前阵子就一直都不自在,然后……唉,然后……我看到他的眼神,就……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莫琮静静地听着,问她:“很久了吗?”

颜子真有些茫然:“不知道,仔细想想,好像从青乡回来,觉得他和我印象中的有点不一样,后来……”因为有了一个只有他和自己知道的秘密,而他一反常态温和安慰劝解她,于是就好像对他不再那么反感。再后来,又闹翻……又合好……,颜子真突然想,怎么想起来觉得挺幼稚的啊?而从前她向来对他的言行举止无视到彻底,一时气到马上就会想:这有什么好气的?

颜子真没有再说下去,莫琮也没再追问,青乡的事之前莫琮并不知道,是直到颜子真出了事,之后她才知道前因后果。

两个人静静地走了很久,都没吃中饭,都不觉得饿,然后莫琮问她:“那盖瑞呢?”

颜子真微微松了一口气,答她:“莫琮,你了解我的,我没有这么快。”

我没有这么快就能收拾心情重整河山,我就算对邓跃的爱没有山高海深,也是一心一意了那么多年,要真正地把那些年的痕迹淡忘,我没有这么快。

莫琮飞快地说:“对不起。”

颜子真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莫琮叹了口气:“我还是有点小人之心。子真,我想我喜欢盖瑞。”

颜子真倒真的吃了一惊,她张大嘴,一时呆住,连脚步都停住了。她刚才其实是想问莫琮是不是喜欢盖瑞,只是此际关系实在复杂,一旦问出口,莫琮难免会觉得她是为她而放弃盖瑞,当然这种担心在以后的事实面前肯定会自然消失,但是颜子真就是不愿意,因为如果这样,他们就很难开始得自然,也许更会因此走得艰难。所以颜子真其实挺后悔当所有人都有所误会时,她没有跟莫琮解释。可是当时也没有办法解释啊。

这是她刚才纠结的原因。

莫琮却误会了,她以为颜子真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心事,所以吃惊成这样,笑了一笑,却接着说:“可是瞎子也看得出来,盖瑞喜欢你。子真,盖瑞比邓安适合你,他比较简单,大大咧咧得来又很体贴,又有才华又随和聪明,和你是最适合的。邓安的历史,太丰富了。”

“最重要是,你们在一起很快乐很开心,盖瑞让你笑。”

莫琮认真地说。

她看着颜子真,接着说:“还有,你能说,你之前,完全没有过和盖瑞发展下去的想法?”

颜子真仔细地想了一会儿,坦白说:“老实说,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些。真的。我可能逃避的想法要多一些,或者说,并没有想过要这么快就找新恋情。虽然总是说忘掉前一段感情的最好的办法是接受一段新感情,可是我觉得这样对后一段恋情未免太不公平。”

“但是你说得对,我和盖瑞在一起时很开心,我想如果,我是说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和他这么相处下去或许会有可能在一起,谁知道呢?但到现在为止,我和他真还只是好朋友的阶段。”

莫琮怔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可是我想,盖瑞未必如你所想。”

颜子真笑了一笑:“你知道上次我见到盖瑞之前,已经有多久没有联系了吗?一个月。我和盖瑞的联系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紧密,日常见面也并不频繁,之前就这样。事实上,他认识邓安兄弟俩,他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所以一开始偶遇,他见到我低沉,他想让我振作起来,因为他的友善和热情,所以他逗我笑,赞美我,鼓励我,像个热情善良的大男孩一样。当然,他应该是有一点对我的好感,但我想更多的是他作为一个朋友的关心。如果他真的爱上我,你觉得到现在我们的相处模式还会是这样的吗?”

颜子真诚恳地看着莫琮:“如果盖瑞真的未必如我所想,那么依他直率坦白的性格,我怎么可能会连他什么时候回的中国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一回国就来找我?”

莫琮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低声说:“子真,我还是觉得盖瑞对你是不一样的。”

颜子真索性清心直说:“你错了,我们一起在优民居认识,他的摄像机就是他的眼睛,你不是也看到他拍的照片,哪里有分你我?不,其实那张照片,他拍出的你,是连你的内心都拍出来了,我不相信你看到的时候不吃惊。而我虽然在镜头前面,却只是寻常欢喜。莫琮,一开始是你烦他,后来是你心动,所以你反而矜持收敛。对不对?你总是这样。但是哪一次出去玩,盖瑞是只和我去的?就算后来我和他近了一些,也是因为你自己走远了去。”

莫琮不语。

颜子真自言自语:“因为全世界都以为,盖瑞和我在一起了。因为我是个蠢货,我竟然没发现你的心事,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跟你解释那不是真的。”

莫琮再次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说:“你不应该……”

颜子真打断她:“感情有什么应不应该?只要不伤害其他人,就没有不应该。”

她说得爽脆,却也再清楚不过,她和邓安,不可能。邓安是邓跃的哥哥,无论是不是亲兄弟,两人都一起长大,邓跃对邓安的友爱她知道得一清二楚,而邓安对邓跃也一如亲兄长,她再次提醒自己。事实上此际说出来,也只是想让莫琮清楚,她和盖瑞没什么。

她看了看莫琮的神色,补充了一句:“我其实,也没有想过要怎么样。”

邓安和邓跃的友爱,莫琮是很清楚的,她叹了口气:“其实邓安人真挺不错。”

她也不是没眼睛,颜子真崩溃的那几天,邓安的焦急难过,他望向颜子真的眼神,几乎可以用痛惜不甘来形容。那不像是对一个普通朋友的神情。为什么会不甘?她不明白。但是她清楚地看到邓安的温柔守护,那种温柔关心,真是不一样。她和邓安颇有几次交集,她也敏锐地看出,邓安对人的热情、玩笑,都是表面,很容易让人误会,用以掩饰他骨子里的淡漠和疏离,他仿佛不愿意与人真正接近。

她心里模模糊糊地想,她从未见过邓安当年作为花花公子花红柳绿的时候,想必那个时候应是盛况空前吧。

颜子真笑了笑:“你放心,我也就只是说说罢了,……他,未必肯呢。”

莫琮却又怒:“他凭什么不肯?”

