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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故乡也在追踪和包围我,有时还会达到很有趣的地步。
最简单的例子是我进上海戏剧学院读书后,发现当时全院学术威望最高的朱端钧教授和顾仲彝教授都是余姚人。这是怎么搞的,我不是告别余姚了吗,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又一头撞在余姚人的手下。
近几年怪事更多了。有一次我参加上海市的一个教授评审组,好几个来自各大学的评审委员坐在一起发觉彼此乡音靠近,三言两语便认了同乡。然后,都转过头来询问没带多少乡音的我是哪儿人。我的回答使他们怀疑我是冒充同乡来凑趣,直到我几乎要对天发誓他们才相信。这时正好走进来新任评审委员的复旦大学王水照教授,大家连忙问他,王教授十分文静地回答:“余姚人。”
就在这次评审回家,母亲愉快地告诉我,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乡下朋友来过电话,用地道的余姚话与她交谈了很久。问了半天我才弄明白,那是名扬国际的英语专家陆谷孙教授。
前两年我对旧上海世俗社会的心理结构产生了兴趣,在研究中左挑右筛,选中了“海上闻人”黄金荣和“大世界”的创办者黄楚九作为重点剖析对象,还曾戏称为“二黄之学”。但研究刚开始遇到二黄的籍贯我不禁颓然废笔,傻坐良久。二黄并没有给故乡增添多少美誉,这两位同乡在上海一度发挥的奇异威力使我对故乡的内涵有了另一方面的判断。
故乡也有很丢人的时候。在“文化大革命”这场民粹主义浩劫中,严子陵、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的纪念碑亭全被砸烂,这虽然痛心却也可以想象,因为当时整个中国大陆没有一个地方不是这样做的;但余姚发生的武斗之惨烈和长久,则出乎想象之外。
长长的铁路线,独独因余姚而瘫痪在那里。上海的街头贴满了武斗双方的宣言书,实在让一切在外的余姚人都抬不起头来。难道黄宗羲、朱舜水的刚烈之风已经演变成这个样子了?王阳明呼唤的良知已经纤毫无存?
在那些人心惶惶的夜晚,我在上海街头寻找着那些宣言书,既怕看又想看。昏黄的灯光照着那些出自余姚人手笔的词句,就文词而言,也许是当时同类宣言书中写得最酣畅的,但这使我更加难过。如果前后左右没有人看见,我会从墙上撕下这些宣言书,扯成最细的纸丁,塞进阴沟,然后做贼般逃走。
我怕有人看见,却又希望故乡能在冥冥中看到我的这些举动。我怀疑它看到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它苍老的颤抖。它多么不愿意掏出最后的老底来为自己正名,苦苦憋了几年,终于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