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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1 / 2)

新学年从九月十一日开始上课。这天早上,三四郎循规蹈矩地在十点半左右就到了学校,没想到一个学生也没见着,只看到玄关前布告栏里贴着课程表。他将自己应该出席的课程时间写进笔记本,顺便又走进办公室瞧瞧,所幸办公人员倒是都来上班了。三四郎向其中一人打听:“学校究竟什么时候开课?”“九月十一日开始上课。”一名办事人员说,脸上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可是我看每个教室都没在上课呀!”三四郎又问。“那是因为老师还没来嘛。”办事人员说。原来如此!三四郎这才恍然大悟,走出办公室之后,绕到校舍后头那棵高大的榉木下面,抬头仰望天空。从这个位置望去,天空显得比平时更明亮。三四郎拨开山白竹,走下石阶,来到水池边那棵椎树前,跟上次一样蹲在树下。“要是那女人再经过一次就好了。”他再三抬起眼皮眺望那座山丘,但是山丘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三四郎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尽管心里明白,身子却仍旧蹲在地上。猛然间,“咚”的一声,午炮[42] 响了,三四郎吃了一惊,这才起身返回宿舍。

第二天上午八点整,三四郎来到学校。刚走进正门[43] ,就看到前方大路左右两侧种着整排银杏路树。银杏一直列队延向大路的尽头,又继续顺着坡路向下延伸。三四郎伫立在大门旁边,从他的角度向前望,只能看到山坡对面理科大学校舍二楼的一角。屋顶后方的远处,上野森林迎着晨曦,正在闪闪发光。太阳就在三四郎的正前方,眼前这片层次分明的景色令他心情愉快。

银杏路树的道路前端右侧是法科大学和文科大学[44] ,左侧离路稍远的位置,则是博物学教室,两栋建筑的外形完全一样。尖尖的三角形屋顶耸立在细长的窗户上方,三角屋顶下方红砖墙与黑屋顶之间的连接处,用碎石排成直线,石块略带蓝色,与下方亮丽的红砖互相辉映,看起来十分雅致。整栋建筑就是由这样的长窗和高耸三角屋顶的组合横向排列而成。自从上次听到野野宫发表看法以来,三四郎就感到这栋建筑很不错,但今天早上,他又觉得自己似乎从一开头就有这种想法,而不是受了野野宫的影响。尤其是博物学教室,因为稍微偏向道路的外侧,没和文法科的校舍建在一条直线上,这种不规则的设计真是充满妙趣,三四郎想,下次碰到野野宫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这个看法,而且要让他知道这是我自己发现的。

文法科校舍右侧的图书馆也令三四郎赞叹不已,图书馆向前突出的部分跟文法科校舍之间有五十多米距离。尽管他对建筑并不了解,却也看出这几栋建筑物都属于同一类型。而最令他产生好感的,还是红色砖墙旁那五六棵高大的棕榈树。工科大学校舍建在左侧的校园深处,看起来就像封建时代的西洋城堡。整栋建筑物呈正方形,窗户也是方形,只有建筑物的四个角落和入口呈现圆形,可能是从古代的城郭得到的灵感吧。在这几栋校舍当中,只有这栋城楼似的建筑看起来很牢固,也有点像相扑选手弯腰的模样,不像文法科校舍,好像随时都可能倒塌似的。

三四郎放眼四望,心里很明白,校园里还有很多自己尚未鉴赏的建筑,一种雄壮之感不由自主地从他心底升起。“学府就该像这样啊!必须要有这种规模的建筑,才能做研究嘛。真是了不起!”说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变成了伟大的学者。

然而,他走进教室一看,上课钟声早就响了,老师还是没出现,也没有半个学生。等到下一堂课,情况还是一样。三四郎不免心中冒火,愤然走出教室。但心里又怕错过了那女人,所以又到池边绕了两圈,才转身返回住处。

