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单独的卡片上,名字下面标注着她关于每个人故事的想法,然后,
她把这些卡片整齐地摆在桌上,一张一张地慢慢研究着,希望脑子里能
够突然灵光一闪,找到这些故事之间的联系。她用手指敲着桌面,看着
名单上其他的九十四个名字——其中一些她已经联系过,但没有时间见
面详谈;还有一些她根本没时间去联系和采访,因为他们住得离都柏林
太远了。凯蒂的胃翻腾着,和玛丽罗斯吃完茶点,她就再没吃过任何东
西,她饿了。可是冰箱里没有食物,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买东西。
凯蒂沉浸在那些男人和女人的故事里——阿尔奇、伊娃、布丽奇特、玛
丽罗斯、安布罗斯、杰里克。他们的焦虑就是自己的焦虑,他们的困难
就是自己的困难。她欢喜着他们的欢喜,也品尝着他们的成功与失败。
但是,她很困扰。不管自己怎样盯着他们的名字,也不管她怎样
为他们独一无二的故事深感着迷,他们却并没有也没办法成为康斯坦斯
馈赠的一部分,他们的故事没法天衣无缝地联系在一起,也没法用同一
个主题将这些故事串在一起。凯蒂垂下头,把前额贴在冰冷的餐桌桌面
One Hundred Names 252 百人名单
上,痛苦地呻吟起来。皮特说了,星期五是她讲出故事的最后期限,他
是认真的。对于自己的拖延,他已经忍得够久了。不知道皮特通过什么
办法平息了那些惊慌失措的广告商们的焦虑,允许自己继续为杂志撰
稿,仅这一点,自己已经亏欠他太多。他如此捍卫自己的权益,是时候
报答他,兑现自己的承诺。可是,她一直在赶进度,忙着与名单上的人
见面,根本没时间静下心来面对现实。可现在的事实是,她遇上大麻烦
了!现在,她应该做的是,不仅向自己,更要向一些更重要的人去承认
这个事实。
凯蒂敲响鲍伯的门。只有和他一起,她才能坦然地聊聊康斯坦斯的
故事。同时,她希望鲍伯能够凭借对康斯坦斯的了解,为她的困境指条
出路。
鲍伯打开门,笑容疲惫:“我一直在等你。”
“你一直在等我?”
“你比我想象的来得要晚,晚了几天。亲爱的,进来吧。”他把门
开大一些,转身走向走廊。
听起来鲍伯心情不错,看起来却十分疲惫,他的步伐很疲倦。凯蒂
感觉,那份疲倦源自于绵绵不绝的悲伤和内心深处的空旷。他的心脏知
道他失去了一些东西,不得不拼命地工作来填补这份空虚。
客厅一如既往的杂乱。康斯坦斯的死没有改变什么,甚至让房间变
得更乱了。特蕾莎没能成功改变鲍伯和康斯坦斯归置东西的习惯,如果
她试图灌输给他们更简洁和呆板的生活方式,绝对会遭到他们的拼死反
Chapter 21 253
豁然开朗
抗。其实,在那些杂乱无章的背后,隐藏着一种任何人都无法破译的良
好秩序。餐桌边堆得很满,周围几乎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六张椅子挤
在桌子周围,上面堆满了纸和各种各样的东西。
“喝咖啡吗?”鲍伯问道。
“好的,谢谢。”
凯蒂打算晚上好好睡上一觉,不过一两杯咖啡根本没法抵挡她汹
涌而来的睡意。这几周来,她一直睡得不好,估计今晚也不会有什么改
观。而现在,她需要高度敏锐的思维,来进行这场费精力的对话。她需
要揭开脑海里的谜团,她已经假设了故事的每一种可能性,就好像追捕
犯人般地将每家每户翻了个遍。她需要从头开始,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和
思维来看待这些故事,她需要鲍伯的帮助。面对谢丽尔和皮特的质疑
时,是鲍伯勇敢地支持着她,相信她有能力来写下康斯坦斯留下的最后
的故事。正因为如此,她一直没有直接将自己的疑惑问出来。而现在,
她却不得不坦白,自己恐怕没办法兑现承诺了。毫无疑问,她已经对自
己失望了,而且也肯定会让鲍伯失望。她站在康斯坦斯家里,感受着朋
友的气息,就好像她还好好地在隔壁房间一样。会让康斯坦斯失望的感
觉让她难以承受,让她觉得更加恐惧和心碎。康斯坦斯沉默的时候,她
