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轩小说网

字:
关灯 护眼
傲轩小说网 > 试论疲倦 > 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

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1 / 2)

贾晨 译

“又要开始认真了!”当我从这里起身将要走向写字台之前,我不由自主地对自己说。现在我坐在这里,想要讲述我那个失踪的朋友、那个蘑菇痴儿的故事,探究其最终确凿——抑或是模糊——的结局。我继续不由自由地自语道:“将这样一个丝毫不惊天动地的故事付之于笔墨时,我竟然开始认真了,这一定不会是真的!在开始讲述这个故事前,一部已过数十年的意大利电影在我的脑海中闪现,由乌戈·托格内吉出演片中的人物:《一个可笑人物的悲剧》,我只想起了电影片名,而不是电影情节。”

我这位故友的故事还远远算不上悲剧,至于他以前或现在是否更加可笑,我也搞不清楚,而且今后也不会弄明白;我再次自言自语并同时写下:“但愿就这样保持下去!”

在我从这里走向写字台之前,又有一部电影在我的脑海中掠过。但我这次想起的不是片名,而是片头场景中的一幕,完全是影片开始的一个场景。这是——又是——一部西部片,由——毫无疑问——约翰·福特导演。詹姆斯·斯图尔扮演经墓碑镇枪战后享誉全球的怀特·厄普警长。在影片开头,他闲散却若有所思地坐在警长办公室的阳台上,沐浴着得克萨斯南部的阳光,帽子戴得很深,几乎遮住眼睛。他在如此祥和的场景中,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这让人心生羡慕和向往之情。但是后来,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受金钱的诱惑,他们离开南部向西北进发,踏上冒险的征程,否则这部影片就不会被称为疯狂的西部片了。但最后,尤其在片尾:詹姆斯·斯图尔再次散发出曾经熟悉的感觉:顺理成章的影响,温柔的聚精会神,使人安静的心境。不仅仅是他们这两位《马上双雄》100,片名中所指的第二个骑兵是理查德·韦德马克:而是在影片结尾,大部分人都被生活消耗殆尽,很多人,可以说是全部。在我现在起身将要走向写字台之前,我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该影片开头画面中的这位警官?他坐在临街的阳台上,半躺着,身子深陷在躺椅里,脚上穿着靴子,舒展着的双腿搭在阳台的围栏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脸上挂着惬意的笑容。

我恰好穿着靴子,舒展着双腿坐在那里。当然不在阳台上,也不在遥远的南方,而是在阴暗的北方,完全远离阳光,双腿放在临窗的凳子上,居于一处墙体几乎有一米厚的百年老屋里,屋外笼罩着暮秋时分的雨雾,来自山区高地那光秃秃的山毛榉林中的凛冽寒风吹过玻璃窗上的裂纹。我的靴子是橡胶雨靴,没有它几乎不能行走,更别说穿越原野和森林了。在我走向写字台之前,我将它“脱下”,脱在房屋门口,放在一件器物旁,一件曾被称为“靴子仆人”的器物,对我而言就是一件用沉重铁块做成的古老物件,做成一个巨大的蜗牛造型,它那一对金属质地触角帮助我的脚后跟从靴子里撬出来。我走了几步,穿过下一扇门进入旁边的屋子,一间小屋,被我称为房屋“附属物”,在此开始伏案写作。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进进出出至书桌前的几步算一条“路”吗?是一种“启程”,一种“开路”吗?我觉得是这样,我就是这样经历的,就是这样。在此期间,十一月份的山区高地脚下的平原已经逐渐变得昏暗,我就坐在高地陡峭的山崖旁,平原一直延伸至北面远方广阔的地平线,书桌上的灯亮着,“是应该认真起来了。”

蘑菇痴儿很早以前就是我的朋友,尽管在他中年或老年时,朋友这个词的含义发生了改变。直到他渐渐步入晚年时,他的故事才被视为一个痴儿的故事。关于蘑菇痴儿已经写得不少了,通常情况下,甚至无一例外?痴儿本人自称“猎人”,或至少是追踪者、采集者和自然专家。当然不仅仅有蘑菇文学,蘑菇书籍,还有一种文学,其中人将蘑菇与自己的生存联系起来进行叙述,这种现象在现当代才出现,甚至可以说是“二战”结束后才有的事。在19世纪的世界文学中,几乎没有一本书中出现过蘑菇的踪影,即便出现,也是少数,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且蘑菇与主人公之间无任何关联,往往只代表它本身,例如一些俄国作家作品中的蘑菇,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独特的故事,有一个人——尽管只是一个片段——身陷蘑菇世界,这个遭遇对他来说完全情非所愿。故事发生在托马斯·哈代的长篇小说《远离尘嚣》—19世纪末的英国文学——中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主人公身上,她在夜晚的乡间某个地方迷了路,于是失足滑进一个长满巨型蘑菇的坑里,那些恐怖的东西包围了她,并且不断地疯长,看起来越长越多,女主人公一直身陷蘑菇坑里直至清晨(无论如何这是我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那么现在,在这个崭新的——该怎么说呢?——“我们的”时代看似涌现出大量的小说,蘑菇在其中大多遵守了普遍规则,即发挥它在幻觉世界中的角色,不是作为谋杀工具,就是作为一种手段——怎么说呢?——一种“拓宽意识”的手段。

在《试论蘑菇痴儿》中,要讲述的主人公,不同于上述任何一种,他既不是蘑菇猎人,也不是梦见完美谋杀的做梦人,也不是出现另一种自我意识的先驱。或许从动机来看,他还真算一个?这样或那样:这是一个他自己的故事,一个已经发生的故事,一个我时而也在近前共同经历过的故事。不论怎样,这样的故事还从未被写过。

这个故事从金钱开始,始于很久以前,当后来的蘑菇痴儿还是个孩子时。故事从金钱开始,这孩子一直想着它直至入睡。在他整晚的梦境中,所有道路上的硬币都在闪闪发光,随后不见了。故事从金钱开始,对他来说,白天黑夜都缺少金钱,白天黑夜都想着怎样才能得到它。整个白天,无论他走到哪儿或站在哪儿,都耸拉着脑袋,这只意味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脚下,寻找着值钱的东西,即使不是在寻找丢失的宝物。为什么他真的身无分文——就算有,最多也就是几个小小的硬币,没用,完全没什么用。他家里也没什么钱,根本看不见一张纸钞——这些都无关紧要。他到底怎样才能有钱呢?他其实对钱并无贪念——而是贪婪地渴望拥有它:要是有一天他真的有钱了,那他就要付诸行动去花钱,他早就明白,早早就明白,要把钱花在什么地方和用钱做什么。

