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黄金周只有最后的五号那天下了雨,四号之前天气一直晴好。
赖子店里的姑娘们几乎都出去旅游了,一般都是在外面住一两个晚上的那种长途旅游,好像也有去海外旅行的。
但是,为了改造酒吧的内装修,赖子一直待在东京。
“雅居尔”酒吧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色调是以蓝色为基调的,桌子和椅子也是和蓝色基调相配的。
虽说开店已经过了四年了,可因为中间换过一次地毯,所以说也不是那么旧。
但是,赖子决定要趁着这个黄金周把酒吧内部重新装修一遍。她告诉客人们从四月二十九号到五月五号因为酒吧装修要暂停营业的时候,也有客人问这么好的酒吧为什么要重新装修。
说实话,赖子对现在的酒吧内装已经都点儿腻烦了。
客人一般就是一个月来那么一两次,再多也就是一周两次,而且每次也只坐一两个小时,然后就回家了。
但是对于赖子来说,一天的一大半都要在酒吧里度过。
开始的时候还觉得很精美别致的室内装饰,每天看着也就腻烦了。每个傍晚时分,走在从青山的公寓去银座的路上,一想到又要进那个酒吧,就觉得有点儿兴味索然。
不光赖子有那种感觉,好像店里的姑娘们也都是同样的心情。有个叫明美的姑娘从开业那天就在酒吧里工作,有一次听见她小声叽咕:“这家酒吧也有点儿破旧了!”
那时候客人们已经都走了,她只是无意间说了那么一句,但话里面确实包含着对内部装饰的腻烦。
赖子倒没听到客人发什么牢骚,但姑娘们腻烦了店内装饰却不是个什么好事情。那会让姑娘们失去工作的热情,还会影响她们对客人的服务态度。
赖子心想,还不如下决心在出现那种情况之前,把酒吧内部重新装修一遍。
当然,想对酒吧内部改头换面就要花钱。但是,如果大家因此心情焕然一新,酒吧再焕发生机的话,那反倒是个好事情。
话是那么说,真要装修的话,确实要花一大笔钱。
一般来说,银座的酒吧要重新装修的话,按行情来说,平均每坪要花费一百万左右,当然要豪华装修的话就没顶了,也有酒吧每坪花费一百二三十万到一百五十万。
赖子的酒吧有十五坪。如果按照每坪一百万来算,那就是一千五百万。
虽说赖子多多少少有点钱,但考虑到以后的事情,还得从银行借七八百万。
幸好和三京银行很早就有业务关系,一方面也因为银行的副总裁伊关先生是酒吧的客人,所以银行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贷款给赖子。
剩下的就是考虑让谁来负责装修了。按照一开始的计划,赖子本打算委托给上次给自己酒吧装修的那家公司。
但是赖子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委托给一个叫日下的年轻人。
赖子认识日下是一年前的事情。
第一次,他是和一个叫边见的广告代理公司的营业部长一起来的。
边见是个很开朗很活跃的客人,从酒吧开业那天起就一直很关照酒吧的生意,对赖子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客人,只不过去年春天,有一次在回家的出租车里对赖子动手动脚,被赖子拒绝以后,他就躲得远远的了,但是夏天的时候有一次日下一个人突然来了。
他在酒吧门口问:“我可以进去吗?”赖子说:“请进!”于是他就很不好意思地缩着身子进来了。
赖子还以为他是为边见的事情来发什么牢骚的,可他的举止态度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喝酒。
那时候,赖子第一次知道日下是个室内装潢设计师,还经营一个叫“工艺社”的装饰公司。
通过交谈才知道,他和边见是因为以前给他的广告画过插图才认识的,所以上次才跟他一起来的。
他今年三十二岁,虽然比赖子大三岁,但在酒吧里看上去要比赖子年轻得多。
第一次的时候,日下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站起来问:“我可以再来吗?”接着要用现金结账。
在“雅居尔”几乎没有客人付现金。作为酒吧一方,除非是第一次来的客人或很奇怪的客人,一般不会要求他们付现金。
日下当然也递上过名片,以前还和边见一起来过,赖子觉得他可以挂账,但他说“因为是第一次”,坚持付了现金走了。
从那以后,日下经常出现在酒吧里。
他可能觉得一个人独占一个包厢有点儿不合适,从第二次开始,他都是和两个以上的朋友一起来,但每次都是日下结的账。因为同来的都是他大学时代的朋友,一个个都很年轻,乍一看上去,作为雅居尔的客人很不适合酒吧的氛围。
但是,日下的那种客气到有些张皇失措的态度,让赖子感到莫名的喜欢。
从中年到了初老,男人就渐渐变得不好伺候了。刚才还摆架子逞威风,忽然就变得乖张起来,鸡毛蒜皮的一点点小事儿就开始吹毛求疵地找茬。只要赖子和其他客人说话稍微亲热一点儿,马上就开始嫉妒。
从这一点上看,日下他们就省心多了。即使陪酒的姑娘少,他们也能忍受,也从不会莫名其妙地闹别扭或放肆任性。客人很多的时候,一旦有新客人进来,他们就马上站起来把包厢让出来。
正因为酒吧过去一直接待上年纪的客人,年轻人的那种爽快就格外显眼。
既然连赖子都对他有好感,其他的姑娘当然也对他很有好感了。过了半年左右,日下就成了姑娘们在背后最喜欢的人。
但是,日下好像从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对赖子很有意,赖子一坐下他就开始紧张,稍微陪他说几句话他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不像其他客人那样又是握赖子的手又是摸赖子的身子,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赖子看。
赖子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年轻的男子盯着看,但她并不觉得不高兴。比起被中年男人用色眯眯的眼神儿盯着,被清澈的年轻人的眼睛盯着感觉要好多了。
赖子很欢迎日下来酒吧,可雅居尔并非那种便宜的酒吧。客人几乎都是大公司的董事高管或部长级的人物。
日下虽说也顶着个社长的头衔,可他的公司只是个小小的有限公司。
一个月虽说只来一两次,可一个人一次就轻松花掉两万。
赖子给了日下一个不收服务费的学生价,即使那样也要花一万五六千。
从去年秋天起日下开始挂账,但酒吧一给他把账单寄过去他马上就付钱。
赖子觉得再晚几天也不迟,可他就是那么诚实守规矩。
赖子对他说起装修的事情是去年年底的时候。那时候日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怯声怯气地对赖子说:
“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就让我来做吧!”
