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轩小说网

字:
关灯 护眼
傲轩小说网 > 试论疲倦 > 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

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2 / 2)

尽管如此,当我坚持认为他过分夸张了自己近五十岁时“第一次遇见牛肝菌”的经历时,他回应道:“那你当时的情况怎样呢,在你的故事《去往第九王国》中,你作为少年离开了四面群山环抱的山谷,翻越七座山,一直向南前行,跌跌撞撞地朝着第七座山的斜坡,朝着大海,或者也只朝着喀斯特走去,你来到一棵棕榈树前,或者那是一棵小小的银杏树,或者最有可能只是一片吹来的银杏叶,便吟唱起‘第一棵银杏树经历’的赞美诗?!我之所以赞扬我的‘第一朵牛肝菌’,因为它是改变了我人生的一个事件!”(当时,我的童年伙伴这样回应我时,他还不知道也无法预料,伴随着这种改变了的人生,他将会踏上去往何处的迷途。)

他先是在这蘑菇前蹲下来,然后坐在旁边的落叶上,丝毫也不顾及那身平时就算只沾上一根细毛也会让他感到难受的打扮。这个蘑菇长在上坡的路旁。与其他一切物体、植物以及高大的树木不同,它在夏天的风中纹丝不动。他的目光一再不由自主地移开这玩意儿,望着周围,悠然自得,从容平静,一圈又一圈。凡是他能够在这儿和那儿如此看到的一切,他同时预先默默地说给自己听。一株黑莓灌丛上结满了尚未成熟的红色浆果,但里面已有几颗通体发黑,这就是说,已经成熟了。好奇怪,毕竟它们没有受到充足的阳光照耀,并且生长在半明半暗的环境中。好奇怪,他发现有一只幼小的青蛙正在地上蹦蹦跳跳,还没有我朋友的半个手指甲盖大,很容易和一只正在横冲直撞的地蜘蛛混淆。看它跳动的样子,这只不起眼的小动物轻飘飘的,现在,就是现在,扬起了一颗小小的沙粒,“数以万计之中有一只能存活下来了!”在夏初之时,这些小青蛙从无腿的蝌蚪变成了四条腿动物,数以万计地纷纷离开小池塘,来到小山森林里,并把这里当作它们固定的、谁知道是好是坏、能否长久的生活空间。路边有一颗长着树瘤的橡树,或者这不就是一尊临产女巨人的木质雕像吗?一队山地车骑行者推着车子沿坡而上。他坐在那儿,不由自主地挪到蘑菇前,他们这样恐怕会视而不见的(但谁知道呢)。这是第一次,这样一些陌生人向他打招呼,并不因为他西装革履。他也回应了——或者彼此的问候不是同时发生的,只是像某种东西,如此自然而然?伴随着这一个小小的珍宝的方向,在他的心里默默地发出了“我在这里!我与之同在!”或者只是简单的“这里!”,这样的事儿之前从未发生过。

后来,他甚至在蘑菇旁伸开四肢。他聚精会神,当然不怀任何意图,就像从前在森林边上一样:他开始聆听,就像人们开始行走一样,陷入沉思,或者陷入停滞。敲击声和电锯发出的尖锐声,不远不近,是从郊区湖畔那些与日俱增的新建筑里传来的。蔚蓝的天空中,持续地回响着一种轻轻的声音——一种“轻轻的声音?”:是的——是客机的声音,还有进出于附近军用机场的直升机零零星星的隆隆声——“还有”?:是的,头顶上客机的乘客不会出事的,现在不会,至少一小时内不会,整个飞行中也不会。在森林另一边,从高速公路及连接周边的快道上,传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如此和谐的呼啸声、隆隆声和叫声,与之融为一体,还有汽车喇叭声,甚至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所有这些或远或近的喧闹声尤其与同样是第一次在头顶上如此听到的夏日林中树叶的沙沙声在共鸣:还有树梢间相互碰撞的摩擦声,横七竖八的树杈在一阵或阵阵大风里摇摆时的嚓嚓声、尖锐的嘎吱声直至于呼啸、狂鸣声。而存在于外面世界那邪恶的东西竖起耳朵细听这些轰鸣声和此时此刻这接连不断的响声!同时而至,接二连三,此时此刻。此时此刻?因为我的缘故——毕竟是这样——还不算糟糕。他躺在这儿,此刻也不会出什么事,他的妻子以及她腹中的孩子也一样。他旁边的蘑菇是他、他们俩、他们仨的幸运蘑菇。

我的朋友后来再也回想不起来,他最后是如何采下他的第一朵牛肝菌的,Jurček、vrganj、cèpe和boletus edulis。106那是采摘下来的?挖出来的?拔出来的?揪出来的?或者从泥土中拧出来的?他可以说的是:他把这只蘑菇“拿回家”了,再说也没有看看周围还会不会有别的、更多的蘑菇。确定无疑的是,在接下来进城的那一段时而上坡、时而下坡的路上,他既没有把这件珍宝委屈在西装口袋里,也没有把它藏在帽子里:他直接用手拿着它,同时还拿着帽子,他就那样走着,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走完剩下的下午时光,一直走到傍晚时分,朝着和妻子约好的地方走去,从郊区坐公交换乘地铁,最后又步行。没人注意到他手上或者夹在帽檐边上的东西,穿过拥挤的人群保持平衡,巧妙地行走着。看样子,仿佛这是一次十分棘手的运输。

珍宝?运输珍宝?事实上,在那个夏日里,他觉得,仿佛他早年的白日梦想成真了,即使这珍宝与他童年想象中的如此不同。这是因为,在童年的梦想里,作为寻宝者,他找到了一个能够同时帮助他变魔法的珍宝。那时,在那里,他将等待他的珍宝——“我这样告诉谁呢?”——想象成某种金属的、矿物质的、宝石类的、无论如何是坚硬结实和无法毁坏的东西,某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而现在:这件为他特定的珍宝,这件——他想都没有想过的——一直在等待他的珍宝是第一瞬间某些绝对坚硬的东西,实实在在与众不同的东西,此外,也是富有弹性的东西,但不一会儿就开始变软,越变越软,变成某种明显腐烂的东西,没有了起初的弹性,也没有了本来如此纯净的香味——怎么说呢?闻着像“坚果”的香味——,香味纯净。“香味”不仅弥漫在城市的空气里,也转换成两重性:将某些如此转瞬即逝的东西感受为至高无上的珍宝,这难道不幼稚吗?我这个已踏入彻底的蘑菇痴儿门槛的蘑菇痴儿朋友则回答道:“不幼稚!”即便多年和几十年后依然如此。

