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索涨红了脸,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既然已经背了骂名,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是吗?”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骂你。我从没听到别人说过什么。再说了,在这儿,谁又能判断谁是或不是呢?”
她们不禁咯咯笑起来,这是一个可悲的事实。
“我是说就长远来看。”
伊索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她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
“这是个代价的问题,”瓦尔说,“孤独、警惕、怀疑,因为怕被人发现,所以一味地压抑冲动。这样的生活太可怕了。”
“可那些风险呢?”伊索反对道。
“闲言碎语吗?那倒是挺有破坏力的。”
“如果只是这些就好了!”
“为什么?还有什么?”
“生存。”
她们分开时,伊索步履沉重地往家走去。她告诉她们,她一直离群索居,只有上沃顿的课时才会出现,才来见她们。米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角涌起了泪花。看着她低垂着头,双手深深地插在她那旧粗呢大衣的口袋里,迈着大步,好像她无比确定现在所去的就是她一心向往的地方。她要一个人回家,一个人思考这些,一个人做决定,或逃避做决定,一个人。她想,就像我一个人端着白兰地时一样。想到这里,米拉突然伤感起来,再想想,每个人都得经历这些,都得面对最残酷的现实和最深的恐惧。她又想,但我们可以为彼此做点儿什么,我们可以相互帮助。怎么帮助呢?一个冷酷的声音问道。她在二月刺骨的冷风里穿梭,快步地往回走,一路上,她思考着这个问题。走近家门时,她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门阶上看书。是凯拉。
“冻僵了吧?”
“哦,我上完课离开会还有两个小时,就想来看看你。你不在家,我想干脆等一等,没准儿你会回来,就算你不回来,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当然,我也可以待在怀德纳图书馆或博伊尔斯顿图书馆里,但我还有会要开,而且,我想你会回来的。”她笑着说。
她背着她那不离身的沉重绿色书包走进来,喝了两杯杜松子酒兑奎宁水暖身,她像喝水一样,大口大口地往下吞。然后,她开始谈论德国浪漫主义和英国浪漫主义的区别,那是她最近在写的论文主题。“米拉,太有趣了,就好像你可以找到德国人和英国人心灵上的不同,可以区分出不同的民族性。真不敢相信,但我做到了。你知道吗?就像我和哈利一样。除了名字不那么‘德国’,他真的太像德国人了,而我则十分像英国人,嗯,可能还有一些苏格兰特征,大概我们都有日耳曼的渊源吧,但我们却如此不同!”
“你们之间的不同就像英国浪漫主义和德国浪漫主义之间的不同吗?”米拉笑着问。
凯拉顿了顿,严肃地说:“不,不,我也不知道。我还没这么比较过。但你知道吗,这么比喻很形象,对我很有启发,也许可以说明问题。”
她突然哭了起来。
她试着忍住,但就是停不下来。她一边抽泣,一边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叹息几声,喝下第三杯酒。她开始念叨。哈利很聪明,非常聪明,米拉应该见见他,他真的很优秀,他的工作非常出色,他的教授说,有一天他可能会得诺贝尔奖。他在研究的是核物理这样艰难而耗时的学科,是可以理解的。她太爱抱怨了,能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她应该感到骄傲才对。只要她能让他的生活稍微轻松一点儿、快乐一点儿,更加舒适一点儿,那就足够了,她应该庆幸自己有这样的机会,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她自己也很忙,她加入了四个学生组织,还在其中一个担任主席,她还得攻读学位。此外,她还参加了两个研讨班和胡顿教授那要求严苛的研讨课;还有家务要做,当然哈利会帮忙,她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不错,一直都是他在做早餐,可还有采购、打扫、做饭,好多事。但问题还不在于此,她可以做这些,她什么都可以做,而且不会介意,但是,只要,只要,只要……