颜子真开玩笑:“凭他是邓安呀。”

如果说一开始颜子真没注意,现在回忆起来却又历历在目,邓安一直在尽量疏远她,或者说,维持常态。在哈尔滨,除了滑雪那次,几乎全程都微笑旁观;几次偶遇,他也跟从前毫无异样,说笑自如;他从未主动出现过在她面前,似乎也从未注意到她最近对他的回避。如果不是她在他家的经历,如果不是那天他的眼神,如果不是这些那些异样的丝丝积累,颜子真完全不会想到他们俩人会出现这一天。

但这也说明了,邓安并不想和她有这一天。

这倒是好,异曲同工,心有灵犀。

☆、91|5.22

颜子真是个成年女子,又谈过一次恋爱,控制情愫并不像初恋的少女那样艰难纠结、无法自拔,她很快收敛好私人情绪,专心忙碌于自己的工作,除了网店的生意,还要为正在写作的新书查看各种书籍资料,另外上次赵意提的建议也已经定了策划发过来,她开始写《二月初一》的剧本。当然一边也要同时阅读国外的一些优秀剧本进行学习,赵意也为她介绍了一位圈内资深的编剧带她。

每天傍晚还要坚持进行两个小时的锻炼,跑步或者瑜伽,最近正在考虑拳击。

总而言之一句话,她过得非常的忙碌和充实,而因为忙碌的都是她喜欢的事情,反而更加显得她容光焕发,行走带风。照卓谦的说法是:谁说女人只能靠爱情滋润,各位请来观看我家表姐。

卫音希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的大学生活:上课、学习、创作、玩耍。除了给杂志交的漫画稿之外,她开始画一些有趣的小漫画故事,其实应该是属于改写,把原来的故事顽皮地画成另外的结局,就是所谓的神转折。

这是因为有一次她在图书馆看到一本别人随手放错位置的《世说新语》,这本《世说新语》是新版本,似乎是给小孩看的,不是正经古朴的封面,反有些童趣的线条画。因为颜子真建议她多看书,她就好奇看了几页,也不知怎么想的,大概觉得有意思,就在图书馆挑了一个小故事开始随手画,画完之后觉得有趣好玩,索性就借了出去,天天有空了就画几张。因为只是随手画着玩当练手,完全没有压力,画得随意又轻松,有几个故事因为并没有看懂,就按着自己理解的画,反倒有一种故意曲解的意趣。

有次温公子问她除了画杂志还有没有画别的,卫音希正画得高兴,就传过去给温公子看。

温公子看了当然知道她是真没看懂,忍不住笑,揶揄她:“卫音希,你真是给我丢脸。”

卫音希现在和温公子相处很融洽自然,还多了一份亲昵,闻言就做个鬼脸:“教不严,师之惰。”

补一句:“你可没说过收我为徒,所以虽然我心里当你是师,那也不作数的。”

意思是这个“师之惰”说的可不是你,委婉得来又狡黠。

温公子大笑,心里倒是欢喜,卫音希有灵气,但是之前太过内向拘谨,以至于温公子对她说话都要斟酌一会,生怕伤了少女的自尊心,这一点与当初的颜子真颇异曲同工。当然难度要比颜子真低很多,到底他家里另有一个小小少女,不知几古灵精怪,那可比卫音希难对付多了。现在见她随意多了,自然觉得高兴又轻松。因觉得这几份漫画活泼有趣,有次在qq上碰到颜子真,聊了几句后,就传了一份给颜子真,赞:“你这个外行看看,是不是很有趣?出乎意料得很。”

颜子真便仔细地看过去,看到结尾不禁失笑,心想这个小小文盲当真叫人好笑,可是真觉得好,就传给莫琮看,问她:“你觉得好不好看有不有趣?有没有市场?”

莫琮知道她一向是爱弟成狂,如今更是爱妹成痴,深觉这真是独生子女的不知天高地厚,因正忙碌,连嘲笑都懒得嘲笑,翻一个白眼,收下不提。

到了空闲下来却也并不忘了老友托付,打开图片看起来。莫琮并不是很懂漫画,她能看的也就是有没有新意、是不是有趣,然后判断有没有市场,当然判断有没有市场这种事并非她一个人决定。看了两个小故事,也看这画画得真是有几分童趣,但又并不是给儿童看的,挺别致的,兴许还真能做一做,就想着去找了行内人再看看,能不能出版。

这却不是温公子的初衷了,对于温公子来说,只是觉得意趣到位,但到底随手画,技巧和画技有些粗糙随意,不过转念一想,这样反而更显灵气。很多时候当一个人的技巧圆熟了,某些可贵的东西也就慢慢消失了。

这边的颜子真却看着漫画陷入沉思。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总浮现出在吉林时卫音希发亮的眼睛、目不转睛的注视、不自觉的微笑。是的,在吉林时。

作为一个写言情也谈过恋爱的女作者,颜子真很明白这代表什么。

毫无疑问温公子谢昱文是个极有魅力的男子。英俊儒雅、才华横溢、温和得来又不失男人的决断,再加上不到三十就事业非常成功的洒脱自信,哪里是学校里的毛头小伙子能比得了的,这正是大学女生最容易爱慕的人选啊。

更何况他所擅长的正是卫音希最爱的漫画!偶像界的人物!偏偏又是亦师亦友、细致平等的关系,这些对于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来说,简直必杀。

颜子真有些发愁。

她家卓谦那傻小子什么也不知道呢,还一门心思默默地追求着卫音希呢,颜子真深深鄙视卓谦的进度,也没看出来这小子是个害羞的人啊,都这么久了还没有摆明车马,也太含蓄过头了吧。是不是要告诉他一声?那可是她的亲亲小表弟,从小抱大的,她还记得三个月的卓谦咧着没有牙齿的嘴在她怀里笑得淌口水的可爱傻样儿呢,虽然卫音希很好,可是卓谦也一点点都绝对不能被伤害。

可是也不知道温公子怎么想啊,卫音希在颜子真心里自然是完美的妹妹,可是颜子真也不是自恋成狂的人,温公子如此人才,也许并没有这个心思,那么如果他们无疾而终,卫音希很快醒悟过来,那卓谦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吧?

真纠结。

颜子真觉得自己操心得头发都要白了。不是不知道自己多余的,可是怎么能够不想呢!

她想了又想,抓抓头发,索性拉开qq,看到王夏夏的头像亮着,就问:“在不在?”

王夏夏秒复:“在!”

颜子真很直接地就问:“那个,我要问个问题,就是你小叔有没有女朋友或者红颜知己啊?”

等了好一会儿,王夏夏没有回。

颜子真和王夏夏在宏村那会儿就已经交换了qq,两人交流不多,偶尔也有问候闲聊。不过自从吉林偶遇回来之后,王夏夏见识到颜子真的活泼狡黠之后可能觉得合胃口,吃到好吃的看到好玩的,都要q图给她共享并评论一会儿,年龄相差虽大,两个人的交情倒是厚了不少,所以颜子真才会直截了当地问私人问题。

她再等了一会儿,对话框里仍然没有回复。

颜子真不知道这个问题触及了什么,不过她是想象力丰富的人,忽然就“biu”一下打了个激灵,惊悚地看着对话框。

她第一次觉得不能问邓跃真是不方便。

又等了一会,王夏夏终于回了过来:“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颜子真松了口气:“就是很好奇呢,温公子这么优秀,不知道女朋友会是怎样的人。”

王夏夏送过来一个笑脸:“他要求太高了,这个世界上的凡人达不到他的要求,你知道,所谓艺术家,就是不走寻常路,特别烦人。”

颜子真也回了一个笑脸:“真俗。”

然后就看到王夏夏漫不经心地发过来一句话:“颜子真,卫音希没戏。”