之后大约又过了十天,学校才终于开课。三四郎第一次在教室里跟其他同学一起等待老师的那种心境,实在不比往常。按照他对本身的理解,自己肯定早已折服在学问的威严之下,当时的心境大概就像祭司装扮整齐后,等着上台主持祭典吧。不仅如此,钟声响过十五分钟之后,老师仍未现身,这种期待的心情更是令他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敬畏。不久,一位风度高雅的洋人老先生开门走进教室,开始以流利的英语讲课。听了这堂课之后,三四郎才知道,“answer”这个词,是从盎格鲁-撒克逊语中的“and-awaru”变化而来。另外,这堂课里还学到司各特[45] 上过的小学所在的村庄名称,三四郎将这些知识全都细心地记在笔记本里。接下来的课是文学论。老师走进教室,先向黑板打量一眼,看到上头写着Geschehen(发生)和Nachbild(摹绘画)两个词,笑着说:“哦,是德语?”便擦掉黑板上的字迹。三四郎觉得自己对德语的敬意好像从此便减少了几分。

老师把古代文学研究者对文学的定义写在黑板上,总共有二十多项,三四郎全都小心地做了笔记。下午的课是在大教室,室内坐着七八十名听众,所以老师的语气也像在发表演说似的,开口第一句话就说:“炮声一响,惊醒浦贺梦[46] !”三四郎听着觉得很有趣,但老师接着提起一堆德国哲学家的名字,令他越听越不懂。他转眼望着课桌,突然发现桌上工整地刻着“落第”两字。显然是有人听讲听得太无聊,才干出这种事吧。只见那坚硬的栎木桌面上,刀刀刻痕整齐,肯定不是初学的人干的。“真是引人深思的杰作啊!”三四郎想。接着,他又发现身边那个男生,可真是拥有惊人的耐性,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低着头专心抄笔记。三四郎忍不住偷瞥了一眼,这才发现男生并不是在写笔记,而是从远处给老师画漫画人像。那个男生发现有人正在偷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画像推到三四郎面前。人像画得很不错,旁边写着“天空……云端……杜鹃……”[47] 一排字,三四郎完全不懂其中的含意。

下课之后,三四郎觉得有点累,用手肘撑着脸颊,从二楼窗口俯视正门内的庭院。院里只种着一些宏伟的松树与樱花树,树木之间用碎石铺成宽阔的走道。那些树没有遭到过分的修剪,看起来很舒服。三四郎又想起野野宫说过的一段话:其实正门内侧的校园从前并没弄得这么好看。据说是野野宫的老师还是什么人,在这所学校当学生的时候,经常在这儿练习骑马,有一次,马儿突然不听话,故意从树下跑过,松枝钩住了老师的帽子,木屐底的屐齿也被马镫夹住,害得老师尴尬极了。那时学校正门前面有一家叫作“喜多床”的结发屋[48] ,好多理发师都跑出来看热闹,看得哈哈大笑。当时,那些喜欢骑马的同好还凑钱在学校里造了一座马厩,养了三匹马,并且雇了一位驯马师。不料那位师傅特爱杯中物,最后竟卖掉三匹当中最好的白马,把收入全都换成酒喝掉了。据说那马还是拿破仑三世时代的老马呢。回想到这儿,三四郎在心底说,不可能是拿破仑三世时代的马儿吧?不过从前那个时代,大家也实在太悠闲了。正在胡思乱想,刚才那个画漫画人像的男生走了过来。

