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济运和朱芝在银杏树下会面,同车去梅园宾馆陪陈一迪用早餐。下车之后,李济运笑道:“接待排场不怕大,只要他高兴。我们接待上级领导不就这样?够不上警车开道的,你也给他弄个警车在前头,他看着警灯闪闪的,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朱芝笑得捂了肚子,说:“李主任,我们没必要也弄个警车吧?”
“那倒没必要。他见有摄像记者跟着,必定兴高采烈。”李济运也呵呵地笑。
张弛同刘艳、余尚飞已先到了,正站在坪里聊天。朱芝吩咐张弛:“你去请请陈总。”
张弛飞跑而去,刘艳就开玩笑,说:“朱部长,张弛这样的干部,肯定提拔得快。您一声令下,他就像射箭一样。”
朱芝佯作生气,道:“我部里干部都是雷厉风行的。你们电视台记者,我这个部长有时未必喊得动!”
刘艳连喊冤枉,说:“朱部长您这批评可要扁死我了!您昨夜一个电话,我今天六点钟就起床了。”
朱芝说得也是半真半假,电视台虽然是她管的,可新闻惯例是一把手优先,有时宣传部需要电视台出面,可就是派不出摄像的记者。她当然理解电视台的苦处,但也难免不太舒服。开过几句玩笑,朱芝说:“这回来的是《中国法制时报》陈总,你们两位随时跟拍,一定要突出陈总的中心位置。”
余尚飞问:“只作纪录,还是要做新闻?”
朱芝说:“两手准备吧。”
说话间,看见张弛陪着陈一迪来了,身后跟着他的司机。李济运同朱芝迎上去,道了早安。进了包厢,朱芝介绍了张弛、刘艳和余尚飞。陈一迪见派了电视台记者,只道李主任和朱部长太客气了。朱芝见陈一迪果然高兴,忍不住望望李济运。
用过早餐,出来上车。朱芝问道:“陈总您习惯坐前面,还是喜欢坐后面?”
陈一迪玩笑道:“昨天就知道你俩关系密切,两位金童玉女坐后面吧。”
朱芝装着不经意地望望四周,好在刘艳他们已上了那辆车。陈一迪这些玩笑话,万万不能让其他干部听见。
李济运说:“陈总您不知道,我们接待上级领导,免不了为这些小节费神。我们基层把前面的位置看成领导专座,上面大领导其实是坐后面的。可是大领导也都是从基层做上去的,我们就拿不准他到底是喜欢坐前面,还是喜欢坐后面。”
两辆车出城而去,正是稻熟季节,满目金黄。田野里随处可见稻草人,居然蓑衣斗笠,竹竿横肩。陈一迪说:“这么多稻草人,很有风情。”
朱芝笑道:“农民的创举,吓唬麻雀的。南方农村都这样。”
“北方农村也有,但内蒙不太多见。稻草人早进入童话世界,成文学形象了。”陈一迪望望窗外,成群的麻雀掠过稻田,像调皮的顽童,“好像不起作用啊!”
“聊胜于无吧。”李济运说。
陈一迪回头望望后面那辆车,笑道:“我们司机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他回去不知道怎么跟同事们讲哩!”
朱芝玩笑说:“应该的。上级部门来的人,见官大三级。”
陈一迪乐呵呵地说:“我们报社是副部级,我是正局级,大三级就应该是省部级干部了。朱部长您就是中央领导,一句话就任命了一个省部级干部。”
一路谈笑,越过河谷平地,慢慢进入山区。看见一条岔路,朱芝说:“陈总,从这条路进去,有个山间平地,美如桃源仙境。那里有个胜迹,有空也可去看看。”
“什么好地方?”陈一迪问道。
朱芝笑笑,说:“李济运同志故居。”
陈一迪稍稍一愣,爆笑起来,直道朱部长太幽默了。
李济运拍了朱芝的手,骂道:“我还活着,怎么就故居了?”
朱芝忙改口:“旧居,旧居!”
陈一迪笑道:“其实这里故和旧一个意思,别那么想就行了。韶山冲在六十年代就写的是毛泽东同志故居,后来改成旧居,现在又称故居。”
“就是嘛,还是陈总有学问。常听人讲,疑是故人来,未必是说死人来?”朱芝说着又笑了起来。
陈一迪侧身望望朱芝,笑道:“朱部长真是童言无忌啊!”