颜子真傻在那里。

这这这、这真是一个鬼灵精一样的女孩子啊。卫音希跟她比,简直分分钟被秒杀。

可是同时,她知道自己没有误会,卫音希的表现虽然隐晦,但也并非只有颜子真一个人看到。

说完这句话,王夏夏便没有再说话,一会儿她的头像边上挂上一个耳机,示意她正在听歌了,歌名也很妙:“暗恋”。

颜子真喷。

照理颜子真会有一点不忿,但不知为什么她从王夏夏这短短几句回复中竟感觉到一点哀伤。也不知是为谁。因此她并不觉得这个“暗恋”是嘲讽卫音希,仿佛,另有乾坤。

颜子真认真地回了一句:“王夏夏,谢谢。”

王夏夏再次秒复,一个破碎的心。qq图案的设计者真是天才。

颜子真哭笑不得。

结果温公子谢昱文当天晚上就接到一个炸弹。他每天晚上会工作到零点,然后吃一份小夜宵,再做些健身就睡觉。那份小夜宵有时候自备,有时候就是同住的侄女王夏夏晚自习放学买回来。

当天晚上是王夏夏带回来的一个精美的小蛋糕,谢昱文一口咬进去,立马喷了一地。

谁这么恶作剧,在蛋糕中心放一大块榴莲,然后用鲜奶和巧克力密密抹实,竟完全闻不出来。

谢昱文不吃榴莲,完全、一点也不碰。

他喝骂:“王夏夏,你给我滚出来!”

王夏夏慢吞吞地开了卧室门,慢吞吞靠在门口,慢吞吞地说:“你快三十啦,新陈代谢已经减慢,还敢吃夜宵,拜托量一量你的腰围吧。”

谢昱文瞪她一眼:“我天天晨练天天晚练。”

王夏夏走过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嘿了一声:“难怪不敢量,目测是大了不少。”

谢昱文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按住她的头:“王夏夏反了你了。”

王夏夏一蹲,脱离魔掌,施施然走回去边关门边说:“我是无所谓,不过你要骗小姑娘,身形还是很重要的,这个世界不仅看脸,还得看身材哪——别以为男人就不要紧。”

谢昱文一怔,王夏夏的房门已经关到剩一条缝,门缝里只见小侄女滴溜溜的一只黑眼睛揶揄地朝他眨了一眨。

☆、92|5.22

除夕之后,颜子真放开手脚,不再顾忌,开始专心做一个好姐姐。

第一件事就是到店里寻了一台小巧好用的扫描仪给卫音希,卫音希高高兴兴地收了姐姐的礼物,有了扫描仪她可以直接在寝室扫描漫画寄给温公子,现在班上活动又特别多,她就不用再每周去颜子真的家里了。

为此她有些抱歉,颜子真笑话她:“就算天天到我家去又能代表什么呢?闲了有空过来玩就是啦。”

她补充一句:“大学时期是人一生当中特别好的时期,你更应该和同学多在一起,回头天各一方要见也不大见得着。”

这可真是肺腑之言,卓谦很少见地不和她唱反调:“所以颜子真经常无偿资助我吃喝玩乐和旅游。卫音希,以后她也会资助你的,你可千万要收下,不然我就糟了。”

卫音希忍不住大笑。除了和同学在一起,她鲜少这样大笑,一张清丽洁白的脸忽然肆意绽放,美得眩目。卓谦不禁微微转过了头,不敢直视。

颜子真转换话题:“对了,卫音希,我听说你们画漫画的通常会配一个电脑用的绘画板,叫什么来着?不如你也配一个吧?”

“数位板。”

卫音希说:“姐姐我不需要,以后再说吧。我还是喜欢用笔和纸画,比较随手,而且随时随地都可以,不需要总是坐在电脑面前。”

颜子真故意说:“如果我一定要买给你呢?”

卫音希想了一想:“那就没办法了,可是大多时间就放在那里空着。”

她笑。

卓谦托着头在一旁听,笑嘻嘻:“嫉妒,十分非常很嫉妒。我的姐姐被偷了一半走,好心酸。我要报复社会!”

颜子真和卫音希笑得打跌。

虽然卫音希去颜子真小家的时间变得少了,不过她去颜家的时间却多起来,颜家的家庭日,卓嘉自总要打个电话邀请卫音希,卫音希知道这是大伯大伯母关心自己,同时也带了一份对爸爸的弥补——虽然完全不是大伯的错,但无疑也是大伯对自己的疼爱,便高高兴兴地每次都应了去。

事实上她很喜欢大伯大伯母,大伯和爸爸完全不一样,总是很慈爱很宽和的笑着和她说话,而且大伯母和大伯、姐姐对话时总是非常有趣,逗得她一直笑。

她真的是非常高兴有这样的大伯一家亲人。虽然她没有对父母说过。

慢慢的,几个星期的家庭日过去,她对他们真正有了家人的感觉,虽然仍然礼貌,说话做事随意很多。

有一天晚上吃完饭,颜子真当着爸爸妈妈的面,对卫音希说:“音希,你还记得我外婆说的,关于遗产一半由你我继承的话吗?”

“我,庄慧行这一生所有,我的儿女将与雁如姐的儿女共享。”

“音希,你和你的奶奶长得一模一样。我希望你能够接受我给你的东西。”

光碟里,庄慧行的声音缓慢苍老,脸上神情真切、眼神殷殷,就算只是看只是听,敏锐易感的卫音希也深切地感受到那个老人对少女时代视之为姐姐的女子的经年长久的孺沫爱戴和半分不曾减少的思念。这份感情这样的深厚、这样的坚定,她深深为之动容。

可是关于遗产……她听是听到了,但真是没有往心里去,仿佛当时说的并不是她。

颜子真温和地说:“其实这件事,过年的时候我已经跟叔叔婶婶商量过,他们说一切由你决定。所以音希,你考虑一下吧。”

卫音希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问:“难道不应该是给爸爸的吗?”

这也是颜子真的困惑,她坦白说:“我不知道。爸爸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问颜海生。

颜海生沉思着说:“我想,应该是她喜欢给年轻人更多的自由。我们这一辈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积累,财产于我们只是锦上添花,于你们是自由发展从容选择的雪中送炭。”

他们都看过那本《二月初一》,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庄慧行的少女时代,如果不是有充分的金钱和权势的支持,她不能有自由从容选择的能力,甚至可能不能保住性命,她的受苦落难只是意外,之后她仍然凭着母亲的遗产和男朋友家的权势取得充分的自由。

她当然不是认为颜子真和卫音希的父母会像她的父亲一样,但是,自由只有交予当事人的手里才是真正的自由。她想让这两个女孩子像自己像沈雁如,自由飞翔,从容自如。

就像颜子真之前所想的一样:多喜欢也不过是仍然放在它们原来在的地方,她自己赚的足够自己衣食住行吃喝玩乐。但有钱傍身当然是件最优裕的事,至少她可以更加的从容自在。如今世界,有钱万事易,这份底气才是最大馈赠。