“大学的课真没意思。”男生说。三四郎含糊地应了一声。其实大学的课程究竟是有趣还是无聊,他也无从判断。不过从这一刻起,那个男生倒是变成了能够跟他闲聊的对象。

这天也不知为何,三四郎总觉得情绪低落,做什么都没劲,所以绕池散步的活动也决定暂停,直接返回宿舍。晚餐之后,三四郎拿出笔记反复阅读了几遍,倒是没感到特别愉快或不愉快。接着,他又给母亲写了一封言文一致[49] 的家信:“大学已经开始上课了。以后我每天都会到学校去。学校很大,很不错,建筑物也非常漂亮。校园正中央有个水池,我很喜欢在池塘周围散步。最近终于知道怎么搭电车了。本想给母亲买点礼物,却不知买什么好,母亲如有想要的东西,请告诉我。今年的米价马上就会上涨,家里的米先不要急着卖比较好。母亲最好不要对三轮田家的阿光太好。自从我来到东京才发现,这里的人口真是太多了,男人女人都很多……”三四郎就这样拉拉杂杂地写了一大堆。

写完信之后,他翻开英文书,念了六七页又觉得无聊起来。这种书,只读一本也不够。想到这儿,三四郎决定铺床睡觉。但是躺下之后,却一直睡不着。“万一患了失眠症,我可得早点到医院看医生……”三四郎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三四郎还是在同样时间到学校听课。下课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谈论今年的毕业生已经在这里那里找到了工作,又听到大家闲谈中提到,某人和某人的工作还没定下来,因为他们都想在官立学校[50] 争取一席之地。三四郎隐约感到未来从远处逼到眼前,一种沉重的压力正在向自己节节逼近。但是一眨眼工夫,他就忘了这件事。倒是大家聊到升之助的话题,令他感到很有趣。刚好这时又在走廊碰到一位同是熊本到东京念书的同学,他便抓着那位同学问:“升之助是谁呀?”“是在曲艺场表演的少女说唱艺人。”那位同学说,然后又向他描述了曲艺场招牌的模样,还有本乡的曲艺场位置,最后又顺便邀他周末一起去看曲艺表演。三四郎以为那位同学关于这方面的知识非常丰富,不料交谈之后才知道,该男生昨晚是第一次到曲艺场看表演呢。听了同学的话,不知为何,他也很想到曲艺场看看升之助的表演。

三四郎本想返回宿舍去吃午饭,但昨天那个画漫画人像的男生却向他走了过来。“喂!来!”男孩说着便拉三四郎一起到本乡路旁的“淀见轩”吃咖喱饭。“淀见轩”是一家水果店,房子是新建的,漫画男指着店面告诉三四郎,这是新艺术派建筑。三四郎这才了解,建筑物还有所谓“新艺术派”的设计。回家的路上,他又指了“青木堂”[51] 给三四郎看,那里似乎也是大学生常去的地方。两人从赤门走进校园后,一起在水池周围散步。漫画男告诉三四郎,已经过世的小泉八云[52] 以前很不喜欢走进教员休息室,所以他每次讲完课,总是在这个水池四周绕来绕去。男生说这话的语气,就像他自己被小泉先生教导过似的。“为什么不想去休息室呢?”三四郎问。

“那是当然的嘛。首先,那些教师讲课的内容,你也听过了吧?能跟他聊得来的人,一个也没有。”他轻松地发表了这段又狠又准的评语,三四郎听了不免大吃一惊。男生的名字叫作佐佐木与次郎[53] ,从专门学校[54] 毕业,今年进大学当选科生[55] 。又说他住在东片町五番地的广田[56] 家,叫三四郎有空时到他的住处去玩。“你是借住别人家吗?”三四郎问道。“我住在一位高中老师家里。”他说。

那天之后,三四郎每天都上学,循规蹈矩地到教室听课。除了必修科目之外,有时也旁听其他课程,但还是觉得意犹未尽,于是连那些跟自己专业无关的课程,他也常常跑去旁听。但通常听了两三次,就不想再去了。连续听上一个月的,几乎一科也没有。尽管如此,三四郎平均每周的上课时数也多达四十小时左右。就算是像他那么勤勉好学的学生,每周四十小时的课,也似乎是有点过多了。三四郎总感到心头有种压迫感,却又无法从课堂上得到满足。他越来越不快乐了。

一天,三四郎碰到佐佐木与次郎,便告诉他自己的烦恼。与次郎一听他每周听四十小时的课,立刻睁大眼睛嚷起来。“蠢!蠢!蠢!”接着又说,“宿舍那种无味的饭菜一天吃上十顿,能感到满足吗?用脑筋想想吧。”与次郎脱口而出的警语一下子击中了三四郎的要害。他连忙向与次郎求教:“那我该怎么办呢?”

