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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身体做了半个欢迎姿势。于是这做到一半的迎候便有点像躲揍。
女人在离我爸爸不足一米的方位站住,对他说:噢,是你啊!音调是冤家路窄的。
我看着女人的方脸宽额,牙齿给烟熏得微黄,眉毛细淡,褪色褪成灰黄两弯,在愤怒和冲动时洪成两条微红的肉棱。她穿一身铁灰,上衣口袋插一枝钢笔。
她一伸臂拿起桌上的半杯茶,利索地泼在我爸爸写到一半的稿纸上。我爸爸看着,什么抗议也没有。她边动作边说:老贺没听错!昨晚上楼他就听出你来了。还整不整他?还上台去划清界限,打个大耳光啊!他就在你隔壁!
我和我父亲彻底记起了这位女县长。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升任了地区副书记。是她上面下面的找人,把贺叔叔从瓜棚里弄回城里。说是要长期治病。省城到处有这类没名分的前首长,前作家,前著名演员。他们都暂栖某隅,递状子,申诉,等候“落实政策”。就是复职,恢复名誉。
我爸爸看着泡了一夜的茶成了乌红的汁在稿面上汪着,纵横流淌着,墨迹漂浮起来,字句融开了。他有一瞬间想把那成就一半的电影剧本捞出来,但他估计女书记看着这番决堤和毁坏会心里好过,手就那样猛一提,又空着放下。反正毁的都毁了。
我也没有劝阻的意。动也不想动。我爸爸需要这一下子,他从此真的就完成了负疚的苦旅。这一下子可以偿清他的债务了。
我不动,也因为她是贺叔叔的妻子。在此之前,我只见过她两三面,还是多年前。只记得她很严峻地同艺术家协会的人照面,点头。她的表情告诉你:所有叫做艺术家的都是供人民消遣的,都是闲情逸致甚至闲散无聊的。
她一只手架在腰上,两根眉毛还是两条红红的肉棱。
她说,你晓不晓得,没有贺一骑你早就是“敌我矛盾”
了!他多少次去找省委的人谈话,你知道吗?凭你这种家庭成分,本人表现,你反党言论够装三本长篇小说了!不是贺一骑救你,你八个右派帽子都戴上了!你有良心吗?
狗还有良心哩!女书记嘴里一个词哑在那儿,是集市上,或街巷里女人的词儿。她及时让它哑在舌尖上,牙齿和嘴唇已把它的形状轧压出来。
我爸爸说:老贺现在怎么样?
我看得出他问完就后悔了。他总是留心贺一骑的各种消息。贺一骑在流放时期的履历,我爸爸搜集的那份最详尽完整。这样一问,女书记主持公道的情绪全被刺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