事情好凑巧,在他从小生长的村子附近,建起了一个蘑菇收购站。那是“二战”结束之后的一段时期。当时,市场交易普遍以一种崭新的、相对于战争时期完全不同的模式重新活跃起来,特别是乡村与大城市之间的贸易往来,城里人对没有品尝过的新口味(无论从热带还是从别的什么地方进口的东西)充满了好奇与向往。尤其是野生蘑菇的交易,和普通菌类有所不同,因为它们既不是在地下室、也不是在山洞中人工种植的,而是纯野生的,每一朵都是经过了长期寻找后手工采摘来的。至少对于那些生活在城市、远离乡村的人来说,野生蘑菇提供了独特而稀少的味道,是一种珍馐美味。

那个蘑菇收购站完全位于森林中,所有的蘑菇都在那里交易,然后满载着运往城市。收购站使童年时期这个渴望有钱的孩子异常兴奋。这个后来成为蘑菇痴儿的人,以前不会为了任何事而进入大自然,丝毫不会:森林里通常只有树叶的沙沙和呼呼声,风吹过森林的呜呜声,或者还有树木簌簌作响的声音。他根本不会为此而特意深入森林或别处,而只是蹲在森林外缘,一直蹲着,静静地待着,背靠大树,面向空旷的大地。

从森林外缘逐渐进入森林,然后直抵森林最深处,是出于所谓的钱的缘故。在他童年时期,这个地区的森林主要是针叶林,山顶上长满落叶松,形成了落叶松岛,光泽闪耀。此外,延伸至岛的地带几乎全部长满杉树,披着它们十分繁茂的针叶外衣。这些树一棵挨着一棵生长着,枝条层层叠叠地彼此缠绕,光线在枝繁叶茂的杉树林中也愈加昏暗。因此越往深处走,就越无法分辨究竟是单棵树还是整片的森林。而最昏暗、最无路可寻的地方无疑是森林内部了。它通常距离森林外缘很近,甚至也就是几步路的距离,能把一个人完全包围起来:人们无法透过那些枝枝干干,那些通常长在下面的枯枝向外张望,无法看见照耀在外面大地上的日光。所谓阳光,其实也仅是恒久不变的昏暗,根本起不到光的作用。(看不见的)树梢间不是“几乎没有一丝风”,而是完全密不透风,更别说听见几步之外的鸟鸣了。

有这样一种光,它源于某种东西,有时在森林的地上被发现,有时半隐半藏在苔藓植物中。这个孩子进入昏暗的森林越频繁,就越经常遇见这种光,在他尚未有收获之前,是的,离收获还早呢。这种情况曾多次出现,以至于后来能发现蘑菇的地方甚至都空空如也了——他完全被这种苔藓植物中的光所迷惑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光?一种闪闪烁烁的光。在枯木与苔藓形成的灰暗无光的灌木丛下面,闪烁着一种宛如宝库的光芒。怎么回事呢?是一小片鸡油菌,冲着走近的人们真切地散发着光芒;它们一下跳入眼中,使得身处昏暗环境中的人们一眼就能完全看见它们耀眼的光彩。一种珍宝?是珍宝,一种你可以把它们带到外面的蘑菇收购站兑换成钱的东西,运气好时,最多能得到两张小小的纸币。但通常情况下,估计也就是不满一把的普通硬币吧?——但无论多或少,那个孩子当时都乐在其中,然后他花掉钱,并感到骄傲,多么骄傲啊!一种通过自己的双手挣到钱的骄傲:远离他人,远离“尘嚣”,深入森林,如果找到的蘑菇能堆积成山,即使不是很大的一座,但毕竟这样的寻找关系到珍宝,毫无疑问!

在讲述我的蘑菇痴儿故事的时刻,我又突然想起,这个失踪的朋友从小就认定自己是寻宝者,或者按他的话说,肩负着寻宝者的使命。因此在他眼里,他似乎就是一个命中注定的寻宝者,即便他并没有这样称呼自己,而是?只认为自己是个“不那么寻常的人”。无论如何,每当他离开家、离开父母、离开童年的村庄,跑步穿过草地、牧场和田野,然后上坡前行,最后经过几个果园来到森林外缘,在那里聆听各种各样的树叶发出的不同声音时——确切地说森林外缘几乎全都是阔叶树——他都会有意识地开始寻宝,或者在我看来,他把寻宝想象成一个崇高的使命。

树冠在风里摇摆,寂静无声,球形的树冠挤在一起。他把它们感受为一种规则,或者另外的法则。他的思绪随着树冠的摇曳被吹向了天边。同样,这是一个独立的故事,一个随风摇曳的树梢的故事,仅此而已。可以说,这是一个不是故事的故事,或者说它就是全部故事。边看边听时,他陷入沉思,感到自己的思绪飞向遥远的天边。接着,那些低沉的呼啸声渐渐变成像声音的东西,变成一种声音!这令他多么心潮澎湃啊!因何而激动?无缘无故。他的心随着树梢的摆动起伏。激动的感觉油然而生,犹如你在经历了长期错误的运算后最终顿悟一样,终于顿悟了。对他而言,后来任何汹涌的海浪咆哮声,都无法替代他在森林外缘听到的声音,桦树发出的哗哗声,榉树发出的呼呼声以及橡树发出的呜呜声。从儿时起,这种珍宝对他而言就是确定无疑的。它不是田间路上被压扁的罐头盒,也不是香烟盒。这是树木的球形树冠吗?不完全是。他在树木低沉的呼啸声中所期待的,不是自我愉悦或者置身事外的闲散,而是实现自我的满足。聆听并不意味着要与它们融为一体,而是一种召唤,激励着你去行动。怎样的行动呢?被树木的呼啸声所包围?不全是,亦或完全不是。

就这样,他作为一名寻宝者,一个行家闯入森林外缘,虽然他只是在那里——我此刻在我的书桌前看见他就是这样——架着他的大脑袋,那颗越来越大的脑袋,一声不响地闷坐一下午。他有时挠挠头顶,有时拿起一棵蒲公英吹起来,但吹出的声响完全不能与树叶声形成和弦,而是突兀的跑调,就像牛放屁的声音。后来他也同树木一起颤抖不停,并非激动所致,而明显是由于黄昏将至、气温降低的缘故使他打起冷战。最终,他带着自己那看不见的珍宝慢吞吞地回家,在家里打断母亲责备的话语。母亲早在那时就常常担心儿子走失,因此只敢温柔地轻微责备他,但他每次总是——父母应该会料到,无需他特意解释——在半路上就情不自禁地踏上寻宝之路。

