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开始有点魂不守舍,听课时总觉得老师的声音非常遥远,做笔记也总是漏掉重要的部分。更糟糕的是,他有时甚至觉得耳朵好像不是自己的,而是花钱向别人借来的。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不像话,简直令他难以忍受,无奈之下,便向与次郎抱怨最近讲课的内容太无聊。而与次郎永远都是千篇一律地答道:“讲课是不可能有趣的。因为你是乡下来的,总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出人头地了,才努力忍着听到现在吧?蠢啊!他们那些课,开天辟地以来就是那样,你现在才说失望,又有什么用?”
“也不是这样吧……”三四郎辩解道。他那严肃的语气跟与次郎的油腔滑调两相对照,显得很不协调,也令人听着好笑。
类似的问答在他们之间重复过两三回,眨眼之间,半个月过去了。三四郎的耳朵渐渐地回来了,不再像从别人那儿借来的。但与次郎却发现了另外的问题。
“我觉得你的表情好复杂。看来你好像活得非常辛苦。简直就像世纪末[70] 的表情嘛。”他对三四郎说。
“也不是这样吧……”三四郎依然重复着同样的回答。“世纪末”这种字眼并没让他感到欣喜,他对那种人为营造的气氛接触得还不够多,对某些社会信息也不熟悉,也就不可能把这种字眼当成有趣的玩具整天挂在嘴上。但是“活得非常辛苦”这句话令他颇有好感。自己确实好像有点累了。三四郎并不认为自己的疲累只是因为拉肚子,但他对人生的看法还不至于时髦到大肆标榜脸上的疲累。他跟与次郎的交谈也就没再继续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意渐浓,人的胃口也变好了,二十三岁的青年终究无法嚷着厌倦人生的季节到了。三四郎整天都跑到外面去。大学那个水池周围大概都被他踏遍了,却始终没有发生什么事。他也好几次走过医院前面,但只碰到一些不重要的人。他再度造访理科大学的地窖,向野野宫打听之后才知道,他妹妹已经出院了。三四郎原本想告诉他上次在医院玄关碰到那女人的事,但是看野野宫很忙的样子,就没有说出口。反正下次到大久保去找他时,再跟他慢慢说吧,到时候大概就能知道她的姓名和身世了,三四郎想。所以他也没急着多问,就先告辞了。走出地窖,三四郎心不在焉地到处闲逛,像什么田端、道灌山、染井墓园、巢鸭监狱、护国寺等地都走遍了,甚至连新井的药师庙也去了。从新井药师庙回家的路上,他本来想绕到大久保的野野宫家一趟,谁知走到落合火葬场附近的时候弄错了方向,竟跑到高田去了,最后只好从目白搭火车回家。三四郎坐在火车里,拿出原先想带去当伴手礼的栗子,独自吃掉一大堆,剩下的栗子,第二天与次郎来找他时,两人一起吃光了。
三四郎觉得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越来越令他愉快。刚开始上学那段时间,由于自己过分专注于讲课内容,反而觉得耳朵听不清楚,没办法做笔记,最近上课的时候,他只是大略听着,却发现没什么影响。他常在课堂上想东想西,就算漏听了一段,也不觉得可惜。他又仔细观察一下周围的同学,从与次郎起,几乎每个人都跟自己一样。三四郎这才觉得,像这种程度的不专心,应该是被允许的吧。