“去搭电车吧。”与次郎说。三四郎以为这句话里隐含什么深意,想了半天,却想不出深意是什么。

“你是说真正的电车?”三四郎问。与次郎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坐上电车,把东京来来回回绕上十五六次,你就会觉得满足了。”与次郎说。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么说吧,你一个活生生的脑袋,关在死气沉沉的教室里,能有什么好事?所以我叫你出去吸点新鲜空气嘛。如果这样还不满足,办法多的是啦,反正,先搭电车出去逛逛吧,这是第一步,也是最简便的办法。”

这天的黄昏,与次郎拉着三四郎在本乡四丁目搭上电车,一起到了新桥,又从新桥搭车返回日本桥,两人才从电车上下来。

“懂了吗?”与次郎向三四郎问道。接着,他们从大路拐进狭窄的小巷,来到一家料理店门前,门外的招牌上写着“平野家”。

两人走进店里,吃了晚饭,还喝了酒。店里的女侍全都说着京都方言,个个表现得温柔婉约。吃完了饭,走出料理店,与次郎满脸通红,又向三四郎问了一句:“如何?”

与次郎紧接着说:“现在我就带你去真正的曲艺场。”说完,又转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走进一家叫作“木原店”的曲艺场。他们在这儿欣赏了落语家小三[57] 的表演,直到十点多,两人才回到大路。这时与次郎又问:“怎么样?”

三四郎答不出“很满意”三个字,却也没有不满足的地方。这时,与次郎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他的小三论:“小三真是个天才!像他那样的艺术家,实在难能可贵。你若认为随时都能听到他的口艺,没什么了不起,那可太对不起他了。老实说,跟他生在同一个时代的我们真的很幸福。要是早生几年,我们就听不到小三的表演了,晚生几年也一样。虽然圆游[58] 说得也算不错,但是跟小三的味道不太一样。圆游演一个帮闲,演出来就变成了帮闲的圆游,所以看起来很有趣;而小三扮演的帮闲,却完全脱离了小三,也很有趣。圆游扮演的人物如果去掉圆游的部分,那个角色就不见了。而小三扮演的人物,就算把属于小三的部分完全掩盖住,也仍然充满生气地活跃在舞台上。这就是小三令人觉得了不起的地方。”

与次郎说到这儿,又问三四郎:“你的看法如何?”但老实说,三四郎根本搞不清小三究竟好在哪儿,还有那个叫圆游的曲艺技术,他也从来没听过,所以很难判断与次郎的看法。但与次郎简单扼要地用文学性的表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一点让三四郎非常佩服。

两人走到高等学校前面分手道别时,三四郎向与次郎道谢说:“谢谢你,我今天非常满足。”

“从现在起,你得去图书馆才能满足。”与次郎说完,便转弯朝片町走去。听了他的话,三四郎才知道自己应该去图书馆了。

第二天起,三四郎将每周四十小时的课几乎减掉一半,走进了图书馆。那是一座又长又宽的建筑物,屋顶非常高,左右两边的墙壁开了很多扇窗户。书库只能看到入口,从入口的正面向内望去,里头似乎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三四郎站在入口观望了一阵,看到有人胸前抱着两三本厚书从书库走出来,走到出口,向左一转,又继续往前走。原来是要去职员阅览室。还有些人从书库的书架抽下想看的书,直接摊开捧在胸前,伫立在书架前面阅读。三四郎好生羡慕这些人。他走向图书馆最深处,上了二楼,又走上三楼。这个位置比本乡更高,他就在这周围没有任何生命的地方,嗅着纸香心想:好想读那些书啊!但是究竟想读哪一本,三四郎脑中却还没有具体概念。还没开始读,怎么知道呢?他想,那个书库里好像有很多书呢。