另外,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我这个蘑菇痴儿朋友,在童年时曾幻想自己拥有施展魔法的力量,尽管这样的念头只是偶尔出现,或者也就出现过一次。他相信自己能够感觉到身体中蕴藏的魔力,藏在肌肉中,在他施展魔法时积聚,并形成独一无二的魔法肌肉。——怎么变魔法呢?用什么东西变呢?——他本人。——怎么变呢?变成什么?——他想把自己变消失,用积聚的肌肉力量,让自己瞬间在所有人眼前消失。从所有人的眼睛里消失,同时又待在这里。不对,不是这里,不是原地,更多是永远存在,让大家更加感到存在,让所有人惊讶不已。——那么我现在如何看待那个孩子在当时肌肉积聚的样子呢?——无非是顶着一颗比任何时候都大的脑袋而已,像是肿胀了一样。我听见了:那家伙清清嗓子,咳嗽几声,窃窃暗笑,略显羞涩但不是受打击后的垂头丧气。我用鼻子嗅嗅,闻闻味道:我的朋友,那个邻居男孩,他不会放弃。他确信自己下一次能够成功,就算不成,那么他也一定会在什么时候,成功地使用魔法消失,从众人眼前消失。

那个他曾在两三个夏天把宝贝兑换成现金的蘑菇收购站位于村外一所偏僻的、孤零零的房子里。相比这个地区的其他房子,这所房子显得高大宽阔,外形与建筑方式也与众不同。它看起来十分简陋,外国样式,既非农舍也非市民住宅,而是当时一种典型的“穷人住房”。在其中一扇布满灰尘、局部用纸糊的窗户后面,有个一动不动的玩具娃娃沉默地把眼睛睁得老大。这种破旧超乎了现代人的想象。——除此之外,房子里空空如也,悄无声息,连旁边的房间也空无一人。事实上,它是作为避难所用的,或者说收容所,为战后某个相邻的斯拉夫国家流亡至此的、或只是从其他国家来此落脚的家庭充当临时避难所。一直以来,能住人的仅有房屋底层,一个漆黑且无门的穴居房。上面两层空着,无法住人,外表看起来残破不堪,不是战争造成的,而是在更早以前就已经形成的残破景象。如果把房屋底层锁起来,那么整栋房子内部,从上至下空空如也,人们只能伸进脑袋,跨进入口一步就再也无法前行。它完全不是一所居住用房,即便要算的话,也不过是破破烂烂的地下室而已:倘若你再多走一步的话,没准它就会彻底坍塌。

在这里,有一户外国家庭蜗居在底层,看上去犹如消失在地表似的。全家上下几乎都是一副主人派头,甚至连小孩子,或者更小的孩子亦是如此。他们来这里做生意,在这块陌生的土地定居后不久,便立刻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生意之中。他们的头脑转得飞快,每一次,当我的蘑菇痴儿带着他的货物站在并不存在的门槛上时,他们总会接连从避难所中走出来,其中有一个人,也可能是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孩子,用一台战前人们使用的秤开始称量。秤自带两个秤盘,一个盛放货物,另一个加放砝码。

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不是唯一的供货人,仅在第一年夏天,蘑菇收购站刚刚建起之时,他曾是唯一的供货人。随后,在那年夏末和之后的几个夏天里,这个地区采蘑菇的人数逐渐增多,于是,这座残破不堪的房屋门口总是挤满了卖蘑菇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称量蘑菇的秤也逐渐被移出屋外,最终摆在了穴居房的入口中央,仿佛成了贸易的标志。毫无疑问,其他供货商每次都带着比他更多的蘑菇前来;他们扛着大包,背着筐子或背包,两只手全占满了,还有人拉着小车。相比之下,他只是拎着他的货物一前一后地甩动着。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妇女们对蘑菇的生长地了如指掌。收货商在称量他那少得可怜的蘑菇时,总是保持着从头至尾一成不变的注意力,每次都仔细称量,然后付给他几枚硬币。

独家经营,独家主宰: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夏天,这个乔迁至此的家族愈加兴旺。虽然他们居住的破烂房子依旧如故,但房前却停了一辆送货小卡车,确切地说,是一辆锈迹斑斑的翻斗拖拉机,随后变成了几辆,然后就变成了崭新的。三年之后,人们在那丝毫未曾改变的破房子前,亲眼看见他们坐进了小汽车,而且不是那种被人淘汰的、在当地多数人使用的旧车。毫无疑问,这些财富——假如它值得称道的话,那也算一种特别的财富,有别于这个地区被公认的财富(一种无形的财富,即贵族身份)——后来当然并不仅仅依靠早期在避难所中红红火火的收购生意而获得:这个家族,包括家族中的每个成员,这几年也投身于森林采蘑菇的活动中。在此期间,他们越来越清楚该去哪里采蘑菇,因为有个别本地人,为了换取少量的养老金或者死亡保险金,可能将蘑菇采摘地的位置信息卖给了他们。

在蘑菇痴儿人生的第一阶段,也就是蘑菇痴儿童年岁月的第三个夏天,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就是向山里最深处的森林进发,深入森林尽头,穿梭于生长着杉树、落叶松以及瑞士五针松的森林中。在路上,他要是遇到了一个,不,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来自那个家族中的成员,他们远远地朝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走近之后意思就更加明显了——这表示他这次什么也别想找到,蘑菇地已被扫荡一空,连个蘑菇的影子也没有了。