当他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时,那条丝带也经常出现在他脑海。一想到那丝带,心中便难以放下,心情也就跟着不愉快。他想立刻跑到大久保去瞧瞧,不过脑中又飘过其他一连串想象,而且来自外界的刺激也不少,所以过了没多久,想去瞧瞧的念头也就抛到了脑后。总之,三四郎整天过得很悠闲,而且经常编织着梦想,大久保之行也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一天午后,三四郎又像平时一样出门闲逛。走下团子坂之后向左转,来到千驮木林町的宽敞大路。这时正值秋高气爽的季节,每年的这段时间,东京的天空也变得跟乡下一样辽阔。一想到自己正活在这片天空下,三四郎的思路立刻清晰起来。如果怀着这种心情到郊外走走,那可就太幸福了。他觉得自己一定能振奋精神,心胸开阔,全身上下也都会充满活力。这种感觉跟散漫的春闲是不一样的。三四郎打量着左右路旁的树墙,不断用鼻子体会东京的秋季气息,这种气味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闻到。
坡道下方正在举办菊人形[71] 展览会,两三天前才开幕。刚才从坡道转出来的时候,三四郎还能看到会场的旗子,现在只能听到会场的声响。远处叮叮咚咚的乐声飘到附近,并由山下攀上山顶。乐声在清澈的秋空里向四方不断扩散,最后变成稀薄的音浪,余韵飘到三四郎的耳边时,很自然地停了下来。他觉得这些乐声一点也不吵,甚至十分悦耳。
正听着乐声,左侧小巷里突然钻出两个人。其中一人看到三四郎,立刻喊道:“喂!”原来是与次郎,他的声音今天倒是显得挺正经。他身边还有一位朋友。三四郎看到那位朋友时,立刻明白自己平日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个在“青木堂”喝茶的男人,果真就是广田老师。自从在火车上吃了他的水蜜桃,三四郎跟这人之间一直有些奇妙的关联。尤其上次在“青木堂”看他喝茶、抽烟,害得自己后来跑进图书馆发狠念书,这件事使他对广田的记忆更为深刻。现在仔细打量,此人总喜欢摆出一副祭司面孔,其实脸上却长了一个西洋鼻子。今天他依然穿着上次的夏装,好像也不怕冷似的。
三四郎打声招呼,脑中考虑着该说些什么,但是想了半天,时间过去了,该说的话却没想出来,只好摘掉帽子,向他们弯腰致意。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对与次郎来说,显得过于客套,对广田来说,又过于简略,所以三四郎算是行了一个不卑不亢的礼。
“他是我同学,从熊本的高中毕业后,第一次到东京来……”与次郎立刻开口介绍,也不先征求三四郎的同意,便主动宣传他是个乡下人,说完,又转脸望向三四郎。
“这位是广田老师,在高中教书……”与次郎简单地给两人做了介绍。
广田老师连连说着“认识,认识”,一连说了两遍。与次郎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却没提出“怎么认识的”之类的琐碎疑问,只立即向三四郎问道:“你知道吗,这附近有没有房屋出租?要宽敞些,干净的,附有书生[72] 房间的。”
“出租的房屋……有啊。”
“在什么地区?太脏的可不行。”
“不,有一个很干净的。门口还竖着很大的石头门柱呢。”
“那倒是很不错。就选这里吧。老师,石头门柱很棒啊。您一定要租这里。”与次郎极力怂恿着。
“石头门柱可不行。”老师说。
“不行?那怎么办?为什么呢?”
“反正就是不行。”
“石头门柱多好啊。住在里面就像新封的男爵,不是吗,老师?”与次郎满脸认真的表情,广田老师却只嘻嘻笑着。最后是认真的那方获得胜利,两人商量后得出的结论是:先去看看再说。于是,三四郎领着两人去看房子。三人转身折回小巷,抄近路往北走了大约五十米,来到一条貌似死巷的小路。三四郎领头带两人钻进那条小路,笔直往前走,最后来到一位园丁家的院子里。他们在那座房屋门前十一二米的位置停下脚步。只见右手边竖着两根很大的花岗岩门柱,门扉是铁制的。“就是这里。”三四郎说。果然,门上挂着出租的招牌。
“这可真是宏伟啊。”与次郎说着,用力推一推铁门,门是锁着的。“请等一下,我去问问。”说完,与次郎也不等答话,便朝园丁家的后院跑去。广田和三四郎像被他抛弃了似的站在那儿,两人这才开始闲聊起来。
“觉得东京怎么样啊?”
“嗯……”
“就是一个大,其实很脏,对吧?”