赖子虽然不知道他作为一个室内装潢设计师本事如何,但觉得要是这个年轻人的话,交给他做也未尝不可。
“到时候真要装修的话,一定拜托你!”
当时赖子是那么答应的,但那时候她觉得装修的事情还早呢。
赖子把装修的事情正式委托给日下是今年三月初的事情。
“我想这个黄金周装修酒吧,你觉得怎么样?”
赖子说了一下自己对装修的希望和要求。
因为酒吧到现在为止是以蓝色为基调的,她这次想把酒吧改成一种更素气更简约的风格。
自从酒吧开业到现在已经四年了,客人也稍微上年纪了,为了和客人的年龄相符,赖子想把酒吧的氛围改成比较安静的氛围。
日下只是默默地在那里听赖子讲,第二天就把报价单拿来了。
“您看这个报价行吗?”
赖子看了一眼报价单,总额那个地方写的是一千二百万。
“就这些钱能行吗?”
“没问题!”
“可是,现在不是每坪就需要一百万吗?因为我的酒吧有很多上年纪的客人,椅子也得换成那种坐上去很舒服的那种。”
“我想办法吧!”
“你不用那么勉强,需要的钱我该出多少出多少!”
“先照这个报价让我做吧!”
赖子说再加点钱,可日下坚持说“这样就行了”根本不听,赖子只好就那样把装修的事情交给他了。
虽说是黄金周,因为今年的四月二十九号是星期二,在银座很多酒吧三十号、一号,二号都营业,一直到星期五。
因为雅居尔也和其他酒吧一样营业到星期五,所以实际的连休加上四号的星期天只有三号、四号和五号这三天时间。
员工们因为可以连休三天都高兴得不得了,但酒吧的装修必须在这三天内完成。这三天里要粉刷墙壁,还要更换地毯和桌椅,到底能不能完成,赖子很是担心,但日下说:“一定能完成!”
不过,为了酒吧装修,日下在放假的一周前就做好了装修的效果图,好像连桌椅也都订好了。
连休第一天的三号早晨,赖子九点起床,冲好咖啡之后给店里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马上传来了日下的声音。
“今天早晨八点就开始工作了,您什么时候来看看?”
对方那么问,可赖子刚刚起床还没法出门。
“我中午过去!”
赖子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日下几乎没说起过自己公司的事情,但听他的朋友说,他在三田的庆应附近有公司的办公室,手下有两三个员工。
公司的业务范围很广,从酒吧的内装修到广告杂志的插图制作,还有各家商店用的玻璃柜,好像还为商品陈列提供咨询服务。
“他虽然很年轻,但才华非同小可!”
日下的伙计们都那么说,可赖子没法去实际确认。
真的没问题吗……
被他那颇似年轻人的诚实的人品和低廉的报价所吸引才把装修工程交给了他,但赖子越来越觉得心里不踏实了。
不管日下在室内装潢方面多么有才能,可粉刷墙壁、安装门和柜台都是泥瓦匠和木匠的工作。还有,地毯要找地毯厂家来铺,桌椅要让家具厂家来安装。
他那么年轻,能向那些人发号施令、使唤那些人吗?
过了中午,赖子去了酒吧一看,发现门敞着,里面堆满了木材和瓷砖,有两个年轻人正在里面忙活。
日下穿着猎装夹克和牛仔裤,拿着设计图给赖子说明。
但是,赖子最头痛看这种图纸了,日下怎么给她说明她也听不太明白。
“不管怎么说,希望改造成那种安静且富有品味的氛围!”
