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寒江认为旁人多半劝不住裴慕辞, 而且他也不可能听得进去。
于是将明日大典的事安排给几个值得信任的亲信之后,带着安乞亲自去追。
两人只乘轻骑,每逢驿站便换马前行, 汴京的繁华很快被甩在身后。
裴慕辞歇在渠州州府,梅永正奇怪刚走了没几天的人怎么又回来了, 木门就被很粗鲁的踹开。
“嘭”的一声。
屑尘四飞, 裴慕辞眼皮都没抬一下, 轻抿了一口徐莺新呈上的冬茶。
顾寒江握紧双拳走了进来, 心里燃烧的熊熊烈火就是扑不灭,“跑累了?还搁这休息一下?”
裴慕辞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
两人一站一坐, 无声对峙。
顾寒江真想上去劈开他的脑袋, 看看里面装的到底什么东西。
那么多人梦寐以求的高位和玉玺,他就像个甩手掌柜一样说跑就跑了,而且还是为了一个身份都说不出口的女人, 这样的做法根本不把跟了他这么多年的弟兄放在眼里。
“给个准话, 别让我这么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最后一次。”裴慕辞将茶托坐在茶座上,杯中清茶荡出圈圈涟漪。
顾寒江见他还是分得清是非,心中的气消了些, 搬了凳椅坐在他身边, “那怎么不早些去,把人抓了赶紧回汴京去。”
不等他话说完,徐莺带着个年纪很轻的小伙, 进来回话,“桃花村离这里还有一段山路要走, 若不是里面的人接应, 很难找到进村的入口,村里的人基本上都是自给自足, 不会到外面来采买,我们费了些时间才找到可以送我们进去的人。”
“躲的真远。”顾寒江“啧”了一下。
可想想也是,前朝公主,可不得避远一些?
裴慕辞沉默寡言的坐在上位,卷带着风沙的阴霾在他眉眼间慢慢汇集,最终变幻成一声隐含自嘲的轻笑。
笑过之后,他又似平静的水面般,掩盖了所有的波澜,令人难以琢磨。
“那现在能进村吗?”顾寒江皱起眉。
这么多年虎口求生的经验告诉他,做事拖拖延延的,很容易频生意外。
裴慕辞也是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不会不懂这样的道理。
他就是狠不下心。
听安乞说上一回渠州城里经历的几次追捕,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
要是最开始就不担心她身份暴露,也不去管她愿意跟着谁跑,直接将人抓过来关在地牢里,哪还会有后面这么多的事。
为了个女人,优柔寡断的。
顾寒江非常不屑的递出去一个眼刀,觉得这事还是要他亲自出手才行。
小伙回他话:“可以是可以,但是公子不是吩咐我们等两日再进去吗?”
“怎么又要等两日?”顾寒江控制不住地怪叫,几乎要收不住自己的音量了。
打仗的时候都知道夜长梦多的这个道理,怎么一到那公主身上,什么手段都忘记了?两日时间,又多了多少变数?
“那个、军师,两日后是公主和顾医师的婚期。”安乞唯唯诺诺接上话,不敢多说。
顾寒江只觉得脑浆子都被气得晃,口无遮拦道:“为何又非要那天?你要去喝两杯喜酒?”
“我要是大婚当日把杜矜绑了,她会不会主动来我?”裴慕辞的声音几近平淡,冷的像是一股寒风吹过,“毕竟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跟着杜矜走了,举止还那么恩爱,应该很在意他吧。”
他眼中没有一丝暖意,看不出一点感情波动,唯独将“恩爱”二字咬的极重,后槽牙都跟着轻颤。
顾寒江叹了口气,过来好半天,抿唇道:“绑可以,但是你不能把人杀了,你身上的毒还得靠他解呢。”
“嗯。”裴慕辞随口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进去,“那就这样定了。”
顾寒江见他忽然这般好说话,正有些诧异,就看见他拿过身后的长剑,提着剑柄往外走。
“干什么去!”
羲知和羲行追上去,安乞拉住顾寒江,冲他摇头。
“军师还是别去了,看见些血腥的画面,睡不着觉。”
“荒谬!我一路带兵打上来,什么场面没见过?”顾寒江甩开安乞的手,匆匆跟着三人点兵出城。
络腮胡将军似乎习惯了裴慕辞的节奏,迅速点了三千兵马随他出城。
这头顾寒江还在准备排兵布阵,那边裴慕辞就带着人,莽撞的冲进了最近的一顶南朝兵帐。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回来时,裴慕辞端坐在主位上擦剑。
顾寒江脚步虚浮,被羲知和羲行一起架进来。
随后做了整整一晚的噩梦。
梦里全是零碎的四肢,和分不清全貌的内脏搅在一起,刺耳的尖叫和求饶响彻天际。
——
新婚前夫妻不能见面,所以这三日都是云听陪着清妩,霍勋则跟着杜矜借住在隔壁大娘家中。
榻边放好了叠得整整齐齐的婚服,云听端药过来,清妩撇开脸,“大喜的日子喝什么药啊。”
话虽如此,她还是去拿碗盏,毕竟杜矜在时她的药没有停过,若是今日身子出了岔子,应该会很难堪吧。
她抬起视线,“你手抖什么?”
