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本身就意味着一种伤害。她说:“只要有爱,就一定意味着会有伤害。谁都无法逃避伤害,就像谁都无法逃避爱。”
<h2>陌生的情人节玫瑰</h2>
◎乔叶
在那儿之前,她对情人节根本没有什么感觉。包括情人节的玫瑰。
因为她还没有开始恋爱。当然更没有什么情人。
情人节往往和春节是连在一起的。那年春节,为了彻底拒绝那一次次大同小异可笑至极的相亲,她便隔三差五地和老妈吵嘴,把每一期的《演讲与口才》都研究个烂熟。工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在情人节那天的口舌大战中把老妈击得溃不成军。老妈恼羞成怒,拎起扫帚扑了过来,她当然不能吃这种眼前亏,拿起钱包撒腿就跑,一口气逃到了公共汽车站,蹿到了一辆待发的公共汽车上。直到她买过票坐下来把头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时,一颗心这才稳稳地落到了肚子里。
离发车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她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景观。忽然发现一向灰淡的公共汽车站今天居然亮丽了许多——有好几个人正捧着一束束娇艳的玫瑰在巡回出售。这个传统保守的小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这种洋玩意儿了?她不由得有点莫名其妙。
正在这时,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孩子走上车来——也许应当说他们是情侣。因为女孩子的神情十分明朗,一派幸福。但似乎又不能因此就肯定他们必是情侣,因为男孩子的神情十分平和,十分淡然。
这是两个很有趣的人。她正没有事情可做,便细细地打量起他们来。女孩子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风衣,超短发,黑色皮靴,显得热烈而可爱。男孩子的装束却是很随便的。他上身穿着一件李宁牌的运动装,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他的头发也不像女孩子的头发那样整整齐齐,一尘不染。而是有点儿脏,还有点儿乱,仿佛是在仓促之中被女孩子拉出来似的。只是他的眼睛特别亮,让人不敢直视。
车厢里已经没有紧挨在一起的座位了。女孩子似乎很不满。
“我们再换一辆车吧。”女孩子说。
“干吗换啊?都买过票了。”男孩子说,“再说你不就想去植物园吗?也不过是一小时的路,熬一会儿就到了。”
女孩子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们在她身边落了座。男孩子坐在她的前面,女孩子坐在她的身边。
“喂,小姐,”女孩子忽然对她绽开了妩媚的笑,“你可不可以和他换一下座位?”
“不可以。不可以。”她还没有说话,男孩子慌忙扭过脸说:“我有点儿晕车,坐在这儿还觉得太靠后了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很轻快地看了她一眼。虽然他的眼神轻快得像是一丝掠过树梢的微风,可她还是从中感受到了一种认真的暗示和请求。
“对不起,我一向是不喜欢和别人换座位的。”她也说道,“我对我选择的座位一向都很有感情,轻易是舍不得放弃的。”
女孩子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她不做声了。
“玫瑰花!玫瑰花!”卖玫瑰的小贩走了过来,“情人节的玫瑰花!快给你的心上人买两枝吧!”
小贩叫卖的声音很有意思。她忍不住笑起来。那个男孩子也微微地笑了。
“你笑什么?你还有心情去笑??”女孩子不满地对男孩子说,“今天早上要不是你拖延了时间,我们怎么会这么匆忙?你连情人节都会忘掉,可真是太有本事了!”
男孩子不说话,只是仍默默地笑着。
“玫瑰花!玫瑰花!情人节的玫瑰花!”卖花的小贩走到了他们的车窗口。
女孩子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这些玫瑰花。而男孩子的困劲儿似乎还没有完全消失——他居然闭上眼睛打起盹儿来。
“喂,你看这些玫瑰花多好看啊。”女孩子终于推了推男孩子,说道。
“是吗?”男孩子似乎根本没有听明白女孩子的弦外之音,敷衍地问了一声,便又闭上了眼睛。
女孩子的脸简直就要下雨了。
“我想吃瓜子。”女孩子说。
“候车厅里有卖。”男孩子指了指窗外,“我这儿有零钱。你要吗?”