赖子说完,把来的时候在路上买的盒装寿司和蛋糕放下就回去了。
第二天赖子没有到店里去,日下给她打电话商量柜台的位置和桌子摆放的地方。
赖子想把柜台装得高一点儿,包厢即使改变了安放的位置也不减少数量。
“只有一件事,能不能把包厢改成三人座的小包厢?”
“那也太不好用了,不行!”
赖子越来越担心,可订购的桌椅都已经进来了,那也没办法了。
赖子一直担心,第三天的下午去了店里一趟,发现店里面还是满地的木片和电线,看上去就像个堆放杂物的仓库。
“这个样子的话,明天之前能完成吗?”
赖子有些着急地问道。
日下挠着头回答说:
“我会想办法的!”
“光想办法可不行!必须按时完工!”
日下老老实实地点点头,那种年轻人的诚实、老实这会儿却让赖子感觉那么靠不住。
明天之前到底能不能如期完工?那天晚上赖子担心得迟迟睡不着。
不管多么晚,明天中午一点之前不能完工就麻烦了。赖子那么想着,半夜一点以后又给店里打了个电话,还是日下接的电话。
“你还在店里?”
“今天晚上要搞通宵!”
对方这么说,赖子也不好意思说得太严厉了,只说了一句“务必,拜托了”,马上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赖子上午忙着去银行并检查庆祝酒吧重装开业的东西,所以没能到店里去。中午的时候打了一个电话,还是日下接的,说是再有三个小时就完工了。
赖子半信半疑,两点以后去了一看,只有柜台后面的架子和桌子上摆放的装饰品还没弄好,其他的几乎都完成了。
按照赖子的希望,墙壁涂成了清一色的淡驼色,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两张画相得益彰很有味道。柜台是白木的,光看柜台的话,也有些像日本料亭。
除了天花板上的照明之外,在酒吧的两个角落里还装上了日本风格的方形纸座罩灯,整个酒吧弥漫着一种宁静的氛围。
“太好了!真是太棒了!谢谢你!”
赖子紧紧握住了日下的那双大手,抬眼一看,日下正满脸通红地低着头。
“你怎么了……”
赖子松开手,日下也慌忙把手抽了回来,再次向赖子低头道歉:“这么晚才完工很对不起!”
装修后焕然一新的雅居尔颇受客人们的好评。
“这不是很好嘛!这样一来感觉很安静很清爽!”
刚听有客人这么夸奖,接着又有客人半开玩笑地说:“总算有了大人的氛围了!”
过去的室内装潢确实过于依赖南欧的大海印象,过于浪漫,或许有一种孩子般的氛围。从这一点来看,这次的店内装饰虽然缺少几分华丽,但很雅致,能让上年纪的客人感到安静。
“这装修是谁做的?”
好几个客人这样问赖子,但赖子只是含糊其辞地说:“找了一个认识的人……”
倒不是他们知道了是日下做的有什么不好,但因为他们和日下有时候会在酒吧里碰上,所以赖子觉得还是不说为妙。还有,日下给自己的价格很便宜,作为一个客人也太年轻了,可以说,赖子脑子里有这些想法才没说出来。
不管怎么说,酒吧内部重装很成功,赖子总算放下心来。
装修完工的第二天,赖子给日下打电话说了一番感谢的话之后,要求他马上把账单寄过来。
可是,过了一个星期日下也没把账单寄过来。
三天后又催了他一次,这回总算把账单寄过来了,可明细下面的总额是一千二百万。
这个金额确实和当初约定的一样,但赖子一直觉得活儿干得好的话,稍微贵点儿也可以。
这次的装修一千二百万实在是太便宜了!对方即使要一千五百万自己也无话可说。
“花了多少就请你要多少!”
赖子那么说,可日下只重复一句话“这样就行了”。平日里他来酒吧的时候总给他打折,他或许是为了回报那份好意,可这样的话,赖子就更觉得过意不去了。
日下的公司那么小,赖子不觉得他的公司很挣钱。他本人也很年轻,也不像有多余的钱的样子。
这次的装修工程或许是成本价,要不就是多少出现了点儿赤字。日下出于年轻人的爱面子,好像有点硬撑,可他越那么说,赖子心里就越难受。
赖子按照账单上的金额给他把钱汇过去之后,权当表示感谢,她想请日下一起出来吃个饭。
“下周的周六可以吗?”
“我真的可以去吗?”
电话里传来了日下那年轻人的兴奋而欢快的声音。
“地方选哪里好呢?”
“我哪里都行!”
“好吧!那我们六点去王子酒店的大堂吧!”
要选择王子酒店的话,那地方正好处在赖子住的青山和日下住的三田中间。
“谢谢您!”
日下可能在电话那头正对着自己低头行礼吧!赖子忽然觉得他那过分恭敬的口气很滑稽可笑。
银座的俱乐部周六几乎都休息。雅居尔也是如此,除了十二月份之外,周六都休息。
赖子被客人邀请去吃饭或看戏,尽量选择周六去,星期天一般不出门。
每天都到霓虹闪烁的大街上去,每周至少有一天想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待着。
到了约好的周六那天,赖子到了王子酒店的大堂一看,日下已经到了,在那里等她。
日下来酒吧的时候总是穿西装打领带,但今天穿了一套好像是订做的上面有细条纹的灰色三件套,系着一条华伦天奴的领带。三件套好像很适合身材高大的日下,但总觉得他是特意穿着来的。
“我们去哪里好呢?你还没吃饭吧?”