还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根据他的讲述,他唯一记住的采摘者家族或者收购商家族成员,是这些年中从未参与过热闹忙碌的蘑菇生意、置身于家族圈子之外的那个人。另外,作为一个异类,她完完全全被人忽略:当时她被称为痴呆儿或智障儿,一个傻乎乎的女孩,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女孩。她几乎从不出现在人们面前,也可能是那个发展壮大的家族总把她藏起来养活着。他只记得唯一一次与那个痴呆儿待在一起时的情景:那次他卖完蘑菇,换来的硬币在裤兜里沉甸甸的,非同寻常,于是他带着一种放纵且好奇的心情,在这个孤零零呈半废墟状的收购站四周游荡。在房子后面一堆乱七八糟的、曾经也许是葡萄藤蔓的枝枝杈杈那里——她父母家的葡萄架还在开花——他偶遇了这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她的脸颊上长着圆形红斑,鼓鼓凸出的眼睛在他的记忆中也是又圆又红。她蹲在一个像是供挤奶用的板凳上面,咧着嘴朝他笑,不对,是抿着厚厚的嘴唇含笑注视着他。她要躲在房子背后的角落不让人看见吗?但她拦住了他,和他讲话,就那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仿佛她早已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某个和他类似的人,不对,就是在等待他。她的所言所语,听上去与她红斑的脸颊以及发亮的眼睛极不相称,事后再看,也并不是不相称。光线太强烈,她的脑袋无法承受。上帝想要惩罚她,但假如她真的知道究竟为什么就好了。上帝发出的光不断地打在她的额头上,可惜她的额骨太厚,光始终无法穿透那里。啊,上帝使她多么痛苦啊,这是怎样一种持久永恒的痛苦啊,为什么呢?突然间,她站起身,拉起连衣裙,准确地说是罩衫,然后当着这个陌生孩子的面开始小便。但他什么都没看见,除了她过高的鞋帮,这也许是为了扶正并支撑女孩虚弱的双腿。另外,其中一只鞋上露出羊毛袜子的一角——另一只鞋里的脚是光着的吗?不是,那是因为袜子完全滑进鞋里了,一直滑到脚后跟——这在当时被称为“饿死”——,袜子在鞋子里面被“饿死”了。

不久之后,智障女孩就离开了这里,被送到另一个地区的一家养育院,蘑菇采摘家族现在能承担起这笔费用了。又过了几年,她死在那里。她又被送回到这个破破烂烂的房子,被安葬在那里。那时的他已不再是小孩子,也不是蘑菇采摘者——后来,他采取其他手段赚取所需的钱。在寒假快要结束时,他透过父母家的窗户注视着送葬队伍。雪下了数天,但现在雪变成雨,昏黑的光线,从积雪上升腾的雾气。棺材上盖着一张白布,代表死者还是一名纯洁少女,倾泻而下的雨水使那一抹白色在一片雾气中更加凸显出来,也使得棺材的形状更加清晰可见。后来又回忆起,这个特别的送葬队伍仿佛不仅宣告了寒假的结束,同时也宣告着一种告别,与这块土地、与童年时光以及家人的诀别。

我的朋友在童年时之所以对金钱如此痴迷,是因为他,一定是这样的,非要买些什么。在那个时候,在他的成长环境里,能够得到如此急需的“支付手段”的唯一办法就是采集,采摘森林中的果实,比如树莓和黑莓。而最重要的当属蘑菇,尽人皆知的黄色的蘑菇。它在不同国家都有各自不同的名字——它们所有的名字将在后面的故事中提及。在战后不久一段岁月里,至少在他居住的地区,蘑菇几乎是唯一的商品。

他想用卖蘑菇挣来的钱买什么呢?正确的猜测:买书。这个邻居男孩对书的挑选与我的爱好完全不同。对我而言,只有那叙事的东西、虚构的东西、想象的东西,也就是文学才是我所喜爱的。但对他而言,虽然他也把自己喜欢的书称为“文学”,但他喜欢的是那些能够帮助他实现那包罗万象的求知欲,能够满足他难以遏制的对知识的渴望的书籍,或者更确切地说,无论什么印刷品都行。(在我看来,他童年时期的主要特征是:由于接连不断的提问所导致的已经干裂、并且正不断干裂的嘴唇。)于是,他带着自己最初卖蘑菇,从一开始靠卖蘑菇就攒下来的钱,沿着那时还并不繁忙的公路,步行半天进城。当他返回时,那个还散发着蘑菇味(和散发着臭味)的背包里装满了各种小册子,按标题和主题似乎可归纳为:“……:您一直想知道什么呢/193个最终答案。”

在各种事件发生的过程中,他的蘑菇痴儿岁月的第一阶段似乎自然而然地结束了。然而,正如他跟我说的,这恰恰是一场噩梦,突然为他那无关痛痒的痴迷和狂热画上了句号,他曾这样对我说。有一次,他进入高山深处的森林里,成功地发现了一个地方,一个看上去还从未被采蘑菇的人光顾过的地方——更别说被那些上了年纪的当地人或者那个涌向偏僻的深山老林的外来家族抢夺和糟蹋了。后来,那个地方就不只是一个小地方了,而在他的想象中是一大片土地,因为这片长满蘑菇的地方每时每刻都在延伸,取之不尽,像一个大洲。无论他朝哪儿望去,走去、跑去、奔去、冲去、拐去、绕弯过去,跃过小溪、枯木和小沟:黄色,黄色,到处都是黄色。他奋力采摘起来,后来干脆两手并用,左一把,右一把;他采摘着,收来收去,一刻不停:森林苔藓丛里黄色的蘑菇,也就是外来家族从斯拉夫语翻译过来的“小狐狸”101,“Reherl”、“Finferli”、“setas de San Juan”102(很久以后,才成为他熟悉的名称),它们一点都不会变少,这片“黄色”——“这样的词似乎就像‘蓝色’、‘绿色’和‘灰色’一样恰如其分!”他很久以后才这样告诉我说——永远都不会停止延伸。是不是正因为如此,后来在他眼里,才有了所有另外的色彩,另外的红色、另外的灰色、另外的黄色?

然而,那些白天,至少是一时还令人不知所措地感到惊喜甚或陶醉的东西,在当天夜晚就变成了别的东西。这天夜晚,我的蘑菇痴儿迫不得已在一个无人居住的高山牧棚里过夜。白天所看见的那些神圣的蘑菇,继续出现在这个少年的梦中,他整夜都梦见自己蹲在深山的下层丛林里,蹲下去,又跳起来,追着如此一片黄灿灿的蘑菇,接连不断,整整一个晚上。眼前的一片漆黑算不了什么,相比这个做梦者眼前出现的景象而言只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因为在做梦者的眼前,出现了铺天盖地、无边无际延伸的,不对,是更迭移动的黄色,黄色,还是黄色。再说一遍,不对:那些永不停息的,对这个做梦者而言永无止境的黄色并非出现在他的眼“前”——它源源不断地迎着他的眼睛而来,溜进去,就像在他被强迫的双手一刻不停地采摘时,鬼火似的忽闪在他心底的最深处,直到他面对这一片形如卷浪、层叠滚动的黄色不知所措:此时此刻,似乎会被这密不透风的黄色世界窒息了;此时此刻,这片成倍增长的黄色,这片剧烈膨胀的黄色似乎会让他胸腔里的心脏爆裂——,或者他心中的血液似乎会被所有这些黄色的毒物榨干殆尽。