当他在约好见面的酒吧把这珍宝拿给妻子看时——甚至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这个临产的女人瞪大了双眼,当然吓了一跳。她大吃一惊,连腹中的孩子也吓了一跳。他不得不劝说她拿起蘑菇。它依然值得一看,蘑菇顶上闪现着最后一丝湿润,顶下的菇肉在灯光下依然洁白得像刚从泥土中冒出来一样。她把这东西拿得远远的,打量着它,不是赞赏的眼光,而是有些厌恶。“多难看啊!”她说。他让她仔细地看看红棕色蘑菇顶更闪亮的地方,也无济于事,蘑菇顶形如橡树叶,上面也正好叠盖着一片橡树叶。然而,正如所说的,她毕竟同他一样,也是从乡下来的,是从邻村来的。

在酒吧老板的协助下,才促使她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在端详这朵蘑菇时,酒吧老板也睁大了眼睛,却是由于惊讶,伴随的恐惧也是一种愉快的恐惧。他称自己在休息日那天也去了森林,但那天风太大,是西风,而关键是,刮风时蘑菇就不会从地里冒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一个生活在世界都市酒吧的男人也会寻找并了解蘑菇?他是不是也同他的两位客人一样,是从乡下来的?完全不是,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城市孩子,但是他对蘑菇情有独钟,几乎对所有的蘑菇,至少也是那些可以食用的。在他双脚几乎还无法站稳的孩提时期,有一次被父亲带出城,带到橡树、栗树、榉树和桦树林中,从此他就疯狂地迷上了蘑菇。

酒吧老板满不在乎地把这朵沉甸甸的蘑菇夹在大拇指和小拇指上拿起来观看。这情形深深地刻在这个朋友的记忆里。他拿起一把平时用来切柠檬皮、柑橘片或其他东西的小刀,从蘑菇上切下薄薄的扁圆形小块儿,不是从蘑菇顶上,而是在胖乎乎的蘑菇茎一侧。他一边切,一边从吧台上递过去给两个人看,边演示边说:你们听听切割时蘑菇肉发出的声音,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啊,几乎是一个音色,你们听见了吗?你们看看吧,这些从切口里浸出来,不,是冒出来的小水珠,是的,你们就看看啊,像冒珍珠似的,不断涌出,珍珠源源不断,透明清澈,你们在哪里看见过如此清澈干净的水滴啊?

接着,酒吧老板就把里面盛放着几乎透明的白色圆片的盘子端给他们,半生不熟,上面插着牙签,我的朋友及妻子不假思索地品尝起这道不加作料的菜肴——妻子首先开始。个把钟头工夫,他们就吃掉了整整一朵这样烹饪的蘑菇,吃到最后还是回味无穷。仿佛在这两个人身上,还从来没有唤起过这样的味觉。我的朋友好像还从来没有品尝过这样的滋味。这就是说:吃了这一餐,会好好地想想,会想想好吃的,感受好吃的。

那么后来晚餐呢?这样的品尝使人对别的东西胃口大开。另外,这位孕妇总是饥肠辘辘,恨不得在孩子出生前的日子里从早吃到晚,一顿接一顿地吃。事情很凑巧,在那个晚夏的黄昏,正巧在他们用餐的小饭馆,送来了一些牛肝菌。他为什么给我讲这些呢?因为它们同是一类,只是烹调方法不同,形状也不一样。继续吃吗?胡说八道:这样会使他的珍宝丧失价值,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送来的牛肝菌,他的心里五味杂陈。这些蘑菇没有他那朵大,也没有他那朵美丽,都来自相同的、只是离都市不太远的森林里。但它们的数量惊人,堆在本来装水果或土豆的箱子里运过来。筐子很沉,每个箱子都得由两个男人来抬。于是,从入口直到通往餐馆厨房的弹簧门后面,装满蘑菇的箱子和筐子堆得到处都是。从称蘑菇重量的厨房那里传出喋喋不休的叫声,呼喊着似乎永远都没完没了的数字,很长时间用公斤计量,然后又转化成公担,每一次都令人惊讶——难道蘑菇不就是这样的东西,而且永远会是这样的东西吗?——换算成一种计量单位,最后合成一个总量。当厨房的弹簧门——最终整整一卡车、或两卡车的蘑菇被卸空了——终于完全敞开的时候,我的朋友从他就坐的餐桌前向厨房看到(他的妻子一刻不停地狼吞虎咽,来不及细细咀嚼,似乎没有留意到整个过程),筐里的牛肝菌全被倾倒出来,在厨房的瓷砖地板上形成一座高高的蘑菇堆。这样倾倒并非出于漫不经心,而是一个助理厨师拿着一根高压水管要冲洗掉蘑菇上的泥土、沙子和残留的苔藓与野草;他只是喷出细小的水柱,淋湿蘑菇的表面。不少蘑菇帽或脑袋在倾倒时被折断了,现在在水压的冲击力下就进一步脱落了。从这个距离看去,在他依然保留着那个,那一个,那绝无仅有的蘑菇的眼睛里,那些被倾倒在那里的成千上万只蘑菇,那大批的蘑菇,那重达数公担的蘑菇,所有那些缺少脑袋的茎秆,简直完完全全就是一堆石头,一堆笨重、尤其一文不值、至少是廉价的石头。这算得上珍宝吗?只有他那朵,那个玩意儿,那可怜的一朵,才应该是珍宝?

