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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似月君心(2 / 2)

“我,不,大夫有说什么吗?”

“他说你手上的伤还好,半个月便能完全康复,但是背上的伤很重,伤着了骨头,痊愈起码得要一百天。所以,这几个月你都得在重火宫好好养伤。其余的事,交给我或者属下办便好。”

“不是的,我是想知道,我的……我……”这时她才意识到,开口说出这件事,比她想象的要难上千百倍。

“是说秘籍吗?已帮你放好。”

雪芝只好言不由衷地点头。他搬来了椅子,将另一边床帐也放下,自己坐在外面守着她,又道:“……孩子也很好。”

她大松一口气,过后又觉得似乎还不是高兴的时候:“那我爹……”

“我让大夫保密,他们都不知道。”

烛影摇摆,夜色已深。隔着床帐,她看见上面他的身影模糊如烟。交代清楚事情后,他便拿过一本简册翻阅,似乎不过在守着一个陌生的病人。她先前曾经幻想过,他知道这件事以后,是否会有一点点雀跃,或者是,冷冰冰地告诉她,这孩子不是他的。可是,他就只是坐在这里,温柔地告诉她,孩子很好。就只是这样。炉火烧得很旺,房间温暖如春,胸腔却被巨石压住,她感到有些窒息。不一会儿,床帐后传来上官透的声音:“睡不着吗?”

雪芝摇摇头。隔着床帐,她依稀看见他放下简册,吹灭了最后一盏灯。于是,房内只剩下残留的星光,还有黑夜中熟悉而模糊的身影。上官透道:“好些了吗?”

“嗯。”

“明天想吃什么?”他突然这么一问,把她吓了一跳。

“想吃肉。什么肉都可以。”

“好。”

之后,她悄悄用小指勾开了床帐的一角,从小小的缝隙中偷偷往外看。视野变得清晰许多,只是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靠在椅背上,翘着靴尖,腿修长笔直。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睫毛、鼻梁、嘴唇的轮廓……他的侧面在一片幽暗中勾勒出好看的线条……与初次在英雄大会上见到的他,并无不同。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出自汉·乐府《古相思曲》。

]。她昏迷前那番话,当真是发自肺腑的……

雪芝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次日一醒来,上官透便把新鲜滚烫的羊肉泡馍,送到她的房间,一口口喂她。泡馍肉散汤浓,肥而不腻,只是看着他那贴心却疏远的样子,咽下去还是觉得很是苦涩。下午上官透有事离开,烟荷一脸花痴地冲到雪芝旁边说:“宫主宫主,早上你吃的羊肉泡馍对吧?你不知道,上官公子天还没亮便出去了,特地跑到长安为你买的呢。轻功真好,大冬天跑那么远买回来,汤居然都还在冒热气。”

雪芝依然无法平静,侧着身子,长发凌乱地散落在枕上。烟荷撑着下巴,满眼神往地看着窗外:“真羡慕宫主,唉,何时我才能有这样好的运气,遇到个这么爱自己的人啊……”

“烟荷,我有些困。”

“啊,打扰宫主了吗?那烟荷先退下。”

从那一日起,上官透对她一直很好,无微不至到仿佛换了个人。但也是从那一日起,他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更不要说习惯性一脸温柔地摸她的头。他此时的表现,她就算再傻,也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一直小心呵护着的孩子,居然还未出生,便成了父亲的负担。她身负重伤,每天除了躺在床上休养,形如废人。她试图跟他谈谈,但每次看到他平静如水的样子,她害怕自己开口后,他会说出她完全无法接受的话。直到十日后,她的伤口不再那么疼痛,并且能下床稍微走动,他才主动对她说话。

“昨天夜里有人偷袭重火宫。”他坐在床沿,为她削梨。

“什么人?”

“不知。但是这人不是来杀人的。”

“他是来偷窃《沧海雪莲剑》的,对吗?”

“我猜是。他一直往你的房间跑。身法很轻,连海棠都不曾发现他,还是旁人起夜时,不小心撞见的。这人似乎也很怕见人,那弟子一叫唤,他都没试图杀人灭口,便逃之夭夭。按理说,他敢一人闯入重火宫,往朝雪楼跑,身手不可小觑。”

“何止不可小觑!”雪芝坐直了身子,双手发凉,“独身夜袭重火宫,海棠都不曾发现,还能全身而退……秘籍呢?”

上官透伸手探入枕头,抽出秘籍以及几张铺平叠好的皱纸:“在这儿,还有你带回来的纸团。”

雪芝翻了翻秘籍,确认未被调包,松了一口气。上官透切下一小块梨,喂了雪芝:“芝儿,那天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在何处找到了秘籍?”

