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柊树篇(2 / 2)

里子去了里屋一看,真幸正躺在婴儿被上睡得香甜,身上还盖着毛毯。

“北白川的姨妈呢?”

“到教授清元的师傅家里去拜年了!”

“村上和富子还没来吗?”

“我让她们傍晚来!”

这两个人以前在茑乃家做事,和茑乃家之间常来常往就像亲戚一样,不知为什么,阿常的口气听上去很冷淡。

“为什么?以前不是白天来吗?”

“家里有孩子,我能接待人家吗?”

阿常的意思好像是说,客人大老远来了,自己还要照看真幸,根本没法好好招待客人。

槙子也并非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但她觉得富子来了的话,还多了一个人手,看来她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自家这些丢人的事情绝不能让别人看到!”

“村上和富子不知道里子姐姐有孩子了吗?”

“谁晓得他们知道不知道,反正我是什么都没说!”

阿常好像还没有正式地跟任何人说起过里子生了孩子的事情。在家里面什么样暂且不说,对外一直采取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那意思是说,那是擅自离家出走的女儿的事情,一切和她无关。

“那,村上几点来?”

“他好像说是四点。”

正在母女说话间,真幸好像醒来了。

听到里屋有哭声,不一会儿,里子抱着真幸出来了。

“真幸君,你起来啦?姨妈们也刚回来!”

看着屋里突然多了这么多人,真幸好像有些吃惊,他四下里看了看,又把脸埋在了里子怀里。

看样子他还没有彻底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不好意思,我先给孩子换换尿布!”

里子让真幸躺在褥垫上,开始给孩子换尿布。

阿常只是在一旁斜眼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喂!你睡醒了吗?”

槙子轻轻戳了一下真幸的小脸蛋儿,可能是下半身被脱光了感觉很舒服吧!真幸咯咯地笑出了声。

“村上大叔要是来得更晚点儿就好了!”

“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儿啊!”

“话是那么说,可里子姐姐也太可怜了!”

听槙子这么说,里子一边给孩子把尿布的带子系上,一边说道:

“没关系的!我这就回去!”

“姐姐先别走!现在才刚过三点!”

“可是,家里不是要来各种各样的客人吗……”

里子很利索地给真幸穿上婴儿服,开始做回去的准备。

“姐姐有孩子的事情反正也会被他们知道,有什么关系嘛!”

“……”

因为阿常不接茬,槙子又说了一遍,阿常微微闭着眼睛说道:

“不行!”

“妈妈……”

槙子再也受不了了,大声喊了起来。但阿常用低沉而坚决的口气说道:

“今天请你回去!”

里子顺从地点点头,双手按着地板对母亲说道:

“我这就回去!今天真是给母亲添麻烦了!”

阿常紧闭双眼,一言不发。里子把真幸抱到身边,再次给阿常低头行礼,然后站了起来。

里子用眼神给赖子和槙子打了个招呼,拉开了拉门。

里子刚到了走廊里,气愤难平的槙子从屋里追了出来。

“姐姐,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路这么近……”

“那我把姐姐送到能打车的地方吧!”

里子和槙子的声音远去了,玄关的门一下子关上了。

两人出去以后,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赖子和阿常面对面坐在那里。

旁边的茶几上面有一个小碟子,碟子里放着一个北白川的姨妈拿来的花瓣年糕。纸拉窗外面传来了一阵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等麻雀的聒噪声消失以后,赖子抬起脸来看着阿常说道:

“妈妈,里子妹妹可以回家来吗?”

阿常的脖颈儿瞬间微微一颤,仍旧紧紧闭着双眼。

“当然不是现在马上就让她回来,等离婚手续办完了,一切都利索了之后再让她回来就行。请妈妈让里子妹妹回家吧!”

“……”

“我在这里求您了!”

赖子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深深地低下了头。

“里子说想回来了吗?”

“她说只要妈妈能原谅她,她就想回来。现在这个样子的话,里子也在那里悬着,妈妈也这么辛苦。还有,自从出了那件事儿之后,您也不知道怎么向众人解释,我很明白妈妈的辛苦。可是,把事情如实地告诉大家伙,我想大家也会理解的!”

