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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 / 2)

“您还是去看看吧。万一病情恶化就糟了。”

“没错。虽说只有四五天没去看她,应该不会有什么突然的变化,但我还是去看看好了。”

“说什么都不如去一趟吧。”

野野宫决定动身前往医院。做出决定的同时,他向三四郎提出一个请求。大致意思就是说,万一这电报真的是因为病情而来,那他今晚就没法回来了。如此一来,家里就只剩女佣独自看家,但这女佣胆子很小,附近的治安又不好,今天也是凑巧碰到三四郎来访,如果不影响他明天的课业,不知三四郎能否在这儿留宿一晚。如果电报只是开玩笑,那他立刻就会赶回来。其实今天如果事先知道要去医院,他会像平常一样拜托佐佐木,可是现在临时找他也来不及了。其实不论是谁,只需要有人在这儿住一晚就行,另一方面,他也不知自己今晚究竟会不会住在医院。既然还不知道结果,就先要麻烦人,这种请求听起来似乎有点自私,所以他也不太好意思过于强求……说了一大堆,野野宫想要表达的意思大致就是这样,当然他并没向三四郎直接提出要求。不过,三四郎是个不需要直接拜托的人,听完这番话,他当场就答应了野野宫的请求。

两人正说着这事,女佣过来询问晚餐怎么办。“我就不吃了。”野野宫说完,又对三四郎开口:“真抱歉,等一下只好请你独自用餐了。”于是连晚饭都顾不上,就出门去了。野野宫刚离开,三四郎立刻又听到他的大嗓门从黑漆漆的萩花丛中传来:“我书房里的那些书,你可以随便拿来看。只是没什么有趣的书,你随便翻翻吧。也有一些小说哟。”

语毕,野野宫就不见了。三四郎一直送到回廊边,并向主人连声道谢。这时,他看到院外那片大约十平方米大小的孟宗竹林,因为长得并不茂盛,每根竹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一会儿,三四郎就在那八畳的书房正中央吃着小膳桌上的晚餐。他抬眼望向膳桌,上头果然按照主人的吩咐放着一条烤红鱼。三四郎闻到久违的故乡香气,心里觉得很高兴,但是米饭却煮得不好吃。三四郎朝那伺候晚餐的女佣看了一眼,果然就像主人说的,长着一副胆小的相貌。

吃完了晚餐,女佣将膳桌收回厨房,书房里只剩三四郎一个人。独自静下来之后,他突然开始为野野宫的妹妹担心起来,一下觉得她可能快死了,一下又觉得野野宫好像去得太晚了,最后甚至还觉得野野宫的妹妹大概就是上次看到的那个女人。他反复回想着女人的容貌、眼神、服装,还有当时的情景,又想象女人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野野宫站在床边跟她交谈的模样,幻想到后来,更觉得只有女人的哥哥陪她还不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代替她哥哥,正在床边亲切地照顾那女人。三四郎胡乱地编织着梦,突听一列电车从孟宗竹林下方呼啸而过。也不知是因为地板下面的木架还是土质的影响,日式房间也跟着微微摇晃起来。

三四郎不再幻想照顾病人,转而开始打量房间。这是一栋很古老的建筑,梁柱非常典雅,但是纸门却关不紧,天花板也是黑漆漆的,只有电灯闪耀着现代的光芒。像野野宫这种新时代的学者,如果因为新奇而住在这种老屋里,每天望着那堆封建时代的孟宗竹林度日,那倒是跟他的身份颇为相称。对老式建筑感到新鲜,当然是他个人的自由,但如果是不得已而自我放逐到这郊外来,那就太可怜了。三四郎曾经听说,像野野宫这样的学者,每月只能从大学领到五十五元的薪水,因此才不得不再到私立学校授课吧。再加上妹妹现在又在住院,肯定负担不起。说不定他搬到大久保来,也是因为经济因素……三四郎胡思乱想着。

这时正是黄昏时刻,但因地点偏僻,周围十分寂静,只听到阵阵虫鸣从院前传来。三四郎独坐书房,感受到初秋的寂寥。

忽然,有人在远处发出一声叹息:“唉!唉!没有多久了。”从声音的方向看来,好像是从屋后传来的,但由于距离较远,无法判断声音究竟从哪儿传来。而且短短的一句话,令人来不及分辨声音的方向。但这句话却清清楚楚地飘进三四郎的耳中,听来就像某人已看破一切,在心中毫无希望的状态下发出的真实独白。三四郎听着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电车的声响。只听见电车逐渐驶近,又从那孟宗竹林下轰然而过,比上一班电车的噪声还要加倍。三四郎茫然呆坐,直到微微颤抖的书房停止震动。他的脑中灵光乍现,把刚才的叹息声和现在的电车巨响联想成一种因果关系。三四郎不自觉地一跃而起,深感这种因果关系太恐怖了。