这种使蘑菇丧失魔力的情景并没有持续。它仅仅发生在那天夜晚。第二天,那种魔力再次出现,也就是立刻发生在他睡醒的时候,在半睡半醒的过渡时刻。这种魔力正好由于那一个具有魔力的东西已经不存在而产生作用。“是欲望吗?”我问道。“不是,”我的朋友回答,“是渴望,或者,如果更符合你的心意的话,是探险愿望。”与以往的早晨不同,他立刻就变得兴致勃勃。他被吸引到外面去,奔向森林,不仅是森林外缘。他有的是时间,一整天,他已彻底从国际法庭的工作中解脱了。

但是,妻子渐渐开始的腹痛当然阻止了他出发的脚步。其实也无大碍,但他并未因此而责怪她,丝毫也没有。但是他那“我是拯救者”的信念,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都也不合适。他们不慌不忙或者毫不担心地一起来到医院预约好的产房。如果出现一系列出乎意料的状态,在这里无计可施,而母子真的需要抢救时,他这个丈夫和父亲却不是母子二人的拯救者。当出乎意料不得不进行手术时,他毫无头绪地游荡在外面的小路上,整个心思被附近足球场上的哗然声所牵绕,以此猜测着场上的比分情况。在返回医院的路上,他先是感到恐惧,接着是轻松,然后是喜悦,最后又是恐惧,事后的恐慌,还持续了很久。

这样一种恐惧使人健忘。后来,我的童年伙伴忘记了那个蘑菇,忘记了所有的蘑菇。或许他并未忘记它,但是这个东西变得没有灵性了——在他的想象中不再是有灵性的东西了。妻子、孩子以及重新操起的律师工作成了“我的唯一与全部”;“多亏有了孩子”,他给我的信中说,律师工作使他焕发出生机。虽然,他仍会带着新生儿走进那时已经入秋的森林——他妻子不去林子里,她对林子里的空气、飞舞的枯叶以及扑面而来的蜘蛛网过敏——,并时不时左顾右看路边以及林子里的空地。可他始终无果而归,当然他也根本不在乎,至少当他怀里抱着孩子,再次走出森林的时候是这样。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寻宝”(期间变成了加引号的寻宝)唯一产生的一个小小的后果是:那条他在那个夏日下午遇到牛肝菌的坡路被他暗暗地称之为“出生前之路”。顺便说一句,这个名字一直保留到我的朋友失踪。

后来,这个律师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带着他的刑事卷宗,走进这片离家很近的森林。他想象着,尤其当他润色自己的辩护词时,即使那里笼罩着不完美的寂静,但在与几乎持续不断的树叶沙沙声,也就是这个多少临近世界都市、尽管如此意义非凡的声音结成的同盟中,那些可能关键的补充就会受益匪浅,或者还有另外关键的停顿、空白和偏差。想象?不寻常的律师?不寻常,或许吧。然而,最初不过是想象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事实。他的辩护词达到了预期,他的被告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被宣判无罪。

他当时坐的地方是一片空地,席地而坐,背靠一棵树皮十分光滑的山毛榉,依旧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帽子放在身旁。这块空地几乎呈圆形,要说是一片真正的林间空地,可不足够大;要说只是一块偶然的歇息之地,那又显得太大,太圆、形状太规则。它虽是一块歇息之地,但不知是何人多年前留下的,或许是伐木工人在修建如今已消失很久的营地时留下的?无论如何,这是一块人为形成的空地。它不在森林深处,而是在距离森林边几步远的地方,这里预先铺设有一条煤气管道或别的什么。尽管如此,这个律师总是一个人独坐在那里,看样子,仿佛他把这个圆圈想象成了中世纪的露天会场,只有他一人能够进入,其他“与此无关的闲人”则禁止入内。再看上去,仿佛预先就确定好了,通往这个地方的入口堆放着栅栏一般高的干树枝,挡住了通道,那个小洞似乎不只是为他开的,而且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一人能看见。

又是一个夏天,可这次是一个上午,阳光明媚(抑或不是)。当他走到那棵山毛榉旁,来到又是他的工作营地的露天会场。这时,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些——是的,它们此时此刻又变成了本来那个样子——生物在聚会,就像在期待着他的到来。这些生灵不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被他遗忘了,而且被他背叛了,他现在恍然大悟。“你们又来这里了!”他不由自主地对它们说。“我们确实又来了。”它们站在那里,站在去年的榉树落叶丛及毛茸茸的山毛榉果实空壳堆里,有数十个,几乎一般大小,亭亭玉立,个个都长着苗条匀称的腿,就像清一色的牛肝菌会围着山毛榉列队一样,蘑菇痴儿后来才了解和宣传这样的东西——“够罕见的,如果它们真的生长在这里,并且成功地从山毛榉旁特别令人窒息和埋没生命的树叶和长满刺的果实——一个绰号!——堆里顶出来多好啊。”

蘑菇太多了,他不一会儿就停止数来数去了。然而,数量并非是主要原因。而在他看来,在如此壮观的景象面前,数来数去是不合适的。此外,这么多蘑菇长在这里也是件稀罕事。他后来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奇事。每当他听别人讲述他们碰到了大量的蘑菇,“你似乎可以用大镰刀去收割它们”时,他就知道,如此说话的人对蘑菇,无论如何对像他所经历过的蘑菇一窍不通。

又好奇怪,或者也不奇怪:即使他真的碰到对此有经验、美味可口的大批蘑菇品种时,也不会把它们当作“大批”,正如他从不把自己看作“蘑菇之友”一样;他从来都不说这个词,并且随着事件的推移,从同行真菌学者嘴里听到它时也越来越不屑一顾。“真菌学者”?才不是哩!这些自称“一分钟”就能采到“数公斤”蘑菇并“成桶成桶”运出森林的人,不是什么蘑菇专家,也不是什么蘑菇科学家。不像他,虽然在发现蘑菇的过程中,他也像科学家那样经常动用显微镜,甚至有时还制作标本,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真菌学者,而只是个蘑菇痴儿,正如他自己时不时所承认的。