“嗯……”
“没有一样东西比得上富士山,对吧?”三四郎已经把富士山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因为广田老师的提醒,才从火车上第一次看到窗外的富士山,当时觉得那座山真的非常宏伟。但是跟现在塞满脑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世间百态比起来,又觉得那根本不算什么。三四郎不知从何时起,已把当时的印象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富士山可以翻译[73] 为‘不二山’?”广田老师突然提出一个意外的问题。
“翻译……”
“自然被我们用语言翻译时,全都被拟人化了,挺有意思的。譬如说崇高啦、伟大啦、雄壮啦之类的字眼。”三四郎这才听懂老师所指的翻译的意思。
“全都是形容人格的字眼。无法把自然译成人格形容词的人,完全感受不到自然给予的人格感化。”
三四郎以为广田老师还没说完,静静地听着,谁知他却不再说下去,只把目光转向园丁家的后院。
“佐佐木干什么去了,还不回来?”广田老师说。
“我去看看吧?”三四郎问。
“看什么?你就算看了,他也不见得会出来。不如在这儿等着,还省事些。”说完,他便在枳壳树墙旁蹲下,捡起一块小石子,在泥土地上画了起来。那神态显得十分悠闲,但是跟与次郎的悠闲是不同的类型,而两种悠闲的程度却几乎相同。
这时,与次郎的大嗓门从院里的松树前面传来:“老师!老师!”老师依旧蹲在地上画着什么,看起来像是一座灯台。广田老师默不作答,与次郎只好跑过来。
“老师请过来看一下吧。真是好房子!是这家园丁的房产。他说可以开门让我们参观,但我们从后面进去比较快。”
三人绕到后院,进屋拉开了雨户[74] ,一间一间仔细观赏。屋子造得很不错,中产阶级住进去也不会觉得没面子。租金每月四十元,须付三个月押金。三人看完后重新回到院里。
“为什么带我来看这么好的房子?”广田老师问。
“为什么?只是看看,有什么关系?”与次郎说。
“我又不会租……”
“哪里,我本来是想租下来的。可是对方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把租金降到二十五元……”
“那不是废话?”广田先生只说了这一句,便没再说下去。与次郎开始向大家报告那两根石头门柱的故事。据说门柱原本位于某座大宅院的门前,园丁经常到那家剪树,后来旧宅要改建,园丁就向那户人家讨了门柱,带回来安置在现在的位置上。其实说了半天,这种别人家的闲事,也只有与次郎才有兴趣去打听。
三人走回刚才的大路,再从动坂一直往下走到田端的谷底。下山的途中,三人都只顾着走路,反而把租房子的事忘了,只有与次郎一个人不时地提起那两根石头门柱。据说园丁光从曲町把门柱拖到千驮木,就花了五元的运费。“那园丁好像很有钱呢。”与次郎说。接着,又杞人忧天地说:“他在那种地方造一栋月租四十元的房子,谁会租啊?”最后与次郎做出结论:“现在要是找不到房客,房租一定会降价,到时候我再去跟他谈,肯定能租到,对吧?”
但广田先生似乎并没这种打算,他对与次郎说:“你刚才光顾着说废话,浪费太多时间了。应该少说几句,赶快出来才是。”
“我浪费很长的时间?您刚才好像在画什么,老师也太悠闲了。”
“真不知是谁比较悠闲呢。”
“您画的是什么?”老师沉默不语。三四郎却露出满脸认真的表情。
“是灯台吧?”三四郎问。画图的人和与次郎都笑了起来。
“这灯台可真够奇特的。所以说,这画的是野野宫宗八先生。”
“为什么?”
“野野宫先生到了国外就会发光,在日本则是灰头土脸……谁也不认识他。而且每个月只领那么一点点的薪水,整天关在地窖里……他这买卖可真不划算。每次看到野野宫先生,我都觉得他好可怜。”
“那你自己就像一只圆灯笼!总是用你发出的微弱光芒,照亮身边六十厘米的范围。”
被比喻成圆灯笼的与次郎突然转向三四郎。
“小川君,你是明治几年生的?”与次郎问。
“我今年二十三。”三四郎简短地答道。
“我就猜你大概是这年纪……老师,像什么圆灯笼、烟枪头之类的东西,我真的很不喜欢。或许因为我是明治十五年[75] 以后出生的关系吧。不知为何,我对那些旧东西感到厌恶。你呢?”