三四郎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静坐,疑惧造成的刺激使他从背脊到脚底都感到毛骨悚然。他起身走向厕所。放眼望向窗外时,看到满是星斗的夜空里挂着一轮明月,土堤下方的马路像死了似的寂静。尽管没听到什么,三四郎还是把鼻尖伸到竹质窗框外,朝着暗处细细打量。

半晌,几个提灯笼的男人沿着铁轨从车站方向朝着三四郎这边走来。从他们讲话的声音可以听出共有三四人。提着灯笼的人影从平交道走到土堤下就看不见了,等他们走到孟宗竹林下方时,就只剩下讲话的声音,但是话音却变得非常清楚。

“再往前一点。”几个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三四郎连忙绕到院前,随便套了一双木屐,便从孟宗竹林前方跳上大约两米宽的土堤,紧跟着那几只灯笼一路追去。走了十一二米的距离,又有一人从土堤上飞奔下来。

“被碾死了吧?”三四郎虽然想回答,嘴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一眨眼,男人的黑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这是住在野野宫家后面的房东吗?三四郎一面纳闷,一面跟在男人身后。大约又走了五十米,只见刚才那几只灯笼都停在原地,人影也都驻足静立,几个人举着灯,不发一语。三四郎也沉默着往灯下望去。地面躺着半具尸体。电车从这个人的右肩轧过乳房,整齐地将她从腰部上方一切为二,地上只留下半截斜线裁断的尸体。脸倒是毫无损伤。死者是个年轻女人。

三四郎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感觉。他想立刻转身回去,虽然扭转了脚跟,两条腿却重得无法举步。待他爬上土堤,回到书房之后,心脏还一直跳个不停。他唤来女佣,想跟她要一杯水。女佣看来似乎毫不知情。不一会儿,院后那户人家的屋里发出嘈杂的人声。三四郎知道是主人回家了。接着听到,土堤下面也有人正在做什么。等那些人处理完毕之后,四周重新陷入沉静,静得简直令人无法承受。

这时,刚才那女人的脸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那张脸,还有“唉!唉!”叹着的无力声音,以及应该藏在两者背后的一段悲惨命运,三四郎联想到此不免悲叹,“人生”这种看似坚强的生命根源,不知何时就会走向毁灭,随时都可能漂向黑暗。他突然害怕起来。一条生命就在瞬间消失了。在那声巨响之前,女人应该还活着。

三四郎又想起火车上那个给自己水蜜桃的男人,他曾经嚷着:“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糟了。”男人虽然连声嚷着“危险,危险”,表情却显得那么镇定。所以说,只要我也处于那种“越喊危险自己却越不危险”的地位,大概就能像他那样吧,三四郎想。或许,我们活在世上的同时,又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整个世界,会很有趣吧。三四郎想起男人吃水蜜桃的模样,还有他在“青木堂”只顾喝茶抽烟,眼睛直瞪前方的举动,从他这些表现都能看出,男人完全就是那种人……他一定是一位评论家!三四郎意味深长地想到“评论家”这个名词。这个字眼浮现在脑海时,他非常沾沾自喜,甚至还考虑,自己将来是否也去当个评论家。打从刚才看到那恐怖的死人脸,三四郎心底就生出了这种想法。

他转眼环顾放在角落的书桌、桌前的椅子、旁边的书箱,还有箱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洋文书,三四郎觉得,这间宁静书房的主人跟那位评论家一样,他们的日子过得平安又幸福。做他那种光线压力的研究工作,是不可能碾死女人的。主人的妹妹现在虽然生病,但不是哥哥害她得的病,而是她自己生的病……三四郎脑中胡思乱想着,转眼之间就到了晚上十一点。开往中野的电车已经收班了。或许因为他妹妹的病情恶化,所以不能回来?一想到这儿,三四郎又开始担心起来。就在这时,野野宫捎来一封电报,上面写着:“妹平安,明早归。”

三四郎这才安心地躺下来,但他却做了一连串可怕的梦:那个企图卧轨自杀的女人原来竟跟野野宫有关,野野宫是听说女人自杀了,才没回来。他打来电报,只是为了让三四郎放心。电报里写的“妹平安”也是假的,今晚那女人被碾死的同一时刻,野野宫的妹妹也死了。而他妹妹就是三四郎在池边遇到的女人……