而对于卫音希,意义又有所不同。

可是卫音希十分为难。她不认为那是她应得的。何况,若是接受了,仿佛是彻底背弃了去世的奶奶;若是不接受,更像是仍旧别扭着不肯承认新的身份,不肯承认冤死的亲奶奶、不肯承认大伯大伯母和姐姐。这无疑是不对的,更不是她真实的想法。

她始终还是年纪小,完全不懂得可以说:“我不要这些钱,不代表我不承认你们不喜欢你们。”

这种堂堂正正的话,其实也是她的心里话,可是她不懂得表述,也从来没有这么直接地表达过自己的想法。

然而她也知道,爸爸妈妈说让自己决定,就是不会参与意见。

爸爸妈妈说,自己只要记得从此多了很好的伯伯伯母姐姐还有另一个奶奶,只要记得多了至亲的亲人。

可是,卫音希想,这和那个钱,没有关系啊。

颜子真看了看父母,在之前她已经跟父母说过卫音希原来有出国进修的计划,但是因为家庭经济的忽然出事而被迫放弃,现在她可以堂堂正正地接受这笔钱去实现自己一直向往的理想,这件事,必须提到日程上来。

颜海生轻轻地叹了口气,卫音希就坐在他的身边,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女孩子的头顶,温和地说:“音希,这件事不急,不过你自己要好好想一想。”

卫音希只觉得头顶有一只温暖厚实的大手轻轻抚摸,那种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生起孺沫,爸爸为人严肃,小时候会摸摸她的头笑着和她说话,长大了就很少这么做,而大伯……大伯是爸爸的哥哥呢。

她抬起眼,大伯母微笑着看着她,目光中带着理解和怜惜。她点点头,说:“好的,大伯、大伯母、姐姐,我会考虑的。”

颜子真原也没指望她立刻下决定,虽然她希望卫音希能够成熟到接受这些,但现在只是希望卫音希能开始考虑这件事。好歹她才大三。不过她说:“那有些该准备的事情你也要准备起来,音希,无论你要不要接受,那都不用现在决定,可是很多准备先做好总是有用的,就算最后拒绝,总是有用的,机会总是会在不同的时候到你身边,相信我。”

卫音希点点头。

大三的学生,很多其他有别的想法的同学都开始做准备,有的甚至从大二大一就开始准备了。她虽然不太理会闲事,这些事同寝的室友总会讨论到,比如她的室友习诺,习诺是江城本地人,她家就早早地为她计划了,从大一开始习诺就努力学习,各种选修课她是修得最多的,因为她的方向是电影特技动画,所以大二就通过了雅思和托福,她要去美国留学。

还有曾慧永。曾慧永想先在国内工作一段时间再决定方向,但是她的工作时间控制在两年之内,所以会在明年准备起来,或者考雅思去美国,或是去法国。就像颜子真说的那样,曾慧永说,先准备起来只有更好。

没有办法,她们的专业最先进的地方不在国内。而她们寝室四个人,没有一个想放弃专业。

卫音希回到寝室时还在想着这件事,不得要领,便先去打水洗脸洗澡,换上睡衣要上床时才发现曾慧永在桌子前面盯着手提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有动过。

她走过去问:“怎么了?”

曾慧永幽幽地说:“你才看到我呀。”

卫音希有些不好意思,又笑,推了她一把:“做什么啊,我以为你在做动画嘛。”

曾慧永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卫音希推了推她:“干嘛?有什么事要说么?”

寝室里习诺回家了,刘英还没回来,她坐到曾慧永身边,张大眼睛看着好友。

曾慧永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好吧,其实我只是好奇,那个……”,她咬了咬唇,“你知不知道你姐姐和邓跃是为什么分手的?那个……不是,我原来说过我不关心的对不对?”

她自嘲地笑起来:“你不用回答我。”

卫音希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也许以后我可以问颜姐姐,但现在我不好问。对不起,慧永。”

曾慧永转脸看着她,笑:“才不用说对不起。我就是觉得,也许是你姐姐先提出的分手?”

卫音希愕然,不解地看着曾慧永。曾慧永说:“邓跃,我发现邓跃好像挺不快乐的。我好几次看到他不说话的时候会发呆,眼神很惆怅的样子,带我们一起活动的时候,经常一个人站在外围,看着我们热热闹闹,虽然笑着,可是看上去的感觉很落寞啊。以前他都不是这样的。”

太像失恋了啊。

卫音希当然没有发现这些,她曾经还质问温公子“为什么邓老师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原来并不是啊。不过她也明白,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当然会时时刻刻关注那个人,然后,会发现他的不同,同时,放大他的不同。因为她会不断地琢磨、不断地猜测。

就像,她自己。

她不由地握住曾慧永的手:“慧永,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们都分手了,慢慢的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忘掉的。”

加油,慧永。

她澄清的双眼中传递真诚的祝福。

曾慧永想了一想,释然笑了,自己真是糊涂了,她不好意思,悄悄地对卫音希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对不对?我好傻。”

卫音希见好友想通,狡黠地说:“哎呀,关心则乱嘛。所以八十老娘会倒绷孩儿的。”

她在看各种古代小故事,现在倒是顺手就能说上一个。

曾慧永白她一眼,伸手大力把她推倒在床上:“小样,不修理你不知道谁是你姐!”

清脆的笑声从416传出去,很远很远。

☆、93|5.22

颜子真拎了保温壶向老同学告辞,老同学坐在床上活泼地同她挥手:“有空到我们临时家庭去玩,一定要来。”

他明天就要出院,然后搬到短租房去休养。

颜子真则是因为孙阿姨回乡下拿过来几只土鸡送给卓嘉自,她见难得好东西,就拿了一只过来加了党参枸杞用砂锅炖足六七小时,送过来给老同学补一补。

老同学吃多了她送过来的好东西,也不以为异,笑嘻嘻道了谢便大块朵颐。

颜子真笑着说:“我明天还来呢。”

和几个老同学一起来帮他搬一下东西。

他也笑:“明天再说一遍嘛,真是……”

两人都笑喷,她笑着挥挥手,关上门离开。

转过一个拐角,颜子真听到一阵喧哗,是从其中一个病房传出来的,病房的门开着,颜子真好奇地冲里面看一眼,看到一个小护士被家属推搡,那家属是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女人,一边推搡一边骂人,小护士手里的东西落了一地,低声委屈地说了句什么,结果似乎触怒了中年女人,穿着高跟鞋的脚往护士小腿狠狠踢去。

小护士痛呼一声,弯腰去揉小腿,颜子真看到那小护士就是那个经常在同学病房看到的大眼睛小姑娘,态度和笑脸都特别好的那个,不由呆了一呆,却见中年女人扬起胳膊,朝护士的头脸打下去。因护士正弯了腰,那一巴掌便是正对着她的侧脸往下打的。

颜子真见那一巴掌就要打下去,不假思索便高声喝止:“喂!”