与次郎又转头问三四郎。
“我倒不会特别厌恶。”三四郎说。
“因为你本来就是刚从九州乡下出来的嘛。我看你的想法大概跟明治元年差不多。”听了这话,三四郎和广田都没多说什么。三人继续向前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座古庙旁的杉林已被砍光,地面整得十分平坦,平地上建起一栋涂了蓝油漆的洋房。广田老师转眼来回打量那座古庙和旁边涂着油漆的建筑。
“落伍!日本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都是像这样。你知道九段的灯台吧?”广田又提起了灯台,“那东西很有些年代了。《江户名所图会》[76] 里就有记录。”
“老师,别开玩笑了。九段的灯台虽然很老了,但也不可能出现在《江户名所图会》里面吧。”
广田老师大笑起来。原来与次郎把他说的那套地图,错当成另一套题名为《东京名所》的浮世绘了。老师接着又说,那么古老的灯台旁边,现在造起一栋叫作“偕行社”[77] 的新式红砖房舍,两栋建筑物排在一起,令人觉得莫名其妙。但这件事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大家都感到理所当然似的。其实这种现象正好也象征着现在的日本社会。
“原来如此!”与次郎和三四郎齐声应道,却也没再多说什么。三人经过古庙门前,继续走了五六百米,来到一座黑色大门的前面。与次郎提议钻过黑门,一起到道灌山游玩。“我们可以随便从这门下穿过吗?”其他两人觉得不放心,一起问道。“当然,这里以前是佐竹家的下屋敷[78] ,谁都可以从门下走过。”与次郎坚持道,其他两人被他说服了,便一起走进门洞,穿过杂树林,来到古老的水池边。不料,一名守卫忽然赶过来,痛骂一顿。与次郎连忙笑着向守卫道歉。
三人继续前进,走到谷中之后,又绕到根津,直到黄昏才返回本乡的住处。三四郎觉得这是最近半年来,自己过得最轻松愉快的半天。
第二天,三四郎到了学校,却没看见与次郎。原以为他下午会来,没想到还是没见到他的身影。三四郎又想,或许他在图书馆,但也没找到。下午五点到六点是文科必修的基础课,三四郎走进教室听课。这段时间在教室写笔记实在是太暗了,但是开灯又嫌太早。三四郎转头望向狭长的窗外,一棵巨大的榉木伫立在那儿,树干背后的天色正在逐渐变暗,教室里,不论讲课的老师还是听课的学生,大家的脸都是一片模糊,令人觉得很神秘,有点像在黑暗中吃豆沙包的感觉,就连难懂的讲课内容也弥漫着诡异的气氛。三四郎托腮聆听老师讲解,神经变得很迟钝,心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突然觉得,像这样能把学生弄得稀里糊涂的课,才算有价值呢。就在这时,教室的电灯忽然大放光明,万物也变得清楚了。不知为何,三四郎突然很想快点回宿舍吃晚饭。老师似乎摸透了大家的心理,也就匆匆结束讲课,走出教室。三四郎连忙快步赶回位于本乡追分的住处。
回家换了衣服之后,三四郎在膳桌前坐下。桌上放着一碗茶碗蒸,旁边还有一封信。一看那信封,三四郎立刻明白是母亲写来的。他觉得很对不起母亲,这半个月来,他几乎已把母亲忘得一干二净。从昨天到今天,一下听到落伍,一下又听到不二山的人格,还有充满神秘气息的讲义……就连那女人的身影都挤不进他的脑袋呢。这种现象令他感到很满意。他打算慢慢阅读母亲的来信,所以先吃了饭,又抽了一根烟。一看到香烟冒出的烟雾,三四郎又回想起刚才的讲义。
就在这时,与次郎突然现身了。三四郎问:“你今天怎么没来学校?”
“急着找房子搬家,哪有时间上课呀。”与次郎说。
“这么急?”三四郎又问。
“很急呀。本来应该上个月就搬的,后来又延到后天的天长节[79] 。明天之内非得找到房子不可。你知道哪里有空房吗?”
既然这么急,昨天还到处闲逛,真不懂老师究竟是去散步还是去看房子。三四郎实在无法理解。与次郎就向他解释,是昨天老师跟着他的缘故。“本来拉老师一起去找房子就错了。我们那位老师肯定从没找过房子。昨天不知怎么了,就是有点不对劲,还害我在佐竹宅院被骂了一顿,幸好我脸皮厚。你那里有房子吗?”与次郎说了一半,突然又追问起来,看来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三四郎细问之下才明白,他们现在的房东是个放高利贷的,随便乱涨房租,与次郎气不过,主动表示不住了。因此这件事他必须负责。
“我今天还跑到大久保去了,那里也没有……后来我想既然到了大久保,就顺便到宗八家里去了一趟,也见到了良子。她好可怜啊。脸色还是很不好……她原本可是一位辣韭美人[80] 呢。她母亲让我代她向你问好。还好,那附近后来都很平静,再也没发生卧轨自杀的事情了。”
与次郎才说完这件事,立刻又开启另一个话题,平时讲话就像这样天马行空,今天更因为找不到房子,满心焦虑,说完一件事,又像敲边鼓似的问一句:“哪里有空房?哪里有空房?”听到最后,三四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与次郎的情绪稳定下来,甚至还卖弄了一句唐诗“灯火稍可亲,简编可卷舒”[81] ,似乎显得很高兴。两人聊着聊着,最后聊到了广田老师。
“你那位老师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苌。”说完,与次郎用手指写一遍给三四郎看,“那草字头是多余的。字典里大概查不到吧。真是取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他是高中老师?”
“他从很久以前就在高中教书,一直到现在。真是了不起!人家说,十年如一日,他已经当了十二三年的高中老师了吧。”
“有小孩吗?”