也许,不只是这样一场噩梦让他选择告别少年时期蘑菇痴儿岁月的第一阶段。然而,这个他确信无疑的、胜过任何别的东西——比如外面远离城市的学校、初恋经历、对其他友谊的经历,因为这样的友谊不同于与邻居孩子的——的梦坚定地促使他放弃蘑菇世界,或至少将它置之于地平线,置之于那七座山之后。那里是生养我们的地方,特别是因为他在那里早就能够用蘑菇换来的钱,购买他当时还完全朴实的心灵所渴望的一切东西。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以后不再愿意进入森林,不论是家乡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森林,即使已不再是曾经的森林边缘、森林周围和林中空地,已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也归功于他漫山遍野的采集游历。他仍然会在周围采蘑菇,但不会特意去仔细寻找——除非它们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依然只采圣约翰山的蘑菇,不管是这边山上还是那边山上。即使采到很多蘑菇,其重量足以让他回想起放在蘑菇收购站入口处的那台秤,他再也没有想过卖蘑菇。并非是他不再需要钱——童年过后,他依旧年复一年地缺钱——:此间,他不愿通过像“交易”这样的方式来挣钱,至少不愿通过这样一种;他觉得,钱应该通过体面的工作去“获取”——不管什么样的体面工作都行。

于是,他把这种偶然或顺手采集到的林中收获赠送他人。如果在家的话,通常都交给母亲。母亲收到这些他带来的为数不多的蘑菇时,往往会装出一副如获至宝的高兴劲,尽管这在母子二人的眼里早就不再是什么珍宝,因为它们不再是商品,更谈不上用于交易了。母亲每次都把黄色的小朵蘑菇这样或那样在“节能灶”上烹饪时,继续假装愉快的样子,况且不论是她还是儿子,都不再稀罕蘑菇的味道,食用时也不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的美味。(对儿子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况会发生变化的。)

如果说情况偶有不同,最多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时在秋天,在返回上大学的城里之前,他会从像童年时一样依然钟爱的、被他看成是“发源地”的森林边缘带回那种巨型蘑菇,它们通常长着比盘子还大的蘑菇顶,以及又高又嫩的菌柄,被称之为“伞菌”或“高大环柄菇”:这时,母亲就不再假装高兴,而是惊讶地盯着这玩意儿,因为它相比其他蘑菇更为稀奇罕见,也可能因此更加美丽。她将蘑菇顶裹上蛋清和面包屑,在平底锅里煎成一块类似于炸猪排的东西,然后端到儿子和全家人面前,让大家感到无与伦比的喜悦。哦,天哪,家里有人谈起这盘无比软嫩、让人无法联想起蘑菇、超越一切独特味道的珍馐美味,赞不绝口的味道胜过用小锤敲打过的酥软鲜嫩的炸猪排——哦,天哪,有人差点脱口说出那个经久不衰(直到今天还在使用)的战争词汇“素肉”,可在这儿吃的只是这种高大的环柄菇呀。它总是美味无比,香味毫无例外地令这个融洽地团聚在一起的家庭陶醉,弥漫在整个房间里,飘进那变得空荡荡的神圣角落里,冲着那些被放大的战争死难者照片,无论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它都是美味无比,甚至连那时十分挑食的儿子也不例外。数十年后,他早已不是一个儿子了,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当年抗拒现在依然抗拒吃他自己采集和带回家的蘑菇。

反正他给我讲过这件事,而且不止一次。并且,他后来也沿用母亲的烹饪方法,将高大的环柄菇裹上蛋清和面包屑,制作成外观看起来类似炸猪排或者“炸肉块”的东西,端给他的孩子。只不过孩子的口感不容易上当,在咬下第一口时,孩子就大叫“骗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孩子不愿意继续吃,而是恰恰相反。

在他的蘑菇痴儿岁月第一阶段结束之后的半生时光里,蘑菇世界对他而言,几乎已经毫无意义。如果说有的话,那更多就是令人不快:当他买了一座房子后——这座房子,够奇特,孤零零,远离他在城里居住之地的其他住宅,并且搬进去时已经半是废墟模样——,有一面墙基上,他刚带着妻子和孩子收拾好住进去,就长满了所谓的干朽菌。这种菌腐蚀木头和家具,甚至连花岗石都会从墙体上脱落下来,你对此完全束手无策——不得不打掉墙体(再说,这对室内根本也没有那么大的影响)。

有了这座摇摇欲坠的房子,他也成了一个荒芜的花园的主人。在经过了开垦、锄草和翻土之后,这里居然每年还会冒出一堆所谓的白鬼笔,而且生长位置年年不同。这些蘑菇散发出阵阵恶臭,穿过花园进入房间,弥漫到最深处的私密角落,浓烈的臭味名副其实103。这种东西犹如魔咒破除者,起初藏在枯叶堆里,几乎难以被发现,呈现雪白色的卵球体,尽管柔软却带着香气,像辣根那样生长在灌木丛下。转瞬之间,它们就像电影里的快镜头,迅速抽出了看似泡沫塑料质地的菌柄,然后发育成白鬼笔。“进攻随之开始”,他对我说:“随之而来的就是脑袋:十分像男人的龟头,当然是一个瞬间在空中摇荡的、在卵球体之外的、立刻就腐烂的,流淌着胶状黏液的龟头。并且,这些臭气熏天、在我的、我们的家里肆意横行、滴答着黏液的蘑菇脑袋几乎刚一从卵球体中冒出来,就被一群从天而来嗡嗡乱叫的苍蝇团团围住了。它们猛烈地吸食黏液,以至于压断了十分脆弱的泡沫塑料状菌柄。于是,菌头连同苍蝇一起倒在地上,但苍蝇们一秒钟都没有停止它们的狼吞虎咽,腐臭的味道也丝毫没有减少;当你在注视苍蝇时,会感到那股犹如被诅咒般的恶臭,更加浓烈?不,不可能更浓烈了。

在他人生那几十年中,还有其他一些与蘑菇发生的不愉快事件,但我这个昔日的乡村故友对此闭口不谈,或者留给我这样和那样去猜想。此外:他讲过的事情,即使讲得滔滔不绝,大肆渲染,更多是装腔作势,而不是当真,那也不过是些片段。它们就像这个时期的蘑菇一样,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一些不愉快的小插曲——不考虑那些提到的——也许短暂地折磨过他,但它们并没有说明什么;他并不把它们看作自己人生的一部分,人生的一章,甚至连小小的一章都不是,连他人生故事中的一个插入语都算不上。