听赖子这么问,日下马上回答说:
“马克西姆怎么样?”
“你常去那样的地方吗?”
“不是,只是偶尔去。”
“你要是喜欢法国菜的话,就让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马克西姆餐厅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在东京也属于超一流的西餐厅,当然错不了,但赖子想去一个小而雅致的西餐厅。
赖子不觉得日下提出要去马克西姆是因为他经常去。因为今天是和女性见面,他想拼命向对方展示最好的地方,赖子觉得那是年轻人争强好胜的一种表现。
赖子从酒店大堂打了一个电话,预订了一家面朝并木通大街的名叫“萌普齐”的法国餐厅。那家餐厅的话自己经常去,那里的领班也认识,餐厅的氛围也很安静。
还有,那家餐厅的冷盘样数很多,酱鹅肝、鲍鱼和鱼子酱等等风味独特,盛在小碟里,十几种小冷盘一道道端上来,非常有意思。
两人进了餐厅,发现餐厅的工作人员给他们安排了里面的一个包厢。赖子先点了两人份的冷盘,然后问日下喝什么。
“我们喝葡萄酒吧!”
赖子不怎么能喝葡萄酒,但她没有表示异议。
领班马上拿酒水单给他看,日下稍微考虑了一下问道:
“有六六年的波尔多马尔格吗?”
“很遗憾,没有!”
听领班如此回答,日下小声嘀咕:“这可怎么办?”犹豫再三,他点了一种赖子从未听说过的葡萄酒。
“要是有波尔多就好了!因为六六年的葡萄最好!”
赖子微笑着点点头。
迄今为止,赖子和各种各样的客人一起吃过饭,几乎所有的客人都选择服务生推荐的葡萄酒。
和他们比起来,日下提出的要求很难,那或许也是年轻人想努力表现自己的一种虚荣的表现。
赖子觉得他再放松一点、举止再自然一些就好了,她问日下:
“葡萄酒的味道如何?”
“嗯!我觉得很好!”
可能他也觉得自己提的要求太多了吧!这回他很诚实地点点头。
“这个,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赖子说着,从手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东西。”
“给我吗?”
日下半信半疑地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套登喜路的领带夹和袖扣。
“这个太漂亮了!”
日下马上拿着领带夹在领带上比量了一下。
“那么,我现在就别上这个!”
日下把领带上别着的珍珠领带夹拽下来,把赖子刚送给他的领带夹别了上去。
这种直截了当的做派很像个年轻人。
“谢谢您!”
日下把崭新的领带夹别在领带上,再次向赖子深深地低头致谢。
吃完饭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是八点多了。
“我来付!”
日下想付账,赖子拦住了他。
“那怎么可以!是我邀请你来的!”
“那么下次我请!请您再陪我去一家!”
下了电梯走到外面,忽然感觉有点儿憋闷。现在才五月中旬,看天空的模样,好像要进入梅雨季节了。
可能是因为酒吧都关门了吧,虽然是周六的晚上,但并木通大街上行人很少。平时都是车水马龙的,可今天马路上的车嗖嗖地就过去了。
“去哪里好呢?”
“哪里都行……”
赖子一边回答一边看旁边大楼的玻璃窗,然后就站住了。因为店家关门所以变得很暗的玻璃窗的对面,映出了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怎么了?”
“没什么……”
过去赖子和客人一起在街上走的时候,也好几次看见过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身影,哪一次都不是有意识地去看,只是无意间猛然看到了而已。
那时候走在自己身边的,总是身材有点发福的中年男性。但今天玻璃窗上映出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赖子觉得好像有了新发现。
“七丁目有一家我熟悉的酒吧,就是有点儿小,那种地方也可以吗?”
七丁目的话,走着去一会儿就到了。两人并肩往前走,很快就遇上了信号灯。虽然是红灯,但没有车要过来的样子。
日下突然轻轻戳了一下赖子的肩膀。
“过吧!”
话音未落,日下撇下还在那里犹豫不决的赖子,大步流星地过了马路。见他不顾信号灯横穿马路,赖子也不由地紧跟其后。
“红灯两人一起闯的话就不害怕!”
雅居尔的客人都是些很有身份的人,但年龄都很大了。和他们一起走路的时候,面对信号灯绝不硬闯。正要过马路的时候,哪怕绿灯刚开始闪也要大喊一声“危险”,立即站住,更别说红灯的时候硬闯了,也不会若无其事地说什么“两人一起闯红灯不怕”。
日下和那些经常和自己一起走路的上年纪的客人根本不一样。赖子久违地体味到了一种和年轻人一起走路的乐趣。
日下带赖子去的是七丁目街角大厦地下的一家叫“萨布莱”的酒吧。酒吧很小,除了柜台里面只有一个包厢,店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妈妈桑,另一个好像是她的妹妹。
日下马上把赖子介绍给两人。
“总听日下先生说起您,果然是漂亮啊!”