很长时间以后,至少从那天早晨坐在山毛榉下开始算起,在之后的十年里,他对蘑菇世界的兴趣、甚至后来的狂热,不但没有束缚他,反而扩大了他的视野;不但没遮蔽他的光明——我觉得是这样——反而更加照亮了他。这样分散注意力,对他的大脑颇有好处,同时也对他的工作大有裨益,但不仅仅有益于工作。这在他当时有了那次大发现以后就感受到了。他把几十朵牛肝菌一个接一个地从地底下拧出来——对每一朵在采摘时都会发出一种(为了增长见识)不同的声响(是的!一种声响,这一次显而易见!)——,并将它们一个个堆起来:研究卷宗、记录、组合、举证和质疑证据,特别是综合思考、得出结论、最终形成结论,这些比平日更加轻而易举,片刻间水到渠成。他瞥一眼堆在脚前的红白棕色的金字塔。他在工作中继续观看着。

这个新近获得的宝贝在这天最后变成了什么呢——他是把它带回家里上了餐桌,还是把它切片晒干了,或者送人了——,蘑菇痴儿是不会告诉我的。但可以肯定:许久以来,他都渴望带一些特别的东西回家,当时在乡下父母家时就是如此,只是这种特别的东西总是落空了:他每次都是两手空空地回家来。而现在,他似乎终于可以带着这种特别的东西站在门口了。对他个人来说,可能也算是一种特别的东西了。(哦,孩子也大开眼界。)而更重要的是:第一眼看见蘑菇的那个瞬间,被他深深地印在记忆里。而那天所有其他瞬间,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还讲述了一些连自己都感到很惊讶的事:他本来打算那天晚上去看电影,看一部他期盼已久的电影。然而,在那如此神奇的发现之后,他就对电影的兴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或者,他感觉,仿佛在那片森林空地上已经看过了这部电影。虽然他后来还是去了电影院,但这完全无法和自己早晨的瞬间经历相提并论。电影院中的时光,他觉得好漫长——这并不意味着,电影使他无聊——,几乎就像自古以来,从儿时,也许出生以来,就像尘世的生存如此漫长。有一次,在学习过后,他白日做梦了,梦见自己成为作家,像我一样,然后真的写了一部小说,题目是《我的一生》,小说仅包含很少几句话,只有一个小段落,最后一行是:“他觉得地球上的时光如此漫长。”唯独在电影院里——即使电影让他感到无聊——很少会让他感到漫长。然而,从那个早晨以来,这个时间甚至在之前如此可靠地跳动的黑暗那里变成了这样的情形,之后也一样,伴随着他蘑菇痴儿岁月接踵而至的轰动,与他远离蘑菇的那段人生完全没有两样。

当然,当他的故事接近尾声时,在他失踪之前,这位朋友才走到这样的地步。我捷足先登,其实我们还远没有走到这个地步。首先,他的痴迷治愈了他称之为“我的时间病症”的东西。它不只是表面上治愈了他:这种牵着时间之手恢复的时间观念久而久之转化成了他每天的生活,因为他先前觉得这生活在那些没有尽头的时刻是如此的劳累,时而会彻底让人荒芜。这种痴迷使他感到尘世的时间变得不再漫长,即使其间偶有例外,至少也不是让人看不到尽头。痴迷没有使他觉得时间过得快了,或变短了——痴迷使这种时间变得富有裨益,甚至一段时期都如此。依靠他的痴迷,恰恰通过它的与众不同,他觉得地球上的时间好珍贵,也使他感到生命时间转变为实实在在的东西。如果说他以前去电影院,是为了缩短一天的时光——啊,终于到晚上了!——的话,而他在森林中翘首企盼与寻寻觅觅时,则会觉得一天时光不够长。他在森林中如鱼得水,就像人生中第一次“获得安慰”,仿佛他以前从未“得到过慰藉”。每当他走到森林的大门前时,心头都会袭来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就像面对一个伟大的行动;就像面对伟大的一天。然后就是寻找和发现蘑菇:与所有电影不同,它能化解没完没了的内心废话,化解空泛的喋喋不休,化解痛苦的错误旋律,让你宁静,让一切变得宁静,让宁静笼罩大地。

他现在觉得时间变得特别实在,因为他重新开始学习。在童年与青年时代,他喜欢学习。后来,最初的兴趣就逐渐减退,越变越少。在他几乎到达了某一特定的、或更确切地说,某一不确定的临界点之后,他就不再继续求知了,只停留在自己知道的知识里。而他现在又开始学习,没有刻意为之,知识自然地飞向他。

什么知识呢?首先是一些有关蘑菇的知识,寻找,生长地点,区分辨别,混淆,变成痴儿,而且为了我的缘故,烹饪,即使在他看来是些不太值得追求的知识。——从寻找蘑菇中,或者走进蘑菇中,有哪些知识尤其要掌握呢?能感受到什么?要赢得什么(这里不是指金钱)?——等着吧!那个与之相关的故事是不会不讲述的。另外,凭借重新学习,他急切地想实现一个目标,这与专门研究蘑菇携手并肩。

虽然自小生长在乡间,但他对自然界知之甚少,这——他在乡民中毫无例外——主要表现在,他大体还不知道自然界里哪些东西为人所需,哪些又让人所惧。现在,也是他后来蘑菇痴儿的并发症之一,在一次次的走寻中,在一次次的——正如他显而易见所经历的——“探险考察”中,他也积累了许多关于森林树木的知识,尤其是树的根部,以及他在上面行走的地层,石灰岩?泥灰岩?花岗岩?页岩,风的种类——看看市中心那个酒吧老板——,云的形态,行星和月相。在那个时期,也就是接近他极其“博学”的尾声,比如说,在一次蘑菇学者大会上,他身为著名律师,又是贵宾身份,在会上反驳了当时的主流观点,即蘑菇在满月时会加速从地下冒出来。与之相反,他主张这是新月现象: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只有当月光从晴朗夜空照下来时,才会促使蘑菇,尤其是牛肝菌,如雨后春笋般地从地下钻出来。同时,他还列举出一个个“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来证明。