第二天,三四郎一改平日作风,起得特别早。

起床之后,他望着那块睡不惯的床褥,燃起一根烟,回想着昨夜的事,感觉一切都好像在梦里。三四郎走到回廊上,从那低矮的屋檐仰望天空,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的颜色就像整个世界刚开始变晴似的。吃完早餐,喝了茶,三四郎把椅子搬到回廊上,坐在那儿读报纸。不一会儿,野野宫按照约定回来了。

“昨天晚上,那儿好像有人被碾死了呢。”他说。看来是在车站听到了什么消息。三四郎便把自己的亲身经历一字不漏地向他报告了一遍。

“这可很少见,难得碰到一次呢。要是我也在家就好了。尸体已经移走了吗?现在到那儿去也看不到了吧?”

“看不到了吧。”三四郎简短地答了一句,心中却对他这种悠闲的态度感到讶异。根据三四郎的研判,野野宫现在这种若无其事的反应,肯定是因为昼夜颠倒的缘故。其实这是做光线压力实验的人所拥有的特性,三四郎做梦也没想到,野野宫听到有人卧轨了竟会露出这种冷静的表情,或许只能说,三四郎还是太年轻了吧。

他决定换个话题,向野野宫问起病人的情况。野野宫说,他果然没猜错,病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只因他几天都没到医院探病,妹妹心有不满,才想把哥哥叫去消遣解闷。据野野宫说,病人还很生气地责备道:“今天是星期天,你也不来探望我。”野野宫说到这儿,骂了一声浑蛋,好像真的觉得自己的妹妹很可恶。“我每天这么忙,还为她浪费了宝贵时间,我真是够蠢的。”野野宫说。然而三四郎却不太了解这句话的真意。既然妹妹那么想见他,还特意打来电报,就算消磨掉了周末的一两个晚上,又有什么可惜的?跟妹妹那样的人在一起的时间,才叫作时间啊。自己一个人关在地窖做光线实验的那种日子,应该称作不是人过的无聊人生。如果自己是野野宫的话,就算被妹妹妨碍了学习,也会沾沾自喜吧。三四郎心中自问自答了一番,也就把电车碾死人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野野宫突然说:“昨晚整夜都没睡好,这样昏头昏脑的可不行。”接着又说:“还好今天是中午才要到早稻田那边的学校去,大学这边放假,所以我先睡一下,睡到中午吧。”“昨晚很晚才睡吗?”三四郎问。“不瞒你说,”野野宫说,“刚好从前在高中教过我的广田老师来探望妹妹,大家聊起来,就错过了电车的时间,最后只好住在那儿。本来是应该住在广田家的,但妹妹又向我撒娇耍赖,叫我一定要住在医院里。我说不过她,只得在那狭窄的地方睡下,简直痛苦极了,根本没办法睡。都怪我妹那个蠢东西。”说到这儿,野野宫又骂起自己的妹妹来,三四郎听了觉得很好笑,很想帮他妹妹说几句话,却又开不了口,只好作罢。

三四郎换个话题,问起广田老师。到现在为止,他已听人提起“广田”这名字三四回了。三四郎暗中把那吃水蜜桃的男人,以及在“青木堂”碰到的男人,都冠上了“广田”的名字,还有那位在学校正门里被马儿捉弄又遭到“喜多床”那些理发师讥笑的老师,三四郎也叫他广田老师。不过现在听野野宫描述,原来那位被马欺负的男人真的就是广田老师。三四郎立刻觉得,那吃水蜜桃的男人肯定也是同一个人。但再仔细一想,自己这样推论好像又太武断了。

三四郎告辞回家时,野野宫拜托他顺路到医院送一件夹衣,因为妹妹叫他中午之前一定要送到。三四郎听了欣喜万分。

他这天刚好戴了新的四角帽[68] ,心里很得意自己能戴着这顶帽子去医院。于是他满面春风地走出野野宫家。

电车到了御茶之水车站之后,三四郎下了电车,立刻坐上一辆人力车。要是换成平日,他是不可能做这种事的。人力车被精神抖擞地拉进赤门的时候,刚好听到文法科校舍的上课钟声响起,平时的这个时间,三四郎正捧着笔记和墨水瓶走进八号教室,但他今天觉得,就算少听一两个小时的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直接坐着人力车奔赴“青山内科”[69] 的玄关。

到了医院里面,三四郎按照别人告诉他的路线,从入口往内走到第二个转角向右拐,再一直走到尽头向左拐,病人就住在靠东边的病房。他走到目的地,果然看到一间病房门口挂了一块黑色名牌,上面用假名写着“野野宫良子”。三四郎看清名字之后,却在门口伫立了半晌。他是个乡下人,像敲门之类礼貌周到的事,他可做不来。

