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子去了里屋一看,真幸正躺在婴儿被上睡得香甜,身上还盖着毛毯。
“北白川的姨妈呢?”
“到教授清元的师傅家里去拜年了!”
“村上和富子还没来吗?”
“我让她们傍晚来!”
这两个人以前在茑乃家做事,和茑乃家之间常来常往就像亲戚一样,不知为什么,阿常的口气听上去很冷淡。
“为什么?以前不是白天来吗?”
“家里有孩子,我能接待人家吗?”
阿常的意思好像是说,客人大老远来了,自己还要照看真幸,根本没法好好招待客人。
槙子也并非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但她觉得富子来了的话,还多了一个人手,看来她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自家这些丢人的事情绝不能让别人看到!”
“村上和富子不知道里子姐姐有孩子了吗?”
“谁晓得他们知道不知道,反正我是什么都没说!”
阿常好像还没有正式地跟任何人说起过里子生了孩子的事情。在家里面什么样暂且不说,对外一直采取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那意思是说,那是擅自离家出走的女儿的事情,一切和她无关。
“那,村上几点来?”
“他好像说是四点。”
正在母女说话间,真幸好像醒来了。
听到里屋有哭声,不一会儿,里子抱着真幸出来了。
“真幸君,你起来啦?姨妈们也刚回来!”
看着屋里突然多了这么多人,真幸好像有些吃惊,他四下里看了看,又把脸埋在了里子怀里。
看样子他还没有彻底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不好意思,我先给孩子换换尿布!”
里子让真幸躺在褥垫上,开始给孩子换尿布。
阿常只是在一旁斜眼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喂!你睡醒了吗?”
槙子轻轻戳了一下真幸的小脸蛋儿,可能是下半身被脱光了感觉很舒服吧!真幸咯咯地笑出了声。
“村上大叔要是来得更晚点儿就好了!”
“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儿啊!”
“话是那么说,可里子姐姐也太可怜了!”
听槙子这么说,里子一边给孩子把尿布的带子系上,一边说道:
“没关系的!我这就回去!”
“姐姐先别走!现在才刚过三点!”
“可是,家里不是要来各种各样的客人吗……”
里子很利索地给真幸穿上婴儿服,开始做回去的准备。
“姐姐有孩子的事情反正也会被他们知道,有什么关系嘛!”
“……”
因为阿常不接茬,槙子又说了一遍,阿常微微闭着眼睛说道:
“不行!”
“妈妈……”
槙子再也受不了了,大声喊了起来。但阿常用低沉而坚决的口气说道:
“今天请你回去!”
里子顺从地点点头,双手按着地板对母亲说道:
“我这就回去!今天真是给母亲添麻烦了!”
阿常紧闭双眼,一言不发。里子把真幸抱到身边,再次给阿常低头行礼,然后站了起来。
里子用眼神给赖子和槙子打了个招呼,拉开了拉门。
里子刚到了走廊里,气愤难平的槙子从屋里追了出来。
“姐姐,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路这么近……”
“那我把姐姐送到能打车的地方吧!”
里子和槙子的声音远去了,玄关的门一下子关上了。
两人出去以后,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赖子和阿常面对面坐在那里。
旁边的茶几上面有一个小碟子,碟子里放着一个北白川的姨妈拿来的花瓣年糕。纸拉窗外面传来了一阵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等麻雀的聒噪声消失以后,赖子抬起脸来看着阿常说道:
“妈妈,里子妹妹可以回家来吗?”
阿常的脖颈儿瞬间微微一颤,仍旧紧紧闭着双眼。
“当然不是现在马上就让她回来,等离婚手续办完了,一切都利索了之后再让她回来就行。请妈妈让里子妹妹回家吧!”
“……”
“我在这里求您了!”
赖子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深深地低下了头。
“里子说想回来了吗?”
“她说只要妈妈能原谅她,她就想回来。现在这个样子的话,里子也在那里悬着,妈妈也这么辛苦。还有,自从出了那件事儿之后,您也不知道怎么向众人解释,我很明白妈妈的辛苦。可是,把事情如实地告诉大家伙,我想大家也会理解的!”
“……”
“里子妹妹也不是犯了什么罪、做了什么坏事,她只是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并把那个人的孩子生下来了而已。与其继续过那种有名无实的婚姻生活,还不如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待在一起,您说我说得对吗?”