李济运说:“她是我们常委班子里最小的,大家都把她当小妹妹,被惯坏了。”他等陈一迪回过头去,便用力捏了捏朱芝的手。她被捏痛了,却不敢叫喊,牙齿暗自咬咬。他慢慢地松了劲,朱芝却没有缩回手去。李济运觉得不好意思,抬起手来抹抹头发。朱芝便收回手,放在膝头轻轻揉着。
“陈总您看看前面!”朱师傅突然说道。
原来前面就是白象谷了。一头巨大的白象,似在临溪吸水。陈一迪觉得奇怪,道:“周围的山都是郁郁葱葱,唯独那头大象身上没长树。”
李济运说:“乌柚的山虽然高挺,但都有厚厚的土层,树木茂盛。只有这头白象,光溜溜的。我曾爬上去看过,好像石质同这里也不太一样。”
陈一迪笑道:“你们要是搞旅游,就可以编故事,说这是飞来神象。天下景点都是这么胡诌的。”
朱芝说:“陈总,我们可不是胡诌啊!曾有专家看过,猜测它极有可能是块巨大的陨石。这不就是飞来神象了吗?”
陈一迪说:“我这就完全是外行了。我印象中,这么大的陨石,整整一座山头,从未见过。”
朱芝听了却击节叫好:“陈总正好提醒我们了。我们就炒作它是世界上最大的陨石。”
不觉间下到谷底,再抬头看看白象,就只是悬崖峭壁,什么都不像了。白色的山石如刀劈斧削,猿猴都爬不上去。低头看时,有溪水流出。沿溪小径崎岖,手足并用方可前行。李济运担心陈一迪走不惯山路,嘱咐他小心脚下。又说入口处难走些,里头会好走些。陈一迪说看景就得看原生态的,如今天下好景都经人工开发了,很败兴致。陈一迪的司机怕他老总摔着,上前想要搀扶。陈一迪甩开他,笑道:“别把我当老头啊!”他回头看看,问:“你们那两位司机呢?”
朱芝说:“他们开车到前面谷口去了,不用走回头路的。”
余尚飞和张弛在山石间跳跃而行,早就远远地守在前头。余尚飞扛着机子,时刻扫着陈一迪。陈一迪驻足抬头,余尚飞的镜头就随着他的目光,慢慢地扫向山头。“两位小伙子的名字都名副其实”,陈一迪笑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张弛是新闻干事,算个文秀才。你看他爬山这么厉害,可谓文武双全。尚飞,步履如飞。”
张弛和余尚飞在前面听了,直道感谢首长表扬。却听见刘艳在后面喊道:“那我呢?”回头看看,刘艳已坐在石头上了。她的鞋穿错了,居然是高跟鞋。朱芝笑道:“刘艳,你要亭亭玉立的感觉,就只有受苦了。”
刘艳苦着脸说:“朱部长呀,您只说让我执行任务,没说到白象谷来啊!”
李济运说:“刘艳,我建议你干脆打赤脚算了,不然很危险。”
刘艳只好脱了鞋,走一步耸一下肩膀。余尚飞幸灾乐祸的样子,说:“我们做一副担架,抬着刘小姐走算了。”
刘艳扑哧一笑,弯下腰去半天起不来。张弛见刘艳笑成那个样子,便道:“她肯定想到别的什么了。刘美女,我还不知道?”
刘艳笑道:“我想起一个笑话。先是把十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放在荒岛上,三个月之后再去看时,只见十个男人做了一顶轿子,抬着女人在岛上玩耍,那女人面如桃花,幸福极了。又把十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放在荒岛上,三个月之后再去看,只见十个女人围着一棵高高的椰子树,有拿棍子往上面戳的,有往上面丢石头的,有拿果子逗的。那个男人瘦得像猴子,抱住椰子树死也不肯下来。”
朱芝听了哈哈大笑。见陈一迪望着她,也在大笑,她才抿了嘴,却仍是笑个不止。李济运笑道:“刘艳,你真看不出啊!”
张弛说:“你们才知道呀?刘艳是段子高手!”
刘艳忙说:“张弛你别害我!我哪会讲段子!朱部长会骂死我的!”