“这里面就是野野宫的妹妹,一个叫良子的女人。”三四郎沉思着呆站在门前,他很想打开门看看女人的脸,又怕自己看了会失望。他的脑中浮起好几张女人的脸,但是都与野野宫宗八不相似,三四郎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背后传来护士穿着草履走近的脚步声。三四郎只好鼓起勇气,伸手拉开一半房门,这一瞬间,刚好跟屋里的女人打了个照面(他的一只手还抓着门把呢)。

女人长着一双大眼,窄鼻梁,嘴唇很薄,上宽下窄的脑袋,额头很宽,下巴却尖得像被刀子削过似的。女人的容貌值得一提的,也就这些了。但是瞬间出现在这张脸上的表情,却是三四郎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她那苍白的额头后面披着一头浓密的黑发,自然地垂在肩上。东面窗外射来的晨曦照在女人身后,使头发和阳光连接的部分变成了深紫色,仿佛背上驮负着一轮有生命的月晕。但她的面孔和额头那么黯淡,灰暗且苍白。而在那片黯淡当中,却有一双饱含深意的眸子。女人看着三四郎,她的眼神就像躲在高空深处的浮云,无法随意飘动,却又不能不动,所以只能像雪崩似的砰然跃动。

三四郎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充满厌倦的忧郁与藏不住的活泼融为一体。这种融合的感觉既是三四郎的重大发现,也是他最崇拜的一种人生……他手抓着门把,脸从门扉的阴影露出一半,整个心灵都沉浸在那种感觉当中。

“请进!”女人好像正在等待三四郎。她的语气安详沉稳,三四郎从没在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身上看到这种态度。能像这样说话的女子,若不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孩子,就是已经接触过无数男子的妇人,但她的态度又不是故作亲昵,因为她表现得就像相识已久的老友。向三四郎打完招呼之后,女人那肌肉不多的脸颊动了一下,露出笑容。这下她那苍白的脸上又多出几分令人怀念的暧昧。三四郎的两脚自然地踏进病房,脑中同时闪过遥远故乡的母亲的身影。

三四郎关上房门,抬头望向前方时,才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在向他行礼。看来刚才自己躲在门扉外的时候,妇人就已站在那儿迎候了。

“您是小川先生吧?”妇人主动开口问道。那张脸既像野野宫,也很像她女儿,但也只是看着很像而已。三四郎递过野野宫托付的包袱,妇人接下后向他道谢。

“请坐。”说着,妇人把椅子让给三四郎,自己转身走向病床。三四郎转眼看了床上的褥垫一眼,颜色是纯白的,盖在上面的棉被也是纯白的。棉被斜斜地卷起一半。女人像要避开卷得很厚的那部分棉被,背对窗户坐在床上,但两只脚无法伸到地面。她手里拿着毛线针,线团滚到床底下去了。一根细长的红毛线捏在她的手里。三四郎很想趴到床下,帮她捡出线团,但是看她对那毛线也不在意,就没有动手。

女人的母亲坐在对面再三向三四郎道谢,感谢他昨夜百忙当中帮儿子看家。“哪里,反正我也没事。”三四郎说。他跟野野宫的母亲闲聊时,良子沉默着没说话。待谈话暂时告一段落,良子突然问道:“昨晚看到碾死的人了吗?”三四郎看到角落里有一份报纸。

“是啊。”三四郎说。

“很可怕吧?”女人微微歪头望着三四郎。她的脖颈很长,跟她哥哥一样。三四郎没说害怕也没说不怕,只盯着女人微弯的脖颈。一方面是因为这问题太单纯,他不知如何回答;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忘了回答。女人似乎发现他正在凝视自己,立刻伸直了脖颈,苍白的脸颊从底层泛出些许红晕。三四郎觉得自己应该告辞了。