“只要他和我说说话就好!”她突然呜咽一声,跳了起来,跑进洗手间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米拉就在外面等着。几分钟后,她站起来,走到洗手间门口,站在那里。又过了一两分钟,她敲了敲门。她听见凯拉在里面抽泣。她打开了门。凯拉朝她冲过来,双手抱住她的腰,把头埋进她胸口,号啕大哭。她们就保持这个姿势站了许久。米拉从未见过有谁哭得这么久、这么伤心。她想,凯拉是真的心碎了,然后又想,那句老话确实言之有理。凯拉的心不是已经碎了,而是正在破碎,破碎过后就会心如死灰。她还想,她从没像凯拉爱哈利一样爱过任何人,在这样的爱面前,她感到自己的谦卑,甚至有几分敬畏。
过了很久,凯拉才平静下来。她说她想单独待会儿,于是米拉回到了厨房。一天之中,感受了那么多强烈的情绪,喝了那么多酒,米拉感到昏昏沉沉的,于是去煮了一壶咖啡。凯拉出来了,她的表情多少平和了一些,自信的样子又回来了。
“不好意思,我不该喝酒的。”
“我在煮咖啡。”
“好啊,我要在会上做报告呢,我喜欢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她看了看表说,“天哪,我只有四十分钟了。”她大口地喝完剩下的酒,甩了甩头,让长发落在肩上,开始向米拉讲起她第一次喝酒的情形。那是在俄亥俄州的坎顿,在少女时代,她是啦啦队队长,是班上最受欢迎的女孩,还当过两次副班长,“我从没当过班长,班长一般都是男孩”,她当年还有个绰号叫“闪电”。她父母很好,真的很好,她父亲是当地一所大学的教授,母亲是馅饼烘焙冠军。他们家在一个村子的中央位置,那是一个有农场的村子,可以俯瞰群山,观赏日落,美丽又安宁。之后,她就去了芝加哥上大学,那里的环境很不一样,但也很好。可是突然之间,放假回家就变成了一种不愉快的体验。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很好,都很爱我。后来,我就和哈利结婚了。他们可喜欢哈利了!前不久的圣诞夜,爸烧起了炉火,妈搭起一张小桌子,铺上绣花桌布,摆上餐具。爸弹钢琴,我们唱歌,妈拿出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他们的生活很美满、很幸福,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讨厌回去……”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眼中又噙满泪水,可这一次,她没有哭出来,只是不时吸吸鼻子。“上个圣诞节糟透了——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喝酒的,我喝了三杯蛋酒,大口大口地喝,醉得一塌糊涂,我真应该管住自己的嘴。可这时,有人——我想应该就是我吧——提到了民主党大会,我对他们烦透了,还有戴利[52]和他的白人‘盖世太保’,以及汉弗莱[53]抱怨在他的酒店套房里闻到了驱赶示威者的催泪瓦斯的味道。我爸勃然大怒,他大吼大叫,大骂示威者是无知的嬉皮士,忘恩负义的饭桶……你懂的,就是那一类的话。哈利很谨慎,他不停地打断我们,还让我住口,可在那时,我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开始朝我爸大吼,我也不谈芝加哥了,转而开始数落起他的不是来——都是些发生在我小时候的事,平常我压根想不起来。妈气坏了,她的脸都肿了,我简直能看到她脸上的火气在燃烧。最后,是哈利让大家的怒火平息了下来。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他让我回房睡觉。到我们走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大家都笑呵呵的,爸还不停地拍着哈利的肩膀说:‘有你这样的人照顾她,我很欣慰,她需要冷静的头脑。’那时,我还很困惑,因为哈利总是待在他的实验室和书房里,是我在照顾他。我的口才也比哈利好,而且在政治观点上,我俩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一切都不对劲,一切都不是我曾经以为的样子了。于是我决定再也不喝酒了,不喝了。可是,我刚刚在你这里又喝上了,所以现在你该知道我有多愧疚了。”
她在这里逗留太久了,走的时候几乎是夺门而出,绿色书包几乎飞了起来,她已经迟到了十分钟。走之前,她抱了抱米拉:“谢谢你,米拉,真的很谢谢你,你真好,我感觉好多了,你真好,谢谢你,谢谢!”
