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部长讲的野蛮采收,就是拿竹竿打,很伤树。”李济运说。
陈一迪说:“你们县里领导很有远见,这可是真正替后人着想啊!”
李济运说:“我们不急于搞白象谷旅游开发,也是这个考虑。乌柚县还没有穷到卖祖宗、卖子孙的地步。”
朱芝抬手指了指,说:“陈总,前面就是树王。”
余尚飞拍拍朱芝,又拍拍陈一迪,镜头再慢慢扫到远处。树王正好长在路边,陈一迪绕树走了一周,说:“只怕四五个人才能合抱吧。”
李济运说:“来,我们来抱一抱。”
陈一迪、李济运、朱芝、刘艳、张弛、陈一迪司机六个人牵了手,贴着树王围了一圈,刚刚围上。张弛喊道:“尚飞你别拍了,也来抱抱。”余尚飞已围树转了一圈,便放下摄像机,身子扑在树上,双手使劲拍了拍。
松开手,陈一迪笑道:“要是旅游搞起来,导游小姐肯定会说,抱一抱,十年少。抱抱树王,黄金万两。”
刘艳说:“陈总一定是旅游景点跑遍了,很烦各地千篇一律的导游腔。”
陈一迪笑笑,说:“小刘你们往前面走吧,我同李主任、朱部长稍稍休息就来。”
余尚飞见陈一迪在树跟坐下,扛着机子扫了扫,就往前去了。刘艳和张弛彼此望望,也往前继续走。山风吹过,林间沙沙地响,黄叶纷纷飘落。偶有银杏果落地,微微噗的一声。又闻有鸟鸣,此呼彼应,似在问答。太安静了,虫鸣都听得见,吱地拖着长声,渐衰而无。虫子们鼓噪了整个夏季,正在秋风中老去。
见他们几个人走远了,陈一迪说:“我们报社的成鄂渝是不是老在下面惹事?”
朱芝望望李济运,才说:“没有啊,你们成记者我们很熟的。”
“贵报很理解我们基层工作。”李济运含混地附和着。
陈一迪说:“您二位这么说是给我面子。最近网上因为成鄂渝,弄得我们报社很难堪。我们已经做出决定,调成鄂渝到社里去,不让他再在下面做记者了。”
李济运掏出烟来,说:“里头是禁烟的,我们小心些吧。”
陈一迪摇摇手,说:“还是不抽吧。”
李济运就不好意思,仍把烟塞进烟盒。他捡了几粒银杏果,递给陈一迪说:“尝尝吧。这东西每天只能吃几粒,多吃有毒。”他如此环顾左右,只因一时不知怎么说。嚼了一粒银杏果,他说:“陈总,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你们真以为成这个人有问题,干吗还要把他往社里调?听上去像高升啊!”
陈一迪摇头苦笑,说:“他是你们成副省长成家骏的远房侄子!”
“啊?成副省长?”朱芝惊道。
李济运却说:“不就是远房侄子吗?”
“他是亲侄子,就做官去了。他是亲儿子,就做房地产去了。”陈一迪捡起一粒银杏,向前面的一棵树砸去,“网上舆论不等于法律,但要真的立案查处又不太容易。成鄂渝是驻贵省记者站站长,副厅级干部,调到社里还得安排职务,做采编部主任。可他人不肯去北京,好在现在可以网上办公,就随他了。”
李济运问:“干吗这么由着他呢?”
陈一迪沉默一会儿,只道:“山不转水转。”
朱芝始终不吭声,李济运想她肯定是吓着了。得罪了成鄂渝,等于得罪了成副省长。李济运想安慰她,却不方便在这里说话。又想那成鄂渝,大小也是个副厅级干部,怎么像个无赖似的!
“他待在省里不动,不照样可以四处瞎搞?”李济运说。
陈一迪说:“我们把他叫到北京,认真地谈过。我们内部批评还是很严厉的,但不方便处理他。他在省城是买了别墅的,到北京去哪有这么好的条件?看重自己优越感的人,是不会去北京的。他到北京去算什么?一只小蚂蚁!”
陈一迪沉默片刻,又说:“我说他若是成副省长亲儿子,就做房地产去了,说的是一般规律。成鄂渝这个人有政治抱负,一直想到地方工作,没有弄成。几次他在酒桌上说,自己这个级别到地方上,就是市委副书记,哪用四处屁颠写报道!”