他的人生,至少是半生的故事,在他离开我们这个地区后,是被某些人称之为“无趣的心满意足”的东西所决定的,至少他认为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的;他就这样把人生刻入自己的脑袋里,不仅仅刻入自己的脑袋里;或者就这样,他选择了自己的人生,这也感染了别人,他也以此取得了发展,而且不仅在一个方面。这种“无趣的心满意足”成为一种行为或行动,帮助他权衡利弊轻重,不仅要保持距离,而且刻意拉开距离,而且当有必要去强调、凸显或区分时,这也可以均衡地处理——这作为一种持续的均衡共同产生影响——不,不是什么公正的存在,更多是会变得公正。这时,心满意足则意味着,他实施一些行为、作出一些决定和干预一些事情时,即使冒着部分或全部风险,都会散发出一种热情的、对一些(为数不多)此间也包括我在内的人其实是嘲讽的认同,一种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有时会觉得是臆想出比他最高的人格和谐更高和更强大的和谐——可以说是一种可笑的和谐。他以面带微笑的、时而会让我对他不可一世的孤芳自赏感到十分愤怒的淡定从容来回应我,这样一种认同感无疑也是那个生养我们的地方的一部分。在那里,纵使历经数百年至今,也从来没有发生过悲剧的东西:“对我们每个人而言,就不存在什么悲剧的东西。悲剧的?根本不可能。(看在苍天的面上,快快结束你们的悲剧吧!)”在那个生存阶段,这位此间已失踪的朋友坚信,远离,那样远离痴儿行为,或者与之有意拉开和保持距离,远离,这样远离无论什么样错误的影响。

他从没想到过,自己将来会有什么出息。童年时,当有人问他将来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时,他都尴尬得回答不出来,最多不过耸耸肩,或者使用他与生俱来的本领,半认真半玩笑地发呆。纵使他有再强烈的求知欲:他也不想知道自己未来的任何情况。对他来说,没什么好知道的。另外,他从小就觉得不可想象,有朝一日,某种叫未来的东西会召唤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他对这个未来并不特别感兴趣,就像他的第一个妄想化为泡影以后,他就不再对什么东西特别感兴趣了。

尽管如此,我这个一直觉得自己成不了什么大器的乡村朋友,终究还是有所作为,即便只是对外部世界而言如此,正如他曾不止一次地向我强调的:“在我的内心中,我来到森林外缘之后,就再也没有继续前行。我七岁时就跑向那里,聆听风吹拂树冠的声音。在外人看来,或者从表面上看,也许我成了这个或者那个与众不同的人,但也仅仅停留于此。这么说吧:我没有成为任何别的人!”这样或那样:几十年来,没有刻意,也没有人帮助,他向外就代表着什么。他给人留下印象。关于他的印象传向四面八方,并且产生影响。产生什么影响呢?根据我在此间从广泛的世界里听到的有关他的情况来看,至少不是什么不可救药的东西。这在我的偏见中是值得尊重的,因为在我看来,所有为了公众、哪怕不是人类为了利益而坚持不懈行动的人,不管他们干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比如缝纽扣,拾柴火,甚至无所事事睡大觉,都是无可比拟的;这样一来,他们至少不会制造事端。

他给人留下印象并产生影响,这个我接下来会解释——尽管我明白,这样的解释其实源于我长久以来对这位亲爱的失踪的朋友可靠的想象:对他的印象源自他特有的机智和突然的心不在焉,彻底的心不在焉和突然完全恢复机智,一再交替,如此特有的反复变换。刚才还神情专注,可是一瞬间,他又突然间、出乎意料、简直是突如其来地陷入心不在焉的境地。这时,他不再是你眼前的他,而是另一个人,你就像站在一尊模具或者一个空空如也的空壳前,你要旁敲他的额头,有时甚至用力捶击并叫喊着:“喂,这儿有人吗?”又过了片刻之后,这个空壳不仅生机勃勃地住上了人,而且也成了超过它的场所——这个机构,这个置于所有外在机构之上的机构——,它会让你觉得公正,或至少给予公平的希望。这样一个时刻常常正是你所急需的东西。他觉得,他轻而易举地干着自己的工作,不仅是他觉得这样,久久如此。同样,这种工作缺少一个工作本身所拥有的东西。

此时此刻,这种想象进一步使我明白,这种从精神专注到心不在焉、如此往复的节奏根植于他最初的、更多是一种渴望、一种兴致的求知欲与经常急于逃避那些书籍和小册子,即所谓的“文学”之间的交替中。这种逃避同时也是逃离家人和和村庄,远离尘嚣,逃到人烟稀少的、无声的、无需费力解读、无需读懂、什么都不会告诉的、只是向他预先发出呜呜声、呼啸声和沙沙声、让他乘风而上的森林外缘。但是,然后又是从哪儿来再返回那里,刻不容缓!他的生存就是一种在知识兴趣(!)、交往和秘密之间持续的游戏——此外,这个秘密不关任何别的人,甚至对我,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很久之后才吐露的。在后来半个人生的岁月里,直到连他自己后来也意识到的痴儿行为爆发时,他恐怕也不会给人产生另外的印象。

他给人留下印象:这意味着,他通过精神专注与心不在焉之间反反复复的转换传播信任——除了那样一些人,因为对他们而言,信任没有用,是一种缺陷。与此同时,看样子,仿佛他既是我的法官,又是我的律师,当然,更像是我的法官,首先关键在于需要他这个法官。事实上,他成了一名律师,一名刑事律师,出没于国际上各个刑事法庭,帮助过很多人——正是因为法官意识一再出现在他的身上,作为一种秩序的呼唤。也有很多人把他想象成政治家,仿佛在世界舞台上;幸运的是,这只是流于想象而已,况且并不是他的想象——他对于自身的发展没有任何想法,即使成了一个“有点出息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想法,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什么“大器”,更谈不上有人所说的,他将会成为这样和那样的人物。

在这几十年中,我的这位乡村朋友虽然没有以这样的方式变得富有,但就像人们所说的,“经济情况还算不错”。我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敌人,也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朋友,对他这个被大家公认为可信赖的人来说,令人惊讶。取而代之的,我听说了一些有关他和女人、更确切地说是女人和他的事,又令人惊讶,因为我完全无法把他想象成一个能混迹在女人堆里的男人——可是,我看这事就是这样,因为我了解孩童时代的他,也了解后来那个瘦弱而酷爱运动(踢足球或者做别的运动时,又是那种游移于精神专注与心不在焉之间的节奏,他以此愚弄并战胜对手)的小伙子。一个“女人堆里的英雄”是英雄吗?“女人堆里的幸福”是幸福吗?在我的想象中,我们两个,那个失踪的朋友和我都笑了,二重奏。