阿常凝视着夕阳照耀着的纸拉窗,身子一动也不动。
“就那个样子的话,真幸也怪可怜的,孩子好不容易来到了这个世上,也入了里子的户籍,就这样让他长大后继承茑乃家的家业不好吗?”
突然,阿常清了清嗓子说道:
“椎名先生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去马尼拉了……”
“他和里子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是,我觉得里子妹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一个人生活下去。请妈妈原谅她吧!”
赖子又一次低下了头,阿常轻轻地点了点头。
“妈妈,里子妹妹真的可以回家是吗?”
“我也是没有办法不是吗……”
那口气听起来很漫不经心,在透过拉窗照进来的淡淡的光线里,阿常的表情却是很柔和。
今天是元旦,公寓里鸦雀无声,一点儿生活气息都没有。那些住在公寓里的单身男女和年轻夫妻不是回故乡,就是回娘家了。
从外面看,亮着灯的房间还不到三分之一。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里子正开始做晚上的准备。
不过,说是准备,家里也只有她和一个吃奶的孩子。
晚饭用买好的什锦年菜就凑合过去了,大扫除在年底的时候早就搞完了。给真幸洗了澡,喂过奶粉,里子一天的工作几乎就算结束了。
可能是因为白天出了一趟门的缘故,真幸刚过八点就睡着了。
从现在到深夜都是属于里子一个人的时间了。
今天一天总算过去了,伴随着这种心情的安然,一个人的孤寂又悄悄袭上了里子的心头。
里子泡了一杯茶,打开了电视。开始的频道是流行歌曲节目,里子马上把频道换成了热热闹闹的相声节目。
但是,说相声的演员还是年底看过的老面孔,内容也没什么新意。里子心不在焉地瞅着电视画面,心里想的却是白天母亲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一开始问候新年的时候,被母亲说了一句:“你要好好反省!”其实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虽说是新年第一天,对那种程度的训斥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去神社参拜回来之后马上就被赶了出来,这一点让里子感到很痛苦。
若是茑乃家的客人或普通人还可以理解,但村上和富子是自己从小就认识,说起来就和自家的亲戚一样。
真幸的存在竟然对他们都要瞒着……
到今天为止,里子一直想得很单纯,觉得自己爱上一个人,只要把他的孩子抚养成人就行了。但现实好像没那么简单。只有自家人的时候还好说,一旦别人到家里来了,茑乃家的体面首先成了问题。
阿常之所以强烈反对里子把孩子生下来,一定是因为她想到了以后的这些困难的事情。
这种心情的沉重,随着真幸越长越大会逐渐增加。
但是,自己绝不能为了这点事儿就垂头丧气!真幸已经出生了,正在一天天长大。
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就不要刻意隐瞒了,只有堂堂正正地去迎接世人那好奇的目光!
“对不对啊?真幸?”
里子感到内心脆弱的时候,真幸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
里子觉得,出生还不到半年的孩子可能什么都听不懂,但真幸会做出微妙的反应。
昨天晚上也是如此,一个人迎接除夕夜正无精打采的时候,真幸好像也顾及母亲的心情躺在那里屏息不出声。今天白天出门的时候,一想到能见到家人了里子就觉得心情舒畅,那时候真幸也高兴得手舞足蹈。
孩子看似什么都不知道,可他敏锐地感知到了母亲的神情态度。
这样再过上一年的话,说不定真幸就能和自己一起点头了,再过一段时间或许就能陪着自己说话了。
“快点儿长大吧……”
里子对着孩子熟睡的小脸儿小声呢喃,真幸好像听到了似的,眉毛轻轻动了一下。
九点的时候关掉了电视,里子正要起身去洗澡,忽然听到电话铃响了。家里只有自己和真幸两个人,这时候有电话打来也是稀奇。里子急忙跑过去接起了电话,原来是赖子打来的。
“刚才把你撵回去,真是对不起了!”
赖子突然给自己道歉,那口气好像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姐姐不要把那点事儿放在心上,母亲那么说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倒不觉得有什么!”
“那些人刚才都回去了!”