她声音脆亮,语调肃然,那中年女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仍然打了下去,更清脆的一声“啪”。

然后才转头狠狠瞪了颜子真一眼,才一眼,就回过头继续朝护士身上打。

颜子真都呆住了,热血冲上脑,大步走进去去推那中年女人:“喂,你凭什么打人?就算……”还没说完,中年女人就顺势在她去推的手上抓了一把,长长的指甲划过去,颜子真没来得及闪开,手背也被划破两道,火辣辣地疼,再看小护士下巴都被划破了。

此时那中年女人嘴上不干不净地喝骂,手上也不停地抓打,颜子真简直傻了眼,她从未见过这等泼妇,见那双涂满蔻丹的手又伸到她脸上来,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瞅准了去抓,到底日日锻炼了半年有多,平时不见功,这时候用起力来,竟不费什么劲就抓住了女人的双手,加上小护士的帮忙,终于制住了她。

只是制住了她也不知怎么办好,倒是病床上的女孩见母亲被制住马上又哭又叫:“放开我妈妈,不然我爸爸找人来打死你们!”

颜子真瞪着病床上才*岁的女孩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欠家教的熊孩子!”

这时候几乎半层楼的医生护士们都拥了进来,有别的护士接手,颜子真飞快地松开手,飞快地闪出病房,里面还听见女人的大骂:“你别走!臭女人你别走!你管什么闲事?我打死你!”

颜子真气得又探进头去:“你不知道自己多影响市容?再不走看着你我会吐!”

医生护士们统统微怔,看向她,然而气氛恶劣,大家都无暇发笑。

颜子真正要走,里面跟出一个眼尖的护士,拉着她要去护士台给她包扎手,颜子真摇摇头,示意她先管着里面,笑:“不用了,我知道门口药房有消炎药水和创可贴。不要紧的,我家也有医护箱。”

不等护士再说,转身便快步走去电梯,自己下楼,去门口药房买了消炎药水和创可贴,站在柜台边清理伤口。

吸着气呲牙咧嘴涂完药水,刚拿起创可贴,就有一只手过来托起她的手看了看,另一只手拿走创可贴,撕开帮她贴上,边贴边说:“明天要是肿了就马上到医院来,”停了一下,“找我。”

颜子真抬起头想要说什么,邓安头也不抬地说:“真勇猛。保温瓶也不要了。”

刚才颜子真进去时顺手扔了保温瓶,走的时候也忘了拿走。颜子真哼了一声:“留给她们用呀,希望她们从今往后每年从年头用到年尾,长长远远用下去,永远都离不开它。”

邓安忍不住笑:“这祝词好,很合我心意。”

颜子真叹口气:“护士真是厌恶性行当。那小护士人可好了,我总在我同学病房里看到她,就不信她能做错了什么让人这么欺负。”

转一转眼:“就算做错了什么也不能这么让人欺负。”

邓安笑了笑:“谢谢你见义勇为。”

希望她下次审时度势,什么身手也没有就敢冲进去挡架,幸亏只有一个中年女人,要是里面再有一个男家属也动起手来,颜子真吃的亏就不止是这么一点了。

颜子真看了看他,诚恳地说:“你下次说这种完全没有诚意的话时千万不要笑。”

当她是瞎的。

邓安叹一口气:“我是真心的。”

颜子真上下看看他,瞎子也看得出她表情丰富得十分明显,一双明亮晶莹的大眼睛清楚分明地说:你从头到脚都看不出有什么“真心”这种东西。

邓安再低落的心情也忍不住笑出来。

他因为正在上班,身上穿着白大褂,身形高大修长,面容干净英俊,笑起来七分灿烂三分玩世不恭,那身白大褂更加上十分分数,使得他像磁石一样吸引周边目光,再愁苦的病属都觉得眼前一亮,要停一停脚步再看一眼。

颜子真以前对此无半分触动,现在心里却泛起涟漪,忙低下头掩饰,皮相好真是致命,一分动心也变成五分。这一走神无意识一挥手,不小心把伤手碰到柜台,痛得几乎跳起来,捧着手长吸一口气。

邓安的目光紧跟着颜子真的手,自己手也不由微微握紧,仿佛瞬间也有刺痛,半点不由己,心下微微懊恼,见颜子真无暇旁顾,才收回目光,松了口气。

两人离开药房,邓安还要上班,转身往大门里走,颜子真忽然回过神来,问他:“你今天又和秦医生会诊?”

这种小小的病人家属闹事并不罕见,这么大的医院,如果邓安不在那层楼,不可能会知道颜子真受伤,甚至根本不会知道这层楼有闹事。可是如果是会诊,哪里会有空去关注这种小医闹,还巴巴地跑下来帮她贴创可贴。可是偏偏他就知道,还这么及时地在药房里拦到了她。

邓安有一点点语塞,随即说:“不是,刚好有点事去找个人。”

也知道牵强,却一时实在没有急智,想不出其他借口。可是他说有事就是有事,谁能证明他撒谎不成?顺嘴扯谎对邓安从来不是难事,他气定神闲,理直气壮地微笑看着颜子真。

两人对视,颜子真蓦地展开笑容,皎白面庞上明亮双眼微微弯起,嘴角上扬:“哦,真巧。谢谢你啦。”

转身就走。

这个转身来得太干脆利落,邓安有点措手不及,怔了一怔,就见她已经走出十几步,当真是步若流星,潇洒至极,根本不带回头的。

邓安看着她走远,才慢慢回头往医院里走,不知为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是他的心里就有了那么一点异样,那异样令他不舒服。这样干脆……,他摇摇头。

他摇摇头,把这点感觉甩出脑海,聚精会神地想着两小时后的手术,那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转眼间他就心无旁骛起来。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八个小时后,在天幕已黑,他从地下停车库开车回家经过医院门口时,白天颜子真干脆利落转身的样子又浮了上来,那个感觉也如影随形地回来了,它如梗在喉,吞不下吐不出。

他隐隐地想,其实她就会这么干脆地从自己的生命中转身就走吧?

可是那不是自己希望的吗?

邓安第一次想:糟了。

☆、94|5.22

卓谦在给卫音希上课结束之后,两人一起走出机房。初春的夜晚有青草的气息和鲜花的幽香,三三两两的学生或是嘻笑追逐或是闲闲走过。这一夜恰好是个月圆的日子,碧清的夜空里一轮金黄的月亮洒下明亮的光芒,虽然被大地上的灯光霓虹稀释,清静的校园里看上去却仍然清晰美丽。

两人讲了几句刚才动画的技巧,卫音希正低头回溯当时的操作,卓谦拿出两张电影票:“你知道我们学校的电影周要开始了吧?有几部经典老片很不错,我问人要了一些票,这两张给你和曾慧永。”

临近五月,江城大学搞了个电影周,每天不同主题,播放一些好片子,挑片子的人是学校的几个年轻老师,有两个是经常在各大报刊写影评的,好就好在他们也并不孤芳自赏曲高和寡什么的,各种类型的片子他们都有所涉猎,对商业片也评价中肯,非常的贴近民心,前两年的电影周就被他们搞得非常精彩。

江城大学自己有一个标准的电影院,两个放映厅,平时开放,所有周边的学校和居民都可以买票看,这次电影周就只对外卖二分之一的票,余下来半卖半送给学生。卓谦的人缘好,有好几个哥们在学生会里任职,拿几个好位置的票子不在话下。

卫音希拿过票,本来挺高兴的,看到日期就犹豫了一下:“12号晚上啊?那天我们班有活动,请了一个电影动画的技术总监给我们讲课。”

卓谦呆了一下,说:“为什么你们班的活动你每次都要参加啊?”