应该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但是她都在做什么?现在康斯坦斯不在了,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的结结巴巴和支支吾吾,一点都没学到康斯坦斯的雄
辩风采。
时间过去好长一会儿了,期待中的咖啡香味并没有传来,凯蒂也没
听到鲍伯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她走过去,看到鲍伯站在小小的厨房中
One Hundred Names 254 百人名单
央,像个冰冷的雕像一样地站着,眼睛看着橱柜,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到,一脸的茫然。鲍伯比康斯坦斯大十岁,他们却一直像同龄人一样相
处。凯蒂也不能确定,是康斯坦斯的心态更为成熟,还是鲍伯的心态更
为年轻。无论如何,这两个人就是天作之合,除了偶尔意见相左,他们
永远那么默契,一点也不像是有着十岁的差距。他们像是在同一时刻来
到这个星球,命中注定般地一直陪伴着彼此。凯蒂很难想象康斯坦斯在
遇见鲍伯前的生活,也没法想像康斯坦斯出生前,鲍伯独自在地球上度
过的那十年的生活。凯蒂猜想,在康斯坦斯出生的那天,鲍伯一定会不
知何故地感觉到了什么。一个都柏林十岁男孩的生命,因为一个新灵魂
在巴黎的诞生,忽然有了那么一瞬间美妙的感受。
然而现在,凯蒂看着鲍伯,看到他没有了康斯坦斯,就好像被人抽
走了灵魂一样。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鲍伯。”凯蒂轻轻地说,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在。”他直起身来回答,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我来煮咖啡,你坐下来休息下吧?”凯蒂轻松地说着,温柔地把
鲍伯拉到一旁,打开橱柜准备煮咖啡。
“对,对,当然了。”鲍伯说着,坐在房间里唯一一个没有堆满报
纸和杂志的扶手椅上。
凯蒂打开橱柜,看到了一堆书,把橱柜挤得像书架一样满当当。每
一层的每个空格都被填满了。没有杯子,没有茶托,没有碟子,甚至没
有任何食物。凯蒂皱起眉,寻找着咖啡壶或者咖啡杯,但是一无所获。
她试着用康斯坦斯和鲍伯的逻辑思考,跑到起居室的书架上找马克杯,
Chapter 21 255
豁然开朗
但同样没有收获——那里只有更多的书。凯蒂把书架翻了个遍,也没发
现任何咖啡壶或着咖啡粒的踪迹,只找到一个曾经被他们用做储钱罐的
茶壶。
“鲍伯,”她说着,强忍住笑意,“你们通常把咖啡放在哪儿?”
“噢,”他很快回答,好像从未走神一样,“我们通常出去喝咖
啡,但特蕾莎总用马克杯喝东西。一定能找到些喝的东西。”
凯蒂环顾着杂乱无序的厨房。那一年的日历是印度爱经主题,被人
用胶带粘在冰箱上。五月五号被着重标了出来,上面写着“崛起的传教
士”。凯蒂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她很失望,本以为会有些令人激
动的发现呢。“也许,她的东西是自己带来的……”凯蒂看着空空的冰
箱,有些为难地说着。
“我们晚上会喝葡萄酒。”鲍伯站到椅子后面。
确实有可能。据说康斯坦斯每晚至少要喝一瓶红酒,这对凯蒂来说
比喝咖啡要好。
“那么,酒瓶可能藏在哪儿呢?”凯蒂对着鲍伯温柔地笑笑。
看到她的笑容,鲍伯眼里充满光采:“格林·芬格斯太太喜欢把他
们藏在盆栽棚里面。”
凯蒂走到外面,漫步在依然明亮的傍晚。她穿过草坪来到盆栽棚,
打开锁走到里面。空气中有湿润的泥土气息。凯蒂打开灯,一盏白色的
灯用一根细线吊在天花板中央,危险地晃来晃去。凯蒂看到架子上摆满
红酒瓶子,每个瓶子都被单独放在一个装满泥土的陶土罐里。
“她喜欢让他们保持温暖,”身后忽然传来鲍伯的声音,“她坚持
One Hundred Names 256 百人名单
所有红酒瓶都要有自己的罐子,并要保持不低于十度的温度。”
