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囚
“魇璃,魇璃,天族凡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无数个无情且带嘲讽的声音在不停地重复着这十六个字,有的声音苍老,有的声音稚嫩,间或带起一片讥讽的笑声,声声刺耳。
幽暗之中,眼前似乎黑影幢幢,有无数无形的影子在摇晃着双手,一如失控的火焰般招摇。她尖叫着逃避、躲闪,却偏偏避无可避!
远处有一条长长的通道,透出巴掌大小的一片明媚阳光,晃耀着湛蓝色的波光。
“梦川……梦川……”她如同趋光的飞蛾,挣扎着甩开那些不断扑上来的没有实体的影子的纠缠,朝那片迷人的波光奔跑。离通道口越近,那片光线就越亮,越大。她可以很清晰地看见整片蔚蓝的大洋、围合大洋的晶莹剔透的冰山。遥远的,背靠雪山,悬浮于远洋中,奢华而壮观的白色宫殿。还有那密密麻麻散在岸边,规矩整列的无数雪白营帐。一只硕大无朋的白色圆帐驻扎在无数营帐中央,高高的营帐顶端竖立着那面写着“北冥”两个字的白色大旗,字间是一尾银紫色的鲲鹏军徽。大旗随着远洋拂过的带着一丝咸味的清风缓缓地招展,似乎已然近在咫尺!
然而,身后那些阴暗的影子却更加不依不饶地扑了上来,撕扯着她的头发,纠缠着她的四肢,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法再向前一步。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嘶声呼喊着,却只能立于光线之外的阴影中,无法前进一步。迫切张开的手指根本无法触及那一片她无数次魂萦梦牵的故土。
忽然间,一切加诸在身的阻碍瞬间烟消云散。她重重地摔跌在那片带着阳光温度的地上,而后一阵紧密而冷冽的簌簌声铺天盖地而来!无数闪着幽幽蓝光的锋利弩箭从她背后洞穿而过……
“啊!”魇璃凄厉地尖叫着撑起身来,却见眼前高床软枕,纱幕低垂,幕外那个硕大的圆形水池依旧是幽幽地反射着波光,而在水池另一边的房门口立着的两只半人高的奢华琉璃灯也提醒了她,刚才的一切只是再次重复了那个七百年来每晚都会做的噩梦。
虽然只是梦,但梦醒之后,却感到身体乏力,冷汗涔涔而下,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变得困难起来,就像一条因为离水而窒息的鱼。这跟梦没关系,只是身体在提醒她又到体力衰竭的时候。她吃力地站起身来,走到房中间那个偌大的圆池边,将身一跃跳入池中。微温的池水瞬间没过她的头顶,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贪婪地吸收着水汽,之前气竭乏力的身体也随之缓和,慢慢恢复过来。
石头雕刻的龙形浮雕围合着整个圆池,龙口里汩汩地流淌着清冽的泉水,温吞却又永不停息。魇璃伸展双臂在水中缓缓划过,就像一条游鱼,从水池这一边灵动地滑向另一边,最后靠在龙头下的池壁上,仰起头任由泉水顺着脸庞发丝流淌。是的,这七百年来,她跟一条豢养于华美鱼缸里的鱼没有分别,一样依赖于这个突兀的占据了寝宫一半面积的水池,一样没有自由。
因为质子是没有自由的,无论是在什么时代,什么国度,甚至是在六道之中福报最大的天道,也是一样。
这里不是她那充斥着水之灵气的故乡梦川,而是风的国度——风郡。
梦川与风郡同属天道六部,与其余的忘渊、藤州、赤邺、沙幕等四部一道,围合着广袤无垠的六部戮原,从而构成天道的主体。天道六部属性不同,梦川属水,风郡属风,忘渊属金,藤州属木,赤邺属火,沙幕属土,由各部的皇室执掌,各有所主。然而六部疆域毗邻,参差纠结,难免会有利益之争,为避免不必要的刀兵之祸,历来就有互派帝裔为人质,彼此牵制,避免战事的惯例。
六部的帝裔与寻常天人不同,皇室血脉并不仅仅意味着他们拥有强大灵力和尊贵的身份,也意味着他们在天道之中所受的约束力更大。除了在天道中央的六部戮原和自己的国度,帝裔们的灵力总会因为不同程度的受到所在地结界的压制,而衰减消磨。不幸的是,这种消磨对于魇璃而言,却有可能造成生命危险。
“天族凡裔……”魇璃甩了甩头,将印在心头的那一抹悲愤强行抛到一边,闭着双眼在水下的石壁上摸索,感知着那些隐在水下的浅浅划痕,心中默数着:“一、二、三……”一直数到十五,才缓缓移开,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痕,双手按着水池边将身一纵,稳稳地落在池边,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之色。上一次进池中续命已然是十五天前的事,也就是说她已经可以在异族的领地上离水半月还可行动自如。比起七百年前离开梦川故土,初来到这风郡瑸晖宫中为质子时,已然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出水之后,那种无形的重量又突兀地附上身来,那是风郡结界的力量。当她体力充沛的时候,受到的制约更大,当年初到此地的时候,不
谙其道,曾经被这无形的结界压得动弹不得。
魇璃缓缓地吸了口气移动步子,走到靠近窗户的妆台边,伸手推开那扇交叠着金丝银线攒绣着花鸟的纱窗,从开启的那一线的空隙审视着这座名为上宾之所,实为樊笼的奢华宫殿——瑸晖宫。这是风郡皇城内最西面的宫苑,处于低洼之地,形似一朵怒放的五瓣桃花,每一片花瓣的位置便是一座雅致的小院,由中间的硕大的圆形花园维系,这里是其余五部之中委派而来的皇子帝女所居之处。
院中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时时都晕染着沁人心脾的幽香。住在这里的人也和风郡的皇室子弟一样供养丰厚,生活安逸,只是进得这华美宫苑的人,都如同金丝鸟笼中的雀鸟一般。高高的宫墙阻断了外面的世界,墙上一圈密集林立的箭阵倾斜向下,直指宫苑,无数淬过剧毒的箭头闪着幽幽的蓝光。在那之上是高高矗立的瞭望塔,侍卫们居高临下监视着宫苑的一切,如果有需要,只待一声令下,瑸晖宫中的一切,便被万箭齐发的箭头射得支离破碎。这是她噩梦的由来,没有任何人能在致命的毒箭环伺之下还能无动于衷。
唯一可以出入这座囚宫的通道是那条硕长的门廊。门廊连通瑸晖宫中央的御花园。无论是瑸晖宫高高宫墙外的重重守军,还是游走在庭院内的宫娥,一张张貌似谦卑的笑脸背后,也还闪烁着一双双窥视的眼睛,监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不时会向谋臣们汇报异族皇子帝女的动向,用以揣度其他几部可能采取的策略和可能的动向。