正经必修课还有逃课的呢,这还是不是大学生了?这还是不是艺术系的大学生了?

卫音希不能够说是因为曾慧永喜欢邓跃啊,她要陪曾慧永啊,只好抱歉地说:“可是我觉得这个活动挺有帮助的。”

卓谦劝她:“你又不想走电影动画这条路,我记得我们学校这种达人讲课都会有录像,你回头看录像不就行了?”

卫音希说:“可是姐姐说,不管我是不是要走那条路,很多准备先做好总是有用的,机会总是会在不同的时候到来。”

卓谦不知从何反驳起,简直要恨起表姐来,心里愤愤地说,好好的说什么人生鸡汤,真是越来越讨厌的颜子真啊。

卫音希见他闷声不响,又有些歉疚起来,就说:“那我回去问下慧永,要是她不用我陪,我就和你去看电影好了。”

卓谦这才笑了起来。

结果曾慧永若有所思地看了卫音希很长时间,也没说话,习诺在一旁也笑,卫音希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俩,还没等她问出声,曾慧永就说:“我和习诺去就行了,你反正也不是很感兴趣,习诺是肯定要去的。”

习诺的方向是电影动画。

习诺点头:“嗯,音希你去看电影吧。”

卫音希狐疑地看了看她们俩,习诺笑起来,推她:“这小表情,生怕我们把你给卖了。这几部片子很不错的,你肯定没看过《生死时速》,超级好看,去看吧去看吧。”

曾慧永说:“她的确很容易被卖掉,也很容易帮人数自己的卖身钱。”

卫音希亮起爪子就上前挠,两人先是躲,然后相视,齐齐逼向卫音希,三人笑成一团。

结果就是邓跃第一次在活动上发现卫音希缺席。

事实上每次活动都会有人请假,毕竟一个班三十个人总会有人有事有人不感兴趣,但基本都有一大半人参加。而卫音希每次都参加这件事其实是让邓跃心里十分欣喜的,他毕竟和卫音希相处过不短时间,也从颜子真口中了解她不少,知道她对什么感兴趣对什么不感兴趣。他组织各种活动时,当然不可能只组织那些卫音希感兴趣的活动,作为一个老师,他也有其他欣赏的学生,不至于发昏到那种“一切只为了见她多见她”的程度。虽然他目的之一的确是希望多见到她。

所以当他发现某些她原来不感兴趣的活动她也一次不落地参加时,很难会不产生“也许……或者……可能……”的那种心情和希翼。

然而,终于有了第一次。

那种失望失落竟然这么强烈,邓跃是没有想到的。他的表面仍然是镇定自如的、不动声色的,然而目光却几次不受控制地看向曾慧永和习诺所在的座位,因为邓跃一般都是在这种讲课时站在或坐在教室门口一侧,曾慧永一般也就选择教室门口一侧的座位,这样对曾慧永来说可以方便看到邓跃,也更容易和邓跃说上话,但因为太偏,便不大会有旁的同学来坐,只有卫音希一直和她坐在一起。邓跃看着空座位便想,可能是有事迟到了吧。

可是直到讲课结束卫音希也没有来,邓跃克制住自己少往那边看,可是眼角余光中有几次竟然恍惚到觉得曾慧永身边的空位上已经坐着卫音希了。

讲这堂课的是国内水平相当高的电影动画制作人,别以为国内没有这方面的高手,国内出不了高水平的电影动画原因多多,却绝不是没有高手的原因。这位制作人曾经在好莱坞参与过电影动画制作,讲起课来实战和理论结合,又颇会一点美式幽默,一堂课讲得*迭起精彩纷呈。同学们听得心驰神往,兴高采烈。

可见邓跃是真的很花了心思请人的。

他坐在一侧微笑,郁闷地想,卫音希真是……太不识好人心了,要不要以后活动都弄个报名啊?当然野餐烧烤什么的都是报名的,这种上课……也应该报名吧?

这样有个预知,就不会这么有期待有失望的患得患失了。

这边邓跃郁闷,电影院里的两个少年人却开心得不得了。

《生死时速》《加勒比海盗》《阿拉贡》三片连播,电影院里大部分都是本校或邻校的大学生,年轻人共鸣点多,一时欢声如潮,一时吸气声起,一时大叫痛快,如波浪一般,陌生的邻座都能相视一笑击掌示意,简直是一个欢乐的海洋。

卓谦甚至得到一个拉卫音希的手的机会,因为卫音希看《生死时速》时特别紧张,两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不放,卓谦是看过这部电影的,无意中一低头看到卫音希的手,就好笑,忍不住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松,卫音希根本没反应过来,当时正放到基努里维斯在两辆并排的大巴之间移送人质,她反手便抓住了卓谦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几乎是屏着呼吸看。

卓谦就完全晕菜了。他简直看不清屏幕上到底是些什么。

直到人质移送完毕,卫音希松开手和众人一起兴奋鼓掌,他才恢复理智。那一颗少年心,已经不复昨日。

他偷偷看卫音希,见她恍若未觉,一径鼓掌欢笑,心里便明白她压根就是随便抓了个东西紧抓着,是椅子把手还是人的手根本就没察觉,不禁又好笑,心里却还是很高兴。

电影院出来后两人和一大波校友一路兴奋地说笑着回宿舍楼。卓谦再接再励,问卫音希:“后天的电影主题是动画,我也拿了票,我们一起去看吧?”

动画电影其实卫音希她们专业的人都看过很多,可是总有没看过的。后天是周六,排了一整天的动画电影,每三部清场,两个放映厅,卓谦把两个厅全天的票都各拿了几张,好让卫音希挑喜欢的或是没看过的,为此他几乎被学生会的同学骂死,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很懂行情地请了他们吃大餐。

卫音希看了场次,决定看两场,无他,这次挑的是全世界各国的名动画片,她本来看得也没有同学多,颇看到几个没看过的。鉴于学校挑片子人员的靠谱性,她觉得应该可以看。

两场在不同放映厅,一场是下午一场是晚上,卓谦马上在心里决定要请卫音希吃晚饭。

三场电影结束已经过了宿舍关门的时间,好在电影周的原因,学生凭电影票可以跟宿管通融。卓谦送卫音希到了女生楼楼下,见她通过了宿管大妈的检查,转头对自己笑着招招手上楼,才转身回去。

路上忍不住大力跳起来,转个圈往空中击出双拳,脚下似安了个弹簧般轻快,脸上是努力藏也藏不住的笑。

☆、95|5.22

自从老同学出院之后,颜子真和莫琮也都减少了去看望他的频率,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事情,彼此也都了解,不会强求。不过每周一次他去复诊回来,几个在江城的大学同学还是会约一下一起去短租房探望一下。

毕竟等到他回家之后要再聚也并不容易。

有次他们正在聊江城医院的几个名气较大的医生,每个地方都会有几个当地的名医,老同学对颜子真说:“你好像跟那个邓安医生很熟吧?”