“……”

“里子妹妹也不是犯了什么罪、做了什么坏事,她只是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并把那个人的孩子生下来了而已。与其继续过那种有名无实的婚姻生活,还不如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待在一起,您说我说得对吗?”

阿常凝视着夕阳照耀着的纸拉窗,身子一动也不动。

“就那个样子的话,真幸也怪可怜的,孩子好不容易来到了这个世上,也入了里子的户籍,就这样让他长大后继承茑乃家的家业不好吗?”

突然,阿常清了清嗓子说道:

“椎名先生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去马尼拉了……”

“他和里子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是,我觉得里子妹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一个人生活下去。请妈妈原谅她吧!”

赖子又一次低下了头,阿常轻轻地点了点头。

“妈妈,里子妹妹真的可以回家是吗?”

“我也是没有办法不是吗……”

那口气听起来很漫不经心,在透过拉窗照进来的淡淡的光线里,阿常的表情却是很柔和。

今天是元旦,公寓里鸦雀无声,一点儿生活气息都没有。那些住在公寓里的单身男女和年轻夫妻不是回故乡,就是回娘家了。

从外面看,亮着灯的房间还不到三分之一。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里子正开始做晚上的准备。

不过,说是准备,家里也只有她和一个吃奶的孩子。

晚饭用买好的什锦年菜就凑合过去了,大扫除在年底的时候早就搞完了。给真幸洗了澡,喂过奶粉,里子一天的工作几乎就算结束了。

可能是因为白天出了一趟门的缘故,真幸刚过八点就睡着了。

从现在到深夜都是属于里子一个人的时间了。

今天一天总算过去了,伴随着这种心情的安然,一个人的孤寂又悄悄袭上了里子的心头。

里子泡了一杯茶,打开了电视。开始的频道是流行歌曲节目,里子马上把频道换成了热热闹闹的相声节目。

但是,说相声的演员还是年底看过的老面孔,内容也没什么新意。里子心不在焉地瞅着电视画面,心里想的却是白天母亲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一开始问候新年的时候,被母亲说了一句:“你要好好反省!”其实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虽说是新年第一天,对那种程度的训斥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去神社参拜回来之后马上就被赶了出来,这一点让里子感到很痛苦。

若是茑乃家的客人或普通人还可以理解,但村上和富子是自己从小就认识,说起来就和自家的亲戚一样。

真幸的存在竟然对他们都要瞒着……

到今天为止,里子一直想得很单纯,觉得自己爱上一个人,只要把他的孩子抚养成人就行了。但现实好像没那么简单。只有自家人的时候还好说,一旦别人到家里来了,茑乃家的体面首先成了问题。

阿常之所以强烈反对里子把孩子生下来,一定是因为她想到了以后的这些困难的事情。

这种心情的沉重,随着真幸越长越大会逐渐增加。

但是,自己绝不能为了这点事儿就垂头丧气!真幸已经出生了,正在一天天长大。

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就不要刻意隐瞒了,只有堂堂正正地去迎接世人那好奇的目光!

“对不对啊?真幸?”

里子感到内心脆弱的时候,真幸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

里子觉得,出生还不到半年的孩子可能什么都听不懂,但真幸会做出微妙的反应。

昨天晚上也是如此,一个人迎接除夕夜正无精打采的时候,真幸好像也顾及母亲的心情躺在那里屏息不出声。今天白天出门的时候,一想到能见到家人了里子就觉得心情舒畅,那时候真幸也高兴得手舞足蹈。

孩子看似什么都不知道,可他敏锐地感知到了母亲的神情态度。

这样再过上一年的话,说不定真幸就能和自己一起点头了,再过一段时间或许就能陪着自己说话了。

“快点儿长大吧……”

里子对着孩子熟睡的小脸儿小声呢喃,真幸好像听到了似的,眉毛轻轻动了一下。

九点的时候关掉了电视,里子正要起身去洗澡,忽然听到电话铃响了。家里只有自己和真幸两个人,这时候有电话打来也是稀奇。里子急忙跑过去接起了电话,原来是赖子打来的。

“刚才把你撵回去,真是对不起了!”

赖子突然给自己道歉,那口气好像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姐姐不要把那点事儿放在心上,母亲那么说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倒不觉得有什么!”

“那些人刚才都回去了!”