对方开口就这么说,让赖子有些困惑,日下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得出他很高兴。
“您两位今天是约会吗?”
“因为总给日下先生添麻烦,今天是我约他出来的!”
“被这么漂亮的人约出来,日下先生也是艳福不浅啊!”
日下满脸通红,问赖子喝什么。
“我来一杯很淡的加水威士忌吧!”
“我想喝波本威士忌!”
听他这么说,赖子又觉得很可笑。
虽然不是很了解他的喜好,可怎么也用不着在这么一家小酒吧里点什么波本威士忌啊!或许还是年轻爱面子的表现吧。
“那么!”
日下端起加冰波本威士忌,和赖子轻轻碰了一下杯。
“我这个酒吧虽然很小,但周六也营业,请您以后多多关照!”
因为妈妈桑拿出了名片,赖子也连忙从带子夹缝里把名片夹掏了出来。
“应该是我请您多关照才是!”
正要把名片递过去,手里拿着的名片夹里有一张小纸片忽然掉到了地板上,日下见状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蹲到柜台下面把小纸片捡了起来。
日下这个人很有眼力见儿,在刚才的店里时,也是一进门就帮自己把椅子拉了出来,桌子被冰水杯子弄湿了也马上把服务生喊过来让他擦干净了。
迄今为止,和赖子交往的那些客人,或许是因为都出生在昭和十年之前的缘故吧,都不懂得怎么为女性服务。他们也可能早就察觉了,但觉得给女人拉椅子、帮女人穿大衣有点儿难为情吧?
从这一点上看,日下这个人很热情也很机敏,但有时候也让人觉得很厌烦。
“本来还有更好的酒吧,因为今天是周六……”
“你可不能这么说!这家酒吧这么安静,不是很好吗?”
那时候妈妈桑的妹妹搭话了。
“日下先生今天好像很幸福啊!”
“阿美今天穿的衣服很别致,好时髦啊!”
老板娘的妹妹今天穿了一件真丝连衣裙,胸前印着很时髦的图案。
“是吧?是不是很漂亮?”
听日下征求自己的意见,赖子点点头,觉得说出“时髦”这个词儿的日下更亲近了。
和上年纪的客人聊天的时候,“时髦”这种词是根本不会出现的。在这个意义上说,赖子觉得日下确实和自己是同一代的人。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赖子很不擅长和年轻客人应酬。因为从做舞伎的时候就一直和上年纪的客人接触,总觉得年轻人不可靠,偏偏还那么爱讲大道理。
比如说,今天的日下也是那样,年轻人莫名地喜欢装样,特爱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她心里明白他是在逞强,可有时候也觉得挺扫兴。
但是,赖子现在觉得,他逞强正是年轻的表现。年轻就是酷,就是清爽。感觉很合拍,有些事情不用说也心有灵犀一点通。最重要的是那股认真劲儿和清洁感。如果年轻,这些或许都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于现在的赖子来说,日下说的做的看上去都那么新鲜。
近来,银座的酒吧也没有曾经的那种热闹光景了。走在高级俱乐部一家挨着一家的旧电通大街和并木通大街上,每天都会发现一两家酒吧门前摆着庆祝酒吧开业的漂亮的大花篮,可那也是又有一两家酒吧倒闭的证据。
一家俱乐部关门大吉了,新的俱乐部又开张了。但是关门之后再也不开门的俱乐部好像也越来越多了。
一般来说,大俱乐部比小俱乐部经营要困难一些。大俱乐部看上去堂皇漂亮,可实际上并非如此,俱乐部为了支付陪酒女郎的工资和店面的权利金和租金也是焦头烂额。
总是客满的话还好说,客人一旦减少,店大费用也大,俱乐部也显得很冷清。
近来,想新开店的人考虑到这一点,对那些大店面都敬而远之。他们想物色的是那种顶多十坪或不到二十坪的小店面,而且陪酒女郎也控制在十人左右。
其中也有的俱乐部觉得不用陪酒女更轻松,四五坪的柜台只雇一两个打工的女孩子。或许这种店不应该叫俱乐部,而应该称其为酒吧,这种店经营起来没有什么风险。
雅居尔面积有十五坪左右,属于现在比较流行的大小适中的规模。客人也比较上档次,酒吧也刚刚装修过,可以说在银座属于那种经营条件比较好的店铺。
但也不是说它没有任何问题。赖子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怎样才能招来好女孩儿。
当然,如果仅是招聘陪酒女郎的话,只要肯出高价钱,还是能招来的。但是,那样一来的话,陪酒女孩儿的工资势必就转嫁到餐饮费上了。
也有女孩子能保证每天有三万或四万的营业收入,可要是雇这样的女孩子的话,她从一个客人身上就必须拿到五万或六万。
还有,正因为这样的女孩子每月必须完成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的销售额,所以对客人的争夺就会很激烈,女孩子之间也容易起纠纷。
赖子从很久以前就坚持不用这种比较内行的女孩子。雇工资那么高的女孩子来,员工之间的那种平衡就被打破了,而且整个酒吧也给人一种唯利是图的印象。
但是,又便宜又漂亮而且很会招待客人的那种女孩子确实很难找。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领班或服务生到别的酒吧去挖墙脚,但往往会和对方发生争执,而且那种女孩子一般会要一笔很高的服装费。
偶尔也有女孩子是通过在店里工作的其他女孩子介绍或自己主动找上门来的,但等这样的女孩子来就来不及了。
反复考虑之后,赖子从去年年底开始自己亲自上街去找,她把自己的这种做法戏称为“街头猎艳”。
话虽如此,但并非赖子直接和她们搭讪。酒吧休息或周末的时候,她和领班一起去繁华热闹的地段,赖子在咖啡馆里等着。
领班在街上看到觉得不错的女孩子就上前搭讪。
现在的女性都很开放,即使在街头被男人搭讪也不会胆怯害怕。
“我看你太有魅力了,所以想打扰你一下,请问你有没有去银座的酒吧工作的想法?”