她的居所只是五座小院的其中之一,名唤梦川别院。其余的四所别院依次为藤州别院、忘渊别院、沙幕别院和赤邺别院。不过赤邺、沙幕两座别苑荒废已久,只剩暗夜之中的两处毫无半点光亮的所在,透过精雕细琢的镂空花窗可以看到苑内杂草丛生。传说一千七百年前的六道浩劫致使火灵尊炎啻与土灵尊雱笙身亡,连带造成火灵近侍赤邺和土灵近侍沙幕两部的覆灭,这两座别苑便空了起来,任由岁月侵蚀荒芜。剩下的两座别院里分别囚居着藤州的帝女沅萝和忘渊的小皇子铘。此时此刻,夜深人静,那两座别院笼罩在柔和静谧的光线中,是魇璃目光所及之处的两个带着温暖的所在。
夜间的宫苑很是宁静,影壁外的硕大宫门紧闭,将那条唯一联系外界的长廊一分为二,透过花园密集的树丛花枝,依稀可以看到外面长廊的灯火从影壁外射进来。只有在夜幕之下,囚居瑸晖宫里的人们身边才没有那么多眼线贴身监视。
这倒不是风郡皇室的疏忽或仁慈,而是对风郡中人而言,这所华美宫苑一入夜就会透出几分不祥的意味。风传是昔日暴毙于赤邺和沙幕两座别院的帝裔亡灵作祟,几百年来但凡有夜间滞留宫苑且落单的侍卫宫娥,均会遭致亡灵的报复,起初只是惊吓晕倒,到近百年来更是愈演愈烈,多是横死园中。风郡皇室曾数次搜查,却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久而久之,这宫中已然形成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宫娥与侍卫都留守长廊等待召唤,偌大的宫苑内只剩魇璃、沅萝和铘三人,总算可得一丝自由。
在确认没有人窥视之后,魇璃合上了窗扇,坐在妆台旁边对着那面铜镜,摘下悬在脖颈的挂链。那是五颗浑圆的明珠并排串成挂坠,红如蔻丹珠光流转。下一刻她的左手的指甲已经划开了右手的手腕,在一股熟悉的疼痛袭来的同时,雪白皓腕上一缕殷红的血痕缓缓下滴,落在那串血红的珠子上。一瞬间,那五颗珠子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一样,发出丝丝的轻响,腾起一团血色雾气包裹那些滴落在珠子上的鲜血。下一刻,那股黏稠的血液很快地融入那五颗珠子,毫无障碍地渗透,继而揉合成一股血色光华在几颗珠子里缓缓流淌,就像曾经在她的血管里流淌一样。
魇璃任由鲜血不停地融入那红得有些妖异的挂坠,就好像一个悭吝的穷鬼在积攒手里的每一个铜子儿,直到开始发晕方才将挂坠移开滴血的手腕,而后注视着手腕上残留的血迹如同有生命的物事一样缓缓移回创口,继而创口生肌很快愈合,就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只要没有危及性命,都能迅速愈合创口,这是梦川皇室血脉的本能。可能只有在这种本能出现的时候,她才更像一个梦川帝裔。
魇璃看着镜中的自己悲哀地笑笑,将挂链挂回脖颈之上,尝试着站起身来。虽然大量失血带来的头晕和轻微的作呕感,但比起刚才,结界的压制力无疑是化解了不少。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平衡。当她虚弱的时候,可以少受结界的压制,但若是虚弱过头,却有可能没命。好在这七百年的反复试验,已经让她学会如何掌握这个度,如何在那跗骨之蛆一样的结界下获得最大的活动能力。
待到魇璃适应了这样微微眩晕又有些轻飘飘的状态,便稍稍曲了曲膝盖,开始调动内息,缓缓移动步伐。她虽少小之时便去国离家来风郡为质子,但无论如何艰难,也不曾停止过自身修持。随着步伐的加快,一股热力也自她百骸之中缓缓溢出,进而融会贯通,先前的那种无力感已然削减不少。她的身影越来越快,寝宫之中低垂的纱帘也随着她的行动带起的劲风而猛烈的鼓噪,就连那一池温汤也随之汹涌激荡,虽锢于池中,却翻腾不休,犹如惊涛拍岸!无数水花飞溅,一旦触及她身畔一丈之内,便瞬间化为细小的冰渣激射开去,只听得一串细密的咄咄声,寝宫顶部的华丽藻顶上又新添了无数芝麻大小的坑洞。虽然数量不可计量,但因为藻顶高深且背光,加上坑洞细密,如不细看,也无人知晓那华美雕饰密布的藻顶早已经千疮百孔。
魇璃的身形戛然而止,将身一纵已然稳稳当当地落在那张卧榻之上盘膝而坐,细细吐纳片刻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因为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从遥远的西面呼啸而来,就好似无数狂暴的野兽同时高声咆哮怒吼。这样的声音这七百年来每到月末那晚的亥时就会听到,持续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辰,这是位于风郡西面的藤州传来的声音。
魇璃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踱到门口打开了寝宫的门扉。外面夜凉如水,花影婆娑之中传来一阵细微而仓皇的脚步声,不久,一个纤弱的身影出现在前来梦川别院的青石径上,浅绿色的丝质睡袍下露出一双纤巧瘦削的美足。披散的长发,苍白羸弱的娟丽面庞上一双妙目含泪将落未落,眼中尽是惊恐凄苦之色,就如同一头被猎人围猎的小鹿。当她看到魇璃立在开启的寝宫门边,不由得一呆,停下了疾奔而来的步伐,就这么怔怔地立在那里,原本挂在眼眶的珠泪终究还是滚滚而下……
“傻瓜,还不快进来暖暖,赤脚立在寒地儿,明儿怕是又要咳嗽了。”魇璃低声言道,走上前去伸手拉住她的手掌将她引进房中,顺手掩上房门。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藤州的帝女沅萝。
这七百年来,同囚此地,朝夕相处,情同姐妹,沅萝知道魇璃的心结,而魇璃也明白沅萝的惶恐悲伤。
痛莫过于国破家亡。
自六道浩劫之后,天道损失最为惨重。天道六部只剩其四,沙幕早成不祥的无人之境,除了万里黄沙之外,再无其他事物在此间停留。更在位于沙幕和藤州之间的境地产生了一片被称作异域的土地。但凡陷入异域的事物皆变得异常凶险邪恶,不时滋扰周边。昔日守护藤州的木灵敷和发下宏愿,散去自身灵气归于六道,以维系六道生机,不在其位,自然无法及时镇住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蚕食藤州的异域。所以藤州日渐没落,也终于在天道纪元九百年被异域同化覆灭。藤州皇族尽数蒙难,藤州名存实亡,残余部众就已经流亡分散在梦川、风郡和忘渊三地,已无立国之地。天道的平衡再一次被打乱,可以维持天道不至于倾覆便只剩下风郡、梦川和忘渊三部皇室中人与生俱来的灵力,从此鼎足而立,缺一不可。