凯蒂大笑:“就知道她会这样。这些是什么?”她看着瓶子,很多
瓶子上面用小棍固定着便利贴。
“她的灵感。”
凯蒂皱眉:“我以为她的灵感都放在文件柜里。”
“那些都是已经发展成熟的想法,大部分灵感都从这里开始。她说
这些是她的小种子。一旦她脑子里有了新的灵感,她就把它们写在便利
贴上,然后钉在罐子上。偶尔,当她缺乏灵感时,她就到棚子里看看,
看看她的灵感有没有开始长大。”
凯蒂惊讶地看着他:“我从来没听过这些。”
“亲爱的,如果我把这些告诉别人,康斯坦斯恐怕要被关进精神病
院去了。”
“她已经在精神病院里了,鲍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笑
了。“所以,这里可能有一些关于她的‘姓名’故事的想法……”凯蒂
扫视着罐子上的便利贴,读着那些匆忙缭乱却又活泼的字迹。她强烈地
想念康斯坦斯,想要她在身边,想要看见她、触碰她。
“如果那个故事已经在文件柜里了,这里就不会有任何相关的东
西了。那个灵感可能来自这里,比如说一个名字,或者五个名字,也或
者根本不是一个名字。如果它已经在文件柜里,那这个灵感就已经成形
了。这里只是它们成长的温床。”
“就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凯蒂笑了,继续扫视着那些在某一刻
忽然涌入康斯坦斯脑海里,零星的、自然而然的想法。她思考着鲍伯刚
Chapter 21 257
豁然开朗
才说过的话——如果灵感没有成形,它不会出现在文件柜里。可她却并
不知道那成形的灵感究竟是什么,她感到十分沮丧。“帮帮我,康斯坦
斯,”凯蒂默默地祈求着,又看了眼棚子里的一切,“给我点提示”。
她等了一会儿,盆栽棚依然沉默地呆在原地,对她的祈求无动于衷。
凯蒂放弃了,她抓起两瓶酒跟着鲍伯回到房子里。她把一摞影集从
鲍伯对面的扶手椅上拿下来,好让自己坐上去。那是一个有着金属色花
朵装饰的法式风格扶手椅。她似乎能看到鲍伯和康斯坦斯在熊熊燃烧的
火边坐着,讨论着他们要报道的热点问题、抽象理论和那些遥远的充满
异域风情的故事。他们也会争论,但都怀着一颗对奇闻逸事和平凡生活
同样热忱的心。
“你还好吗,鲍伯?”凯蒂终于问了,“你最近怎么样?”
他叹了口气。长长的一声叹息,比千言万语都更为沉重。“已经
两周了。想到已经过去那么久,我就禁不住地浑身发抖。葬礼过后的那
天,醒来后我对自己说,我做不到,我熬不过这一天,但是,我熬过来
了,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一天结束了,每到晚上,我就对自己说,我
一定熬不过这漫漫长夜;但是,我也熬过来了,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那个夜晚结束了,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对自己说着同样的话,每
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好像时间就凝固在这里一样,好像生活会一直
如此艰难。但是,当我回过头来,回看这些天的日子,已经过去两周
了,我做到了。但我仍然相信我熬不过来。”
听他说完,凯蒂眼里噙满泪水。
“她死的时候,我的整个世界就毁灭了。”鲍伯从凯蒂手里拿过
One Hundred Names 258 百人名单
一瓶酒,用开瓶器迅速地打开瓶盖。开瓶器放在靠墙的桌子上,旁边有
《爱尔兰时报》的纵横字谜、一支圆珠笔和他的近视眼镜,“但是世界
并没有毁灭,一切还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世界依然像原来一样。有时
候,我出去散步,忽然发现自己站在原地不动,但是周围的一切却依然
在我身边来来回回。我在想,难道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难道他们
对那件可怕的事一无所知吗?”