此外,他身上还有某种东西,使他尤其擅长从一系列飘忽不定的现象中找到或发现什么,某些被他的一位老师称为“病态的眼神”的东西:在那种普遍的、也许只是由于每天的习惯而如此变得千篇一律的情况下,他从小就有一双善于发现矛盾、另外和陌生的形态的眼睛。同样,他对色彩也很敏感,立刻就会对那些显眼的色彩,那些不和谐的色彩做出反应,识别出与之不相配的色调和相对的几何形态,从一成不变的凌乱中发现清晰的对称和闪亮的花斑,从一切无形的繁杂中发现有形的图案。

他也料到有人会驳斥,说他新获得的知识与他早年的知识不同,是些无用的东西。反正他自己心里明白,伴随着这样的再学习,一种不由自主、情不自禁的再学习,他冒着风险,会荒疏成就他职业而必须掌握的知识。但是,随着他寻找蘑菇时变得越来越充实的时间的流逝,他感受到自己丝毫没有荒废为法院工作所必须的知识——相反,它似乎被自然知识激活了,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有条有理地浮现在他眼前。尽管他确实荒废了一些知识,但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连这也使他处理各个案件时显得得心应手。难道说他的再学习历程,难道说全部的蘑菇知识以及它所带来的益处完全无用吗:在那些年里,在那十年里,后来不仅在夏天和秋天,而且在冬天和春天,他觉得从中受益匪浅,即使不同于当年在收购站的收益,他不能以此给自己买来什么东西(他也不愿这样做)。

确切地说,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受益匪浅,与其说是因为对蘑菇的发现,倒不如说因为那些伴随现象。比如,他受益匪浅,因为他能在夏天区分出橡树、榉树和桦树所发出的不同声响,橡树有时发出近乎轰隆隆的声音,榉树准确地说是一种呼啸声,桦树在强风中刷刷作响而非沙沙声。他积攒了经验并了解到,学习各种树木秋天落叶时的另一番景象,这是一种经验:锯齿状的梧桐树叶先是俯冲而下,然后缓缓地飘落到地上;叶片最大最薄的板栗树叶,形状像一只小船,掉落需要的时间最长——一时半会儿不愿意落在地上,尽管已在空中飘了许久,一再飘动,就是在即将碰到地面的瞬间也会重新往上飘,再次飘飘然然地飞上去;扇形的合欢树叶,几乎所有的扇叶一下就从枝条上脱落下来,转眼间几乎全都落在地上,紧随着最后几片孤零零的扇叶,它们不是共同落下,而是片片各自来回飞舞;还有——但是你们自己去看看吧。

冬天里,看到一张蛇皮挂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摇曳;在早春的一天里,看到一抹斜照的阳光照在一只趴在红棕色泥灰岩斜坡小洞里的壁虎身上,他觉得这就是一种收获。从各种鸟儿这样和那样的飞翔中,他看出来的不是什么在那些痴迷蘑菇的岁月里丝毫没有使他“愁云满额”的未来,而无非是当下,实实在在的现在,此时此刻;他比较着各种不同的飞翔方式、高度和周期,并且听着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就知道是哪一种鸟发出的。同样,在穿越森林时,他还遇到不少地下掩体残迹,也有一些十分隐蔽的炸弹坑,里面有锡碗和钢盔,堆积着半个世纪以来的枯叶,或在别处发现更久远的醋栗和鹅莓交错生长在一起——然而,就是在这里,在弹坑里上上下下时,采摘昔日那些野生的、缩小的醋栗和鹅莓时,他也不愿意知道或想象任何过去的事情,只想学习当下。

那时候,他还远远没有达到日后蘑菇痴儿的地步,或者他自己这么认为。他的痴迷,在他看来与不少的痴迷是截然不同的,是一种有理智的痴迷,一种使他受益匪浅的痴迷,同时他也以此让别人受益匪浅,不仅对他身边的人,而且对那些偶遇的人、那些过往的人如此。不管怎样,一直以来,他始终刻意使自己不融入同代人。而现在,他对蘑菇的痴迷,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同代人的大门。不然的话,他怎么会带着自己的收获走出森林,就好像带着示爱的信物?

那块林中空地,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块用来“安营扎寨”和准备法院登场的空地,“同时”,还是他所说的,也是用于观察同代人的一个瞭望台。这绝对不是我俩所熟悉的家乡森林边的瞭望台,而更多是一座高度能及杉树树梢顶端的巡视台,为猎人和森林巡视员所设置,时而也有情侣上去坐坐。尽管如此,这块林中空地的平坦处,属于他本人的最高领地,即使不是王国,但足以供他安营扎寨。他感觉,仿佛在工作的过程中,他比出没于森林的人们坐得更高。

这是因为,他看得见他们,却不会被他们看见。从他们的角度看,干枯的荆棘组成的栅栏或隔墙好像望不透;它们堆成了一道屏障,将他的空地与外部世界隔开,尽管这块空地就紧挨着路。他坐在其中,位置与栅栏间有些间距,因此,他可以看见不论是从左边还是右边过来的人影子,虽然看不清细节和特征,但看得见轮廓,在这种方式下更独特——更典型的轮廓。

这条路在他那里称之为“民族迁徙之路”,就像“出生前之路”一样,因为在他的孩子出生前,他曾在那里首次遇到了真正的牛肝菌。他养成一种习惯,身为律师的他一再从那块林中空地上的工作位置站起来,时间或长或短——渐渐地,越来越长——,向身后的大树走去,开始寻找,找什么,你们都知道。虽然他从来都不确定那里有没有蘑菇,但他每次都有收获。每一次吗?是的,每一次。每样收获都送给他一个惊喜,一个未曾预料到的物-灵、一个新地点、新色调、新形状和新气味。并且,他几乎每次都能事先预感到一个新的发现地——一种直觉,这就是说:所有的感官都活跃起来了。如果他偶尔真的失误了,他就会在失误的地方更清醒地去思考和观察那没有发现的东西,那不在场的东西,那缺少的东西。如此一来,他漫漫一生的无聊变成生机勃勃的驻足逗留。“我感到无聊?我?这里没有什么让我无聊!”