沅萝是天道纪元四百年入风郡为质子,一千二百年来都被囚居风郡,因此逃过大劫。但一个亡国的帝女,早已无所依凭,便是自身安危也得仰仗他人的心情。昔日山清水秀的藤州也成为可怕的异域魔境。无数魔藤自地面蜿蜒而出,覆盖整个藤州大地,但凡有人或动物不慎闯入,就会被紧紧缠住,吸尽每一滴鲜血……
为了防止异域再度扩张,其时已然掌控三界六道的风灵提桓自封天君,用玄天弓射出穿山石定住异化的藤州,并埋下御风的神器,每月定时净化异域。这七百年来,沅萝那片被异化的故土一次又一次的被天君的御风轮净化,原本蔓延而出的可怕魔藤被飓风摧毁,那片土地再度一片狼藉,寸草不生。当然,这样的状态不会维持很久,因为魔藤会在飓风过后再度生长出来,覆盖整个藤州大地……
虽然这已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但那里到底是沅萝的故土,每到月末的亥时,远方传来那种恐怖的咆哮的时候,沅萝总是不可避免的心悸惊醒,这种无法压抑的痛,就好比把原本已经结痂的创口再扒开一次一样残酷。
听得魇璃的言语,沅萝心头的悲切就如同开闸的洪流一样汹涌而出,伸臂揽住魇璃的肩膀,埋首抽泣,也顾不得魇璃身上那件软甲上的棱刺如何冷硬扎人。
魇璃伸手在沅萝背心轻拍:“又做噩梦了?”
沅萝微微颔首,抬起泪眼:“不是……我根本就睡不着……璃儿,我很害怕……”
“这样的境地,谁都会觉得害怕。”魇璃叹了口气,尝试着掰开沅萝紧紧纠缠的手臂:“抱那么紧,我的软甲会刺伤你的。”随后牵着沅萝的手绕过寝宫中央的水池走到那纱幕低垂的榻边:“今晚就在这边睡吧,有我在,好好安歇吧。”
沅萝低低地嗯了一声,蜷着身子伏在榻上,只是纤细的手指还是无助地抓着魇璃的手掌,就好像一个快淹死的人,抓着一根救命稻草。魇璃放低身体,侧躺在沅萝身边,与其相对而卧。只见沅萝极力地闭合双目,但手中传来的力道却有增无减。魇璃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喃喃言道:“这样不是办法……”
沅萝缓缓地睁开眼睛,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知道……只是…… 我控制不住。只要一想到有一天,你我会落得如同昔日囚居在那两所废院里的人一样的下场,就不由得不寒而栗。”说到此处,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魇璃叹了口气,她能理解沅萝的恐惧,虽然沅萝只比她大三百五十岁,但在这樊笼中受煎熬的时间却足足一千二百年之久。当恐惧成为一种惯性的时候,没有人能去指责随之共生的软弱。她伸手拭去沅萝眼角的泪痕,柔声道:“不会的,总有一天,我们会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
沅萝怔怔地看着魇璃近在咫尺的面容,挤出一丝苦笑:“你跟我不一样,像我这样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废人,希望早就是奢侈品了。”
“你又何必妄自菲薄?”魇璃低声叹道。
沅萝神情黯然:“自己什么状况自己清楚。自小就体弱多病,习不得藤州皇室中人的修行法门,比之寻常天人尚且不如。原本被送来此处总算可为藤州做点事,谁料浩劫骤生,连藤州都灭亡了,如何不是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魇璃摇了摇头:“如果堂堂藤州帝裔是一无是处,那我呢?我只知道你有的东西,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那
里除了一头缎子一样柔滑的发丝外,空无一物。
沅萝如何不明白她的介怀,只是伸出手去轻轻梳理魇璃披散的发丝:“既是无法改变的,你又何必如此自寻烦恼?”
“是自寻烦恼吧……那些已经注定的东西。”魇璃淡淡一笑,“你呢?又何尝不是?虽然咱们现在身陷虎口,命悬一线,但只要他们还没对咱们下毒手,咱们就是安全的。既然战战兢兢是一天,轻轻松松也是一天,为什么不让自己好过一点呢?”
沅萝沉默许久方才言道:“还是你豁达。可能我在这个鬼地方待得太久,除了惶恐不安,已经不知道如何自处了……”
魇璃笑了笑:“不是我豁达,而是我知道,如果不存着一份希望,根本无法支撑自己等到离开这里的那一天。七百年前,在离开梦川边境的时候,我和他约好了,他一定会来接我回家。所以,无论几百年也好,几千年也好,我都会怀着希望等待下去,绝对不让自己沉沦于绝望之中。”
“他?”沅萝心念一动,随即会意,“又是你那位英明神武、丰神俊朗的大皇兄魇暝吗?”她不止一次听过魇璃说起过这个约定,每次看到魇璃流露出那样崇敬的神情,总不由自主地浮起几分自怜自伤。她也曾是被诸位皇兄疼爱的小妹,然而国破家亡之后,那些温暖都不复存在。
“是啊,暝哥哥。”魇璃嘴角露出几分微笑,“虽然非一母所出,但手足情深。以往他答应我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沅萝淡淡一笑,每每说起魇暝,魇璃就像一个孩子。尽管在她看来,七百年前的一个约定兴许不能代表什么。能被送到敌国为质子的,也有被当做弃子的觉悟。她是如此,魇璃也不例外。想到此处,沅萝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留意到沅萝的神情,魇璃轻轻握住沅萝的手悄声道:“明天……明天兴许会有点新的消息也不一定。”
沅萝一呆:“明天?”
魇璃点点头:“你忘了,明个又是立春。每年这个时候,总有梦川使臣前来风郡朝见风郡国君……”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得到允许,在大批风郡侍卫和宫娥的簇拥下前去风郡皇宫的大殿,出席风郡帝王为梦川来使所设的盛宴,从来使与风郡皇室晦涩圆滑的外交辞令中捕捉来自故土的信息。
沅萝忽然抖了一下,眼中满是恐惧之色:“明天,你……又要出去吗?”