赖子给里子说了说村上和富子到家里去的情况,然后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你听我说啊!今天白天说的那件事情,母亲说,只要你和菊雄之间的事情了结了就可以回家!”
“是姐姐替我求的情吗?”
“你和槙子出去之后,我跟母亲说了。母亲那个人嘴上说得厉害,可实际上心里很寂寞!她想说让你回来,只是她自己不肯说出来罢了!”
“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我怎么会糊弄你呢?我一说,母亲马上就点头同意了!”
里子倒也不是不相信赖子说的话,只是母亲那样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向又变了。
“你和菊雄的事情,二月份就都了结清楚了是吗?”
“应该是的!”
“那么说,你能堂堂正正地参加槙子的婚礼了是吗?”
“要是那样就太好了。”
“肯定没问题的!还有,你和椎名先生之间的事情就那样行吗?”
“那样是哪样?”
“你要是回到家里来了,今后想见他或许就很难了!”
“他已经去了外国,再者说,他工作还那么忙!”
“可是,他或许还会回来吧?”
“他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
里子的口气太过坚决,赖子反倒有些担心起来。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什么都没发生!不过,真的是无所谓了!”
“母亲还问起椎名先生的事情,问他现在怎么样了,看样子母亲还是挺挂在心上的!”
因为一说起椎名的事情里子就要流眼泪了,她特意用很爽朗的声音问道:
“姐姐今天要住在家里吗?”
“今天可是元旦!我明天到你那里去吧!”
“姐姐真的能来吗?那我准备好晚饭吧!槙子来不来?”
“我问问她,尽量带她一块儿去!”
“天啊!我太高兴了!”
对于总是一个人在家的里子来说,有谁到家里来是最令她高兴的事了。
“真幸君呢?”
“已经睡了!”
“是吗……”
赖子小声嘀咕了一句,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道: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岁!”
“还那么年轻……”
赖子的声音里面有一种弦外之音,与其说是羡慕,莫如说是一种怜悯。听她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问你一个比较奇怪的问题,你有没有再婚的想法?”
“我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现在和菊雄的婚姻登记还没有解除,怎么能考虑什么再婚的事情呢?还有,即使现在想和什么人结合在一起,除了椎名以外,想不起任何男性。
“真是可惜了!”
“姐姐不也挺可惜的吗?”
“我就是那样的人!”
“我也是那样的人啊!”
因为都说了同样的话,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幸亏赖子来的那个电话,里子总算恢复了几分精神。
赖子从小时候起就学习成绩好,美貌也是出类拔萃,里子当时觉得赖子难以接近,但看看现在这个样子,赖子反而成了最可依赖的人。
里子和槙子是同一个父亲,从小时候起就情同手足,但正因为她是个妹妹,总觉得她身上缺少点儿什么。
还有,槙子很快就有一桩幸福的婚姻了,而自己是个抱着吃奶的孩子的女人,即使把自己的寂寞向她倾诉也没什么意义。
槙子以前经常被母亲训斥,可现在成了被征求意见的人,不知不觉间,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妹妹也成了被世人承认的大人了。
作为姊妹,这无疑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里子无疑也感到了一种被晾在一边的寂寞。
但是,赖子姐姐还是独身。那么漂亮那么聪明的一个姐姐却独自一人生活,里子觉得赖子和自己是一样的处境,对赖子姐姐有一种亲近感。
但是,要说起为什么要独自生活,两人的情况却大不相同。
虽然没有特意问过她,但赖子好像是因为不愿被任何人打扰才坚守独身生活的。至少在活法上,她有自己清楚的原则。
但是,里子就不具备那种近似什么主义的东西。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就不顾一切地去追求,最后还是不能在一起,所以才一个人待着,如此而已。
现在是坚守独身,如果有了喜欢的人,说不定哪天又变心了。就说现在吧,如果椎名对她说“到外国来吧”,她或许马上就飞过去了。
里子虽然在嘴上说“那个人的事情已经彻底放弃了”,但她还是梦想着哪天能和椎名相依相偎。
那是一种放荡的没有目标的生活态度。虽然她自己也觉得应该好好看清自己的人生之路,应该好好为设计一下自己的未来,可在现实中,一旦发现了自己喜欢的人,她马上就会心旌摇荡。
赖子把里子这样的人评价为“坚强而有勇气”,但实际上,她既不坚强也没有勇气。
里子一旦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那个人的存在就成了她的一切,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其结果就是,里子被人认为是一个性格坚强而大胆的女人。
“这可不行啊……”
自己的这种不考虑后果的鲁莽性格应该好好改改了。年轻的时候还好说,现在都超过二十五岁了,考虑事情应该更冷静一点儿才行。
里子总是这样自我反省。
但是,仔细回想一下就会发现,自己的反省都是在鲁莽行动之后。开始的时候盲目地往前冲,等事后察觉了才开始反省。
这要是槙子的话,她会想好了之后再往前冲。而赖子则是只思考而不行动。
虽然是姊妹,对于男人的态度却是三人三样。
“这可太奇怪了……”
在同一个家庭里长大,为什么差别如此之大呢?里子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我还是我,没法改变啊!”