领班庄司虽然个子不是很高,但长相很文雅,女孩子一般都不会有戒心。
当然也有一言不发扬长而去的女孩子,但两个人里面总会有一个人摇摇头说:“啊?我……我可不行!”
这个时候庄司会紧追不放。
“我们酒吧在银座也是颇有名气的一流酒吧,就当上当受骗一次,请你见见我们的妈妈桑好吗?”
“妈妈桑?她在哪里?”
“就在前面那家叫‘贝蒂和杰克’的咖啡厅里!进门右边的座位上那个戴墨镜的就是!”
女孩子这时候仍旧半信半疑,但只要肯接茬就有可能。
“你不愿意的话当场拒绝就行了。你只需听她讲就可以了,那可是个很漂亮的妈妈桑,喝茶喝咖啡的费用当然由我们老板娘来付!”
到了这个程度,一般的女孩子都想去见见妈妈桑。特别是当她看到对方是两个人的时候一般就会放下心来,比较容易上钩。
即便如此,肯到咖啡厅里来的十个人里面顶多也就是一两个。
在街头和女孩子搭讪的领班很辛苦,可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坐在咖啡馆里和好几个女孩子面谈的赖子也不轻松。首先要给对方看自己的名片让其放心,然后就从时装开始聊起,聊对方现在的工作,一点点地摸清对方的想法。
和赖子见面的女孩子都震惊于她的美貌,开始的那一会儿都会看呆了,然后就打退堂鼓说“我这样的可不行”。这时候赖子一般都是一边哄劝一边向她介绍酒吧的情况。
那些女孩子几乎都是公司里的女文员或女大学生,好像对光怪陆离的银座很感兴趣。也有女孩子听着听着心情就慢慢放松下来,开始认真地问一些问题,比如工资和工作条件等等。其中也有女孩子当场就答应来酒吧工作,但大多数的女孩子都会说再考虑考虑。
赖子去的地方大体是涩谷、原宿以及四谷那一带。
要是那一带的话,长得比较漂亮、着装有品味的女孩子很多。既然是在酒吧里工作,太拘谨不行,太轻浮也不行。
即使对方有那个意愿,赖子这边有时候也没法录用。
但是,赖子用这个办法已经成功地物色到了四个女孩子。
这四个人都是初次在酒吧工作,虽然天真单纯,但在应酬客人方面就有点儿差强人意了。
但是,女性好像能很快适应和熟悉这种地方。
一开始的时候还土里土气的,陪客人坐的时候也手足无措、很不自然,但还不到一个月就变得又能喝酒又会讲笑话了。穿衣打扮越来越讲究,着装的品味也越来越高雅,让人有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
只要能坚持一开始的三个月,以后就没什么问题了。
客人这边,比起那些一看就是老手的陪酒女郎,他们好像还是更喜欢比较外行的清纯一些的女孩子。虽说找这么一个女孩儿很费事,但只要成功了就没有什么损失。
但是,其中也有好不容易招来的女孩子,干了十天半月就辞了。
这只能说是女孩子和酒吧之间没有缘分。
六月初,赖子久违地又上街去物色女孩子了,地点是靠近四谷车站的咖啡厅。
四谷那个地方虽不像新宿和池袋那么大那么热闹,但周边有很多女子专科学校,是个鲜为人知的物色女孩子的好地方。
周六下午在那里待了三个小时左右,最后和两个女孩子谈妥了。那两个女孩子都是女大学生。
酒吧里现在有十个陪酒的女孩子,赖子想再增加两个。街头物色很顺利,一天就达到了预定的目标。
“那还是因为妈妈桑长得漂亮啊!”
向来一本正经的领班很稀罕地恭维了赖子一句。
“那是因为庄司先生会说话啊!辛苦你了!”