他向母女俩道别后,出了病房,来到玄关的正对面,远处的长廊尽头有一块正方形空间,显得特别明亮,进门处的那块空间被户外的绿荫映成了绿色,就在这时,他看到池边的那个女人就站在门口。三四郎不免大吃一惊,脚步急促得有些凌乱。透明的空气就像一块画布,女人的身影显得有些阴暗,她迈开步子向前走了一步,三四郎好像被她吸引而去,也跟着向前移动,两人开始逐渐靠近,仿佛彼此都命中注定非得在那笔直的长廊上相遇。女人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门外明亮的空气里,只有初秋的绿意正在飘浮,那块四角形空间里既没出现人影,也没有人正在等她。三四郎趁她转头回顾时,把她的姿势和服装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她的和服究竟该叫什么色,三四郎也说不出个名堂,只觉得跟大学水池里映出的常绿树阴影颜色很像。绿底布料上还有很多鲜艳的条纹,从上身一直连到下身,这些条纹虽然上下相连,却形成波浪形的线条,时而相连,时而分散,有时重叠成粗线条,有时又分裂为两条线。就在那看来不规则却也不凌乱的条纹中,和服的上半部约三分之一处系着一条宽腰带,腰带的颜色比较温暖,或许是混入了黄色的缘故吧。

女人转头望向后方时,右肩随着身体一起转向,左手垂在腰际的前方。她手里抓着一块手帕,没被抓住的部分轻飘飘地散开,或许因为是真丝手帕吧。女人腰部以下的姿势十分端正。

半晌,女人又把脸转回原先的方向。她垂着眼皮望着自己的两脚,直到快要走到三四郎身边时,才突然微微仰起脑袋,正眼注视眼前这个男人。那对双眼皮的眸子形状细长,眼神沉稳,两道乌黑的眉毛引人注目,两只眼睛在那对眉毛下面闪闪发光。注视三四郎的同时,女人露出嘴里整齐的牙齿。三四郎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牙齿跟脸构成的对照画面。

她今天也在脸上搽了一层薄薄的白粉,却不是那种庸俗到看不出原本脸色的搽法。女人扑上这层极薄的白粉,只为了让细致的皮肉更添几许颜色,即使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看起来也毫不逊色。但她脸上的气色却离容光焕发还差得远。

女人脸颊和下巴的肌肉都紧紧贴着头骨,几乎没有丝毫多余的赘肉。但是整张脸看起来很柔顺,不是因为肌肉柔嫩,而是她的头骨本身似乎就很柔软,脸上的轮廓凹凸有致,看起来很有立体感。

女人弯腰行了礼。三四郎看到眼前的陌生人向自己行礼倒不意外,只是她弯腰欠身的技巧实在令人惊异。只见她腰部以上的身体像一片乘风飞起的纸片,轻飘飘地落在自己面前,而且动作非常迅速,待身体弯到某个角度时,立即轻巧地止住。这显然不是后天学来的技巧。

“请问一下……”话音从她雪白的齿缝里传出,语气非常谨慎,态度却很大方,看来不像是只想打听太阳是否从东边出来之类的简单问题。不过三四郎根本也无心注意这些了。

“是。”说完,他停下了脚步。

“请问十五号病房在哪儿?”

十五号就是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病房。

“你是说野野宫小姐的病房?”这回轮到女人答了一声“是”。

“野野宫小姐的病房啊,从那个转角拐弯,一直走到尽头,再向左转,在右侧第二间。”

“那个转角啊……”女人说着,伸出纤细手指向前一指。

“是的,就是前面那个转角。”

“谢谢您。”女人转身离开。三四郎呆站在原处凝视她的背影。女人走到转角处,正要拐弯,却突然回过头来。三四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觉得尴尬极了。女人向他微微一笑,那表情就像在问:“是这个转角吧?”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女人的身影向右一闪,消失在白墙后面。

三四郎怀着轻松的心情走出玄关。她以为我是医科学生,所以才向我问路吗?他兀自思索着走了五六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刚才女人问我十五号病房的时候,我应该带她一起去呀,应该再走一趟良子的病房才对啊。想到这儿,他觉得没带她去实在太可惜了。

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勇气转回去,只好继续向前,但只走了五六步,又霎时停下脚步。他脑中浮起女人系在发上的丝带颜色。那颜色和质地,好像跟野野宫上次在“兼安”买的丝带一样。想到这儿,三四郎的脚步顿时沉重起来。他从图书馆旁边绕过,直接朝学校正门走去。耳边突然听到与次郎的招呼声,也不知他从哪儿冒出来的。

“喂!怎么没来上课?今天课堂上教的是意大利人怎么吃通心粉哟。”说着,与次郎赶上前来,在三四郎的肩上拍了一下。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来到正门旁边。

“我问你啊,现在这季节,还有人系那种很薄的丝带吗?那东西只有在很热的时候才有人用吧?”三四郎问道。

与次郎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你去问某某教授吧。那家伙没有不知道的。”说完,与次郎没再多问。两人来到正门口,三四郎这才说他今天身体不舒服,不去上课了。与次郎听了立即转身返回教室,那动作好像在埋怨三四郎说:“为什么害我跟你白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