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们中的许多人来说,那个夏天,似乎都意味着与过去告别。难道每个人都在扮演斯特拉·达拉斯?
凯拉被哈利说动,决定再给他们的婚姻一次机会。她回到了他的身边,并答应他再也不见伊索了。这一次,他非常生伊索的气。她很不解:“你以前多么通情达理啊。”
“以前我没有当真。”
“为什么?我告诉过你我爱她。”
“老天,凯拉,她是个女的。”
“那又怎样?”
“好吧,我不介意多一个人补充,但我不想被取代。”他的生气听起来就像是嫉妒,她反而感到欣慰。如果他不爱她,就不会嫉妒,对吧?她把房子转租出去,开始打包行李。哈利帮她做家务的时间比以前多了,可她还是觉得生活很空虚。有几个下午她又去找伊索,虽然心怀愧疚,却情不自禁。她没有告诉哈利她去找过伊索。她对自己说,到了阿斯彭,她就再也见不到伊索了。她为自己的欺瞒寻找借口。
那段时间,她正在寻找论文选题,可也三心二意的。她坐在图书馆里漫不经心地翻书。她在家重读浪漫主义诗歌。突然间,她觉得浪漫主义诗歌正如哈利所概括的:自我陶醉于对现实的粉饰。对于华兹华斯独特的音律结构和济慈的语言,过去她击节赞叹,现在却毫无感觉。柯勒律治变得令人反感,拜伦就像个被宠坏了的、爱发脾气的孩子,雪莱则像个时常梦遗的青少年。她读书的时间越来越久,可她读得越多,就越发觉得他们是一群炫耀自己声色犬马的生活、自命不凡的青少年。她纳闷自己之前怎么就那么喜欢他们呢。每天,她都会一脸厌恶地合上书本。要打包行李准备前往阿斯彭的时候,她只往哈利的书堆上多加了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她决定,整个夏天就用来烤面包、种花,也许还可以备孕。她认为这不是自我放弃,而是一种休息,一种调整。然而,当他们坐上车,驶向第一站——俄亥俄州她父母亲的家时,她并不觉得像是度假一般轻松自在。她凝视着哈利的侧影,依然能感觉到往日偷偷望着他时那种爱意。她仍对他的卓尔不群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钦慕。可她也感到一种弱势,甚至低人一等。她隐约觉得,自己正在驶向一座监狱。可当哈利需要她指路时,她立马把这种想法抛到了脑后,心情明朗起来。凯拉喜欢看地图。
凯拉走后,伊索萎靡了几周。可是,适应力极强的她,短短一周之后就交了新朋友,又开始像以前那样忙碌起来。以前是凯拉每天都来,如今换作了克拉丽莎。
克拉丽莎和杜克还在吵个没完。她不想提这些烦心事:“还不是该谁洗碗之类的鸡毛蒜皮。问题是,我真的再也不想洗碗了。我讨厌做饭扫地,我再也受不了了。杜克不在的时候,我就热点儿盒饭凑合凑合,吃完把餐盒丢进垃圾桶,餐具就先堆在一边。直到餐具堆积如山,我实在没的用了才去洗。或者他快回家了,我才去洗。我吃什么都无所谓。那我为什么要做饭?”
“是啊,怎么不请个保姆呢?我倒是不在乎打扫,”伊索咧嘴笑道,“而且我正需要钱,我帮你做,我收你——一小时三块钱怎么样?”
克拉丽莎却不笑:“那样只会掩盖问题。”
“听起来挺严重啊。”米拉说。
“不过还是可以解决的。”然后她就转而谈论别的话题了。可是下回这些女人聚在一起时,她又会提到这件事,然后又岔开话题。
那些天,格蕾特常跟她们一起去伊索家。她总在下午四点左右出现在那里,穿一身奇装异服,手拿一瓶葡萄酒,看起来就像童话里的公主。她总穿着款式奇怪的绣花衬衣,披一块纱丽做出飘逸的样子,找一些夸张的珠子和饰品镶在上面,像民族服装似的。她用方巾挽起深色的头发,戴上沉甸甸的耳环。伊索说,格蕾特把衣服穿出了艺术。格蕾特对艺术很感兴趣,她正计划写一篇论文,主题为十八世纪晚期的素描和诗歌意象之间的关系。她使这个小集体有了新的活力。整个夏天,大家的谈话都精彩纷呈。
克拉丽莎的问题还在继续。一天,她们正在谈论政治中的互惠问题,她突然插一句:“杜克现在就是这样!我才意识到。”
“从通用汽车跳到杜克,跨度也够大的。”格蕾特说。格蕾特出身贫寒,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对一切有钱人都抱有成见。
“好了,我现在明白了。每当杜克参加完哈佛的派对,陪我听完一张新唱片,承认我喜欢的摇滚乐团确实不错,或者给我买了一件特别高档的衬衫,他就会表现得好像有权得到什么回报似的,好像我欠他什么似的。我独自洗碗时,他就在沙发上坐着,我一抱怨,他就生气,还说他都没时间看报纸了。对此,我一直很生气,可你也知道,我不想变成一个没完没了唠唠叨叨的人。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那就是他所理解的折中。”米拉笑着说。
“是啊。等值交换。其中的逻辑似乎有问题,但我又指不出是什么问题。”
“他希望你扮演女人传统的角色,”格蕾特说,“而他……”
“是的,而他怎么样?”