魇璃如何不知沅萝在怕些什么,而今见得她面孔发白嘴唇微颤早已心中不忍:“我只去一小会儿,很快就回来。”
然而这句话并没能安抚沅萝的忐忑不安,她只是咬着下唇,伸出手臂抱住魇璃,闭上双眼,把又将蔓延而出的泪水关在微微颤抖的眼皮下……
魇璃轻轻叹了口气,也伸臂拥住沅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宽慰沅萝,或者,对于一个极度不安恐惧的人而言,一个拥抱比任何言语都来得安心。就如同七百年前,自己初到此地之时思乡情切,又虚弱不堪差点死去时一样。那时的沅萝也曾这般温暖相拥,对她说着归国的希望。两个弱小的孩子相互依靠,在这冰冷险恶的虎口樊笼中相互取暖。
<h3>.异梦</h3>
这时候,门外传来几声轻微的敲门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门外怯怯
地响起:“璃姐姐……你睡了吗……”
魇璃的思绪从昔日的记忆中抽离,笑着对沅萝说道:“看来铘也来了。”
沅萝起初被敲门声吓了一跳,而后释然,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柔声道:“那孩子……怕也是被那风声吓醒了。”
魇璃轻轻地嗯了一声,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打开半扇,一个小小的身影闪了进来,抱着个小绣枕,披散着一头细细的黑色发辫,粉妆玉琢的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大圆眼还带着惊慌的神情,正是忘渊的小皇子铘。
“这孩子。”魇璃伸手揉了一把铘的头,“慌慌张张的,怕啥呢?”这孩子和她一样小小年纪就去国离乡来此险地,同命相怜,早就当他是自己的亲弟一般。
铘进了屋定定神,低声道:“我……我怕废园里的……亡灵……” 沅萝也走了过来,闻言心中一宽,而后抬眼看了看魇璃,见她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把先前的不安抛了开去,躬身轻轻捏了捏铘的脸蛋柔声道:“铘不用怕,那些……亡灵……只会对付外面那些坏人,不会来惊扰你的。”
魇璃会意一笑,的确,亡灵之说自那两座院子荒废之日就有,但谁也没有见过。而近几百年来暴毙于这座囚宫里的宫娥卫士的死因,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铘毕竟只是个不甚懂事的孩童,自然不明白魇璃和沅萝关于此事的默契,只是抱着枕头有些扭捏:“我不想独个儿待在忘渊别院……” 魇璃宠溺地用手指刮了刮铘的鼻子:“胆子这么小,将来怎么做忘渊的帝王?”
铘是忘渊新王钺帝的长子,虽说而今陷在此处为质子,如无意外,也是日后继承大统的首选。然而孩子终究是孩子,听到魇璃这句揶揄,
铘嘟嘟嘴:“等我长大了,胆子就大了。”
“是了,是了,”沅萝笑道,“日后铘必定是个有为的帝王……现在,铘帝陛下,该就寝了。”
这几句话儿铘很受用,挺挺小身板,极力作出一副威严的神情,大摇大摆地踱了两步,然后又一溜烟跑到魇璃身边,伸出小手拉了拉魇璃软甲的下摆:“铘要挨着璃姐姐睡。”
“小毛孩。”魇璃笑了笑,“挨着我可以,但不准睡到半夜尿床,否则就一脚踢你出去。”
铘红着脸争辩道:“哪有?”
魇璃哈哈大笑:“若是没有,前天宫女在忘渊别院里晾的被褥是谁的?”
这话一出,铘的脸更红了,又羞又臊的没了言语。
魇璃冷不丁地将铘拎了起来,一边朝床榻去,一边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这么晚也该休息了。”
此时远处传来的风声已经渐渐消停,沅萝长长地舒了口气,心头也放松许多,回到榻边挨着魇璃睡下,偌大一张床榻,三人相依也不过只占去了一半的位置。尽管还有很多宽裕,但她们依旧是挨得很近很近,似乎靠得越近,彼此的心就更安定。
铘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小手还紧紧地搂着魇璃的手臂。而沅萝就靠在魇璃的身侧,轻柔的呼吸随着舒缓的心跳,也没了之前的不安惶恐,至少在此刻的梦中,她是安全的……
折腾了大半夜,魇璃也有些困乏,远处门边的琉璃灯也开始渐渐暗淡。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就好像幽暗的水潭中浮现的涟漪,明明静谧,却又显得突兀。她猛地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片幽暗,而这时候,那阵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似乎就在她的耳边!
魇璃暗自心惊,想要坐起身来,然而此时此刻,身体却半点不受控制。从未试过如此的感受,似乎冥冥之中,有股强大的似曾相识的力量悄然而至,远比她每日都会感知的风郡结界之力更来得巨大。
魇璃惊诧地睁圆了双眼,却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只是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双缀着白色绒球的小绣鞋停在了她的旁边。然后她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还有一个月……你准备好了吗?”声音清脆稚嫩,但语气很沉稳,最恐怖的是,这声音既像是从耳边传来,又像是在她脑中回荡,虚虚实实早已分不清究竟。
魇璃心头狂跳,她虽不明白对方所指,但这重兵把守、固若金汤的囚宫,外面的人不可能轻易进得来。莫非……她心头忽然浮起那个无稽的关于废园亡灵的传说。
但很快,这个疑虑打消了,因为那个声音已经很简短地回答了她无法出口的疑问:“不是。你不必胡思乱想,我不会害你,只是想你知道你这七百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事,目前已经有了契机。但希望只给有准备的人,你准备好了吗?”
魇璃错愕地睁着眼睛,她心心念念的事便是如何逃离这樊笼囚宫,回到梦川,回到大皇兄主事的北冥大营。这个不知是亡魂还是什么的女孩居然连这个都知道。她究竟是谁?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什么?这种熟悉的威慑感是什么?
一系列疑问在魇璃脑海中涌动,起初的惊骇早已当然无存。很简单,如果对方带着恶意,此刻自己早已成了这囚宫中的又一条亡魂。
那个女孩轻轻地笑了一声:“果然聪明,看来我没看错人。”说罢已然径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缓缓地朝着门的方向而去,一边言道,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将来……咱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一定还你个明白。”
魇璃看着那还未长成身形的白色身影飘然远去,最后消失在幽暗之中,忽而抽了口气,发现那种无形的压制力已然荡然无存。她忙撑起身来追将出去,却不知脚下绊着什么东西,猛地摔在地上。然而,却发现眼前大亮,却是纱幕围合的床顶在纱窗外透进的晨曦里微微发亮。
铘和沅萝依旧一左一右卧在她身边熟睡未醒,很明显,她根本就没有起过床,那神秘莫测的一切都只是梦。
魇璃皱了皱眉头,那种太真实的感觉不像梦,而且那种感觉,更是隐隐有些印象,她不记得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见过那个白衣女孩,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女孩一定和自己颇有渊源。尤其是她说的那些话,似乎颇有深意。既然如此,那么……莫非真的有契机?