女孩子没有说话,气鼓鼓地下车买瓜子去了。
男孩子仍然在打瞌睡。
“玫瑰花!玫瑰花!”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怯怯地传来。她和那个男孩子不由得都朝小女孩看去。这是一个长相非常乖巧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漆黑的头发,一身异常简朴的装束。从口音和衣着来看,她像是个农村小姑娘。
见他们俩都在看她,她便很伶俐地走了过来。
“你要花吗?”她以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声调向男孩子说道:“你买一枝花吧。”
“为什么要买你的花?”男孩子笑着逗她。
“因为我的花就要败了。”小女孩说,“如果今天卖不出去,明天就更没有人买了。那就赔本儿了。”
男孩子大笑起来,他从衣袋里掏出了钱,把小女孩的花全都买了下来。小女孩走后,男孩子默默地端详了一会儿手中那束有点卷边的玫瑰,然后把花往后一送,说道:“你不是喜欢玫瑰花吗?拿着吧。”
这花肯定是送给那个女孩子的,可是女孩子还没有回来。她本来想告诉他一声,却又想自己何必多管闲事呢?便没有作声。
“别生气了。快接着吧。”男孩子仍在劝说着那个还没有回来的女孩子,“我知道你想要玫瑰花,可是你想,玫瑰花是能随便乱送的吗?情人节的玫瑰花就更应该送得慎重了。刚才要不是想给希望工程做一点贡献,我还是不会买这束玫瑰花的。现在把这束玫瑰送给你,只是代表了对你的深深祝福。也衷心希望明年的情人节,你会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男朋友陪你去玩,也会收到一束真正代表着爱情的玫瑰。那样的话,我也就不会滥竽充数地被你抓去当壮丁了。”
他这一番自白情真意切,苦口婆心。她忍不住笑起来。
“既然高兴了那就赶快把花拿住吧。要是再不拿,我可就要把花扔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扔,她连忙把花接住了。
然后她又把花送到了他的面前:“尽管你送错了人,可我还是要谢谢你的花。”
他转回头,吃惊地看着她。
“你的女朋友去买瓜子了。”她笑道,“等她回来以后,你可以把刚才说的那番话再向她复述一遍。我相信你会说得更流利。如果你想不起来了,我还可以给你做一下提示。”
他的脸红了。“我不是她的男朋友。”他说。
“所以你就被拉了壮丁?所以你就不和人家坐在一起?所以你就假装打瞌睡?所以你就买了玫瑰花之后再自言自语地作一番说明?”她困惑而直率地说,“你干吗那么勉强自己?我要是你,就决不会送给她玫瑰花。我要是她,也决不会向你要玫瑰花。”
“可事实上你不是我,更不是她。”他说,“有许多事情是不能这么假设的。”
“你太善良了。”她说:“善良得有点儿可怜。”
“不,我还不够善良。如果我真的很善良的话,那我早就答应她了。”他的神情中充满了无奈,“既不想伤害她,也不想委屈自己。所以就一直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去面对她。”
“可是你知道吗?爱的本身就意味着一种伤害。”她说:“只要有爱,就一定意味着会有伤害。谁都无法逃避伤害,就像谁都无法逃避爱。”
“你怎么会明白这些?”他瞪大了双眼。
“我早熟。”她说。
他不由得笑了。
她把手里的花递给他:“给你的花。”
“送给你了。”他忽然坚决地说。
“玫瑰花是随便乱送的吗?情人节的玫瑰花就更应该送得慎重了。”她学着他的话,坚持着要把花还给他。
“不,我没有乱送,送得也很慎重。”他说,“我一定要把这束花送给你。”
“我不要。”她口气里的那一丝专横和强硬让她的话语也不由得尖刻起来,“你以为你送的玫瑰是人人都求之不得的吗?”