返回空地后,当时不只是他自然而然地继续工作。除此之外,他还会关注那些在枯枝屏障那边来往的身影。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是的,屏障后面的人就出现在他眼前,他承认,相比他与生俱来使他远离他人、让他孑然一身的惧怕交际的性格,所有这些短暂的交际,他那一再在社会上如此富有影响的举动则一文不值。

然而,当时,由于他痴迷于在那块林中空地上工作,特别是发现的喜悦让他开了窍,他时而不但参与其中——他也成为其中一员。一再发生在他身上,不,一再让他撞上的是,他转换成外面路上这个或那个人,就像他曾经在森林边缘转变成了树枝发出的各种声响那样,整个人都转变了,皮肤,头发,特别是骨头,转换成了树冠的摇摆、叠加、伸展和重新聚合。

时至今日,他一直没有摆脱交际恐惧症。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一睡醒来,看见母亲坐在缝纫机旁或者不管什么地方,坐得离他那样远,他的脑袋里就会闪现出对这样一种二人世界或者彼此对立的状态无声的惊叫。在妻子面前亦是如此,甚至在面面相觑、相互接吻的时候,他与她之间的空间也是无法沟通的,就像那大声惊叫一样无法克服——在那里,在应该产生作用的现实中,他们之间的每一块空间都被填满了——,而且这种恐惧在面对儿子时还有增无减,只是私下里说,但是越发会让人感受得到:他似乎绝对且永远都和另一个同样需要亲近的人融为一体,除非那个人最终从这里或那里消失;在成为对方的一部分的行动中,这样的行动恐怕和仁慈没有什么两样。

但也不是:他现在所感受到的,在开窍时,在转化为屏障后那些突然间不再陌生的身影时,这就远离了仁慈,绝对远离了仁慈,因为这和在他身边的人那里不同,和爱没有任何关系。他如此所感受到的,毫无疑问就是一种理解,并且随之而来的也是一种更加广泛的公正,胜于那“迄今”只是在职业上练就的公正,在很少情况下也是一种内化,一种突然的、与其说令人恐惧倒不如说使人平静的内化,是对各种另外的东西,首先是他以前的故事、出身、他从远远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和天知道继续走向何方的内化——正因为如此,这位朋友许久后才向我吐露心声,就是这条“民族迁徙之路”。那个正好在屏障后踉踉跄跄行走、并且用让人无法理解的语言咒骂的人几年前逃离一个内战连连的国家;那个半路上停在一棵桦树前的人,思念着一位离世已久的亲属,他在继续行进前大声打着哈欠,人们在受到惊吓后才这样打哈欠;那个现在冲着他,伸出脚绊他、又被他漫不经心绕开的人,一直梦想能成为圣人。在他面前,所有迎面走来的人,至少他出身这个地区的人,都会怀着敬畏绕道而去。

这种民族迁徙的场景,偶尔会闪现在这位曾经患有交际恐惧症的蘑菇痴儿的脑海里。想起所有这些在他的脑海里继续迁徙的人,他的脑袋就会变得沉重,十分沉重。每次他干完工作——无论是起草辩护词,还是为辩护词定调去寻找,他觉得都是在工作——,便离开这块空地,走在民族迁徙之路上回家,大多情况下都穿着西装,系着浅色的真丝领带,一只手拿着公文包、另一只手拿着他两三个可怜巴巴并不显眼的发现物,起先包在一张报纸里,后来就慢慢地露出来。这时,他看到自己成为世界舞台大众的一份子或一员。在之前的数十年里,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是众多行动者的一员,个个都代表着截然不同的角色,而这个角色恰恰因为与众不同才属于大游戏的一部分,并且使之接连不断有条不紊地展开来。

在这里,小学生们或围坐在一起,或围着圈跑,结束了他们在森林中的一天;在这里,一列徒步小队站在分岔路口在大声说话,老年人居多,也有几个年轻人,显然他们没有达成统一意见该去往何方;在这里,此时此刻,一个男人正在体育器械前引体向上,另一个男人在后面等着器械空下来;在这里,此时此刻,有两个骑马的人,同时从小步到飞奔而去;此时此刻,那儿有一些零零散散慢跑的人,在午休时分,森林前面,从他们那里传来过嚷嚷声;在这里,一个年轻女子,一身远足徒步的行装,这里的森林对她来说几乎就不算什么路程了;在这里,一个亚裔家庭正在寻找板栗,一个真正的大家族,上有太祖母、下有重孙——这会使他想起另一个部落吗?同样在这里,有一组警察巡逻队;在这里,道路变得宽阔了,退休的老人在玩滚球。

而他与他们所有的人维持着平衡,寻宝者,同时也是平常人,同仁,而这样一种平衡,不管宝贝如何来来去去,事实上就是一种弥足珍贵的东西。半辈子以来,地球更多是陪着他玩了半辈子:如今,——他在这里陪着地球玩了起来,是他吗?他陪着一起玩。在这个社会上陪着玩。各种各样的人的社会,截然不同的人的社会——正是他们——,有他们存在。其中就包括,他偏离轨道和自我封闭伴随着这样的感觉,同时也是一种确信,他这样的行为,这有益于他的挚友,有益于他周围的人,其中也包括“他的”被告。是的,那就与人为善吧。

那么他,手里拿着蘑菇的那个人?好一阵子,他还这样感觉到自己是个没有归属的人,与这个场景形成了反差。他的同类,像他一样的人,他们既不走大路,也不走小道,而是穿行在大树与灌木之间,也绕着圈,一步一步地走着,显然很缓慢,或者压根儿只是站在或蹲在那里,被树干和树叶半遮半掩。他们突然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或者立刻又消失在里面。说得客气点,他们不可能成为游戏的一部分,更何况还带着那些陌生的、如此令人诧异的玩意儿;他们不是把这些玩意儿捧在身前,就是可疑地装在鼓鼓的手提包里。在最好的,要这样说,最无关紧要的情况下,这样的人像他一样都是些边缘角色,跟这个大游戏毫无关系。是的,当他们在这儿和那儿迷失方向乱了方寸时,甚至会影响这游戏。