天已经亮了,花园外的门廊处传来砰砰的闷响,那是通往外界的宫门开启的声音。这意味着这一夜的自由又一次到了尽头。很快,一连串轻巧又有序的脚步声远远地传来,惊起园中早起的飞禽,洒落一地婉转清啼。那是这囚宫的执事宫娥们端着洗漱用的兰汤、面巾、早点之类的物事鱼贯而入,到了园中,有序地分为三队,分别朝梦川、藤州和忘渊三座别院而来。
魇璃静静地听着那些连串的轻盈脚步到了门外,而后一切又静了下来。而后又是两队宫娥从远处的滕州、忘渊两所别院朝这边移动,想来是已经发现沅萝与铘都不在自个儿房中。不过脚步声到了门口,又很是默契地停了下来。
魇璃冷冷一笑,她知道外面的人在忌惮什么,整座囚宫只有她的梦川别院是外面那一群看似谦卑,其实奸诈世故的眼线们不敢自出自入的所在。不仅仅是因为现今残存的风郡、梦川和忘渊这三部中,风郡和梦川国力不相伯仲,而她这个梦川帝女既不似铘一般年幼可欺,也不似已然孑然一身的沅萝一般无所依凭。有了这份底气,平素里已然刻意地在这囚宫里肃立威严,此刻就算她倒头再睡个日上三竿,那班奸险的奴才也只得端着洗漱的物事在外候着,而不敢越雷池半步。
只不过,今天却不是时候。魇璃还记得今日要前去大殿会见使臣,于是轻轻推醒沅萝与铘,而后扬声喝道:“来人啊!”
那两扇门扉应声而开,一群身着鹅黄宫装,头梳双环髻的宫女们娉婷而入,各自捧着手里的物事并列三行,躬身齐声道:“恭请魇璃帝女金安!”
魇璃冷哼一声:“这里的帝裔只有本宫一个吗?”
那群宫女也都是些伶俐人,眼见魇璃脸色不善,只怕是顷刻之间便要发难,连忙又躬身道:“恭请沅萝帝女、皇子铘金安。”
铘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又将身一倒卧在榻上翻身继续睡,而沅萝倒不好如此托大,只是伸手轻轻拉了拉魇璃的手,低声道:“算了……”
魇璃双眼犹如两道冷电,在眼前的宫女们脸上一一扫过,见得她们一个个面色发白,额头微微起汗,方才冷冷地挥挥手:“罢了。若非本宫还要前去大殿接见来使,今个便代尔等的主子教教你们,何为待客之道!”说罢起身走到妆台边坐下,“还愣着作甚?莫不是连怎么伺候人也要本宫提点?”
那些宫娥们听得此言如蒙大赦,早已各自行动,已有人过来伺候魇璃洗漱。负责伺候沅萝的还算好过,而专职照料铘的,却只有等他自己起来才能上前伺候,于是一个个呆若木鸡地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魇璃淡淡一笑,心想让铘为难一下这班小人也好,也懒得去搭理那一列候着的宫女,只是站起身来展开双臂,等待宫女为自己套上那一身专为朝见风郡国君而准备的华美朝服。
那袭朝服垂展于床榻后面的衣架之上,由两名宫女抬到魇璃面前,上品雪蚕丝织就,靛蓝底色,绣满了白色云纹。反复交叠八重,再配上同样品色的披肩,缀上无数晶莹剔透的晶石。虽华贵,却显得累赘。这朝服从造型到品色都不是梦川的款式,也非风郡的朝服,而是风郡专为质子而造。
魇璃很讨厌这样一身可笑的衣服,穿上之后就好比一个包裹得很精致的木偶,会让她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人拿捏在手里。然而,却不能不穿。
不过,嫌恶的情绪很快被打断,因为一个负责更衣的宫女将手放在了她身上穿戴的软甲的腰带上,想要卸下这身软甲。
魇璃将身一侧,眉头一沉:“你是新来的?”
那宫女收手不及被魇璃软甲的棱刺扎了一记,顾不得疼痛,早拜服于地:“奴婢不识好歹,冲撞了帝女,请帝女息怒。”
旁边的宫女忙躬身道:“帝女息怒,她确是新拨来的,不知道帝女的习惯。”而后转头对拜服在地的那个宫女说道,“帝女这身软甲除沐浴之外从不离身,你只需将朝服穿戴在外就好。”
魇璃冷哼一声:“够了,你家主子只是让你们来试探本宫的底线,可没让你们来做这蹩脚戏。他想知道的,本宫也不怕让他知道,就算再困本宫七百年,也休想磨灭本宫的意志。一日甲在身,一日心不灭。卸甲臣服?哈哈,就凭他?”
那一班宫女被魇璃说破,早已惊得面无人色,一个个退后两步,齐齐拜伏在地,不敢言语。
沅萝已然收拾停当,见得此景,也不由得一惊,心想私下璃儿性情本不是如此暴戾,然而一旦有风郡之人在前,就活脱脱变了一个人,阴晴不定,就好比那一点就着的炮仗。想到此处忙快步上前,自衣架上取下那身朝服,低声对魇璃道:“璃儿,这里到底是风郡的地盘,何必把事情闹大?若是激怒了那……”话到此处,却停下话头改口道,“你不是还要前去接见使臣吗,再不装扮,可就误了正事。”
“放心吧,误不了。”魇璃接过那身华丽朝服一展披上身,转眼对那一班跪在地上的宫女言道,“也跪够了,都起来吧,若是误了时辰,今个本宫在大殿上当着使节的面挑剔一二,想来风郡国君的脸面也挂不住。”
此言一出,宫女们慌忙起身围了过来,战战兢兢地为魇璃整理穿戴,梳妆打扮,最后将一顶缀满五彩晶石的华冠罩在魇璃的高髻之上。
魇璃微微眯缝双眼看着镜中的自己,这身穿戴华贵绚丽、光耀夺目,却又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就好像在无时无刻提醒她质子的身份,厌恶,却又完全无法摆脱……这就是风郡定制这身服饰的用意。她曾观摩过风郡驯养的战象,那样的庞然大物看似凶猛无匹,但仅仅一条细绳,一根木桩就可以拴住它们,只是因为在它们年幼之时便习惯了那样的束缚,所以就算现在有能力将绳索扯断,木桩撞倒,也一样只会乖乖的任由束缚。
此刻沅萝就立在她的身后,欲言又止的表情也浮现在她眼前的镜中,纠结而揪心。魇璃不愿想太多,是怕不知不觉间被那种无力感吞噬,就好像现在的沅萝一样。她缓缓地吐了口气,转过身对沅萝道:
“我这就要去了。”
沅萝肩膀微微一颤,低低地言道:“去吧……早去早回,我…… 哎,没事,你放心。”
魇璃点点头,走到榻边把还在赖床的铘拎了起来:“别睡了。”
“嗯……”铘揉揉惺忪睡眼,却见魇璃一脸的严肃神情,不由得吓了一跳:“璃姐姐……”
魇璃躬身扶住铘的肩膀沉声道:“铘,璃姐姐要出去一阵子,这段时间你可得好好保护你的萝姐姐,一步都不要离开!”