颜子真点了点头:“是啊,挺熟的。”

有同学就说:“邓安算是咱们江城医院的名医了。我听说过他的师父是全世界都有名的脑外科专家,原来在美国工作的。”

另一个女同学说:“啊我也知道邓医生,我阿姨脑肿瘤开过刀,就是他主刀的,特别nice特别帅,他在江城和周边都很有名的,听说在省城都很有名,医术非常好。人帅得不得了。”

转眼就被嘲笑:“花痴啊。”

莫琮中肯地说:“我见过邓安的制服装和日常装,邓安的确很英俊。”

众人皆笑倒。

老同学笑了一会儿,皱了皱眉,说:“我今天去复诊,听到几个护士闲聊,好像说他出了点事,被停薪留职了。”

颜子真脱口而出:“又?”

又停薪留职?为什么?

“为什么?”

还是莫琮问出声来。

老同学摇摇头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听人说了几句,听说是拒医,不肯给病人看病,也不肯给他动手术,那病人家里还蛮有能力的,那几个护士说就怕越闹越大。”

颜子真和莫琮面面相觑。

颜子真问莫琮:“你也不知道?”

莫琮是本地媒体从业人,一般来说这种消息她会是最早知道的那批人。

莫琮没好气:“我要是知道我还会跟你一个傻样?邓安是怎么了,一年一件事这么不消停,他不想干了吗?”

邓安觉得最近很不顺。

特别是当他对院长说了那句:“我绝对不会给他做手术。脑科专家不止我一个,让他另请高明吧。”

如果院长办公室里只是院长和他两人在场那也罢了,可惜当时还有外科三科主任和办公室秘书在场,前者和邓安颇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结,后者……追求过邓安,未遂。

所以就算院长愿意替他圆场,让他假装生病请假,而不是这么直通通地表示拒绝给某个病人做手术,显得这么没有职业道德。私底下的流言还是传了开来。

结果是病人的一堆家属气愤地冲进院长办公室要个说法。

手术的排班本来是由医院安排,但是有点关系的病人都会托人说好由某个医生来做手术。这个病人是从邻市转过来的,也是病人在邻市的主治医生直接推荐的邓安,病人家里也颇有几分权势关系,所以来之前就找过院长,院长已经答应了会由邓安主刀。

本来邓安一直是很好说话的医生,在不会影响手术质量的情况下他不会拒绝医院安排的手术。他和院长的关系也很好,之前院长的很多人情手术他都不闻不问就接下来。

可是这次谁也没想到邓安居然拒绝,还拒绝得这么斩钉截铁。而且还是当众拒绝。

医院并非天堂,医生之间更是向来暗潮纷涌,邓安从美国著名医学院硕士毕业后就随着恩师回到中国,先是在省医院工作了三年,然后一个人来到了江城医院。邓安的恩师是全世界极有名的脑外科专家,因为年纪大了,想着叶落归根才回了中国,在家乡省城医院奉献最后的余热,邓安是他极为推崇喜爱并认为最有天赋的弟子,邓安自上大学起便跟随恩师见识最高端的医术和科技,参加世界最高水平的医学讲座观摩,他天赋又高,十年的师徒相随所学所得真非普通脑外科医生可以企及的。

虽然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好好的省城医院不呆,要跑到江城,但邓安的来历就让他在医院的地位有点超然。

这样也让医院里某些医术出众的医生心中隐隐不服和嫉妒:有他那样的际遇,谁会比谁差呢?再说,他这么出名何尝不是名师带来的效应?

但是邓安一直遵循院规、尽心尽责,从来不推诿也不嫌累,手术几乎从不出错,口碑极佳,有时省医院也会过来要求他过去帮手,因为有些高难手术他的恩师会要求让他过去一同主刀,那真是盛况空前,观摩者众,不乏有很多私立医院或公立医院愿意高薪挖走他——简直是生招牌啊。所以在业务上还真没有人挑得出他的错处。

直到去年和病人打架出了事,又风传他私生活不佳,邓安的形象便似裂了一条缝,叫人颇想扒开那条缝看看内里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如今他拒医。

这本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但第一院长已经答应,第二明面是生病实际是拒医的借口被戳破,第三病人家里有能力,这就涉及到他的风评和医德了。

院长骑虎难下,软硬兼施,邓安就是咬定了要拒绝。后来院长也有些恼怒,对邓安说:“你总得说出个理由来,为什么?”

邓安沉默许久,才说:“我不给伤害过无辜同行的人治病。”

院长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伤害同行的人?”

转眼一怔。

病人是邻市一家建筑公司老板的公子,因为他的情人宫外孕大出血,抢救虽及时却丧失了生育能力,他便质疑是医生失职,手术出错造成的,带了人去医院闹事,不由分说地砸打医生,闹得大了,竟持刀行凶,主治医生没伤着,伤到了一位来劝架的外科医生,那位外科医生除了皮肉伤外还被伤到了手的筋腱,至今不能执刀手术,二十年苦学一朝尽失,镇日以酒解愁。

而那位外科医生在省医院进修时和邓安相识,两人关系不错,出事后邓安去看过他,可是邓安说不出安慰的话,他们自己知道,一个外科医生不能再拿手术刀的那种难受绝望,这就像一个舞者失去了腿,一个画家失去了眼睛,一个歌手失去了声音,不是不能再活下去,只是这几十年的辛苦和追求都成了空,必须要重建河山,而那河山并非自己所爱所想,那还有什么好安慰的?

院长得知这段恩怨,一时也出不得声,邓安说:“他原来的主治医生是故意的。”

故意推荐邓安,故意让那人来找院长。因为那位主治医生也不想给那人动手术,脑外科手术何等精密,一个情人宫外孕导致不育都能蛮横无理归罪医生闹成那样,如果他不慎,不,就算他尽善尽美地完成了手术,之后的情况谁也不能预料,谁知道他们家又会闹出什么事来!到时真是满身长嘴也说不清楚。

邓安是最好的人选。他有名医恩师靠山,在国内没有家眷负累,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位主治医生也知道邓安曾经说过,他不会给任何伤害过同行的人医治。他也不是不同仇敌忾的,只是自己惹不起,就让邓安来教训教训这个狂徒。

邓安理解他,但是也不愿意背黑锅。

院长试图再次劝说他:“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我答应了人家,实在不好拒绝,就只这一次,一次,绝无下次。以后如果有关系户找来,我一定先问过你。”

否则拒医这件事已经传了出去,对医院对邓安都没有什么好处。

邓安摇头:“院长对不起。不仅仅是因为我认识那个同行,就算不认识,只要我知道,我就不会收治。我这个人没什么原则,但这个底线是绝不会放弃的。”

院长恨道:“可是你……”

邓安笑笑说:“装病是不成了,停薪留职吧?没有关系。”

他正好有空可以把一些国外的脑外科专著翻译过来。

他又补充道:“他罪不致死,没有我,他一样可以找到其他好医生。”

省城有不少出色的脑外科专家,当然还可以去外省去首都,这些都不关邓安的事。只是时间不等人,越久,手术越难做,对主刀医生的要求越高。他可以肯定恩师肯定不会出手,恩师医术极高,但是对于医德的观念师徒俩简直是一脉相承,想当年他们师徒这么合得来,可不单单是因为自己天赋高而已。

医者父母心?邓安和他师父更相信: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要向我的无辜同行行凶?行啊,有本事你就一辈子不要生病,你的家属也不要生病,否则,总有叫你后悔的时候。

“你有本事一家老小亲戚从现在起都别生病,不然的话,我告诉你,全院联名,整个市里没一家医院、一个医生会收治你们家任何一个人!”

