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啊?”野野宫问。三四郎还没开口回答,便已站起身,慢吞吞地朝石桥上走去。
“是啊。”三四郎说。不知为何,他的语气显得懒洋洋的,但是野野宫一点也没留意。
“凉快吗?”野野宫问。
“是啊。”三四郎又说。野野宫望着池水看了一会儿,右手伸进口袋,像要找什么东西似的掏了半天。只见口袋边缘露出半个信封,上面似乎是女人的字迹。野野宫大概没找到想找的东西,就重新抽出手,垂手站立,并向三四郎说:“今天的机器装置有点问题,晚上的实验不做了。我现在打算到本乡[35] 那儿散散步再回家,你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走走?”
三四郎立刻应允,两人便一起走上山坡。到了山丘顶端,野野宫走到刚才那女人站立的位置,停下脚步,转眼浏览对面绿荫中的红色建筑和崖下的水池。由于对面的山崖很高,水池的水位看起来特别浅。
“这里景色不错吧?那栋建筑,只有转角的部分从林木间突出来一点,看到了吗?很好看吧?你注意到了吗?那栋建筑真的造得很棒。虽说工科的校舍造得也不错,但还是那栋楼比较好看。”
野野宫的鉴赏能力令三四郎有点讶异。老实说,他完全看不出哪栋建筑比较好看。这回换成三四郎嘴里不断说着:“嗯,嗯。”
“还有啊,这种树木与池水构成的感觉……虽说没什么特别,不过这里可是东京的中央地带呀,却很安静,对吧?若不是在这种地方,根本就没办法做学问。东京最近开始变得十分吵闹,真叫人头痛。这里,就是从前藩主家的宅邸[36] 。”野野宫一面向前走,一面指着左侧的建筑说,“现在是召开教授会议的地方。哦,这种会,我不必出席。我只需躲在地窖里度日就够了。最近学识界的变动极为剧烈,稍不留意,就会落在别人后面。别人看我,或许以为我在地窖里闹着玩,但我这当事人的脑袋里工作得可辛苦了。或许比电车运转还要激烈吧。我连夏天都舍不得休假去旅行呢。”说着,野野宫抬头仰望广阔的天空。空中已看不到什么阳光。
蔚蓝的天空十分沉静,几道细长又轻飘飘的白云纵横交错地浮在空中,好像用刷子涂在天上似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野野宫问。三四郎仰起脑袋,看到一些半透明的云彩。
“那些全是雪粉哟。我们现在从地面看,觉得它们完全不动。但事实上,它们移动得非常迅速,甚至快过地面的飓风呢……你读过罗斯金[37] 的著作吗?”
“我没读过。”三四郎沮丧地答道。
“是吗?”野野宫说完,没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野野宫又说:“若是把这天空画下来,一定很有趣……要不要告诉原口呢?”
而这位名叫原口的画家,三四郎当然也不认识。
两人经过埃尔温·巴尔茨[38] 的铜像,继续朝枳壳寺[39] 旁边那条有电车经过的大路走去。走到铜像前时,野野宫又问:“你觉得这铜像怎么样?”三四郎再度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学校外面非常热闹,电车络绎不绝地从面前通过。
“你不觉得电车很吵吗?”野野宫又问。三四郎觉得电车不只很吵,简直吓死人,但他只回答了一句:“是啊。”野野宫接口说:“我也觉得很吵。”但他脸上丝毫看不出嫌吵的表情。
“如果没有车掌教我,我还没办法自己一个人换车呢。最近这两三年,电车的数量激增,交通是方便了,却令人不知所措。就跟我研究的学问一样。”野野宫语毕,笑了起来。
现在正是新学期即将开始之际,路上到处都是头戴新帽子的高中生,野野宫露出愉快的表情看着这群年轻人。
“来了好多新同学啊。”他说。“年轻人充满活力,真好!对了,你今年几岁?”野野宫又问。三四郎按照自己在旅馆登记簿上写过的数字报上年纪。
“那你比我小七岁。一个人有了这七年的时间,差不多任何事都能做成功吧。但是岁月也过得很快。七年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野野宫说。三四郎听不懂这段话里究竟哪一半才是真话。
两人走到十字路口附近,看到大路的左右两旁并列许多书店和杂志店。其中两三家店里黑压压地挤满了顾客,大家都在翻阅杂志,也不肯购买,翻看一阵就走了。
“大家都很狡猾啊。”野野宫说着露出笑容。其实他自己也已随手翻开了《太阳》[40] 正在浏览呢。
到了十字路口,左侧有一家专卖西洋女性服饰和化妆品的小杂货店[41] ,对街的左手边则有一家出售日式女性服饰与化妆品的小杂货店。一辆电车从两家小店之间急速转弯之后,又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奔去。耳中不断传来叮叮当当的电车铃声。两人穿过十字路口,路上的人潮更加汹涌。
野野宫指着对面那家小杂货店说:“我要到那儿买点东西。”便穿过叮叮当当的铃声,跑到对面去了。三四郎也紧跟在后,一起跑过马路。野野宫早已钻进店里。三四郎站在店外等候。他突然看到玻璃橱窗的货架上摆着一堆木梳、花簪之类的小东西,心里十分纳闷,野野宫要买什么呢?他对此不免感到疑惑,便走进店里四下张望,刚好看到野野宫手里提着一段像蝉翼似的轻纱丝带。
“你觉得这好看吗?”野野宫问道。三四郎这时觉得自己也该买点什么,当作香鱼的回礼送给三轮田家的阿光。但他继而又想,阿光收到礼物,肯定不认为那是香鱼的回礼,而会按照她自己的想象,随便找个其他理由,想到这儿,三四郎决定作罢。
买完礼物后,野野宫请三四郎到真砂町吃西洋料理。按照野野宫的说法,那家饭店是本乡附近最美味的洋食店。但是三四郎吃在嘴里,只觉得那不过就是西洋料理的味道。他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把自己那一份吃了个精光。
吃完饭,两人在西洋料理屋前道别。回程的路上,三四郎特意走回刚才的十字路口,再向左转。因为他想买一双木屐,便走到木屐店门外向内张望。店里已经点亮了瓦斯灯,一名脸涂得雪白的少女坐在灯下,看起来就像石膏做成的妖怪。一种厌恶感突然从三四郎心底升起,他决定不买木屐了。回家的路上,三四郎一直思索着校园水池旁遇到的那女人的脸色。那是一种年糕烤成微焦时呈现的金黄,而且她的皮肤非常细腻。思索了半天,三四郎得出的结论是:所有的女人都必须拥有像那女人的肤色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