在他的——该怎么说呢?——社会升迁时期,他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他一如既往地使我获得他的生存信息,但这些说的绝对不是报纸上有关他生活的流传。我从来都不屑去听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报纸上传播的东西,天知道为什么。虽然我本人被刊登在上面,偶尔是被涉及的人,或者只是被影射的人,但我似乎永远都不会相信。相反,如果上面涉及的不是我而是别人的话,那我就倾向于相当盲目地相信不管登在什么报纸上的东西,至少早年如此,甚至现在还是,也就是打眼看去如此。根据报纸上说的,我就会知道,我的乡村朋友,这个后来的社交大王,“总是穿着意大利或法国西装,英国皮鞋,每个季节、甚至每天都系着不同的丝绸领带”,已经结了三次还是四次婚,并且刚刚和上一任妻子,一个来自阿拉斯加育空堡市的印第安女人离婚——报道上说,他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具有“异域风情”。而另一家报纸则称,是妻子抛弃了他,从第一任妻子开始,他就一直是个被抛弃者: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秘密,不一定很吸引人的秘密?此外:孩子们都怎么样呢?——几十年中没有生过一个孩子。

相反,大约在同一时期,有他本人发来的一个生存信息:眼下,第一场雪正飘进他的花园里。清晨,当他用耙子清扫树叶时,一只知更鸟像往常一样——“总是同一只鸟,或者这只是我的臆想?”——从灌木丛中扑扑地飞出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刚刚清扫过的黑色土地上,比任何一片树叶还要安静”。他阅读着我写的关于无人的山间平地的生活故事,发现自己也被写进故事中。此外——“这事儿只能告诉你一人,别再讲给任何人”——,他终于遇到那个渴望已久的女人,这就是说,站在她面前,他终于“开始当真了”,这是他对女人一直梦寐以求的。“开始当真了”,这则意味着,他想在这里“拯救”她,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和自己一起,即使对她或他而言,也没有必要被拯救和带到安全地方——不是暂时——,“还不是!”这样或那样:他们在半路上彼此相遇,这样不仅仅是个“形象的表达”。此外,正如他向来所梦寐以求的那样,这个女人“来自咱们俩的故乡,亲爱的朋友”,来自邻村。最关键的是:他们以前曾经在同一个公交站等车,即使在完全不同的时段——然而,“相比这个与众不同的时刻,所有那些不同的时刻算得了什么呢”?

他和这个邻村女人日复一日——“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整个晚上”——如胶似漆地在一起,两人共同等待着夏天孩子的降生,各自暗暗地想好了名字,而不用把它说出来。“是的,我的朋友:这个女人,她引我走上秘密之路,就像在你的沃尔夫拉姆·冯·埃申巴赫104那里说的一样。不要祝我幸福,但祝我顺利吧:祈祷我一直顺利,为我祈祷吧,我需要你的祈祷。我感觉自己单独力不从心,恰恰是现在,因为现在一切终于变得当真了。面对这样的当真,太力不从心。这我感受了,也很担心。这个女人,她信任我,无话可说。但是我不自信,我对自己感到恐惧。是啊,为我祈祷吧。谁在为我祈祷?一方面,我感到自己这般力不从心,另一方面,我又是被选定的,正是这种情形,让我在这样的处境中对自己感到害怕。是的,从那时起,我就急匆匆地像丢了魂儿一般跑到森林外缘,独自一人和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树枝的哗哗声为伍;我感到自己就是一个被选定的人,也就是说: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又预感到:女人,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对我的家人来说,我,长久以来软弱无力,同时?因此?就成了被选定的人,或者这样欺骗自己?——另外的东西,完全另外的东西——那与众不同的东西?或者相反,就是这个从一开始被选定的人,因此,不是为群体确定的,不管什么样的群体。作为被选定的人不可侵犯?别碰我,我是你们的禁地!?——为我祈祷吧!

是不是从那时开始,我这个在种种事件的发生过程中失踪的朋友的人生开始演变成一个独立的故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当然不是突如其来,也不令人吃惊。凡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开始都非常柔和,并且也会长久保持这样。首先无非就是日常事情了,同样也能保持良久,也就是那可爱的日常事情,正是为了保护他会成为一个完全特殊的人的意识,会作为一种人生理想预先浮现出来,此外也是一种和善的、如此令人宽慰的日常事情:没有什么比这样一种日常事情更安宁和睦了,但是也——为什么但是?——也没有什么比这样一些日常事情更令人愉快了,就像他后来会遇到的那样——没有什么更单纯的了,或者?

这个故事,这个真正的故事,这个特别的故事,始于夏日的一天,也就是他的孩子出生前的几周。他离开房子和花园,来到附近的山丘森林,穿过树林是一条通往省城最近的路,先是缓坡向上,之后又急坡向下。他在那里无事可做,只是想和他临产的妻子相见并共进晚餐;他刚刚才从法庭事务中短暂地解脱出来。在那里,他出庭替一个违反了战争法规的被告人成功辩护。他想走路而不是开车,并且,为了未出世的孩子,尽量多走路,走上坡路,下坡路,至坡底,再上坡,为此他把车扔进车库,也没乘坐市郊轻轨。他横穿过山丘森林。它算是前往城市必经的一道不高的屏障。他身穿西装,系着领带,戴着帽子(既不是“博萨利诺”牌也不是“斯泰森”牌105)。