三四郎还是大一学生,所以没资格进书库。他只能无奈地在那塞满书卡的大木盒里,一张一张慢慢翻查。然而,新书的书卡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翻到最后,连肩膀都酸痛起来。三四郎决定休息一下,抬头环顾四周。真不愧是图书馆,馆内正在读书的人那么多,却又那么安静。他往对面最远处望去,只能看到黑黑的脑袋,眼睛和嘴巴都模糊不清。三四郎又望向高大的窗口,户外有几棵树,还有一小片天空,耳中听到远处传来附近街道的杂音。学者的日子真是既宁静又丰富啊!三四郎思索着从椅上站起来。这天,他离开图书馆之后,直接返回了宿舍。

第二天,三四郎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一进图书馆就借书,却借错了书,只好立刻拿去退还。他接着又借了几本,书的内容却很艰深,根本读不下去,所以又还了回去。就像这样,三四郎每天必定到图书馆借上八九本书,当然,有时也会借到稍微还能念得下去的书。但是,有一件事令他很意外,不论借到什么书,那本书必定已经有人读过。发现这个事实的瞬间,三四郎感到非常震惊。因为他看到书里到处都有铅笔画过的痕迹。有一天,为了证明自己的假设,他借了一本阿芙拉·贝恩[59] 的小说。打开书页之前他想,这种书总不会有人读过吧?没想到打开一看,书页上早已有人用铅笔细心地做了许多记号。三四郎这才彻底认输。就在这时,窗外刚好经过一支乐队,他突然很想到外面散散步,便向大路走去,走着走着,最后进了那家“青木堂”。进了店门,里面只有两桌客人,看来都是学生。对面远远的角落里,只有一个男人独自坐着喝茶。三四郎猛地看到那人的侧面,觉得很像之前来东京时在火车里吃了很多水蜜桃的男人。对方没有注意到三四郎,只顾着自己喝茶抽烟,喝一口茶,再吸一口烟,非常悠闲的模样。男人今天没穿白浴衣,反而穿了一身西服。但那西服不像什么高级货,跟做光线压力实验的野野宫比起来,大概只有白衬衣略胜一筹。三四郎打量了半天,觉得男人就是那个吃水蜜桃的家伙。他想上前打个招呼,因为自从开始在大学听课以来,他觉得在火车里跟男人的那段交谈似乎突然变得很有意义。然而,男人径自瞪着前方,一口茶喝完了,又抽一口烟,抽完了烟,又喝茶,那气氛令人简直插不上嘴。

三四郎一直盯着男人的侧面,突然一口气喝光杯里的葡萄酒,奔出店门,重新返回图书馆。

这天由于葡萄酒带来些许兴致,精神也受到某种激励,三四郎读起书来比平时更觉有趣,他心里非常高兴,专心地沉浸在书中的世界。大约两小时之后,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正要动手收拾东西回家,却发现有一本借来的书还没打开。三四郎胡乱翻开书页,看见书封里的空白处用铅笔乱七八糟地写了一大堆文字:

黑格尔[60] 在柏林大学讲授哲学时,丝毫没有推销哲学的意思。他的演讲并不是解释真理,而是亲身实践真理,那场演讲并不是耍嘴皮,而是在用心说明。当人与真理融合并纯化之后,这个人的解说与言论,已不是为了演讲而演讲,而是为了传道而演讲。有关哲学的演讲,应该像这样才值得聆听。只把真理两字挂在嘴上,等于是用死气沉沉的墨水在失去生命的纸上留下空虚的笔记,毫无意义!此刻,我正为了考试,为了立即填饱肚子,在这儿忍气含泪地读着这本书。永远勿忘头痛欲裂的我曾在这儿诅咒那永不停歇的考试制度。