赖子喘了口气,给了领班一些小费,转身出了咖啡厅。
日下再次出现在雅居尔是在街上物色到的女孩来酒店上班三天后的事情。那天从傍晚就开始下雨,晚上九点本应是酒吧最上客的时候,但那天晚上店里比较空。
日下还和以前一样,站在门口伸头往里面看了看,确认里面比较空之后才放心地走了进来。
服务生马上把他领到五号台,两个女孩儿马上坐在了他身边。
赖子那时候正在二号台那边,只是远远地对他点了点头。
五月中旬一起吃过饭之后,日下又开始常到酒吧里来了。每次都是和朋友或公司的同事一起来。
但是今天很稀奇地一个人来了,而且穿了一套深色的西装,系了一条黑色的领带,一身很素气的打扮。
他来过酒吧好多次,好像已经轻车熟路了,刚坐下就开始和女孩子聊天。
但他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把视线投向赖子这边。
女孩子们都调笑着说:“日下先生是冲着妈妈桑来的吧!”赖子自己也能感受到来自日下的好意,但仅此而已。
上次一起去吃饭的时候,也是从那家叫萨布莱的酒吧出来之后直接把自己送回了家。到了公寓门前,赖子对他说晚安,他也点点头老老实实地回去了。
他不像一部分中年客人一样说什么“想到妈妈桑的房间里去”或“想进家里去喝杯茶”。
去别家店的时候,日下神情开朗很能说,可和赖子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变得寡言少语了。
那或许是年轻人的矜持和怯懦混在一起的表现,但赖子喜欢他那种不知拿自己怎么办的神情和举止。
或许正因为到现在为止见到的都是那些毫不客气闯进来的客人,日下的那种拘谨才让赖子觉得更加新鲜。
倒也不是特意让他着急,赖子在二号桌陪客人坐了十分钟左右之后,去了日下的那张台子。
“今天是你一个人吗?”
“不好意思,我突然就来了……”
日下有些惶恐。
“这么个雨天,客人能来光顾,我就千恩万谢了!可是,你今天穿得好素净啊……”
“今晚本应是灵前守夜。”
“什么人去世了?是不是你的亲戚什么的?”
“是我父亲。”
“你父亲去世了……”
赖子又看了他一眼,他今天确实穿着深蓝色的西装、系着一条黑领带。
“令尊是什么地方不好吗?”
“突然就死了。”
“天哪!是不是心脏病什么的?”
日下低着头沉默不语,可能是不愿回答吧!
“那可真够不容易的!你要是早告诉我的话,我也去祭奠一下,葬礼是明天吗?”
“不用了!我和他一直没有住在一起。”
好像有什么内情,赖子觉得问多了不合适,于是就不做声了。
“我今天很想一个人喝酒,于是就这个样子来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不嫌弃的话,我送你一条别的领带吧!”
赖子让领班去更衣室拿来了一条原本打算分给客人的法国圣罗兰领带。
“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哪怕就今晚一晚上,你系上看看吧!”
领带是蓝底带白条纹的,和深蓝色的西装很相配。
“我可以拿走吗?”
“别客气!拿走就是了!我觉得这条领带和你很相配!”
日下第一次露出了年轻人的笑容,他忽然把杯子伸过来说道:
“请给我一杯更浓的加冰威士忌!”
“今晚应该给令尊灵前守夜,你那么个喝法合适吗?”
“我不在乎!今晚就想来个一醉方休!”
“可是,你还要回去守夜不是吗?”
“不!我不会去了!从今天起,我终于自由了,终于完全是一个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大家都和我一起喝吧!”
日下说完,猛灌了一大口刚兑好的加冰威士忌。可能是喝得太急进气管了吧,他呛了一下。
“就因为你喝那么急……”
“妈妈桑,我可以唱歌吗?”
酒吧里虽然有一架立式钢琴,但赖子一直尽量不让客人唱歌。那些醉醺醺的客人一旦唱起来,酒吧就变成练歌房了。为了保持酒吧宁静的氛围,即使有钢琴也很少让客人独唱。
但是,日下非要唱歌,拿他也没办法。还有,在应该为他父亲守灵的日子里唱歌,也实在稀奇。
他是精神太亢奋还是心情太寂寞?
在女孩子们的掌声中,日下站在钢琴前面拿起了麦克风。
“虽然唱得不好,请让我唱一曲!”
日下说完往上拢了拢头发,唱了起来。
输给了贫穷,
不,是输给了尘世,
又被逐出了这条街,
莫如死了更干脆……
没想到日下唱的竟然是充满怀旧气息的《昭和枯草哀歌》。
饱含感情,嗓音激越明亮富有穿透力,唱得实在是太好了。
但是,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唱这首歌呢……
赖子看着紧闭双眼的日下的侧脸,感觉看到了自己迄今为止不知道的日下的另一面。
唱完歌,日下又开始喝起酒来,而且加快了喝酒的速度。
他来酒吧的时候好像已经喝了一些了,现在已经醉得很厉害了。不见他平日里的拘谨,今天特别能说,上半身前仰后合,口齿也有点含混不清了。
赖子也是第一次看到醉成这个样子的日下。
“你最好不要再喝威士忌了!”
赖子拦住还要再喝的日下,让服务生给他端来一杯茶。
“我给你叫辆车吧!”
“不,我还不想回去!我还可以在这里待着吧?”