然而,后来出现了这样的时刻。这时,这个犹豫不决、踌躇不定的人,这个还不遵循群体规矩的人,他又是冲着全体行动者的节奏反其道而行之,又是单枪匹马穿行在这个地方——那些行者分别都是许多人结队而行,即便是一个人,看上也像许多人——,把自己看成一个共同行动者。他是游戏的参与者。他补充了游戏,他掺和到大游戏里。如果没有他作为蘑菇采摘者这一角色的停留、交错、穿插、谢幕,那么这个世界舞台,至少那个夏天和秋天的世界舞台似乎就会有缺憾。像他这样一个人掺和到游戏里,会刮起另一种风。在这种风里,每个映入他眼帘的人都各司其位,各有风格,也包括他自己,这样便产生了一幅史无前例的社会图像,一幅人性的、理想的社会图像。

怀着这样的意识,他走出森林继续前行,穿过人潮拥挤的都市街道。他那根深蒂固的,或者从他的乡村出身来看被感受为奴性的对人的恐惧好像永远消失了。我,一个边缘角色,或许完全是个异类?你们看看吧!他这样说也指的是自己随身携带或者在身前捧着什么东西。不少人就这样加入他的游戏:听从于他,停住脚步,讲述他们以前……在那里,他们的家乡……只是他们把大师的故事更加出色地留在记忆里……——最后,一天结束时,这个采集者返回家中,这是一个与猎人完全不同的返家。

在那个他同时也感受为梦境——一个梦境阶段——的幸运时期,我的朋友,这个蘑菇痴儿几乎没有遇到竞争者。他很少遇到其他找蘑菇的人,就算有,他们找蘑菇的时间与地点也和他不同。有时他会和一个人不期而遇,可这人和他一样低着脑袋,一步一步地挪去,停下来,完全从容不迫,慢慢地在林子里兜来兜去。但是,和后来不同的是,他们两人都不会彼此回避,甚至还可能相互展示各自的珍宝,然后一个羡慕另一个。按照一个近东宗教的说法,这是“允许的”,因为你在这样的羡慕中,会希望自己也得到相同或相似的东西,但绝对不会像赤裸裸的、不允许的嫉妒那样,嫉妒人家有这样的东西。在这样的意义上:盼别人别得到这样的东西。在很久以后,他还会一再将蘑菇示于他人,一个采蘑菇女人也曾在他面前这样展示过,彼此相互交换对比后发现,两人找到的蘑菇几乎相同,包括蘑菇的数量、大小和品相:“这里有足够的蘑菇供我们大家来采,不是吗?!”是的,是这样,哎呀!甚至连上帝或众神所允许的羡慕也不存在了。这个寻找蘑菇的女人是个头戴鸭舌帽的老人,在雨中用一根粗拐棍在落叶里捅来捅去。她的筐子里有一只蘑菇和他的不一样,据说这种蘑菇受到了你们都知道发生在哪儿的核电厂灾难最强烈的辐射,就算再过数百年依然不会改变。当他认为有必要提醒她小心时,她回答说,她知道,可她已经快九十的人了,不想再为此担忧了。

他的痴迷一季又一季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深入;知识也与日俱增。他感到,这其中有不少东西可以使他局限的领域延伸到其他领域。即使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发现时,他也越发感受着一个发现者的兴奋,并且怀着这样的想法,在法院休假期间撰写一本关于蘑菇的书。还从来没人写过这样的书。这样一来,他似乎就不只是发现者,更是一个先驱;除此之外,或者顺便说,我的朋友还想象着,这样一本蘑菇书,受到他热情的激励,同样有律师实践有条有理的加工,就像是以普及为目的,必然会受到读者广泛的青睐。他期待这本书能带给他人生的成功。正如所说的,他已经丰衣足食,但通过这本蘑菇书,这本十分独特和渊博的书,他恐怕就会变得富有。你们知道他梦想什么吗?买下一片森林,一片很大的森林!

他始终没有动笔撰写这本蘑菇书。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给我讲述了几件会出现在其中的事情。我现在试图在这里继续讲述它们,既不会激动,但同样也不会“平平淡淡”——一种少见的时代赞扬话语,赞扬的是一个讲述他只是要干什么的人,因为他要讲述的东西亟不可待,他也要一吐为快。再说,我也不会把它讲述得有条有理,因为与这个乡村童年伙伴不同,尽管学同样的专业,可我却没有成为一个法学家同行。

于是,那没有写就的蘑菇书毫无规律地穿过我的记忆:他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蘑菇,这种才能或者天赋是这个朋友从那个已经提到的个性发展而来的。这种个性是最强烈地妨碍生存的个性,直到他变得狂热痴迷,他都深受其苦。他这样说指的是自己的注意力被持续地分散了,日复一日,被那样一个东西,不,被那样一个形状;它从成百上千个形状中凸显在他的视野里,日复一日,时时刻刻,实实在在地浮现在他眼前,作为那一个形状,那独一无二的另一个形状。对这个地地道道的另一个形状,这一个与所有其他形状截然对立的形状,拥有这样一个意识,直到那时,这种情况向他展现出他的反常;这也作为痛苦深深地触动他。

这样一种偏离到陌生形状的个性使他一再陷入停滞状态,让他既不能继续进取,也无法继续进取,这不仅表现在他的工作中,而且也表现在人们从前所说的生活世界里。他很快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发呆,比如看到一只被压碎的昆虫留下的印记、一点微不足道的咖啡渍或油渍、国际刑法法典某页上一丝纤细的头发,或者看到那弯曲得不寻常的锁骨、那压根儿就不呈圆形的肚脐眼、那个他正好与之融为一体,或者准备融为一体的女人眼睛里一个乳白色的小点等。那些作为一连串的不幸而深深触动他的东西——违心地偏离了伟大的整体而误入迷途(更确切地说,把无形当成有形),发呆,被抛出生活的常轨,就像永远不能回归,最后意识到无能和永久的内疚——,他认为,这些在寻找和发现蘑菇,特别是那些隐藏并被灌木丛遮盖的蘑菇给他带来了好处,几乎带来了幸福。这期间,他的痴迷日益增长。他竭力祈祷,起初只是为自己一个人。至少,在森林的落叶土地上,在众多不起眼的形状中,出现或者闪现出这一个显眼的形状(为了在这里变换——和细化那已经提到的东西),既没有将他抛出生活轨道,也没有让他发呆:这样一个形状让他着迷,这就是说,它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而是让他重新站了起来。不,在蘑菇世界里,这是他祈祷的主题。依靠祈祷,这位后来失踪的朋友——几天来,我当然觉得可以感受和闻到他真的就在我身边——打算以此作为他的蘑菇书的基础,因此,他目光中那种被信以为真的或者事实上的反常就会得到纠正。反常是寻找和发现的先决条件,这不仅关系到蘑菇的事,而且适用于任何形式的寻找和发现。如果没有这样的反常,就没有发现者的眼光。在这个发现者身上,伴随着这个发现者,通过这个发现者,无形才变成有形,有形变成了珍宝。

