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罗斯，凯蒂去了圣玛格丽特疗养院，与布丽奇特进行第
三次会面。她很享受与布丽奇特相处的时光，喜欢听她讲过去的那些
故事，也欣赏她高雅亲切的气质和对周围事物的率真态度。与名单上
的其他人相比，凯蒂在布丽奇特身上花费的时间最长，但是，当回放
采访录音时，凯蒂意识到，她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搞清楚。傍晚六点，
天气转凉，但天色依然明亮晴朗。许多疗养院的病人来到户外，坐着
乘凉。凯蒂在人群中找到布丽奇特，她的姿态一如既往地高贵，双脚
搭在花园椅子的石枕上，双目紧闭，仰头沐浴着阳光。
“你好，生日女郎！”凯蒂轻声打着招呼，生怕惊扰了她。
布 丽 奇 特 睁 开 眼 睛 ， 微 微 一 笑 ： “ 你 好 啊 ， 凯 蒂 。 见 到 你 真
好！”她把双脚放下来，坐直了身体，“严格来说，今天并不算是我
的生日，”她说着，“不是那种我乐意庆祝的生日。八十五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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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想象吗？”她摇着头，样子很有些不以为然。
“你看起来根本不像八十岁的人。”听到凯蒂的恭维，布丽奇特不
禁大笑起来。“你会去某个地方庆祝自己的生日吗？”凯蒂试探性地问
着，希望可以揭开谜底。过去的几天里，她一直在回想这个问题——一
个八十五岁的女人，不打算与家人庆祝生日，也不准备告诉家人自己的
去向，那么，她究竟要去哪里呢？
“不是的，严格来说，我并不是要去庆生。”说着，她把一根肉眼
几乎看不见的绒毛从裙子上摘下来，“多好的一天啊，不是吗？”
凯蒂笑了，她喜欢这样的挑战：“你的生日是在周四，对吧？”
“是的。”
“你会离开这里，去其他的地方庆生？”
“没错，我不会在这儿。如果你时间合适，我们可以在星期六或者
星期日再见。即便是周四早上也可以，只是我担心你已经对我的这些故
事感到厌倦了。”
凯蒂笑了一下：“布丽奇特，我能问问你要去哪里吗？”
“那并不重要，凯蒂，我只是……”
“布丽奇特。”凯蒂打断她，用警告的语气。
布丽奇特展颜一笑：“‘不’并不是个能让你满意的答案，对吗？”
“当然不是。”
“好吧，我一直对你有所隐瞒。凯蒂，我感到十分抱歉。”
凯蒂竖起耳朵，肾上腺素急剧分泌：“真的吗？”
“但是，因为那只是一件愚蠢的小事，并不是你想要的那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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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然开朗
“让我自己来判断吧。”
她叹口气：“我告诉过你，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经病得很
严重。”
“你得了肺结核。”
“在当时，那是一种可怕的恶疾，患上它就好像是被判处了死刑一
样。那时候，每年有四千个人死于肺结核。”她摇着头，“那种病臭名
远扬。那年，我只有十四岁，被送到市郊的一个肺结核疗养院。我在那
里整整待了六个月，直到我父亲——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安息——直到
他决定带我离开那里，他认为瑞士的新鲜空气对我的病情有所帮助。一
个夏天过去，我父亲做了校长，于是我们回家了。我病得那么严重，几
乎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吗，那时候，很多人死在疗养院里。因为病情
不乐观，父亲一直把我护在他的羽翼之下，他为我制订了一系列计划，
严格地监督着我——我跟谁一起玩、我与谁说话、最终与谁相爱……”
说到这里，她看上去有些难过，“后来，即使我的病情有所好转，他也
没有让步。我始终是他那个病怏怏的小女孩，他最爱的女儿。他不会，
也不能让我离开他。”
她沉默了。
“这太傻了，凯蒂。”
“其实不是。后来呢？”
“我想，那时的我已经习惯了被人照顾的日子，好像随时可能会
垮掉一样。我不能跑太快，不能跳太高，不能笑太大声，做任何事情都
不能过头，要一直保持着平缓的步调。我一直很讨厌这种感觉，整个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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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人都知道我是校长家那个生着病的小女儿，很多人都认为我还会再
患上肺结核。我弱不禁风、生命脆弱，永远无法获得和其他人相同的待
遇。我是个随时可能死去的人，也不大可能活着度过十八岁生日。当我
决定搬走时，父亲的心都碎了。可是，我需要自己的空间，也需要找回
自己。随着我嫁为人妇，生儿育女，我逐渐忘记当初的感觉，我变得可
以去照顾别人了。但是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反叛自己的
少年时代。我成为了一名保育员，去照料其他的孩子，我再也不想像从
前那样被人照顾了。”
“但是来到这里，那种经历又回来了。那种感觉……”她回想了
一下，感觉很不是滋味，“……那种被溺爱的感觉，很无助。我的孩子
们，尽管我那么深爱他们，他们却几乎将我从生命中一笔勾销。我知
道我老了，但我的身体里依然跳跃着生命的火焰。我依然是……活着