这条路穿过阔叶林。与我们童年时的云杉林、冷杉林和松树林多么不同啊。这些长在另一片土地上的树林从上至下稀稀疏疏。有橡树,有栗树,有榉树,也有桦树,它们相互之间都有距离,彼此的树杈枝桠也没有交织在一起,几乎没有下层丛林,阳光可以穿透整片森林,即便森林不断地向远方延伸。这种“明亮的广阔”于是拥有了另外的含义。一开始,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明亮,就像在另一片土地上有句谚语:白葡萄酒“不是葡萄酒”一样,他这样想,阔叶林不是森林。对他而言,缺少的是昏暗、幽深、拥挤,不是简单的穿过,而是披荆斩棘的感觉。除此之外,在阔叶林广阔的明亮中,他感到这里不干净,不,更确切地说是不纯净,换句话说,他渴望在其中找到他昔日只有在针叶林中经历过的纯净之感,恰恰是在它们的深处,怀着一切恐惧——纯净与之息息相关;甚至就连被虫子啃过的蘑菇以及死狍子、狐狸、兔子,尤其那洁白的骨架,在丛林和苔藓地上都散发着某种纯洁的东西。再说吧,长期以来,也许一直到那个夏日,他都几乎没有把这些阔叶林接受为一些地方,环境、空间或场所,而更多将它们感受为从出发地A到目的地B之间的中间区域或过渡驿站——只有那一次例外,当时他和未来的妻子又走在去往另一个城市的路上,要穿过这样一片阔叶林,她突然把他拽到一旁,他记不清拽的是拽着衬衣还是皮带了——但无论如何不是领带和帽子,更不是头发了——几乎是撕到一旁,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她正是要拯救他的人。

迄今为止,他在穿越所说的那片阔叶林时,从未特意低头盯过地面。其实,很久以来,无论在什么地方,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正如他长久以来不再特意抬头仰望一样——又只有那一次例外,由于工作的缘故,他来到一个发生内战的国家。这是因为,当炸弹目标精准地落下来时,只有在星光明亮的夜里才能来。无论怎样:在他作为社交大王这段时期,他的目光坚定地直视前方,总是保持平视。

这事也发生在这样一个夏日的下午。当时,他独自一人,手拿帽子,向山丘上那片阔叶林走去。沿途的路上想必有一段十分陡峭难行,不然的话,他定会像平日那样,当地上有东西“突然引人注意”(这就是他后来说给我的话)时,近距离平视。这是一种他似乎从未经历过的平视,没有什么承载历史的东西暗藏在其间,不像在两个政治家之间、两个艺术家之间;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东西,就像在人类历史的彼岸,有时发生在男女之间(不仅仅在乔治·西默农的长篇小说中);没有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就像发生不止一次地在他——这个律师身上,与被告面面相觑——毕竟如此——毕竟如此。

面面相觑,此时此刻,它是可以描述的。“是的,看这里!”事物,东西在他眼前,同时也在他的眼里,它们是可以描述的。然而,它们本身没有名称,至少此刻没有适合它们的名称,甚至“东西”或“事物”,这样的词汇,它们也是不适合的。“别见笑!”我的朋友接着对我说:“凡是突然——不,不是突然、而是突如其来——映入我眼中的东西:在这个瞬间,我就会感受到它是某种无名的东西。或者,如果我要给它一个名称的话,那么,就用一种无声的呼唤,在我的内心里:‘一种生物!’,前面加上一个语气词‘天哪!’,就像克努特·汉姆生在长篇小说的句首常用的句式:‘天哪,一种生物!’,我一直无法忘怀:就在无声的呼唤之前——直到现在,在叙述中,我刚刚才想起这样的情形——发生了一种也许还更无声的呼唤,而且它是这样的:‘现在!’”

天哪!看看这儿吧!他觉得,仿佛他一直在等待这个不期而遇的瞬间、这次邂逅相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是无法计算的时间:“在无法预先思考的时间之前”,这既可能始于他出生前,也可能始于昨天。他没有说大话,真的就在他眼前,亲眼所见。他第一次意外地站在牛肝菌前。那是一朵并不特别硕大、但长得十分挺直的蘑菇,拥有一个亮闪闪、红棕色、丝毫没有被蜗牛或其他虫子啃咬过的蘑菇顶,下面呈纯白色。就像画册中的?比它更美丽,就像出自于神奇的王国?它真的就在眼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的一部分;它如此真实地现出了神奇的原形,简直无可比拟;“在平视的目光下找到它”,他后来给我写信说:“对我而言,这比在树丛中看见一只狮子正慢慢靠近——这是我从小到大经常重复的一个梦——的意义更重大。或者,至少完全不同。或者,可以说,就像我突然站在一头不知从哪儿神奇地冒出来的独角兽面前,它和神话故事中的狩猎者、即后来的主保圣人在深山密林中遇到的鹿角上长着十字架的神鹿完全不同。这神奇的生灵,这是我真的第一次、同时至今也是最后一次碰见的神奇的生灵,它跟传说中的动物迥然不同。它是光天化日的一部分,又给光天化日锦上添花。它没有影响现实,也没有把现实置于双重光之下,更不像梦里悄然接近我的狮子夺取我生存的现实,而更加强化了现实的存在,更加强化了现实的光明。这种神奇的植物,它更加增强了我光天化日的现实感,这在我遇到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独角兽时是不可想象的。时至今日,我还没有看到过一个真正的牛肝菌就出现在眼前:发现它,犹如眼前惊现雄狮,亦如目睹猎人瞄准神鹿拉弓放箭,似乎会使我心跳更加快,这样或那样。但是,相信我,当我站在我的第一朵牛肝菌前时,虽然已经过了大半辈子时光,但我真的心跳加快了,特别快,无论你相信不相信,前所未有的快!”

怎么会这样?从小生长在森林遍布的地方,而且就像人们那时所说的,从小就“进入蘑菇世界里”。为了寻找蘑菇,寻找所谓能卖钱的黄色蘑菇,慢慢攀登到高山上,进入海拔最高的针叶林深处,从未遇见过这种头戴钢盔的步兵之王吗?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或许有过那么一朵,就像现在这朵牛肝菌一样挺立着,长在那片斑驳的苔藓地里,在掉落的灰色松针堆上熠熠发光,相比眼前的、阳光下从红棕色的陈年落叶中冒出的这朵更加引人注目?如此显而易见的蘑菇,孩提时的他每次都视而不见吗?是的,有可能,或者说一定有可能。然而,在所有其他采蘑菇的人那里,这个孩子也同样没看到过一朵牛肝菌,甚至在森林强盗家族那里也从未见过,这又该如何解释呢?面对他的竞争对手的筐子和其他容器,眼前除了永远的黄色外,什么也没有看到?或者这个蘑菇冠军、这些神奇的东西都藏在下面,就是不让别人看到?但是,在他的记忆里,为什么只有下面山谷里的蘑菇收购站走廊上整箱整箱堆得冒尖的黄色呢?秘密的角落,见不到光的角落,那些被连根拔起的“王者”都栽倒在里面了?一定流向哪个市场了?——只是它们无论出现在哪儿的市场上,都未引起他的注意而已。或者之后好久,他几乎不再去市场了,除非前去购买来自海外的异域水果,那些“舶来品”。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底部预留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