她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他。上官透有些怔忪:“竟是丰城。”

“你怎么看?”

上官透沉声道:“没想过丰城也会掺和这件事。我只知道,原双双和夏轻眉有一人,或者俩人,都拿到了‘莲翼’。”

雪芝讶然:“拿到了‘莲翼’?那是哪一本?”

“若有一人,那暂时还不清楚。原双双拿到的可能性很大。若俩人都拿到,那便是一人修炼了《芙蓉心经》,一人修炼了《莲神九式》。不过,他们都还没修成。”

“为何?”

“记得在少林,原双双揭露夏轻眉吗?”

“嗯。”

“当时我偷听到他们的对话。似乎是夏轻眉接近奉紫,令原双双动怒,所以原双双和他翻了脸。那时,原双双便已按捺不住,但夏轻眉软硬兼施,让她暂时平定下来。后来,有人在夏轻眉的房间放了奉紫的东西,原双双便和他翻脸了。”

“你如何知道是别人放的?”

“为何原双双偏在那样的时刻,发现了奉紫的东西?必然是有人转告。何况,当时我听见他们说话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什么人?”

“丰涉。”上官透又喂了雪芝一块梨,“所以,极可能是丰涉放了奉紫的东西,再告诉原双双。”

她梨还没咽下去,便含糊道:“聪明,就是这样的!”

“你知道?”

她又把丰涉之事告诉他。他喃喃道:“再简单不过。原双双和夏轻眉很多年前便呼群结党,暗自谋划夺取‘莲翼’。只是,现在夏轻眉羽翼丰满,不再受原双双摆布,又对林奉紫想入非非,才逼得原双双和他反目。”

“很多年前?”

“是。”

原来,当年上官透还是灵剑山庄弟子时,急于求成,偷学了山庄最顶尖的剑法《虚极七剑》。灵剑诸多秘籍都需要提前修炼内功心法,他却越过这一步而行,因此,修炼的过程中,他身体不适,经常感到呼吸不畅,在灵剑山庄四处走动。某一日,他误闯别院,听到原双双和夏轻眉在私密商量,要把“莲翼”弄到手,以便称霸武林。他逃离后,似乎并未被那俩人发现。但是过了几日,上官透开始神志不清,即便停止修炼《虚极七剑》,也无法控制内息。一次昏迷过后醒来,周围已站了好几个人,他正与昏迷的林奉紫衣冠不整地睡在一起。偷学武功,玷污庄主女儿,他理所当然被赶出了灵剑山庄。当时他并未细想,自己只是个初涉江湖的少年,武功自难与原双双相抗。他偷听了他们说话,如何又会不被发现?只是知道他和奉紫被这俩人设计陷害,是在少林寺听到他们对话之后。

雪芝道:“当年,原双双大概没想到,夏轻眉真会趁机对林奉紫下手,所以她为此记恨了他很多年?”

“我倒认为,当时是原双双刻意令夏轻眉出手。只是,她最近才开始反悔,也开始对夏轻眉积怨。不然,他们这样的状态,不可能忍这么多年。”

“为何是最近才反悔?”

上官透顿了顿,道:“你不觉得……原双双对林奉紫好得有些古怪吗?”

雪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便是亲娘宠女儿,也没这样严重。”

“罢了,现在不聊这些。不论如何,一切等你身体好了再说。”上官透站起来。

“慢着。”见他停下来,她焦虑道,“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有些事情说清楚比较好,你不必因为我是病人就……”

“等等,我去把这个扔掉。”上官透晃了晃手中的梨核,也不等她回话,便转身出去。

然后,他这一天都未再回来。

日子是指缝间的流水,转眼便过去两个月。大年三十夜,雪芝过得很不痛快。那一日,整个重火宫的人都欢聚一堂,上官透还把裘红袖、仲涛,以及月上谷的重要部下都带了过来。可以说,那是这些年来,重火宫最热闹的一夜:裘红袖和仲涛对雪芝的美貌赞不绝口,但对她和上官透的事只字不提;穆远一直很安静;上官透替她添饭夹菜,不时会和大家说笑,除此之外,还是不冷不热;四大护法一直有说有笑,连海棠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满面悦色;林宇凰则是大家的开心果前辈,把大家逗笑到人仰马翻……也不知为何,雪芝看这一切却不顺眼,非常不顺眼。林宇凰发现她心情不好,便为她倒了一杯酒,说要和她划拳。雪芝没有划拳,便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上官透慌得冲到她身边,抢过她的酒杯,还斥责她说伤口没好怎么可以喝酒。林宇凰拍拍上官透,让他放松,说喝适量的酒无妨。上官透话在心口难开,便叫朱砂和自己换位置,要坐在雪芝旁边。雪芝挣扎了几次,都被他严厉地拦下来,便不再碰杯子,拧过头去埋头吃饭。

