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谭良,是阿绫喜欢的人。”格温说。
龙龙没别的,就数眼神最好使,毕竟是在天上飞的,一低头就能看见地上的千百人,千百景。
谭良居然真的是被妖怪抓走的吗?孟长河没有说谎。
意外救下谭良,沈流昔竟也没有觉得有多诧异,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或许是他从未真正怀疑过,孟长河是妖;又或许,谭良只是侥幸不曾落到孟长河手里罢了。
格温将奄奄一息的谭良背了起来,沈流昔却发觉追踪灵力有了异动,竟是在他们救人的片刻时间里往回走了一段。
孟长河原路返回势必会碰见他们,沈流昔当即便带着格温退到一旁的深林里,打算等他走远再根据灵力残留的气息寻到孟长河此行的目的地。
只是若没了追踪灵力只靠残留气息,大概要费些功夫才能找到准确的位置。
待灵力线越过沈流昔开始折返,沈流昔便和格温一起从深林里出来了。
格温正想问孟长河返回了怎么办,却不想他背后人的呼吸倏然粗重了两下,轻咳两声,竟在此时醒了过来。
“你们……也是来找子衿的吗……”
谭良颤抖着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显然是认出了沈流昔和格温。
“你昨天一夜未归,是来林中寻叶子衿才会被长翎鸟捉住的,你知道他在哪。”沈流昔眼神一凝,不紧不慢逼问他。
“知道啊……往前走,往前……不要怕……再往前……”谭良断断续续地说着,仿佛入了迷瘴,只重复着这几句话。
“小希,前面的黑树林我来过!”格温背着他一路往前,发现正前方竟然是他上回来捡过柴火的枯木林!
沈流昔就着月光仔细看了看身旁干枯的黑木,皱眉回道:“这些树不像是枯死的。”
若只是因缺水枯死,至多变成一株光秃秃的褐木,又怎会大片大片地变黑,甚至连地上的泥石都成了黑色。
“难道也是被地狱之火烧成这样的?”有着一颗西方脑袋的格温龙式疑惑。
沈流昔没回答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而是转头问谭良,语气冰冷:“叶子衿还活着吗?”
这黑木林不知遭遇了什么变故,叶子衿又是一介凡人,不知道在里面呆了多久,还有没有性命。
谭良气息微弱地半阖着眼,闻言却是低低地笑了一声,挣扎着偏过头,看向半空中睥睨众生的月亮,轻声道:“活着……哈哈……死了才好,死了才好……”
“阿绫……”
他兀自呢喃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光景。
格温听着他的话,觉得有些生气,口直心快地同沈流昔抱怨道:“他太坏了,阿绫怎么会喜欢他?我不想让叶竹和阿绫一样伤心。”
“你懂什么……”谭良没心没肺地笑着,眼底晃动着枯树枝繁复的黑影,喃喃自语道,“子衿跟我们不一样……他是读书人……东沧国二十五年……殿试,中状元,圣上……圣上龙心大悦……要封他做翰林院学士……”
“寒门贵子……杏林状元,多少人……穷极一生,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数……叶子衿他能,他能……”
谭良撑着一口气,嘶声呓语着:“可惜……天妒英才,天妒英才——”
“因为东沧国灭国,他才来到水河村,是也不是。”沈流昔忽然出声。
虽是问询,却用了肯定语气。
“是啊……战乱,到处都是战乱,尸首成堆,鲜血满地……我背着老母亲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磨破一双手,熬红一双眼……出来的那一刻竟然不觉得是死里逃生,而是想躺回去……跟着那些死去的人一起下地狱……”
“可是子衿说,世间万事皆有定数,不过是苦尽甘来……”谭良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唇,哑声道,“后来啊,我就遇见了阿绫……”
“她那么美……”
“那么美……”
沈流昔察觉到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下意识转头看了谭良一眼。
谭良似乎是累了,筋疲力竭,已经闭上了眼睛。
“我还活着……去找子衿吧……去找他……”
格温耳边响着他破碎的声音,一字一句听完,却再也讨厌不起这个人来了。
林中黑影凄凄,月下风声切切,他们踩着秘密走过无数回的路,往前,往前,不害怕沉夜的呜咽,直到望见枯树底下一袭青衫蔽月。
那大概就是叶子衿了。
谭良口中的寒门贵子,新科状元,想来也是朗月清风一样的人物,此时此刻却寂静无声靠在黑色枯树下,半身青衣染上一片片脏污不堪的斑驳黑泥,又沉默着任由神圣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辉,仿若即将于黑夜中消逝永溟的神灵。
格温放慢脚步一点点靠近,呼吸逐渐变得轻缓,像是害怕惊扰到树下静眠的折翼天使。
可叶子衿不是高洁圣明的折翼天使,他是快要堕入地狱的恐怖恶灵。
沈流昔看见他裸露在外的手背上长着一颗颗拇指大小的黑色脓疱,肉瘤一般丑陋不堪,一鼓一瘪地蠕动着,一下又一下,模仿着呼吸的频率,仿佛内里正在孕育着什么可怖的东西,即将冲破皮囊飞出。
巨大的血色红斑从衣襟深处沿着锁骨蔓延到脖颈,继而生出一片密密匝匝的水泡来,那些水泡部分已经变成了黑色,仿佛下一刻便会长成恐怖的脓疱,拥有生命,一呼一吸抽干他的血液,吞噬他的生机。
夜风微凉,轻轻抚摸着他额角乌黑的发,像是给予他弥留人间最后的温柔。叶子衿安静地望着前方的空荡,眸色墨黑,眉目清隽,仿佛一位温润谦和的公子,沐在春风里衣袂翩翩,宛如青竹饮露。
“……你不是孟兄,是谁?”
林中寂静,他听见响动,慢吞吞从喉间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声音。
“我已然看不见了,恕不能起身相迎,抱歉。”
“无妨。”沈流昔轻声回答。
“你的声音我从未听过,相必我与兄台是第一次见面。”他温吞道,“只可惜我不幸染病,为了不牵连他人只能在此等逝。此病凶恶,还望兄台不要靠近。”
“如何染病?”
“此病横行。”
“为何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