赖子给里子说了说村上和富子到家里去的情况,然后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你听我说啊!今天白天说的那件事情,母亲说,只要你和菊雄之间的事情了结了就可以回家!”

“是姐姐替我求的情吗?”

“你和槙子出去之后,我跟母亲说了。母亲那个人嘴上说得厉害,可实际上心里很寂寞!她想说让你回来,只是她自己不肯说出来罢了!”

“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我怎么会糊弄你呢?我一说,母亲马上就点头同意了!”

里子倒也不是不相信赖子说的话,只是母亲那样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向又变了。

“你和菊雄的事情,二月份就都了结清楚了是吗?”

“应该是的!”

“那么说,你能堂堂正正地参加槙子的婚礼了是吗?”

“要是那样就太好了。”

“肯定没问题的!还有,你和椎名先生之间的事情就那样行吗?”

“那样是哪样?”

“你要是回到家里来了,今后想见他或许就很难了!”

“他已经去了外国,再者说,他工作还那么忙!”

“可是,他或许还会回来吧?”

“他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

里子的口气太过坚决,赖子反倒有些担心起来。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什么都没发生!不过,真的是无所谓了!”

“母亲还问起椎名先生的事情,问他现在怎么样了,看样子母亲还是挺挂在心上的!”

因为一说起椎名的事情里子就要流眼泪了,她特意用很爽朗的声音问道:

“姐姐今天要住在家里吗?”

“今天可是元旦!我明天到你那里去吧!”

“姐姐真的能来吗?那我准备好晚饭吧!槙子来不来?”

“我问问她,尽量带她一块儿去!”

“天啊!我太高兴了!”

对于总是一个人在家的里子来说,有谁到家里来是最令她高兴的事了。

“真幸君呢?”

“已经睡了!”

“是吗……”

赖子小声嘀咕了一句,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道: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岁!”

“还那么年轻……”

赖子的声音里面有一种弦外之音,与其说是羡慕,莫如说是一种怜悯。听她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问你一个比较奇怪的问题,你有没有再婚的想法?”

“我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现在和菊雄的婚姻登记还没有解除,怎么能考虑什么再婚的事情呢?还有,即使现在想和什么人结合在一起,除了椎名以外,想不起任何男性。

“真是可惜了!”

“姐姐不也挺可惜的吗?”

“我就是那样的人!”

“我也是那样的人啊!”

因为都说了同样的话,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幸亏赖子来的那个电话,里子总算恢复了几分精神。

赖子从小时候起就学习成绩好,美貌也是出类拔萃,里子当时觉得赖子难以接近,但看看现在这个样子,赖子反而成了最可依赖的人。

里子和槙子是同一个父亲,从小时候起就情同手足,但正因为她是个妹妹,总觉得她身上缺少点儿什么。

还有,槙子很快就有一桩幸福的婚姻了,而自己是个抱着吃奶的孩子的女人,即使把自己的寂寞向她倾诉也没什么意义。

槙子以前经常被母亲训斥,可现在成了被征求意见的人,不知不觉间,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妹妹也成了被世人承认的大人了。

作为姊妹,这无疑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里子无疑也感到了一种被晾在一边的寂寞。

但是,赖子姐姐还是独身。那么漂亮那么聪明的一个姐姐却独自一人生活,里子觉得赖子和自己是一样的处境,对赖子姐姐有一种亲近感。

但是,要说起为什么要独自生活,两人的情况却大不相同。

虽然没有特意问过她,但赖子好像是因为不愿被任何人打扰才坚守独身生活的。至少在活法上,她有自己清楚的原则。

但是,里子就不具备那种近似什么主义的东西。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就不顾一切地去追求,最后还是不能在一起,所以才一个人待着,如此而已。

现在是坚守独身,如果有了喜欢的人,说不定哪天又变心了。就说现在吧,如果椎名对她说“到外国来吧”,她或许马上就飞过去了。

里子虽然在嘴上说“那个人的事情已经彻底放弃了”,但她还是梦想着哪天能和椎名相依相偎。

那是一种放荡的没有目标的生活态度。虽然她自己也觉得应该好好看清自己的人生之路,应该好好为设计一下自己的未来,可在现实中,一旦发现了自己喜欢的人,她马上就会心旌摇荡。