不多时,烟荷端来了糖醋鱼,笑嘻嘻地说:“这是某人亲手为宫主做的。”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独处,在场的重火宫人都心知肚明,上官公子和他们宫主有了点小苗头。林宇凰清了清喉咙说:“一个从不下厨的男子为一个女子做菜,那是为何?”而后大家都跟着笑起来。上官透还是分外低调,为雪芝夹了一块鱼。雪芝吃了一口,吐了,撇撇嘴道:“一点都不新鲜,难吃。”

在场的人几乎都愣住了。片刻过后,烟荷和朱砂还使劲朝雪芝使眼色,生怕她伤了上官透。林宇凰也打圆场道:“闺女,最近过年,渔夫都不打鱼,鱼肉虽放了几天,但都在冰窖里,绝对不会坏。上官小透是有错,但这鱼没错,你说是吧……”

上官透只淡淡道:“那吃点别的菜吧。”

“我就想吃鱼。我不吃了。”雪芝扔了筷子,搬了凳子自己坐到一边去。

上官透不说话,也放下筷子,默默出去。大家面面相觑,气氛尴尬起来。林宇凰对她小声道:“这鱼你爹我是吃了,上官小透比不过名厨,也是个贤惠好夫君的料,闺女你这明摆着是挑事嘛?就算有脾气,也别今天发好不好?今天是大年夜啊,你就是不喜欢他,如此不给他台阶下,也不大好吧?”

雪芝直接转过身去背对他。林宇凰无奈,也不和她多说,回去继续用膳。随后,她还听到俩小丫鬟窃窃私语,说宫主最近越活越娇气,真难伺候,情绪因此更加烦躁。不知过了多久,大家吃完饭,正商量着出去放鞭炮,上官透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条鱼。他把鱼递给朱砂,低声交代她找厨子赶快做,一定要新鲜的。看见他白皙的手已经被冻伤,还有不少被划伤的血痕,雪芝眼泪夺眶而出,嘴上说的却是:“你出去!”

这下裘红袖都看不下去了,说:“妹子你怎能这样刁蛮,别因为一品透喜欢你便胡作非为,行吗?”仲涛也跟着应和说:“雪芝妹子这便是你不对,怎么说这也是光头的一番心意不是?”然后,上官透没走,雪芝先行离席。当晚她发了高烧,烧了两天才好。上官透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但一如既往,与她保持着距离。几天后,奉紫来拜年。雪芝一看到她那张以前分外讨厌的小脸,居然更觉委屈,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结果又莫名其妙地发了烧。上官透总算有了点反应,把为她看病的大夫叫来,声色俱厉地训斥一顿。但是,一回雪芝的房间,他又变成之前那个模样。

雪芝想,上官透会这样情绪不安,大概是因为她的伤好不了,他脱不开身吧。从那以后,她再没发过脾气,只是在默默等待痊愈的一日,也很配合周围的人,按时吃药休息。但是,每一天睡前依然会期待的事,便是第二天起来,床前的椅子不是空的。

转眼间又过了一段时日,冬末春初,梅花凋零,几枝寒樱淡红,在屋檐下露出花苞。雪芝手上的伤已完全复原,背上的伤口却时常隐隐作痛,她发现,只要心情不佳,伤口便会疼得格外厉害。所以尽管情绪浮躁,她还是会努力保持平静。她的窗前,有一个青瓷花瓶,原是插着红梅,而现在,上官透每日都会换上一枝新的寒樱。春节方过,窗纸也换成了大红色。她已能下床走动,但还不能出门,也不能吹风。于是,每天她都会隔着大红的窗纸,看着窗外樱花倩影。眼见暖春将至,上官透温柔的冷漠却冰封了一切。

这个早晨,上官透进门,带来一个消息:柳画和夏轻眉成亲的洞房花烛夜,柳画逃了。雪芝正在拨弄花瓶中的樱枝,只轻轻嗯了一声,对此并不关心。上官透道:“一百天将至,想来芝儿的伤也快好了。”

“是。”雪芝漫不经心地摘下一片樱花瓣,蘸了点水,将它贴在窗纸上,浅浅笑道,“对上官公子来说,这一百天恐怕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一百天吧?”

上官透没回话。

雪芝也不再多说,只是将整枝樱花从花瓶中抽出,推开门扔了出去。

翌日,花瓶中依然换上了一枝新嫩的寒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