云听宛若突然惊醒,把双手垂到身侧,努力遏制心中泛泛而出的惶恐,“殿下的好日子,奴婢高兴。”
清妩未置一词,小口小口喝着药。
她总觉得今日的药里有股奇怪的味道,但念到云听总不会动手脚害她,便忍着疑惑把药喝完了。
也许是刚熬出来的药太烫,喝完之后她觉得身上在不断冒着热气,连五脏六腑都染上了燥热。
清妩把空碗递回给他,还不忘叮嘱,“往后不要再这么称呼我了,若被有心人听去,早晚得出事。”
外面传来嘈杂的嬉笑声,大娘们来清妩这边带她换衣梳妆,云听自然就退了出去。
清妩不会画这样浓的妆,手生得很,好几处都画歪了地方。
“娘子还真是仗着自己个儿好看,下手没轻没重是。”有大娘看不下去,上手给她抹了多余的地方,帮着她把吉服穿好,手揣进袖子里摸索着什么。
“听杜医师说你们父母家人都不在了,我们几个老婆子便凑了几块料子,给娘子做了根金簪。”大娘从袖中摸出四四方方的绢帕,不好意思的交给清妩。
这杜家娘子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姑娘,也不知道会不会嫌弃她们这不值钱的礼物。
清妩将层层帕子展开,里面是包裹的极好的一根细簪。
料子是下等的料子,连打磨的手艺都很粗糙,可清妩想到了原来伺候自己的三个小丫鬟,瘪了两下嘴角。
除了父皇之外,还没有长辈对她这样好过。
“这大好的日子可不稀得哭,好不容易囫囵个妆!”大娘们见莹珠都挂在眼眶里了,赶紧安慰逗她笑,可别等会接亲的郎君一来,还以为她不喜这门亲事呢。
清妩对着模糊的铜镜,万分珍重的把簪子放进发髻里固住。
“呀,真好看。”大娘们纷纷称奇。
芙蓉玉面,婀娜袅袅,那根粗糙的金簪都被衬托的熠美起来。
年纪最长的阿婆走上前,给她盖上盖头,说了祝词。
“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清妩听的害羞,两颊泛起丝丝潮红,竟比那粉水胭脂美的更自然。
“行啦,娘子就在这里等着吧,我们要出去拦轿咯。”众人调笑几句,把清妩逗的红透脸,才退出去。
这里的习俗规矩,新郎官来接人之前要经过重重考验,验明娶人的真心和决心,否则拦娇的人可不会轻易将人放过去。
清妩用手背贴住滚烫的双颊,脑海里都是杜矜被拦在小院里受夹磨的画面。
不知他那么不善言辞的人,能不能受得住大娘们的胡搅蛮缠。
清妩抿唇笑起来。
宫里那些事都与她无关了,她也不用去管谁做主天下,总之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秀美山村,她马上就会有新的家人,还有一群质朴纯善的长辈,接下来,她会开始新的、平凡的生活。
——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似乎有小飞虫爬过,困意渐渐袭来,外面还是没有动静。
清妩慢慢捶打酸软的腰背,稍微轻松些之后又挺直腰整理妆容。
接近午膳时间,门外依旧毫无生气,半点婚宴的喜庆热闹都没有。
按理说,大娘们虽然热心,可也不会错过吉时才对。
桃花村占地面积不大,哪家的吹锣打鼓都能被听见,不至于说现在这般全无动静。
风刮过窗边的坠帘,周围静的好像静止了一般,寂静无声的环境里,清妩貌似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心底猛的抖了一下,如同被谁大力攥住。
是杜矜出事了?
不小心落下马了还是其他的什么意外?
呼吸短暂停滞之后,清妩猝然起身,拉开门。
门外男人负手而立,在他开门的瞬间,低头下睨。
清妩被拖地的裙摆一绊,摔进了一个欣长的黑影里。
那人也是身着正红色的金纹刺绣华服,袍边缀着大片大片暗红龙纹,漆黑的头发梳成庄重整齐的发髻,套进暗金色的红锦玉冠中。
平日收敛的温雅气质在张扬的红袍衬托下,彻底释放开来,透露出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傲然。
万里晴空顷刻间变成灰色,乌云压得很低,雾沉沉地压在她头上,透不过气的恐惧弥漫开来。
“阿妩,进去!”杜矜被羲知按在地上,急促的冲房门里喊。
“阿妩……”裴慕辞咬字格外用力,仿佛要把这两个字在齿边碾碎,“叫得还真是亲昵呢。”
阴冷的视线如鹰隼般落到她身上。
清妩抬眼对视,在看清楚他人的时候,脸色骤然煞白,脑袋宛若被锤击了一下,眼前一黑,耳边都是尖锐的高鸣声。
一股透彻的凉意冻住了全身的血液,而腹下却有灼热的液体流出。
她察觉到了身体传出的异样,不可思议地盯着站在院子里的云听。
“你给我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