“你别那么厉害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又笑了,“你知道这么一种说法吗?在情人节的这一天,只要有人给女孩子送了玫瑰花,那么,无论那个人是谁,无论他送了多少朵,女孩子都不应该拒绝的。因为她收到的花越多,就会说明这个女孩子未来的生活就越幸福。”他调皮地看着她:“你是不敢接受陌生人的献花呢?还是不想让你的未来幸福?”
她犹豫着收下了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收下他的花。是因为他眼睛里的那种令人心动的微笑?是因为他话语里运用的巧妙的激将法?还是因为想要自私地祝福一下自己不可知的未来?
也许都有。也许,并不仅仅是这些。
手握着这一束玫瑰花,沐浴在他的目光里,她蓦然间觉得这些玫瑰花像是一团团正在燃烧的火一样,慢慢地烧烫了她的心扉。
忽然,一道冷冷的目光向她射来——那个女孩子回来了。她搂着一大包零食,没有坐,只是审视一般地看着她们。
“她的花是你送的吗?”过了一会儿,她向那个男孩子问道。
“是。”男孩子点点头,坦然地说。
女孩子的眼睛里顿时噙满了泪水。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跑下了车。
男孩子怔了怔,也跑下来追了上去。
车厢里的人们发出一阵轻轻的哄笑。他们是不是把她们三个人当成是争风吃醋的三角恋故事主角了?天啊,她可不愿意蹚到这摊浑水里去,她要把玫瑰花还给他!
她也下了车。
追出公共汽车站,她四处张望,发现他们俩正站在一个公共汽车的候车亭下。女孩子显然还在哭。而他则在努力地解释着什么。
她悄悄地走到候车亭广告牌的后面,想听听这个男孩子在怎么解释。
“你以前一定认识她!”是女孩子的声音。
“我真的不认识。”
“那你干吗要送她玫瑰?”
“我干吗不能送她玫瑰?”男孩子的声音里有点儿气愤,“好像我还有送人玫瑰花的自由吧。”
“那你干吗不给送我?”
“那不是对象不同嘛。”
“不同?”女孩子的声音战栗起来:“是不同!我们同学了五年,可你才刚刚和她认识十来分钟!”
“这和时间没有什么关系,只和人本身有关系。”男孩子徒劳地说。
“和人有关系?你的意思是说她比我漂亮?比我能干?比我……”
“你吃的是哪一门子干醋!”男孩子的声音显然有些着急,“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理论,我得赶紧去找她,让她把地址给我留下来。”
“你站住!”女孩子喝道:“你给我留一句话你再走!”
“什么话?”他平静地问。
“你到底还喜不喜欢我?”
男孩子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我始终都是喜欢你的。但是,喜欢并不是爱。”
女孩子打了一辆出租车,含泪而去。
男孩子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车流中,忽然转回头,发疯般地向公共汽车站里跑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她走到他的面前,把玫瑰花擎到他的眼前:“还认识这束玫瑰吗?”
“你?!”他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狂喜。
“对不起,搅乱了你的情人节。”她说。
“恰恰相反,我得好好感谢感谢你,”他的眼神温柔得宛如一潭春天的湖水,“你成全了我的玫瑰,也成全了我的情人节。”
“可是她……”
“爱就意味着伤害,这是你刚刚告诉我的,是吗?”他说:“我和她的爱和伤害都是互相的。她伤害了她的友情,我伤害了她的爱情。当一个人对感情特别不明白的时候,就必然会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是不是?”
她点点头。
“我们一起去玩儿,好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说。
“可是我们才刚刚认识……”她迟疑着。
“这和时间没有什么关系,是吗?”他静静地看着她说,“她在感情上的明白之处应当是懂得如何去放弃,而我们在感情上的明白之处就是应当懂得怎么去把握,是不是?”
“可是,你敢肯定你的玫瑰花送对人了吗?”