“给你洗脑?”
克拉丽莎扬起下巴,长出一口气说:“所以,合理的交换条件就是我也给他洗脑。可我去参加他同事办的派对,也从来没批评过尼克松。我去他家走亲戚时,也和其他女人一起在客厅里喝咖啡,而男人们则在厨房里喝白兰地,聊政治。”
“现在的人怎么还这样!”格蕾特气呼呼地说。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反正他们还是。我在找一个进攻的角度,现在找到了。谢谢。”
那天,对杜克的议论就到此为止。
还有一次,克拉丽莎谈起了她的论文主题《社会结构对十九世纪英国小说的影响》。“当然,这种影响早在十八世纪就已经有了——比如,在笛福的小说里,可是,到了克雷布[15]和奥斯汀的时代,它已经成为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金钱,金钱,金钱。那是其他一切事物的根源。就像那时的杜克一样。”她补充道,然后突然停住了。她低下头,头发散落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脸,可米拉还是能看到她眉头微蹙,差不多能读懂她的心思——她意识到自己独自一人时是绝不会认识到这些的,只有在和这些女人谈论别的事情时,她才能想到,好像它们是自动进入她脑海似的。她有些困惑。然而,米拉什么也没说。
“钱!我喜欢钱!”格蕾特大叫道,戴着镯子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但也不要太多。”
克拉丽莎抬起头,严肃地说:“是啊,我也喜欢。但不像杜克那样。他无时无刻不在谈钱,简直钻到钱眼里去了。他一直就那德行。每次我们出门逛街,他就挨个商店逛,什么都想要。他想买大卫的画,但并不是因为多喜欢那些画,而是因为他认为大卫总有一天会成名,值得投资。他老说要退役——但其实他很喜欢军队——去和麻省理工的几个人合伙做生意。他是通过哈利认识他们的。他们总在谈论用电脑搞城市规划。显然这行眼下很赚钱。虽然他们还上着学,可已经想着开一家咨询公司了。”
“什么样的咨询公司?”伊索坐在窗下,阳光照在她头发上,修长的腿搭在椅子扶手上,纤细的手里拿着一支小雪茄。
“你看着就像凯瑟琳·罗斯[16]。”
“才不像呢!”
“你像。”
“你喜欢凯瑟琳·罗斯吗?”