这是去年邓安打人后说的话,他做不到让其他医生联名不收治,但是至少他自己可以做到。

这件事闹得很大,因为病人家属在一边派人去省城通关系找名医的同时,在医院门口拉了条幅,大字鲜红得煞是吓人,质疑江城医院的医生医德,公开讨伐为什么医生可以出尔反尔在没有特殊情况下拒医病人,不顾病人安危,医德何在,公道何在。

邓安对之只是付诸一声冷笑。

☆、96|5.22

颜子真从老同学家里回来第二天便听说医院门口挂横幅了,她打了个电话给邓安:“你没事吧?”

邓安刚接的时候没看是谁,听了声音拿下来看了看手机上的名字,好笑地说:“我能有什么事?”

颜子真是想着,好歹邓安帮了她这么多,普通朋友也是需要关心一下的,听他的回答也不见气,好声好语地说:“就是医院的事啊,我知道你不怕,可是总归不算好事,你真的不会有事吧?”

邓安笑了笑:“真的没事。”

颜子真不大放心,可是邓安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好收线。

看看时间也不早了,收拾了健身包,扎个马尾,骑上自行车去健身房。

颜子真前几天在莫琮介绍下办了挺优惠的健身卡,说要练拳击,莫琮就算相当习惯她的天马行空,也不禁有些骇然,瞪着她说不出话来。颜子真不去理她,直接找到健身房最好的拳击教练,那拳击教练是个三四十岁的退役拳师,不出名,可是教教普通人绰绰有余,看到颜子真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要来练拳击,还有钱收,简直喜出望外,马上收徒。

他先给她普及:“我想你也不是说要练出来去打拳,你的年纪也不适合再去打拳击了不是?”

颜子真笑出来,点头。他接着说:“那我们慢慢来,你首先要练的是身体核心力量、四肢力量,按我的要求慢慢来,你会发现首先你的腹部、手臂和大腿的肌肉出来之后,线条会很优美,”他笑得很慈祥,“而且会一直很优美,不会有蝴蝶袖哦。”

颜子真被他逗得大乐。

今天去已经是第二次练习了。第一次做了体测,结果让教练还挺满意。

拳击教练说话温和逗趣,教起课程来却并不客气,虽然其实已经很客气。作为一点基础都没有,仅仅只是跑了半年步的人,颜子真相当辛苦,简直是汗流成河。

先是让她做了100个仰卧起坐,教练笑眯眯地说:“上次看你身体柔韧度很好,仰卧起坐练的是髂腰肌和股四头肌发力。这是热身。练拳击对身体初步要求就是需要身体核心力量比较强,身体核心力量就是指躯干的力量,主要是练习腹部,练习内容之一是各种卷腹和两头起。现在我们开始练卷腹,卷腹你在家也可以随时练。”

于是,颜子真做了3组平地卷腹、抬腿卷腹、低抬腿卷腹,每组各40个,教练说:“卷腹练的是腹直肌,会让你腹部非常紧致有力量,另外两头起也是锻练腹肌的最好办法之一。”

接着又让她做了3组两头起,每组40个。

稍微放松之后,重复再做,再放松,再重复。

健身房里其实美景甚多,就别说教练们了,一些常客往往也都是肩宽腰窄、肌肉结实的,女子则好些纤细苗条却线条异常好看,这就是已经练出肌肉的,但女子一般一则为了健康二则为了体形,那就鲜少练成男子那种结块的肌肉。

颜子真开始还有空余一一欣赏,到后面就没有力气看了,练完腹部练习她已经累得傻了,结果又在教练的坚持下去练哑铃和杠铃。

挥汗如雨地练完力量,最后教练让她在跑步机上练快跑和慢跑交替50分钟,教练是这样说的:“博击需要非常强的心肺功能,有氧耐力和心肺,都需要很强,所以快跑和慢跑都需要练。”

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只凭着机械咬着牙坚持,等到终于跑完五十分钟,完全脱力,只能够用全身的力气扶在器械上望着教练。

教练笑眯眯地看着她,让她去练拉伸放松。颜子真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后一抬头居然看到邓安,他也正汗流满面地边擦汗边走过来,熟捻地跟颜子真的教练打了个招呼,低头才看到趴在地上流着汗全身湿透做拉伸的颜子真。

两个人都呆了一呆。

过了一会儿邓安才伸手指指颜子真,再指指拳击教练,一脸好笑,颜子真不去理他,他就蹲下来看着她做拉伸,一边看一边摇头:“老杨你也不教着点,让她胡来。”

拳击教练老杨笑:“她这是瑜伽拉伸,你别不懂装懂。你练了多久瑜伽了?”

他问颜子真。

颜子真说:“断断续续总有两三年了吧?”

他笑:“非常好,力量、跑步、瑜伽结合练下去,你会发现很多瑜伽动作会更容易更好看,整个人形体线条也会更提升,更漂亮。不过一定要坚持,今天的强度是最小的,我们慢慢来增加。”

颜子真一声哀嚎:“这是最小的!教练我先哭一场再说。”

教练还是笑眯眯,颜子真简直觉得他其实就是个笑面虎啊:“哭吧哭吧,边哭边练的女孩子在健身房不少见哦。也是一道风景线啊。”

好变态。颜子真哭笑不得。

两人一问一答,完全把邓安撂在一旁不去理会。

邓安却也不寂寞,有两个窈窕的女孩一直在跑步机上对他笑,还有一个略胖的女孩不住地在他身边练哑铃,越练越近越练越近。

邓安微笑着装不知道。却偏偏让人看着他这边你来我往好热闹。

颜子真真是服了他。

两个人是一起走的。既然遇到了,又是差不多一起结束练习,邓安也不是矫情的人。

颜子真是扶着墙壁蹒跚着挪下楼梯的,真的是挪,她其实更想用爬的。实在是走不动。邓安好笑地看着她,绅士地跟着她慢慢地走,在必要时扶一下她,到了门口看到她的自行车,才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颜子真瞪着自行车,又瞪着邓安,简直觉得幻灭。太丢人了,她怎么可能骑得上自行车,她怎么会想到要骑自行车来呢?可是她真的不知道会这么惨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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