日下就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摇摇头,眼睛因醉酒而充血,刚系上新领带,衬衣的胸前部分也松了。
“大家也都继续喝!”
他对女孩子们喊,可现在已经过了关门的时间,其他的客人也只剩下一组了。那伙客人听说车来了,也正要站起来。
“好了吧!日下先生!我们这里也要下班了,您喝杯茶回去吧!”
听赖子催他走,日下突然两手按着膝盖低头向赖子行礼。
“妈妈桑,能不能请您陪我出去再喝一杯?”
“你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了,最好还是直接回去吧!”
“求求您了!我今天好寂寞!”
日下抬起脸来看着赖子,醉眼里露出哀求的眼神。
“好吧!我把你送回家,请稍等一会儿!”
赖子说完,向要回去的客人那边跑去。
“非常感谢您的光临!”
不管是什么样的客人,客人回去的时候是一定要过去打招呼的。那是妈妈桑的职责,也是起码的服务。
赖子把最后的客人送到电梯门口返回酒吧,发现日下两手撑着桌子正低着头一个人喃喃自语。
“妈妈桑!我们先走了!”
赖子对要回去的女孩子们点点头,扫了一眼账单,把剩下的事情交给领班,开始准备回家。
“出租车怎么办?”
“在外面随便打一辆就是了,不麻烦你了!”
赖子回家的时候一般都是叫私人出租车,但到了这会儿再预约私人出租车恐怕要花很长时间。
“好吧!日下先生,咱们回去吧!”
赖子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日下刚站起来就摇晃了一下。
“天哪!你可站稳了!”
“没事儿的!”
赖子想扶着他,日下甩开她的手想径直往前走,可他还是踉踉跄跄脚下不稳。
“那是因为你喝得太猛太多了!”
赖子牵着日下的手埋怨道。她这会儿忽然陷入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在训斥喝醉了的儿子。
十二点正是酒吧下班的时间,出租车站前摆起了一字长蛇阵。赖子放弃了排队,举手拦住了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
在非正规的乘车处搭乘出租车会被加收费用,但到了这会儿也没什么办法了。赖子告诉司机多付两千日元,然后和日下坐进了出租车里。
“麻烦师傅去三田!”
“不!我不回去!”
“还想找个地方继续喝吗?算了,别喝了,直接回家吧!”
“请您就陪我去一家!”
“不行!”
赖子的口气很严厉,日下可能是死心了吧!
“那样的话,我送妈妈桑回去吧!司机,请去青山!”
“不,请去三田!”
日下一下子安静下来,还以为他同意了,忽见他双手捂着嘴巴,胸口在不停地起伏。
“你怎么了……”
日下好像喝多了想吐,赖子马上把手帕递给他,轻轻搓了搓他的后背。
“没事儿吧?”
日下点了点头,往后一仰靠在座位后背上,脸色苍白。
赖子又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把车窗打开了。
“你最好吹吹凉风!”
日下顺从地用手帕捂住嘴,把头靠近车窗。赖子觉得这个状态把他送回去有点儿于心不忍。还有,她也不知道日下的公寓在哪里。
“不好意思!还是请您去青山吧!”
“去青山倒是没问题,他不会吐吧?”
“有我在这里看着,没事儿的!麻烦您了!”
日下好像不那么难受了,只见他闭着眼睛,从车窗外吹进来的冷风把他的头发吹了起来。
他喝得那么急,喝醉了一点儿也不奇怪。原本酒量就不行,还喝了那么多。自己的身体难道自己不能控制好吗?现在这样,简直就是一个撒娇的大孩子!赖子想那么说却忍住没说,把车窗又开大了一点。
日下好像平静下来了,把手帕从嘴巴上拿下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虽然在车里面看不太清楚,但他的脸色好像好了几分。
“对不起!”日下小声说着。
他想坐直了,赖子用手按着他,不让他坐起来。
“你最好就这样老老实实地靠在后背上!”
日下再次倚在座位后背上,闭上了眼睛。
出租车穿过永田町,上了青山通大路,从那里到赖子的公寓用不了五六分钟。
出租车到了公寓楼下,赖子轻轻摇了摇日下的肩膀说道:
“醒醒!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住的公寓,你上去休息一下吧!”
赖子走在前面进了公寓楼,日下默默地跟在后面。虽然已经不想吐了,但他的脚步还是踉踉跄跄的。
在电梯内明亮的灯光里看,他仍然脸色苍白,可能是稍微吐了一点儿吧!西装的领边脏乎乎的。
迄今为止,虽然有村冈和秋山那么两三个人进过赖子的房间,但深更半夜到赖子房间的男人,日下还是第一个。
“请进!”
赖子打开门,日下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慢腾腾地进了屋。
“你可以在那里稍微躺一会儿!”
赖子指了指右边的沙发,然后去了厨房。
“你喝冰水吗?西装也脱下来可能更舒服一些!”
日下连续喝了两杯冰水,然后把西装脱了下来。
赖子递给日下一条擦脸的手巾,然后用湿毛巾擦了擦他的西装的领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