铘转眼看看沅萝,见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唇,瞬间泪如泉涌的模样,虽然不明白为何如此,也郑重地拍拍胸膛:“璃姐姐放心,铘是男孩子,一定不会让任何人欺负萝姐姐!”
魇璃伸手赞许地揉揉铘的头,起身对随侍沅萝和铘的宫女们厉声喝道:“尔等且好生伺候皇子铘与沅萝帝女,若有闪失,本宫眼中可揉不得半颗沙子!”说罢手一扬,指间飞出一物,就如同强弓硬弩激射而出的箭矢一般,自列队而立的一排宫娥耳际呼啸而过,“哆”的一声钉入远在数丈之外的门扇之上,却是一粒五彩晶石,乃是自那一身累赘的华服之上揪下来的。就在同时,十余粒玉珠齐齐落地,滚落一片清脆之声,而那一排宫娥右耳的耳环全都没了坠子,只觉得耳际犹如被利刃划过一般,瞬间泛起一股寒意,一个个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恐惧的低呼。而后那一干宫娥皆点头如捣蒜,只盼早早送走眼前这个混世魔王,免得再吃苦头。
魇璃威慑众人之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那一队专司伺候魇璃的宫女只得战战兢兢地尾随其后,一步也不敢落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那雅致幽静的皇家园林,洒下一串连贯整齐的脚步声,无形中带着股萧杀之气,就连立于宫墙之上的卫兵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目送这囚宫中行进的人群。
<h3>.朝堂</h3>
宫门咂咂开启,门外的长廊左右已经各自排列着手执钺斧,身着铠甲金翎的禁卫军,一个个矫健肃然,头盔上的面罩放下,全然看不见脸。这是风郡皇城中最精锐的部队金翎卫,直接受命于风郡太子时羁。
魇璃仰着头自队列中央的走廊穿行而过,眼角的余光扫过两旁如雕塑般矗立的金翎卫,这样的阵势,每次出宫之时都是如此,只是人数似乎比往年增加了一倍!
为何会如此反常?难道……
魇璃心念一动,很明显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得风郡加派了看守囚宫的人手,想来今日应是不虚此行。就在她心中盘算之时,背后一个张狂又带着三分戏虐的声音说道:“看看这是谁来了?如此光耀夺目,莫不是梦川飞来的蓝凤凰?”
魇璃心头蓦然腾起一股怒火,但很快压下来回过头去。她知道那是谁。
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抄手而立,金冠耸立,宝甲鎏光,一袭大麾加身,腰悬三尺宝剑,即使藏于那镂金剑鞘之中,也掩饰不住那剑的凛冽杀气。或者,这杀气更多的来自佩这把剑的人。这人的容貌很是俊俏,只是眉目之间弥漫着着一股暴戾张狂之气,暴戾来自久历沙场,真正见过血的人独有的沉淀;而张狂却是写在他眼中的每一个浮光之中的。就算是坐拥风郡天下的国君,也不曾有这样的眼神。
这就是金翎卫的主人,风郡的太子时羁。
时羁脸上带着嘲弄的微笑看着脸上隐隐浮动着怒气的魇璃,就好像一个顽劣的恶童在注视着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关在笼子里的鸟越气急败坏,也就越好玩。若只是瑟瑟发抖,反而索然无味。
魇璃身边的宫娥们纷纷躬身行礼,面对这么一个暴戾张狂的主子,稍有不慎就可能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魇璃冷冷一笑:“原来是太子殿下,贵国太重礼数了,竟然偏劳太
子殿下专程前来。”
时羁打了个哈哈:“这是必然的,越是珍禽异兽,就越不放心假手于人,若是不小心伤到那身漂亮羽毛,岂不可惜?”
魇璃叹了口气:“事事亲为是好,但若不慎让鸟儿啄瞎了眼睛,也只能叹一句自作自受、与人无尤。”声音虽不大,但言语之间自有一股子傲气。
“有意思……”时羁微微眯缝眼睛,眼前的这个梦川帝女是唯一一个胆敢和他针锋相对的宫囚。似乎在这个女子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害怕这两个字。何况她的狂傲并非只是逞口舌之快,在过去的数百年的多次冲突中,已经用她的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不计后果以卵击石。虽然次次败北,但很快又会卷土重来,骨子里的执拗就像是一柄折不断的剑,有着华丽精致的剑鞘,也有着犀利冰冷的剑锋。
魇璃不无嘲弄意味地露出三分笑意:“是吗?太子殿下,本宫不介意在此耽搁,只是让贵国国君久候,兴许也不是那么有意思。”
时羁瞳孔猛地一缩,伸手重重地扣住魇璃的手腕,沉声道:“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拿国君来压本座的人有什么样的下场?”
魇璃手腕吃痛,却半点也不挣扎,只是冷冷笑道:“太子殿下的太傅为此丢了一截舌头。怎么?莫非太子殿下也想割掉本宫的舌头吗?” 时羁顿时气结,对于不驯的质子虽可惩戒,却不可有大的损伤,否则风郡被派去梦川的质子势必难逃报复的厄运,不巧的是那个质子正是他同母所出的弟弟,风郡的二皇子翱。虽然他的父皇膝下有不少皇子,但与他同脉连枝的,就只有翱一个。很明显,眼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子很懂得拿捏他的这块软肋。
时羁目光灼灼盯着魇璃清冷的双眼,又是恼怒又是莫名兴奋,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是种什么样的情绪。就这么僵持许久,时羁松开了手
掌,扬声喝道:“都愣着作甚?送魇璃帝女去正德宝殿!”