最后,她又问。
“我当然可以肯定。”他的脸上绽出一派明朗的笑容,“本来差点儿送错,感谢上帝,我终于还是送对了。我现在才知道,刚刚和你见第一面时,我的眼睛要比我的心有感觉;可是往后面送玫瑰花的时候,我的手却比我的眼睛还要有感觉。”
他们恋爱了。
<h2>父亲的红颜知己</h2>
◎积雪草
2001年的秋天对我们家来说,是个多事之秋。父亲因为工作上受到排挤,心情一直不好,整天眉头紧锁。不久,他大病了一场,诊断结果是十二指肠溃疡加上慢性浅表性胃炎,每每犯病,定是汗如雨下,却又不能进食,无奈只好住进了医院。
我每天去医院给父亲送饭。父亲很饿可又吃不下,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另外一面,坚强,隐忍,铁骨铮铮的男人被疾病折磨得瘦成一根麻杆,却并没有喊一声疼。
有一天,我提着母亲刚刚为父亲做好的小米粥,去医院给父亲送饭。刚走到父亲的病房前,忽然听到父亲低低的说话声,是那种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我侧耳静静地倾听,只听父亲说道,这样做绝对不行。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再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细细的,很柔软,她轻轻地笑道,王老师,您给我这次机会。父亲有些愠怒地说,不行,我不能要。父亲的声音是决绝的。然后两个人都不出声,静静地对峙着。是什么人叫父亲老师呢?父亲并不是老师啊!那时我认为只有在学校教书的人才是老师。
我好奇心陡起。从门缝悄悄看进去,原来是一个年轻女子,手里拿着一沓钱,很多。那么多钱,我很奇怪父亲为什么不要。
从那个女子的谈话中听出她刚从外国回来,看穿戴和我们这个小城的女子果然有些不一样,特别是脸上的那种神情,淡淡的。忽然听到父亲开口说话了,我才回过神来。只听父亲说,就算我借你的吧,等将来有钱了,我再还你。我不明白,家中很缺钱吗?
我慢慢退到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坐下来,期望那个女子能早点离去。坐在长椅上,我想到了母亲,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她。我认为母亲是有权知道这件事的,可是告诉了母亲,无疑就会伤害她,我左右为难。犹豫的结果还是决定不告诉母亲,为父亲保守这个秘密。作出这个决定,像尘埃落定一样,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有几回走到病房的门口静静地听着,他们只是说着一些不相干的琐事,女子轻轻地巧笑。我听了有一丝的恼怒,她比母亲年轻,她比母亲漂亮,她比母亲有作为,她是一个年轻的女翻译,我不自觉地拿她跟母亲比较起来,心中有一丝丝恨父亲。我隐约觉得,父亲正在背离我们,背离这个家。
那件事之后,我对父亲的态度有了改观。父亲喊我,我总是慢腾腾地应付着。有时候在餐桌上吃饭,有父亲爱吃的东西,我趁父亲伸出筷子还没夹到的时候,迅速夹到母亲碗里,然后说:妈,你吃,爸爸的胃不好不能吃。父亲已伸在半空的筷子只好停下来,尴尬地看着我,莫名其妙地笑着说,这丫头最近怎么了?好像处处跟我作对似的,那天,我到处找那件新衬衫没找到,原来被她藏了起来。听了父亲的话,眼泪迅速弥住了我的眼睛,我赶紧低下头往嘴里扒饭,不再吭声。
我悄悄地观察着父亲的反应,我担心某一天早晨起来,父亲会突然提出和母亲离婚,然后离开我,离开母亲,离开这个家。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对母亲依旧体贴,风平浪静地过了好多年,家中并没有什么变化。我心里有些鄙视父亲的虚伪。
有好几次,我静静地倚在门边,看母亲为我们忙里忙外,那件事便如鲠在喉一般噎得我难受,我几次冲动得想把那件事告诉母亲,忍了再忍,终于没有说。因为我怕看到母亲的泪水,因为我怕这个家从此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