的。”她轻轻苦笑着，“唉，多希望他们能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布丽奇特看着凯蒂，眼里闪着淘气的光芒：“十八岁生日的时候，
我跟人打了一个赌。在我离开村子的那天，我用父亲给我过生日的钱打
了一个赌。”
“赌什么？”
“我能活到八十五岁。”
凯蒂睁大了眼睛：“谁会想跟你打一个那样的赌？”
“乔西·奥哈拉，镇子里最小气的男人，喜欢在家里组织一些看上
去稳赢不赔的赌局。跟其他人一样，他也认为我活不了太久，自然十分
乐意和我打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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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注是多少？”
“我押了一百磅，这在那时可是很大的一笔钱。庄家认为我一定活
不到那时候，于是很慷慨地给我了一百比一的赔率。”
“那就是说，你能得到……”凯蒂计算着那笔钱。
“一万英镑。”布丽奇特笑着说。
“布丽奇特！”凯蒂深吸一口气，“太了不起了！一万英镑！”
“是的，”布丽奇特挑了挑眉，“不仅仅是那笔钱的问题。”她变得
严肃起来，“当年那些怪家伙们现在都不在人世了，我只能独自回去。”
“你还有些未了的事情要做。”凯蒂笑了，十分喜欢这个故事。
布丽奇特想了想：“是的，的确如此。”
“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莫利把身体靠在花园的桌子旁，神秘
地看着凯蒂和布丽奇特，用一种密谋的语气说着，“现在你也知道内情
了，你可以帮助我们。”
“噢，不要把可怜的凯蒂扯进这件事儿里。”布丽奇特打断她。
“你在开玩笑吗？我可不想错过这一切。”
“真的吗？”
“除了一个能听到别人祈祷的男人和一个每周都能接到求婚的女
人，这是我这几天听到的最令人激动的事了！”
“什么意思？”莫利问道。
“没什么，不提这个。”
“好，那我说啦。从星期四早上到星期五晚上的这段时间里，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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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古镇手枪队结束和巴尔布里根鹰队的半决赛返回这里时一直到粉红女
郎们乘车去大桥期间，巴士是没有人使用的。所以，我们可以在星期四
晚上十点钟开车去科克郡，在那里住上一个晚上，拿到钱后第二天一早
返回，肯定能在星期五晚上前回到这里。”
“等等，”凯蒂打断她，“你要开疗养院的巴士？”
“除非你能再给我们找辆车，或者想点其他的办法，否则，我们只
能这样做。”
“他们允许你开巴士吗？”
“严格来说，只有疗养院的集体活动才能使用巴士。”
“所以，你没有得到允许。”
“没错。”
“所以，你事实上相当于‘偷’了一辆巴士。”
“我们是‘借’了一辆巴士。”
“布丽奇特，”凯蒂惊讶地说，“你知道这些吗？”
“这个女人就要拿到一万英镑了，她干吗在乎我们是怎么去的？即便
被发现了，我最多只会被象征性地惩罚一下，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
伯纳黛特根本就不会发现，在他们发现之前，我们已经回来了。”
凯蒂思索了一下，听她这么说，事情似乎变得十分简单了。但是，
不论怎样，她都不想在自己的履历上多一笔偷盗机动车的记录。“但
是，你怎么办呢，莫利？他们会注意到你不在。”
“放心，那几天我不需要轮班，我直到星期五晚上才开始工作。至于布
丽奇特，他们会认为她在生日当天和家人出去旅行了，要在外面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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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早就把这一切都计划好了，对不对？”
她们淘气地咯咯直笑。
“那么，”莫利问道，“你要加入我们吗？”
“算我一个。”凯蒂回答道，三人在桌子中央握了握手。
回家的路上，凯蒂拿出笔记本电脑。
第六个名字：布丽奇特·墨菲
故事题目：布丽奇特的养老金
忙碌了一整天，凯蒂终于感觉有了些眉目。她不再拘泥于表象，对
人物的了解更为深入。她瞥见了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也了解到他们隐
藏在面具和彬彬有礼背后、隐藏在缺乏安全感的外表下面的另一部分人
格。她觉得，自己正在逐渐接近名单中含义最丰富的部分。尽管如此，
毕竟名单上总共有一百个名字，而她只采访了其中六位。离截稿期限不
到一个星期了，她却没能在这些人物之间建立起一个基本的联系。会不
会他们都像布丽奇特和阿尔奇那样，还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果确实
如此，她准备把伊娃、玛丽罗斯还有杰里克的故事挖掘得更深入一些。
她拨通皮特的电话，这是她今天第二次给他打电话。
“你最好已经想好你的故事了，路易斯·莱恩。”
凯蒂大笑：“现在还不准备告诉你。我说过了，星期五。我想问的
是，这故事要写多长？”
皮特停顿了下：“凯蒂，我认为现在你应该已经把故事写完了，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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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行最后的润色。你居然这么问我，真让我感到惊讶！”