我的朋友还想顺便插一句,这一个既独特又给人启示的形状夹在所有那些另外的、毫无意义的形状中,比如有乱七八糟的树叶,有相互交织的蕨类扇叶,还有无数的草叶和苔藓。它使他那几乎毫无长进的色彩感持续地变得充实,因为这个独特的形状,即便它还是一个如此小的形状,就像一首描写玫瑰的古诗中所说的,给他“预先闪烁着光芒”,今天是酒红色,明天是水晶紫色,后天则是像老鼠或老虎那样的灰褐色,变化不断。

他的蘑菇书不会成为什么指南,或者如果是的话,那也首先是一本他为自己本人考虑的指导手册。可是,他后来渐渐地转换成了记录,并让我看,起初暗地里,后来就公开了,同时也让别人看。开头是一种叙述,就像人们有时独自给自己预先讲述些什么,并且说的那么清楚,接下来,他就偏移到理论争议,有时甚至成了煽动。

他特别讲述道,他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习惯了每次在真正寻找蘑菇之前,即使在值得怀疑的森林里,也要专门穿过一些区域走一段,相当一大段。他在那里就会确信无疑,这里并没有长着他想要的东西。或者,这里除了树木和灌木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他走在那里,不断望着地面,知道在树叶之间哪儿只有砂砾和黏土。因此,他的目光对那些希望所看到的东西越来越敏锐,也不用这个行走的人刻意再做什么;他开始走动时,便也开始看起来,哪儿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可看的;当他随后来到那些预示着希望的地方时,他的眼睛就已经盯上了。

与此同时,之后助他一臂之力的是,蘑菇痴儿立刻变换成他称之为“寻找脚步”的行动方式,伴随着侧身朝我瞥一眼,也称之为“叙事的脚步”,一种一再近乎停滞不动的行动,但在穿越树林与灌木丛时,却从不会停下来,更像是一步似一步地挪向前;一旦停下来,就意味着寻找脚步找到了意义所在;在寻找的过程中,不是悄然呆立,而是以他自己的方式行进,另外一种静默的方式,这样就会有发现,有无与伦比的发现。

他也讲述了不断变换的寻找脚步。这时,他倒着走,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又一步。(这难道不是一种前进吗:从当初“倒退”进一筹莫展的境地,到现在出于惬意倒退到作为寻宝人而倒着走?)。或者他告诫自己,只要他长时间只是垂着头四处穿越,偶尔也会停住脚步,从地面不经意地向树冠与天空的方向望去,抬着头,这样至少保持一分钟:如同连细节和最不起眼的形状都描绘到了。之后,当他再次低头望着地面时,便觉得地面仰仗于天空赐予的光亮,那些先前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的轮廓简直就像是被光泽照亮了似的。他不止一次地在这样急切地望着脚前,之后才领悟到他几个钟头以来,甚或几天和几周以来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或者他发现了那样一些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一些他从未寻找过的东西,一些他既没有在大自然中见过、也没有在照片上看到过的东西,一些对他而言新鲜的东西;或者,在仰视之后,他在这块林地上发现的既不是所寻找的蘑菇,也不是另一种,更不是陌生的第三种,其实什么新鲜东西也没有发现,而是根据头顶上的天体,仅仅觉察到他脚尖前的世界:是的,这也称之为他的世界!

在同样的自我告诫中,在他为计划的蘑菇书所撰写的记录里,我的朋友从同样的自我告诫转向针对自己的命令。比如,他这样命令自己,每当他花费了很长时间,迈着寻找脚步走来走去,抬头望来望去,但仍然看不到,甚或压根儿就看不到什么希望得到的东西——他在书中一个地方甚至写了“梦寐以求的东西”——时,取而代之的便是一些别的东西,不仅有别的、更有他觉得毫无价值的蘑菇,而且也有浆果,甚至已经干枯的,或者板栗,包括发霉、变质、碳化的板栗时,他就这样命令自己:“去采集吧!转到一侧去!弯下身子吧!搜寻吧!转身吧!挖掘吧!”这样一些自我命令,同样也考虑到采集别的毫无意义的东西,这时,你就会尽可能地接近地面,这样又会把你引到寻找的路子上,它们或许同时也会引导他这本蘑菇书未来的读者。

好一阵子,他把这事包装在更多是小心翼翼的推荐中。他这样忠告说——“根据多年的经验”(尽管还没那么久远)——,要么在路边和小道旁寻找,要么彻底远离这些地方:通常情况下,对“我们那些东西”——他以此指的是那些很有价值的蘑菇,他一开始也称之为“我那些东西”——来说,介于路边与难以到达的森林深处的广大中间区域并不是一块沃土;据说,他大多数甚至几乎所有的“珍宝”,都是在路边沿线找到的;通常情况下,距离路边较远的区域,不管你找多久,什么都找不到;但是,在森林最深处,只有需要你自己去发现的地方,只有在那里的灌木丛中,在污泥中,在灰烬中,在一棵半死不活的枯树昏暗的脚下,你才会找到这些东西;地上铺满了手枪子弹,还有这样一个规矩,通常在这里会找到这样一个珍宝,独一无二的、胜过其他所有的珍宝:“你好,君王!”有一次他甚至脱口而出:“你好,帝王!万福,凯撒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