赖子把里子这样的人评价为“坚强而有勇气”,但实际上,她既不坚强也没有勇气。

里子一旦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那个人的存在就成了她的一切,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其结果就是,里子被人认为是一个性格坚强而大胆的女人。

“这可不行啊……”

自己的这种不考虑后果的鲁莽性格应该好好改改了。年轻的时候还好说,现在都超过二十五岁了,考虑事情应该更冷静一点儿才行。

里子总是这样自我反省。

但是,仔细回想一下就会发现,自己的反省都是在鲁莽行动之后。开始的时候盲目地往前冲,等事后察觉了才开始反省。

这要是槙子的话,她会想好了之后再往前冲。而赖子则是只思考而不行动。

虽然是姊妹,对于男人的态度却是三人三样。

“这可太奇怪了……”

在同一个家庭里长大,为什么差别如此之大呢?里子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我还是我,没法改变啊!”

到了现在,即使想改,到了今天的性格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没办法啊……”

里子很容易放弃,连她自己都对自己的轻易放弃感到生气。但里子自己没有察觉,正是这种诚实不自欺才让她成为了一个深有韵味的女人。

“我好想见他……”

一旦解开了心头的锁链,里子就极其自然地进入了一个人的思绪。

“你还好吗?”

墙边的玻璃柜里面放着椎名的照片,那是前年夏天里子从椎名那里硬要来的。那张照片是在外国照的,照片上的椎名沐浴着斜阳站在那里,阳光好像有些耀眼,他的眼神里溢满了温柔。

同一个玻璃柜里还有一把备前的壶,有人来的时候里子就把照片藏在壶后面。

看着那张照片,里子的手自然而然地伸进了下面的抽屉里,从里面拿出了两封信。

椎名去了外国以后一共来过两封信,一封是他到了马尼拉一周之后寄来的,另一封是去年年底寄来的。

开始的那封信很简单,只是说他已经平安到达了,第二封是一封封口信。他在信中首先介绍了一番当地的酷热和他住在酒店里的生活,最后附上了一句:“下雪的丹后终生难忘,请向真幸问好!”

里子一边读着信一边想。

他说丹后的事情终生难忘,意思是不是说他还爱着自己?那句“请向真幸问好”,是不是说明他还牵挂着真幸?

那样的话,里子真希望他干脆把“我爱你”这句话清楚地说出来。

如果问他是不是爱自己的意思,他或许会笑着说:“那还用问吗?”但是,女人就需要实实在在的话语。或许有人说那太露骨了,但男人不清楚地写出来或说出来,女人就不放心。

里子一边读着信一边思考一些多余的事情。

他虽然爱自己,但不能和卧病在床的妻子离婚,和自己在一起。莫非是这种困惑让他写出了这样的句子?莫非只是男人的一种羞涩?难道是四十五六岁的年龄让他羞于启齿?里子很希望是后者。不,现在她坚信是后者。

但是,看他的来信的时候,每次读到这里,里子就感到困惑,尽管觉得很高兴,但越想越不明白。

里子把信放回抽屉里,顺手又把旁边的照片拿了出来。

那是里子在真幸出生三个月和四个月的时候自己给孩子拍的。一是因为里子从来没有玩儿过相机,再者因为是在家里拍的,照片上总有很多照虚了的地方。其中这两张还算拍得比较好的。一张是真幸洗完澡以后光着屁股仰躺着的照片,另一张是真幸躺在摇篮里的照片。

里子好几次都想把这两张照片寄给椎名,但最后都作罢了。去年年底的时候,她甚至把照片都塞进信封里去了。

现在把真幸的照片寄给他,他会不会觉得很厌烦?自己生下了这个他根本不希望出生的孩子,还向他卖弄夸耀孩子的照片,自己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

她不想成为一个强人所难的女人!

但是,今天是元旦。一年就这么一次,或许把照片寄给他也没关系……

里子自己点点头,拿起笔,铺开了信纸。

至于书信的内容,里子去年年底就写好了。

但是,里子把写好的信撕掉,拿起笔来重新开始写。

祝你新年快乐!

我在遥远的日本为你祈祷,愿你今年万事如意!

我们都很好,真幸也长大了一点儿。

或许你不喜欢,我把孩子的照片随信附上,请你看后把照片撕掉。

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