“呀，恶人皮特又回来了吗？”凯蒂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那里人
比较少。
“恶人皮特！”他大笑，“我真的那么坏吗？”
“有的时候，你简直太吓人了！”
“好吧，我不是故意想要那样吓人的。”皮特说着。凯蒂几乎能在
耳畔感受到他的呼吸，在这样的对话里，她觉得，每一次停顿，每一个
字，每一次呼吸和叹息都别具含义。“无论如何，我不想那样对你。”
他说。
凯蒂羞涩地笑了。她环顾着四周，生怕被别人看到自己脸上傻傻的
笑容。
“那么，你已经写了多长了？”他用比刚才更温柔的语气问道。
“你不能用问题回答问题，皮特。是我先问你的。”
“好吧。”听起来，他好像在伸懒腰。凯蒂在脑海中描绘出这样一
幅图景——她的手从他宽阔又强健的臂膀上轻抚而过。她对自己会有这
样的幻想感到诧异，那可是皮特，恶人皮特，责任编辑皮特，经常带给
她噩梦的皮特！自己竟然会在巴士上对他有性幻想！她到底怎么了？
“这是杂志的主要专题，所以你要写五千字。但是，如果你有困
难，我可以减到四千字。你也可以画点儿火柴人那样的小漫画来填满空
间。”他打趣道。
“我没有什么困难，好吧，是遇到了一些困难。情况恰恰相反，可用
的素材太多了。用五千字写清楚一百个人的故事，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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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他警告着。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说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文章就像是你的孩子一样，是你在推动
着它的发展。如果是康斯坦斯来做这样的专栏，她一定能找出办法来解
决这个问题。你比任何人都了解她，你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凯蒂，你一
定能想出办法的。”
听到这样的赞赏，凯蒂笑了。过去的一年里，她并没有得到很多赞
扬。“谢谢你。”她由衷地说。
“我说的是实话。但是，我再也不希望告诉你这些了。”
“我明白。能说出这些话，你一定费了不少力。”
“你觉得我很讨厌你。”她听出他语含笑意。他把音量降低到旁人
听不到的程度，“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其实并不讨厌你？”
凯蒂听见自己说：“这个嘛……”然后，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说点正事，今晚你有什么安排吗？”他问道。
“呃，你不会想知道的。”凯蒂想起楼梯上蜿蜒分布的马粪，不耐
烦的房东智成，还有等在她面前漫长的打扫之夜。
“所以，你很忙。”
“为什么这么说？”凯蒂坐直身体，心跳加速。她多想改口，说自
己没有任何安排。她到底在想些什么？结合自己之前充满暗示的话语，
他的话明显是在引诱和邀约。可自己竟然如此愚蠢，竟然一直想着马粪
而忽视了这些。
“哦，没什么。”皮特清清嗓子，“我最近一直在加班，通常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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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杂志社一直待到晚上十点或十一点。如果你需要帮助，或者想见面讨
论些事情，直接过来就可以了。”
“谢谢你，皮特。”
“话说回来，我还要以老板的身份通知你，星期五就是最后期限，
那天会有一个职工会议，我需要你过来，并把你的故事说给大家听。不
要找任何借口请假。”
凯蒂跳下车，感觉轻松了很多。回到公寓，她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
马粪的味道，但是楼道里却干干净净。她甚至闻到了松脂的味道，与她
离开的时候相比，这味道更像是在欢迎她。她拉开楼下干洗店的门，绽
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智成，太谢谢你了！你把这儿打扫得这么干净，我都不知道要怎
样谢谢你了。我本打算……”
“是我妻子，是她打扫的。”智成厉声说着。正弯着腰摆弄干洗机
的女人抬起头来，看了凯蒂一眼，脸色不善。
“啊？王太太，太谢谢你了！”
女子哼了一声。
“我们不是为你，我们为了新房客。我们让她看过公寓了，两周
内，新的租户会搬进来。”
“你们让房客来看我的公寓？”
“是我的公寓。没错。”
“但是，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那样做！智成，你不能连个招呼都
不打，就让别人在我家里面走来走去。这是……这是……这违反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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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租赁合同规定！”
他看看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你去报纸上写出来好了。”他
嘲讽道。
凯蒂无助地看着他，但是他满不在乎。她慢慢后退着，准备从房子
里离开。关上门的那一刻，凯蒂听到身后传来智成的吼声：“从今天开
始的两周内，你搬走！”
凯蒂坐在餐桌边，面前平摊着六个主人公的名字。她把每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