周围的宫娥们如梦初醒,纷纷簇拥魇璃沿长廊行进。而时羁与其近身的一队金翎卫紧随其后,一致的步伐使得盔甲的磨砺声铮铮作响,整齐划一。
魇璃虽不曾回头,却也能感知身后那两道含怒而专注的目光。虽然有些毛骨悚然,但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那个暴戾的男人就像是一种疯狂的野兽,有着凶残的秉性,也有着敏锐而多疑的嗅觉。若是她露出一丝胆怯,兴许会招来更大的麻烦。而韬光养晦,谨言慎行,也不过让他疑心更重。而今的局势虽不明朗,但很明显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得这座囚宫加派了人手,若是再让他有其他想法,反倒不利于将来逃脱。还不如大鸣大放,让他以为自己是个不识时务,只会端着梦川帝女架子的鲁莽女子,如此错觉才会使得他掉以轻心。这戏都演了几百年了,早已驾轻就熟。
长廊的尽头是一片宽阔的广场,黑玉为砖,乌木筑楼,远处的亭台楼阁看似一层层精致的墨色剪影,在初春的阳光下隐隐发亮。一座墨色的辇车停在长廊之外,垂挂的纱幔如同影影绰绰的轻烟,而辇车前还有十八个挽车的力士躬身而立。一个宫女一溜小跑奔了过去,撩开纱幔,从辇车上端下来一个紫檀踏蹬。
魇璃在两个宫娥的搀扶下踩着踏蹬走上辇车,眼角的余光见得有一个金翎卫士小心地牵过一头硕大的、牛身人面、虎齿人爪、腋下生目的怪兽,只见一对硕长弯曲长角泛起青白品色,隐在一大捧张扬的青色鬃毛之中。张牙舞爪之间发出如同婴儿哭泣一样的鸣叫,震耳欲聋。
那时羁将身一纵,稳稳当当地落在那怪兽背上,双腿一夹,那怪兽顿时失了先前的气焰,老老实实地迈步前行,行到辇车之前低下头来看看正注视着自己的魇璃,眼神既无礼又张狂。
魇璃如何不知这眼神的意味,只是顺势翻了白眼,伸手拉下辇车的纱幔。传说中,这个叫时羁的男人跨骑着鲸吞万物的凶兽饕餮,在一场又一场征战厮杀中成就风郡第一勇士的名号,并在十数个皇裔中脱颖而出,成为风郡的太子。可想而知,这是个很危险很难缠的敌人。
时羁也不去理会魇璃的反应,只是抬起手摆了摆,跨承那硕大的怪兽缓缓朝远处的宫殿行去。身旁早有心腹会意,曼声喊道:“起驾!” 力士们躬身拉动辇车紧随其后,金翎卫和宫女们拥着辇车而行,里三层外三层,魇璃目光所及,除了数丈之外跨骑怪兽的时羁外,尽是黑压压的人头,无形中带起一股强烈的压迫感,甚至隐隐有些作呕的不适感。
她知道,时羁是故意的。
无论是她身上这一套可笑的朝服,还是这么人头攒动的押送过程,都是他刻意安排。
别说是人,就算是饕餮那样的凶兽,被压得久了,也会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来。显然他是个中高手。想来在他看来世间万物只有两种,一种是驯服的,另一种是尚待驯服的,而她,在他眼里无疑是后者。
正德宝殿位于风郡皇城的正中央,殿高十丈,乌黑发亮的原木精心雕琢,层峦叠嶂一般的勾檐斗角下悬着无数金光闪闪的编钟,每当风穿过檐下的时候,便发出整齐划一的叮咚之声,万钟齐鸣,自有一番庄严肃穆。一道宽约十丈的高高台阶连接着高处的殿堂和下方的广场,辇车到了此处自然是无法再攀升而上,簇拥辇车的侍卫、宫女以及挽车的力士纷纷列队而立,神情肃然。
时羁翻身跳下饕餮,转头看了辇车一眼,径自举步拾阶而上。专司照管饕餮的侍卫早躬身将饕餮牵到一边,而后两队近身的金翎卫快步前行,紧跟时羁身后。那一片金色战甲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刺眼。
魇璃微微眯缝眼睛,看着那时羁和两列金翎卫的背影,心想起初只顾着对付那时羁,倒是没留意到此事。才不过一年,时羁手下的金翎卫的战甲似乎又换了新的。风郡虽地大物博,但于金属之物却所藏不丰,料想又是从忘渊获得。兵不离甲,既然连战甲都更新了,想来也进了大批新兵器。金翎卫专司皇城内安,少有交战损耗,连他们都换了兵器战甲,恐怕外面的大批军队也自然不会落下。穷兵黩武可见一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在魇璃心念急转之时,辇车旁边随侍的宫女挽起纱幔,安放踏蹬,躬身道:“请魇璃帝女下辇。”
魇璃也不言语,只是微微抬手,任由宫女诚惶诚恐地将自己搀下辇车引向宝殿的高梯,一步一步缓缓而上。心想当年天道大劫以来,虽说梦川、风郡和忘渊三部没有直接损失,但今日之天道早已非昔日那万物滋生的天道。昔日奇花异果遍地,任人予取予求,而今满目荒凉,寻常天人就算是最简单的果腹,也得如同下界的凡人一般刻苦钻营。风郡后疆广袤,又用季风与梦川交换雨水,农耕所得颇丰;梦川坐拥汪洋,有丰富的渔获可养活一部子民;倒是忘渊处于深谷,不利耕作,唯有以地底出产的金属与梦川风郡两部交换渔获农作物,如此也正是忘渊国力不及梦川风郡两部的原因之一。既然风郡能掐着忘渊的脖子,那么这样大规模的备战自然不是针对忘渊!想到此处,魇璃倒抽了一口冷气,而后又定定神,心想兴许是自己想得太过,事情可能不会那么糟糕……
不知不觉,已然到了阶梯顶端,走过一片八丈宽的平台之后,正德宝殿的大门已然在魇璃正前方,一声悠长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
“梦川帝女魇璃觐见!”