李济运和朱芝不便说长道短,只听陈一迪一个人说。陈一迪说得这么直,他俩原先打算说成鄂渝好话的,也就不再说了。陈一迪又道:“直说了吧,我就是为这事来乌柚的。看看网上IP,知道帖子是乌柚发出去的,网上炮轰成鄂渝和我们报社的,也多是乌柚网民。全国各地都有网民参与,也是乌柚人带动的。”
李济运见朱芝红了脸,自己就出来解围,说:“可能是个别知情的干部看不过去,才发的帖子。我想陈总您是可以理解的。贵报在我们这里很有声誉,却让成鄂渝一个人弄得不堪。陈总您是个爽快人,我表个态吧。我们自己调查一下,叫人把帖子下了。”
朱芝的脸色很快回复正常,说:“陈总,您来之前,我同李主任商量过,也向刘书记汇报了,发动干部踊跃订阅《中国法制时报》。至少,我们要求政法系统副科以上干部人手一份,县级领导每人一份,估计有两百多份。”
“非常感谢!”陈一迪说,“全国各县都像贵县,我们的发行量抵得上《人民日报》了!”
成鄂渝同成副省长的关系,要是让刘星明知道了,必定会恨死朱芝。要是谁对朱芝有意见,也会拿这事做做文章。李济运想到这些,便说:“陈总,我有个建议。成鄂渝的事,我同朱部长负责处理好。不必让县里其他领导知道细枝末节,不然对成副省长不太好。领导同志的威信,我们得维护。”
陈一迪笑道:“自然自然!这正是我想说的。我没说到乌柚来干什么,就是想到了贵县之后,看看同谁说合适。同您二位打过交道,知道是可以说直话的人,我才说了。”
“感谢陈总信任我们!”朱芝说过这话,望着李济运笑。
“不客气。走吧,不说这事了。莫辜负了这么好的美景。”陈一迪走了几步,回头轻声说,“成鄂渝其实很想从政的,一直想把工作关系弄到地方来。”
李济运摇头道:“我说句直话,这种人弄到哪里做官,只怕会危害一方。”
“我们也有难处。”陈一迪这话意思有些含糊。
刘艳他们在不远处等着,没几分钟就赶上了。刚才谈的毕竟不是愉快的事,李济运便用乌柚话嘱咐刘艳,叫她好好想几个问题,选个好地方采访陈一迪。
李济运嘱咐完,忙道歉说:“不好意思陈总,没注意就讲乌柚话了。”
陈一迪笑道:“乌柚话还真是难懂,听发音和节奏,有些像日语。”
没过多久,刘艳跑到陈一迪跟前:“陈总,我想给您作个专访,您介意吗?”
陈一迪推辞几句,就答应了。余尚飞扛着机子扫了扫,说陈总您坐在那块石头上。陈一迪坐上去,背后是深谷、银杏林和山峰。
李济运同朱芝走远些,坐下来轻声说话。
朱芝说的是乌柚话:“老兄,非常感谢你!”
李济运也说土话:“感谢什么?”
朱芝说:“我知道自己闯祸了。”
李济运笑道:“你不用怕什么成副省长,他同你八竿子打不着。但刘星明会怕成副省长,所以就不能让他知道。”
朱芝眼眶突然红了,说:“我知道你是替我打算,才同陈总那么说。”
李济运也有些感慨,却故意笑着,说:“你别这样,让人看了不好。你刚才脸红,我就想朱妹妹在官场多年,还知道红脸,真是难得。你现在倒好,眼睛也红了。”
说得朱芝也笑了,说:“难道人在官场,非得弄得不像人吗?”
张弛回头望望,他俩就不说话了。陈一迪谈兴很浓,不停地做着手势。
朱芝轻声说道:“陈总好像人还不错。”
“看样子正直,但也说不定。他们那样维护成鄂渝,或许真有难处,或许也有别的原因。”李济运点着头,却突然又摇头笑了,“我这个人也变了,不太容易相信别人的好。明末有个名士叫陈眉公,他说当时很多人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我读到这话印象很深刻。”
“他专门跑来乌柚,就为这事?”朱芝问。
李济运说:“你问到点子上了。他知道是我们乌柚人发的帖子,就是想叫我们收手。放成鄂渝一马,也就是放他们报社一马。你回去叫张弛马上删了帖子。”
“这么说,成鄂渝真是个人物!”朱芝说。
“成鄂渝不是人物,他背后有人物。”怕不远处的人看出异样,李济运低头掩饰着说话,“这件事给我新的启示,就是不能忽视网络的力量。《中国法制时报》这么大的报社都害怕网络舆论,我们就更不能小看。今后你们宣传部门要多动脑筋,对付网络不能只靠制造网尸。”
朱芝轻声一笑,似有撒娇的意思:“你又在骂我了。”
陈一迪突然回过头来,笑道:“不好意思,我是话痨,谈起来就没完没了。只因你们乌柚太美了。”
原来专访做完了。刘艳只道陈总谈得太好了,节目做出来必定非常好。余尚飞说陈总很有镜头感,就像电影明星。陈一迪摇头而笑,说两位记者真不错。李济运却说余尚飞你也太不会拍马屁了,电影明星算什么?陈总可是高级官员,学者型官员!