这段文字当然没有署名。三四郎看到这儿,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同时也好像获得某种启发。何止是哲学,文学也是这样吧?他一面想一面翻着书页,又看到另一段关于黑格尔的话,写下这些文字的男生,似乎非常喜欢黑格尔。

从各地聚集到柏林来听黑格尔演讲的学生,他们并没有野心,不是为了靠听讲获取衣食才来的,那些学生只为了聆听哲人黑格尔在讲坛传授无上普遍的真理,他们一心只想向上求道,所以来到讲坛下。如果心中波澜起伏的疑惑寻求不到解答,纯净的心灵也就无从获得。因此,那些学生只有听了黑格尔的演讲后,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改造自己的命运。你们这些日本大学生,只知道庸庸碌碌地听课,庸庸碌碌地毕业,若是以为自己跟他们那些大学生一样,那简直就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们不过是打字机,而且是贪婪的打字机,你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云,对现实社会的活力生气毫无贡献。你们大概到死都只是一群庸才而已。到死都只是一群庸才!

一段文字里连写了两遍“庸才”。三四郎咬着嘴唇陷入沉思。这时,突然有人从后方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与次郎。他出现在图书馆可是一件稀罕事。这家伙对课堂很不屑,但认为图书馆的地位非常重要,只是他很少贯彻自己的主张走进图书馆。

“喂!野野宫宗八刚才在找你。”与次郎说。三四郎没想到与次郎认识野野宫,问道:“是理科大学的野野宫先生吗?”“对!”与次郎说。三四郎立刻放下手里的书,跑到入口附近的阅报处,但是没看到野野宫的身影。他又跑到玄关,仍然没找到他。三四郎奔下石级,抻着脖子向四周张望,还是没发现野野宫,只好无奈地回到座位前。与次郎指着他刚才读过的《黑格尔论》低声说:“真是咄咄逼人哪!这一定是以前的毕业生写的。从前那些家伙虽然很粗鲁,却也有风趣的一面。事实就是像他写的嘛。”说着,与次郎嘻嘻地笑起来,似乎很欣赏这段话。

“野野宫先生不在哦。”三四郎说。

“刚才还在入口呢。”

“看起来像是有事找我吗?”

“好像是吧。”两人一起走出图书馆,与次郎在路上聊起野野宫,说他常到自己借宿的广田老师家,因为他以前是广田老师的学生。与次郎还说,野野宫喜欢研究学问,成果也不少,只要是他们那一行的,包括洋人在内,都知道野野宫的名字。

听到这儿,三四郎想起那个曾经在正门内被马儿捉弄过的人,也就是野野宫的老师的故事。他突然觉得,说不定那个人就是广田老师,便把这事告诉与次郎。“说不定就是我家那位老师哦。他是可能做出那种事的。”说着,与次郎笑了起来。

第二天恰巧是星期天,三四郎无法到学校找野野宫,但又想到他昨天来找自己,三四郎对这件事很在意,正好自己尚未拜访过野野宫的新家,三四郎想,不妨过去一趟,顺便问问找自己有什么事。

想到这个主意时已是星期天的早上,三四郎后来又读了半天报纸,拖拖拉拉地一下子就到了中午。吃完午饭,正想出门时,一位久违的熊本友人来了。好不容易打发走朋友之后,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多,虽然有点晚了,三四郎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走出家门。

野野宫的新家非常远。他是在四五天之前搬到大久保[61] 去的。不过坐电车的话,一眨眼工夫就到了。三四郎事先已听说他家就在车站附近,心想,找起来应该不难吧。但老实说,上次去过“平野家”之后,三四郎曾经闹过一个大笑话。有一天,他从本乡四丁目搭上电车,原本是打算到神田的高等商业学校[62] ,结果坐过了站,跑到九段去了。当时他想,干脆坐到饭田桥吧。所以又搭上外濠线[63] ,从御茶之水一直坐到神田桥。谁知他又没来得及下车,最后只好步行穿过镰仓河岸[64] ,一路朝数寄屋桥奔去。从那以后,三四郎就对电车怀着畏惧,好在今天搭乘的甲武线据说是一条直线,不用换车,他才安心地坐上了电车。