米拉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热了一份速冻快餐。吃过饭后,她打算学习到深夜,弥补这浪费掉的一天。她看了几个小时的书,但注意力不太集中。凌晨一点左右,她干脆放下书本,拿起白兰地瓶子,走到客厅窗边坐下。她穿着法兰绒睡衣和羊绒长袍,裹了一床毯子,把毯子拉到下巴处——十点过后,房东就把暖气关了。她坐在那里,保持内心平静,任思绪飞扬。她脑海中不断出现一两周前在雷曼餐厅时的场景。当时,瓦尔让她很难堪。她们一群人围坐在那里,谈论几个月或一两年前女人不允许进入拉蒙特图书馆和教职工餐厅的事情。
“那规定带来很多麻烦,”普瑞斯说,“因为拉蒙特图书馆的楼上是教室,女助教却不能走前门,她们去上课得从侧门进去,还要爬后面的楼梯。这就跟在古罗马时一样,让奴隶来教孩子们什么是自由。”
“同样的事也发生在耶鲁,”埃米莉说,“莫里餐厅是他们举行委员会议的地方,但女人却不准在那里用餐,所以她们只能走后门、爬楼梯去开会。”
“这种状况持续不了多久了,”瓦尔冷冷地说,“一旦他们允许女人进入高等学府,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说这简直是极大地降低了标准。但你得想想他们不让女人进入的真正原因。他们说要是允许女人上医学院、上哈佛、上其他学校会降低录取标准,但你我都很清楚,在高中阶段女学生的成绩普遍比男学生好,而且不会像男学生一样损坏书籍,弄脏图书卡片,所以,不是因为所谓的标准降低。他们那么说,只是出于礼貌,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而已。他们不想让女人难堪。真正的原因是卫生。要是允许女人们从前门进,会怎么样呢?啪嗒,啪嗒,一大块经血会滴在门槛上。女人每到一个地方都一样:啪嗒,啪嗒。拉蒙特图书馆里现在到处都是血迹斑斑的月经纸。为了保持清洁,他们必须专门雇人来打扫。这就需要一笔费用!女人进来了,他们还得设置专门的女厕所,那也是要花一笔钱的,而且还很占空间!可你又能怎么样呢?只要你是女人,你就会不停地啪嗒,啪嗒。让女人进来,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世风日下。”她苦涩地总结道,“因为就没人在乎体面和卫生了。”
米拉感到难堪,笑容僵在脸上。瓦尔一针见血地说出了她自己在哈佛的感受。她是污秽的——为什么污秽她不知道——但她玷污了纯洁的思想、纯洁的心灵和拥有纯洁上半身的男性。哈佛的氛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让她重新感知了肉体和情感。她早年在郊区的生活,那种充满了血性和情感的生活,让她的观念、她的思想、她的抽象思维能力变得敏锐。总是过不好这一生,她想,心中并没有自怜。难道别人就过得好吗?在这里,在聪明的头脑之下,抽象的概念、疏离的关系之中,流淌着的是亘古不变的眼泪与精液,鲜血与汗水。她依然得吃喝拉撒。霍华德、伊索和凯拉的痛苦只是比她表现得更为明显而已。他们以为她安宁、满足,其实只是因为她比他们年纪更大,对痛苦更加习惯了。她只是比他们更能忍耐,或者,她只是没有说出来。所有的漂亮话——适应、成熟、升华——真正的意思其实是,你体内那欲望的巨壑是永远填不平的。人注定要永远活在欲求不满中。空虚的阴道,疲软的阴茎。这种欲望并不只是性方面的,它充斥于各种各样的事情当中。容纳与抽插,干涩与疲软,欲求不满总是痛苦的。
他们说她人好。不停地说,谢谢,谢谢你,米拉,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感觉好多了。你真好。而她其实并不能体会他们的真实感受,无法理解他们特殊的痛苦和特殊的需要。那她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她没有帮忙,她唯一所做的只是倾听。可他们又并没有撒谎。她确实帮了忙,因为她在倾听。她没有否定他们的痛苦,也从不通过眼神动作暗示他们是自寻烦恼。她没有劝他们说他们其实是幸福的,这些烦恼只是可以付之一笑的小问题;她也不会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现状是合理的,他们的问题只是在于他们不知道如何去适应这个世界。她只是全心全意地倾听,任由他们把自己说成可怕的怪物。
那样似乎也就够了。米拉和老朋友彼此之间一直如此互相帮助。可是对于霍沃德、伊索和凯拉来说,这显得如此珍贵。这意味着,他们身边没有这样可以说话的人。
凌晨四点,米拉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可以倾吐心声的空间和一个可以倾听的人(即使这个人是不完美的),对人们来说足矣。即使不够,到头来,这也是我们能为彼此提供的唯一帮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