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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父陆焉识跟着婉喻祖孙三人来到婉喻家的弄堂口,目送她们不徐不缓地走进去,再次被撇在黑影子里。等她们进了弄堂,他就开始往楼上看。婉喻信中告诉他,房子是临街的,所以从他站立的位置应该能看到婉喻的窗口亮灯。她们能在点心店和陌生人坐在一个桌吃团圆饭,他也能跟她们人鬼两不扰地团圆。几分钟以后,三楼的一家亮灯了。那是带个小阳台的屋子,灯光透出来,照着绳子上晾晒的衣服。他真的像进入了她们的生活,满心的温柔和酸楚。这时阳台的门开了,他看见出来的人是丹珏。等丹珏消失以后,阳台上晾晒的衣服也都消失了。
我祖父陆焉识因为想穿了自己的下场而彻底洒脱起来。在下场到来前,他要好好跟自己的家人暗中团圆。第二天是礼拜天,他到达的时候,看到婉喻的阳台上已经晾晒出了洗过的被单。
下午三四点钟,弄堂口支起一个小吃摊,卖排骨年糕和小馄饨以及阳春面。人们都是买了东西带走的,小吃摊一共就两张折叠桌和四把折叠椅。他买了一碗阳春面慢慢地吃。吃完了他可以再来一碗阳春面。不要粮票的高价阳春面一角四分一碗,他口袋里的钱够他吃一阵,够他把这把椅子坐稳。一碗阳春面刚吃几口,出情况了。从对面的弄堂口走出他的孙女,牵着她手的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男子的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以一种垂头丧气的步态走路。男子文弱白皙,谨小慎微的眼睛躲在玳瑁框眼镜后面。一个非常常见的南方男人。陆焉识给一口不知什么时候吞下去的阳春面噎住,眼睛暴突地看着越走越近、朝自己走来的儿子冯子烨。
1951年陆焉识被捕之前,儿子还是大学生,没有那么文弱白皙。冯子烨走到了马路这边,也是用婴儿腔调跟女儿说话,一点也没来留神这个吃阳春面的老头。父亲和儿子以及孙子孙女儿只有一步之隔,老头把脸转开。
陆焉识是在西宁自首的。当警察们朝着他走过来时,他后悔了。他还能为婉喻和孩子做点什么?也许写一张离婚协议书?
我的祖母冯婉喻收到我祖父寄来的离婚协议书时心脏差点停跳。协议书上有劳改农场第九分场邓玉辉副政委的签字,还盖了分场的公章。什么事都给我祖母办妥了,只差她的签名。那是上海1965年7月,一个星期三的下午。关于离婚的理由,他一个字都没有提。
婉喻读完那封信就一直坐在椅子上。一直以来她是抱着希望的,不管它多渺茫。这一张公文来了,她一签字,希望不再渺茫,因为不再有希望。子烨已经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