到了现在,即使想改,到了今天的性格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没办法啊……”
里子很容易放弃,连她自己都对自己的轻易放弃感到生气。但里子自己没有察觉,正是这种诚实不自欺才让她成为了一个深有韵味的女人。
“我好想见他……”
一旦解开了心头的锁链,里子就极其自然地进入了一个人的思绪。
“你还好吗?”
墙边的玻璃柜里面放着椎名的照片,那是前年夏天里子从椎名那里硬要来的。那张照片是在外国照的,照片上的椎名沐浴着斜阳站在那里,阳光好像有些耀眼,他的眼神里溢满了温柔。
同一个玻璃柜里还有一把备前的壶,有人来的时候里子就把照片藏在壶后面。
看着那张照片,里子的手自然而然地伸进了下面的抽屉里,从里面拿出了两封信。
椎名去了外国以后一共来过两封信,一封是他到了马尼拉一周之后寄来的,另一封是去年年底寄来的。
开始的那封信很简单,只是说他已经平安到达了,第二封是一封封口信。他在信中首先介绍了一番当地的酷热和他住在酒店里的生活,最后附上了一句:“下雪的丹后终生难忘,请向真幸问好!”
里子一边读着信一边想。
他说丹后的事情终生难忘,意思是不是说他还爱着自己?那句“请向真幸问好”,是不是说明他还牵挂着真幸?
那样的话,里子真希望他干脆把“我爱你”这句话清楚地说出来。
如果问他是不是爱自己的意思,他或许会笑着说:“那还用问吗?”但是,女人就需要实实在在的话语。或许有人说那太露骨了,但男人不清楚地写出来或说出来,女人就不放心。
里子一边读着信一边思考一些多余的事情。
他虽然爱自己,但不能和卧病在床的妻子离婚,和自己在一起。莫非是这种困惑让他写出了这样的句子?莫非只是男人的一种羞涩?难道是四十五六岁的年龄让他羞于启齿?里子很希望是后者。不,现在她坚信是后者。
但是,看他的来信的时候,每次读到这里,里子就感到困惑,尽管觉得很高兴,但越想越不明白。
里子把信放回抽屉里,顺手又把旁边的照片拿了出来。
那是里子在真幸出生三个月和四个月的时候自己给孩子拍的。一是因为里子从来没有玩儿过相机,再者因为是在家里拍的,照片上总有很多照虚了的地方。其中这两张还算拍得比较好的。一张是真幸洗完澡以后光着屁股仰躺着的照片,另一张是真幸躺在摇篮里的照片。
里子好几次都想把这两张照片寄给椎名,但最后都作罢了。去年年底的时候,她甚至把照片都塞进信封里去了。
现在把真幸的照片寄给他,他会不会觉得很厌烦?自己生下了这个他根本不希望出生的孩子,还向他卖弄夸耀孩子的照片,自己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
她不想成为一个强人所难的女人!
但是,今天是元旦。一年就这么一次,或许把照片寄给他也没关系……
里子自己点点头,拿起笔,铺开了信纸。
至于书信的内容,里子去年年底就写好了。
但是,里子把写好的信撕掉,拿起笔来重新开始写。
祝你新年快乐!
我在遥远的日本为你祈祷,愿你今年万事如意!
我们都很好,真幸也长大了一点儿。
或许你不喜欢,我把孩子的照片随信附上,请你看后把照片撕掉。
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