“我理解你的感受。”凯蒂轻轻地说。
“丧妻之人的日子过得有好有坏。人们总会说谁谁都过得很好,老
天,他们的日子过得真好,如此坚强和如此勇敢地迅速步入正常生活。
恐怕我的日子过得就没那么好了,凯蒂,我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我哪里
都不想去。大多数时候,我甚至都不想再活在这世界上,但是我不应该
这么说,是吗?我应该说出一些睿智又深刻的话,让人们感到惊奇,这
样他们就可以告诉其他人,我有多么的勇敢。勇敢。”鲍伯重复着,眼
里噙满泪水,“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为什么这些要发生在我
的身上?我根本无法承受这一切。”鲍伯拿过第二瓶酒,熟练又迅速地
打开,递给凯蒂,“我不知道杯子在哪儿,”他说着,一边与她碰了碰
酒瓶,“为……为一些事情干杯。”
“为我们心爱的康斯坦斯干杯!”凯蒂说着,将瓶子举到唇边,饮
下一口酒。红酒从她的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在她嘴里留下一股馥郁甘
甜的味道。她很快又喝了一口。
“为我们心爱的康斯坦斯。”鲍伯重复着,若有所思地看着酒瓶。
“还为了熬过今夜。”凯蒂又说。
Chapter 21 259
豁然开朗
“啊,为了这个,我可要喝一大口。”他说着,对着空气晃晃酒
瓶,“为了熬过今夜。”
他们沉默地坐着,却不觉得尴尬。凯蒂想着应该如何提起那个话
题,鲍伯却先开口了。
“我感觉到,你最近,在写那个故事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困难。”
“远不止如此,”凯蒂叹口气,喝了一口酒,“我并不想承认这
些,鲍伯,但是我很迷茫,我完全失去了方向。皮特正等着我周五把故
事讲给他听,或者,他起码要知道,我的故事是什么。我必须把这个问
题想明白,否则我只能跟他说,我没有故事可以讲,我毁了康斯坦斯的
整个故事。这是我犯下的另一个错误。”凯蒂的眼睛火辣辣的,充满沮
丧与歉疚。
“原来如此。好吧,也许有些事我能帮到你。”听到凯蒂的这些
话,鲍伯依然保持着好脾气。“关于那些名字,恐怕我知道的并不比你
多。你用了一个星期去调查,跟你比起来,我知道的就更少了。但是我
了解康斯坦斯,所以,让我给你讲讲康斯坦斯吧。”他抬头看着头顶上
方的灯,回忆康斯坦斯让他眼神发亮。“你还记得十五年前发生在爱尔
思柏瑞大街的可怕谋杀案吗?在那个案子里,那个身价千万的显赫人
物,被指控用一种奇怪的清洁设备打死了自己的妻子。”凯蒂摇摇头。
“你当时可能还太小,但那可是大新闻。警察一直没有抓到他,尽管所
有人都认为他是凶手。他搬了家,卖掉了房子,从此销声匿迹。但是,
康斯坦斯仔细研读了那案子的每个字,案子的某些部分引起她的共鸣,
让她感到兴奋。她觉得,这起案件并不是那种俗套的故事——一个受过
One Hundred Names 260 百人名单
良好教育的富人被指控谋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其他记者一样,康斯坦斯
迫切地想要采访那个年轻的女仆,正是那个女仆在卧室里发现了女主人
的尸体,打电话报了警,然后成为那场被告缺席的审判里最为瞩目的焦
点。她是个来自菲律宾或是泰国的年轻美丽的女子,我记不清到底是哪
里了。康斯坦斯一直坚持去那所房子,试着跟她说话,甚至在她忙着其
他事情的时候,她会把我派到那房子周围,让我去劝说那个女仆接受我
们的采访。我以为,和其他人一样,这场采访是关于案件的,要问女仆
看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问问她觉得老板是怎样的一个男人、他们的
夫妻关系如何、她的猜测是什么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鲍伯注视着
远方,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不禁笑出声:“谁能想到,康斯坦斯最感
兴趣的居然不是那宗谋杀案,而是那个丈夫究竟是用什么东西谋杀了他
的妻子。那是一种古老的清洁设备,我记不清叫什么了,是女仆带到爱
尔兰的。当时,康斯坦斯正在做一期关于传统清洁方式的专题,所以才
如此迫切地想要跟那个女仆谈谈那个设备。”
凯蒂笑着,摇了摇头。
“那个女仆最终接受了我们的采访。我们的杂志对当时最热门的女
仆进行了独家专访,却甚至一点都没提到那场谋杀案。所以,我想说的
是,亲爱的,你可能以为康斯坦斯正在领着你往一条路上走,但是事实
上,她想领你去的可能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别再去想任何你以为是
符合逻辑的事,这种逻辑对康斯坦斯绝不适用。试着看看她所看到的,
感受一下她所感受到的,这种方法可能很复杂,但是它能够帮你找出她
真正想要说的话。”
Chapter 21 261
豁然开朗
凯蒂坐在扶手椅上,又喝了一口酒。她在脑海里慢慢地想了一遍
鲍伯刚刚给她讲的故事,又想了一遍康斯坦斯让她去挖掘的几个新的故
事。鲍伯一直看着她。
她忽然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