陈一迪见着树都有兴趣,便请教李济运。李济运说:“我也不是所有树都认得。这是樟树,我们这里最为常见。那是楠木,很名贵的。”
“楠木就是这种样子啊!只在书上读到,听说已经很稀少了。”陈一迪去摸摸树干。
李济运说:“我们这里还很多。您摸的这棵树,树龄应在五百年以上。”
陈一迪感叹道:“随意一棵树就是几百岁,我们人太渺小了。”
朱芝说:“陈总,这不算什么,前头有棵银杏树,我们叫它树王,树龄三千多年了。”
“怎么还不见银杏树?”陈一迪问道。
李济运笑道:“游白象谷,好就好在渐入佳境。”
听得前头有人声,原来那里有片野生栗林,几个妇人背了竹篓,正在地上捡板栗。朱芝说:“我们这里的野生板栗很好吃。”张弛跑上前去捡了一把板栗,分给众人品尝,果然清香甘甜。李济运说:“板栗风干之后,味道更好。”
也有游人过往,点头打个招呼。陈一迪说这么好的山水,若放在北京近郊,那可不得了!李济运说乌柚人不稀罕这些地方,平日也不怎么有人进来。只在周末会从省城过来些人,也都是看看就走了。离省城太近,留不住过夜客。
朱芝拍拍路边一棵大树,问:“这树上怎么一颗板栗都没有呢?”
李济运笑了起来,说:“你是洋人啊!那不是板栗树!”
朱芝仔细看看,说:“它太像板栗树了!”
李济运抬头望着树,说:“你们哪位若能叫出这棵树名,我请客吃饭!”
陈一迪肯定说不出的,只望着大家笑。众人都是摇头,叫不上树名。刘艳开玩笑:“我知道,它是公板栗树。”
“刘艳你的思维总是在公母上!”李济运笑笑,“它是栲树的一种,叫构栲。构造的构,考试的考加个木旁。”
“难怪明县长说你是林业专家!”朱芝说。
李济运做了个怪脸,笑道:“我也考过明县长,他也不认识。”
“那就叫考树算了,不要木旁。”朱芝笑道,“李主任只要拿这树考倒一个人,你就是林业专家了!”
陈一迪直夸朱芝有急智,话里尽是机锋。李济运笑笑,说朱芝伶牙俐齿,开口总要损人。朱芝却得意地笑,飞了李济运一眼。余尚飞总不说话,只在前头专心摄像。朱芝问道:“尚飞,你没有把我们讲的话都录上吧?”
余尚飞知道朱芝只是随便问问,也就笑而不答。刘艳突然哇了一声,问道:“尚飞你没有把我的段子录下吧?”
余尚飞这才开了腔,说:“对不住了,记录在案!我会制个碟,公开发售!”
山谷往前一拐,中间突然横出一山,壁如斧劈。陈一迪疑心问道:“山谷都到头了,怎么还没见着银杏林呢?”
正说话间,见前头几个脑袋慢慢从树丛中露出来。李济运说:“陈总,这又是白象谷一景。山谷到前面好像突然间断了,山脚却有小洞,仅容一人过身。过这个山洞,那边别有天地。有人想把桃花源的故事编到这里来,我想太勉强了。”
几个年轻人迎面而来,同李济运他们擦肩而过。他们是山谷那边过来的,白象谷两头可互为出入,只看游者乐意。张弛跑到前面去,伏在洞口喊道:“那边有人吗?”
朱芝笑道:“陈总,这也是一趣。两边的人进洞之前,先要相互喊话,不然在洞里没法让路。”
陈一迪听得极是好玩,问:“这洞有名字吗?”
李济运说:“没有名字,请陈总起个名?”
陈一迪摇手道:“岂敢岂敢!”
“别客气,陈总!您起了名,我们就把它刻在上面。”朱芝说。
到了洞口,陈一迪笑道:“依我说呀,就叫喊洞。各地景点都喜欢编神话故事,听着就腻烦。”
“喊洞,很好!”朱芝说着就鼓了掌,大家都跟着鼓掌。
余尚飞头一个进洞,边退边摄像。往里十几米,洞子拐了弯,四壁暗了下来。余尚飞的摄像机是不带灯的。再走不远,渐见明亮。临近洞口,便已瞥见一片金黄。洞子虽窄顶却很高,但陈一迪个子高大,习惯了低着头。他一出洞口,立马直了身子。举头四顾,惊叹不绝。满山满谷都是几人合抱的银杏树,望不到尽头。地上的黄叶铺得厚厚的,细碎的日影映在上面,很像起着淡花的锦缎。路旁有个小木屋,门上着锁。陈一迪说:“这地方景色虽好,住在里头还是不方便吧。”李济运告诉他,这房子是看林人住的。银杏果产量很高,就是太难采摘了。林子是国营林场的,一直保护得很好。林场后来改制了,林子就包了出去。再细看地下,四处散落着银杏果。
朱芝说:“我们包出这片林子,目的只在保护。承包人上交承包金很少,但不准他们野蛮采收果子,只准自然收摘。也就是等果子自己落了,从地上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