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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记得这么一个晚上,好像是六月初,典型的梅雨季。我教了两堂钢琴课回到家,在门厅里脱套鞋。杰克布不在家,因为他的套鞋不见了。这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在美国和日本交战后毫不低调行动,照样出入公开场合。他的德语和德国口音很重的英语帮了他大忙,路上偶然遇到日本人盘查,都不把他当作持敌国护照的侨民拘到郊外的敌国侨民集中营,而把他当成无国籍的犹太难民放过了。
老旧的房子在雨季有一股朽木气味。我听见凯瑟琳在问顾妈,父亲收藏的那个白玉度母哪里去了。十多年前我父亲刚回中国时,看什么什么是宝,那时钱经花,家里收藏了不少艺术品和佛器。
我把脚伸进毫不干爽的拖鞋,一面朝凯瑟琳叫喊:别找了,卖脱了!
凯瑟琳说:啥人卖脱了?
我说:还有啥人?我!
她问:啥辰光卖脱的?
我回答:老早卖脱了!
我走进客厅,打开电灯,小继母马上又关了它。她特别要面子,电灯也只开给客人看看,没有客人她可以昏暗到晚上七点。父亲的积蓄早已见底,内地挣的薪水还不够他自己吃饭。凯瑟琳继续在上海做寓婆,不出去正经找份事做,只能和我一样下作,偷卖父亲的收藏品。
她迎头瞪着我,问我为什么把好好的白玉佛器卖了。我说这很简单呀,我不卖她会卖呀。
她说:侬勿要觉着有个外国人住在这里为侬撑腰!
我渴得要死,自顾向厨房走,走过贴在门框上听壁脚的顾妈也当看不见。然后我端起冷开水瓶,往玻璃杯里倒水,动作过猛,水溅出一大朵花,落在六棱形黑白瓷砖上。凯瑟琳跟到厨房门口,我正把杯子举在嘴上牛饮,杯口扣住鼻子,厚实的绿玻璃杯底正好是个单筒望远镜,凯瑟琳在取景框里又远又变形。
凯瑟琳还在一口一个外国人,我把嘴和脸从杯子后面露出来,说要是她觉得外国人好撑腰,我可以把这位外国人让给她。
凯瑟琳和杰克布虽然话讲不通,却不少打情骂俏。我这句话捅了她的马蜂窝,骂我“勿要面孔”,“多少勿作兴讲这种闲话!”
门响了一声,顾妈存心吊起嗓门:“哦哟,艾先生回来啦?!淋着雨吧?……”
凯瑟琳不作声了,做个小动作叫我也别作声,别给中国人和家里人丢脸。她在所有外国人面前都有点自卑。这一点她完全属于她那个上海中下等市井阶层。
电灯马上全打开了,冰镇的杨梅、枇杷也端了上来。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