魇璃等司礼官呼声落平,方才整整衣冠,仰首步入正德宝殿,目不斜视行到大殿中央,微微躬身施了一礼,曼声道:“梦川魇璃见驾,愿
风郡国主福寿康宁。”
高高在上的风郡国君身材魁梧,却已然须发皆白,虽然是一副老态,但一双眼睛还算清明,只是哈哈一笑抬了抬手:“帝女平身,赐座。”
“谢国主。”魇璃微微欠身,而后由身旁的侍女搀扶,引到右首的第一张案几后坐定,方才转眼看看周围。只见偌大的殿堂两侧排列着数十只乌木案几,罗列着丰美的佳肴美酒。在她左边的一张案几空着,应该是留给梦川的使臣。而其他在列的都是风郡皇族及群臣,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肃然。唯有左首的第一张案几后坐着先进殿的风郡太子时羁,这案几位于御阶之上,高于殿堂中所有案几,唯独比风郡国主的宝座低上那么一点点。就是这点高低之差,已然有卓尔不群之感,在厅堂里展示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
时羁正从身后把盏的宫女手中接过一只盛满酒浆的绿莹莹的玉斗。感应到魇璃的目光,只是端起玉斗一饮而尽,而后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双眼落在魇璃身上,既阴翳,又有些癫狂之态。
魇璃暗自打了个冷战,移开了目光,心想这时候梦川使臣未到,主人倒是先喝上了,此人果真是无礼之至。就在此时,便听得殿外的司礼官扬声喊道:“梦川使节夜亭山觐见!”
魇璃心念一动,这夜亭山她是知道的,甚至可以说是较为熟悉。这七百年来,梦川每每有新进的官员,必定会有出使风郡和忘渊的一段历练。而这夜亭山出使风郡,已然是第八次。还有一个最要紧的原因,夜亭山是大皇兄魇暝的左膀右臂,曾是北冥大营的左都尉。这对她的意义绝对不仅仅是一个武将出身的文官,而是一个信号。
就在此时,一队身着白色锦袍的使臣鱼贯而入,各自小心地捧着五色漆盘,盘里供奉着各色珍宝,一时间正德宝殿之内星芒点点,流光溢彩。为首的手持玉节,峨冠博带,面容清瘦,双目有神,正是那位多次出使风郡的夜亭山。
待到夜亭山循例向风郡国君及太子问安,奉上梦川国主赠送的各色礼物之后,方才来到魇璃面前躬身叩拜。魇璃微微颔首,示意他起身叙话,却见得夜亭山自袖中掏出一个细长的锦盒。虽然心知这盒中之物必定是给自己的礼物,但一时间也猜不出是什么。以往有来自故土的礼物,皆是随后奉上,然后经风郡中人检视之后,才会由宫女送入囚宫,就是唯恐有什么妨害之物流入。而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只若是有什么特别的物事必定是会好生收藏,或藏于暗格之内送到她手上方才合理。就这么当着所有风郡君臣的面奉上,难道是她想多了?
疑惑之间,已有宫女上前双手接过锦盒,捧到魇璃面前。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只精致的盒子上,所思所想都与魇璃一般无二,人人都在揣测这盒中之物,然而当魇璃打开盒子的时候,都无疑是面露惊讶之色。
盒子一开,一道浅紫色的柔光已然自盒子里透了出来。那是一支晶莹剔透的长钗,长约尺许,钗头镂空雕饰,华美纷繁,无数细纹贯穿钗身,就好像是流动的水流,美不胜收。
风郡君臣自是见多识广,知道这不是寻常美玉,而是万年玉髓石精,质地坚硬赛过玄铁,通常是用来制作传国玉玺宝鉴之类的名贵器物,却不料只是琢磨成这么一支钗,虽说是瑰丽无匹,但无疑是大材小用。
“此钗名唤‘流苏’,乃是大殿下物色上好的紫晶玉髓,再着能工巧匠专为帝女而做,以贺帝女一千二百岁华诞,希望帝女无忧无愁,永享安乐。”夜亭山躬身言道。
魇璃微微颔首:“大皇兄国事繁忙还不忘魇璃的生辰,魇璃心中感动。烦请使节回国之后代为转达。就说魇璃在风郡一切都好,望皇兄不必挂心。”言毕将“流苏”插在高髻之上。
时羁冷冷看着魇璃头上的玉钗,见玉钗晶莹剔透,似乎并无什么不妥,继而将目光落在魇璃案头的那只锦盒上,心想那玉钗虽小,却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小小一件首饰风头却盖过了之前赠送的那些奇珍异宝。紫晶玉髓可遇不可求,可为传国之器,用其做首饰,又这么堂而皇之地展露于正德宝殿,不外乎是有意炫耀梦川财力,财雄则势大,于军费方面也自然不会不舍得投入。之前以粮食与忘渊交易兵器盔甲之时,忘渊比约定的时限晚了半月,其中的蹊跷少不得与梦川有关。忘渊以制造兵甲为主,几乎倾举国之力,断无延误的可能,除非忘渊又接了大笔的买卖,而这个买主,只可能是梦川。
<h3>.舌战</h3>
笃定了之前的揣测,时羁抬眼与高高在上的国君交换了一下眼色,懒懒言道:“好一支‘流苏’,可见贵国对魇璃帝女的看重。只是…… 近来本座听闻贵国频频作动,既自忘渊进了大批兵器,还对滞留贵国境内的流民大肆收编入伍,如此这般,恐怕又有些置帝女的安危于不顾的意味了。”
夜亭山原本已于魇璃下首的空位坐定,见时羁开门见山地提及此事,只是微微一笑起身拱手道:“太子殿下这个玩笑可开得过了。敝国的确是更新了一批兵器,但也只是循例替换旧的兵器,敝国向来重视与其余部族的和平,岂有异动?而收编流民……自打当年的天道大劫以来,赤邺、沙幕、藤州三部相继覆灭,残余的族人不得已流亡异地,不仅敝国有,贵国与忘渊都有。昔日天君也曾认可各部收容流民,妥善管理,以免生乱。盖因流入梦川的流民数量过大,唯有收编入伍,才可安一方太平。”
“好个巧言令色之辈!你以为招募一批乌合之众,就能对抗我风郡百万大军吗?”一个凛冽的声音骤然而出,紧靠时羁下首座位上的一人拍案而起,却是风郡国君的第四子时翔。
魇璃眉毛微扬,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色阴沉的时翔,心想早听说风郡四皇子久历军中,秉性尚武好战,可比起那时羁来,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何况国君与身为太子的时羁都还没发话,就这么直接地拿兵力要挟一方使节,颇有僭越之嫌。想来是在储君争斗中败于时羁,多少是有些不忿的。所以在群臣面前,刻意立上这么一杆主战的旗帜。如此看来,这风郡也非抱作一团。
时羁冷哼一声:“四皇弟慎言!梦川与我风郡本是兄弟之邦,就算有什么罅隙,只要解除误会,还不至于妄动刀兵!父皇尚未发话,你急什么?”
时翔虽不忿,但慑于国君的眼光,也不敢在大殿之上与时羁针锋相对,唯有忍气吞声,顺势坐下,抬手灌下一大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