在大久保车站下车后,三四郎不走仲百人[65] 的大路往户山学校[66] 方向前进,而是在平交道的路口转弯,拐进一条大约只有一米宽的小巷。他慢吞吞地登上石级,看到前方种着稀疏的孟宗竹。竹丛这边和对面各有一户人家,野野宫就住在路旁这户人家里面。院前有一扇小门,开在出人意料的位置,似乎完全不曾考虑门前道路的方向。走进小门,屋舍又建在完全不同的方向。看来这户人家的院门和屋门全都是后来才造的。

厨房旁边倒是种了一排美观的树墙,而庭院周围却没有任何遮挡。院里只有一些比人还高的萩花,将日式房间周围的回廊稍微遮住一些。野野宫将椅子搬到回廊上,正坐在那儿阅读西洋杂志。

他一看到三四郎走进院来,便说:“到这儿来吧!”跟上次在理科大学地窖里见面时说的话一样。三四郎不知自己究竟应该从院里直接登上回廊进屋,还是绕到玄关再进去,正站在那儿犹豫着。

野野宫又催促道:“到这儿来呀。”三四郎只好硬着头皮,直接从院里进屋。那个日式房间就是野野宫的书房,有八畳[67] 大,室内的西洋书籍比较多。野野宫从椅上起身,进屋坐在榻榻米上。三四郎先是随意闲聊了几句:“这里真是个清静的地方啊!从御茶之水到这儿倒是挺快的。望远镜实验进行得怎么样了?”

聊了一会儿,三四郎这才开口问道:“听说您昨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野野宫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一丝抱歉的表情。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野野宫说。

“哦!”三四郎只答了一句。

“你今天是为了这事才来的吗?”

“不,倒也不是为了这事。”

“其实啊,是因为令堂从乡下寄给我贵重的礼物,还拜托我多多照顾自己的儿子。所以我就想向你道一声谢……”

“啊!原来如此。寄来了什么呢?”

“嗯。红色的鱼,酒糟腌过的。”

“那大概是红鱼吧。”三四郎心想,母亲送这礼物也太寒酸了。但野野宫却问了很多关于红鱼的问题。三四郎特别介绍了一遍吃法:酒糟先不要洗掉,烤熟之后,盛盘之前再擦掉酒糟,否则味道就不好了。

两人绕着红鱼随意闲聊着,不知不觉天色已黑,三四郎正要开口向主人告辞,突然有人送来一封电报。野野宫撕开信封读了一遍,嘴里嚷着:“这可麻烦了。”三四郎觉得自己不能佯装不知,却又不想过分干涉别人的闲事,只能面无表情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野野宫说着,便将手里的电报递给三四郎。只见纸上写着“速来”两个字。

“要到哪儿去?”

“嗯。我妹妹最近生病了,在大学医院里住院。是她叫我快点过去。”野野宫说,脸上并无慌乱的表情,反倒是三四郎听了大吃一惊。因为一下子听到野野宫的妹妹、妹妹的病、大学医院等,然后,他又想起池边遇到的那个女人,脑中便把这些全都混在一块儿,心里不免震惊。

“那是病情变重了吧?”

“不是的。其实家母已经去照顾她了。如果真是因为病情,还不如坐电车赶回来叫我快呢……这只是妹妹跟我开玩笑吧。那家伙脑筋不太好,常干这种事。而且因为我搬到这儿以后,还没去过医院。今天是星期天,大概她以为我会去看她,所以发了这电报。”语毕,野野宫歪着脑袋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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