“嗯。”克拉丽莎咧嘴一笑,舔了舔嘴唇。
“那好吧,我像她。”伊索笑着说。
“他们想解决问题。他们认为城市规划机构会来找他们,他们要收集相关数据,输入电脑,电脑就能告诉他们该如何治理污染、如何管理学校、如何解决国内的移民问题、如何提高出生率。他们觉得自己能规划我们的未来。他们坚信,这一切之所以如此混乱,是因为没有人去规划。”
格蕾特“哼”了一下,米拉“呸”了一声。伊索嘿嘿笑着说:“谢天谢地,幸亏他们的人类规划计划失败了。”
“杜克觉得他会发财。我才不在乎他会不会发财——那是他的事。可我不明白,他怎么就把钱看得那么重,他以前可是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
“没错,”伊索深思一番说,“就像昨晚上吃饭的时候,一说起这个话题,他就慌了。好像他感觉自己处境艰难,只有钱才能让那些士兵不朝他开枪似的。他心里有一种极度的渴望,但不能称之为贪婪,尽管听起来像。我一直以为,贪婪是一种你想要占有某种并不需要的东西的欲望。杜克却好像急需要钱,好像在被债主追债似的。”她转身对克拉丽莎说,“也许他暗地里在赌博。”
“有可能,”米拉想到了诺姆,“男人是会有这种感觉。”
“我发现可怕的是,”格蕾特挥舞着胳膊,“那些自以为能规划我们生活的人,却正是那些对生活一无所知的人。”
米拉飞快地瞥了一眼克拉丽莎。她知道,一提到杜克,克拉丽莎就会感到不安,说多了会惹怒她。然而,克拉丽莎却对格蕾特笑了笑:“是啊,我跟他们说要是他们真打算这么干,最好找几个诗人——最好是女诗人,来和他们一起干。”
米拉发现,杜克和克拉丽莎之间的问题真的很严重。尽管从那以后,克拉丽莎便不再谈论杜克了。也是通过伊索,米拉和格蕾特才知道情况确实糟糕。伊索并没有细说,但有好几个晚上,克拉丽莎来伊索家时,都像是哭过的样子。女人们聚在一起时,克拉丽莎并没有提这些事。米拉有些受伤,她觉得,这个小团体的主要意义,就是为彼此提供支持。她隐隐预感,瓦尔和凯拉走后,克拉丽莎如果也退出,这个团体就会彻底瓦解。
克拉丽莎最终的退出,倒不是因为不愿和大家分享她的经历,而是因为她对伊索的感情越来越深。她觉得和她在一起很和谐、很舒服,她全身心信任她。和伊索在一起时,她感觉更轻松,甚至更快乐。很多个晚上,在和杜克吵完架后,她会穿过五个街区,来到伊索家。有时她会在伊索的沙发上过夜。杜克很困惑,他不明白他们之间是怎么了。他一次又一次把克拉丽莎抓回去。他渐渐认为,是那些女人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了,他千方百计诋毁她们,诽谤她们。他对她们的憎恨与恐惧,发展到了憎恨和恐惧他所谓的“妇女解放”。后来,他开始针对女性这个群体大放厥词。这时,克拉丽莎就会愤怒地说:“我也是女人。”而他大怒:“你不一样!”克拉丽莎就又摔门而出。他越是拉她,她挣扎得越厉害。杜克都快疯了,却无人可以倾诉。有两个晚上,他独自出去嫖妓,还去了她们的住处。可那两次他都不行。他只想聊天。他感到自己的性能力正在减退。一天晚上,他试图强迫克拉丽莎,遭到抗拒,于是他打了她。结果她还手,一拳狠狠打在他的下巴上。他坐在那儿,不知所措,不明白曾经相爱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冷冷地看着他,转身出去了。她轻轻地关上门,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每次吵完架就摔门而去。杜克坐在那儿,揉着下巴,呆呆地看着门,他感到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克拉丽莎和伊索变得越来越亲密。她们见面会亲吻,经常互相挽着手。克拉丽莎特别紧张时,伊索会给她揉揉背。克拉丽莎和伊索在一起时无拘无束,畅所欲言,无须再像之前那样,说话字斟句酌,总要理智地看待每一件事情。她觉得不必担心自己打扰伊索,不停絮叨着那些可能导致婚姻解体的鸡毛蒜皮。她难过的时候,伊索会给她倒杯酒;她说话的时候,伊索会摸摸她的头;她躺在沙发上,伊索就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听她倾诉。
克拉丽莎不知道她和杜克之间怎么了,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试图抛开表面的愤怒,找出真正的问题所在,可每当她觉得快要找到了,却又惊恐地退回来,不敢深想,否定自己的想法。杜克和她之间,不是大家常常谈起的那些老套的问题。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之间的问题更大、更非同寻常一些。但总是因为洗碗和做饭吵个不停,说明还是那些老一套。“他说整天看书不算是工作。当然,他的最终目的是把我培养成一个家庭妇女!”她气呼呼地对伊索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以为他爱的是我的思想,我的独立和个性。为什么他总想把我变成他口口声声厌烦的那种人?为什么?”
问这些毫无意义。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克拉丽莎坐起来。她冷静地啜了一口酒:“无论怎么挣扎,我脑中总是不断想起一些事。记得那天晚上,瓦尔说社会规则会如何一步步毁掉你,不管你怎么抗争,我还因此对她很不满。”
伊索点了点头,说:“我那天也生她的气,倒不是因为她说的不是实话,而是因为她太不考虑你、凯拉和米拉的感受了。人也有不应该说实话的时候嘛。”
克拉丽莎看着她,两人都笑了:“就连对最好的朋友也不说实话吗?”克拉丽莎目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