慢慢地出了山谷,车在谷口候着。已经中午时分,去了谷口外面农家小店。朱芝说:“这是乌柚最好的农家乐,一定要让陈总尝尝我们县最地道的土菜。”
刚才在白象谷走着,反倒不觉得太饿。往餐桌一坐,都说肠子在里头叫了。张弛过去张罗,吆喝店家快快上菜。老板认得李济运和朱芝,样子极是恭敬。李济运说今天来的可是北京贵客,一定要把好菜好手艺都拿出来。
没多时,菜就上来了,一份爆炒石板蛙。李济运笑道:“陈总,不管您是不是环保主义者,这道菜您得尝尝。小孩子都知道蛙是人类的朋友,但我们这山里石板蛙太多,快成敌人了。”
陈一迪先尝了一口,只道天下至味,从未吃过。李济运招呼着上酒,陈一迪说:“李主任,这么好的菜,不忍喝酒。酒把嘴喝麻了,吃不出美味了。”
李济运只道陈总真雅人,也就不勉强了。菜上得很快,陈一迪连连叫好。有溶洞里的盲鱼,有山里的野鸡、麂子、蜂蛹,有各色蘑菇和野菜。
望着那盘蜂蛹,朱芝直摇头,说:“我是不敢吃,你就说吃了长生不老我也不吃!”
陈一迪说:“蜂蛹我倒是在很多地方吃过。朱部长你克服心理障碍,很有营养的。”
朱芝仍是摇头,只吃眼前的野菜。李济运说采蜂蛹极是危险,野蜂的毒刺又长又利,能刺破厚厚的防护衣,每年都有人采蜂蛹丧命。朱芝听着打了个寒战,说想起了《捕蛇者说》,越发不吃了。
“依我说,应该禁止食用蜂蛹,免得有人丧命!”朱芝说。
李济运笑道:“朱部长菩萨心肠,就是太迂了。你就像有些好心人,不忍心让擦鞋女擦皮鞋,觉得那样太不人道了,一定要回家自己擦。”
朱芝也笑了起来,说:“是啊,李主任最体恤民情,我是断人家活路的!”
席间笑语不断,碗碟都吃得光光的。李济运说今天菜是环保的,消费观念也是环保的,没有一道菜浪费了。陈一迪说他吃了四碗饭,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饭量。
回途时,李济运说:“陈总,您下午好好休息,不要太劳累了。明天我们再找个地方看看,乌柚好看之处多哩!”
陈一迪说:“好地方留着下次看吧。我明天早饭后往回赶,下午的机票。我有个建议,贵县可以组织几篇文章,我们报纸上发发。可以是以你们领导名义的关于法制建设的经验文章,也可以是其他角度的,总之同法制建设有关就行。我看能不能自己写篇乌柚印象之类,也算宣传一下贵县吧。”
李济运和朱芝争相说着感谢,又说等着拜读陈总的锦绣文章。朱芝打了刘艳电话,说:“你们回去辛苦一下,马上把节目做出来,今天乌柚新闻要播。要马上让全县人民看到陈总的光辉形象!”
陈一迪大笑,知道这是玩笑话,听着仍是高兴。回到梅园宾馆,送陈一迪去房间休息,约好晚饭时再见。李济运同朱芝告辞,马上去刘星明那里复命。刘星明听了非常高兴,说:“这是个经验!今后我们要把各个媒体的老总搞定,就不怕下面那个小鬼小神作怪了!”
李济运说:“刘书记,事情我们都谈妥了。您晚上还陪个饭,成鄂渝的事,陈总不提及,我们都不提。”
“我们自然不提,毕竟尴尬嘛。”刘星明满面笑容,“朱部长你看,该硬就硬,怕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他们主动出面调和?”
李济运和朱芝告辞出来,各自回办公室去。
朱芝发来短信:“仍是不安。”
李济运回道:“大可不必。”
他虽是这么安慰朱芝,却很理解她的不安。刘星明这会儿越是高兴,他知晓详情就越会震怒。真到那时,他同朱芝都别想过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