“什么小孩,还是个单身汉呢。”三四郎有点讶异,也有点怀疑,一个人到了那种年龄,怎么能一个人过日子。
“为什么没讨老婆呢?”
“这就是老师之所以成为老师的理由啊!他可是一位伟大的理论家哟。据说还没娶老婆,老师就已断定老婆这东西是不可以娶的。好蠢啊!所以他的人生始终充满矛盾。老师总说再也找不出比东京更脏的地方,可是他一看到那石头门柱,又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嘴里直嚷:不能住,不能住,太豪华了!你也看到了吧?”
“先娶个老婆试试看就好了。”
“说不定他会对这种建议大加赞扬呢。”
“老师嫌东京很脏,日本人很丑,那他去西洋留过学吗?”
“哪里去过?他就是这种人。碰到任何事只用脑袋不看事实,就会变成他那样。不过他只用照片研究西洋。譬如巴黎的凯旋门、伦敦的国会议事堂……这类照片,他手里可多了。用这种照片来评断日本,怎么受得了,当然觉得日本很脏呀。你再看看他自己住的地方吧,不管弄得多脏,他都满不在乎。真是难以理解。”
“他搭火车,坐的可是三等车厢哦。”
“他没有气愤地嚷着‘脏死了,脏死了’?”
“没有。没有特别表示不满。”
“不过这位老师真是一位哲学家。”
“他在学校还教哲学吗?”
“不,在学校只教英文。但他那个人,天生就懂哲学,所以令人觉得他很有趣。”
“有什么著作吗?”
“一本也没有。虽然经常发表一些论文,却得不到一丝反响。像他那样是不行的啦。他对社会一窍不通,又有什么办法?老师总说我是个圆灯笼,而他自己则是伟大的黑暗。”
“要是能想个办法让他出名就好了。”
“什么‘出名就好了’……老师是不会自己动手做什么的人。首先,要是没有我,他连三顿饭都吃不上。”
三四郎大笑起来,心想不可能吧。
“不骗你。老师什么都不肯自己动手,简直到了可怜的地步。就连指挥女佣打扫,也要我下命令,让她做得令老师满意……这些琐事就不多说了,我现在打算努力奔走一番,设法让老师去当大学教授。”
与次郎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非常认真。三四郎对他这番豪言壮语感到非常吃惊,但与次郎不理他吃惊的模样,仍然继续发表雄心壮志,最后还拜托三四郎说:“搬家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帮忙啊。”听他那语气,简直就像已经找好了房子似的。
与次郎一直待到将近十点才离去。他离开后,三四郎独自静坐,感到阵阵寒意袭来。这时他才发现,书桌前的窗户还没关上。拉开纸窗,只见天上一轮明月。蓝色月光照在窗外那棵每次看到都令人不快的桧树上,黑影边缘若隐若现,烟雾朦胧。这可稀奇了,桧树也能带来秋意!他一面想一面关上了雨户。
关好窗户之后,三四郎立刻钻进棉被。其实他算不上勤勉的学生,比较适合被称为“低回家”[82] ,所以他不太读书,但遇到值得深思的景象时,他会在脑中反复琢磨无数遍,再三玩味崭新的喜悦。他觉得这种过程才能增加生命的深度。就像今天听着神秘的讲义时,教室里的灯光突然大放光明,如果换作平日,他现在肯定正喜滋滋地反复回忆当时的每个细节。然而今天收到了母亲的信,三四郎决定先解决了这件事再说。
母亲在信里告诉三四郎,新藏送来一些蜂蜜,所以现在每天晚上,母亲都混着烧酒喝上一杯。新藏是家里的佃农,每年冬天都会带来二十包米当作佃租。说起来,新藏倒是挺正直,就是容易发脾气,有时还抓起木柴打老婆。三四郎躺在棉被里,想起了新藏刚开始养蜂的往事。大约是在五年前,新藏发现屋后的椎树上停着两三百只蜜蜂,他赶紧找个装米的漏斗,喷上一些酒,将蜜蜂全都活捉回来。新藏最先是把这些蜜蜂装在木箱里,并放在阳光充足的石头上,还在箱上开了一个小洞,好让蜜蜂飞进飞出。不久,蜜蜂开始繁殖,一个木箱装不下了,就增加为两个。后来两个木箱也不够了,就增加为三个。就像这样,蜜蜂越来越多,现在已增加到了六七箱。据说新藏每年都从石头上搬下其中一箱,帮那些蜜蜂割蜂蜜。三四郎每年暑假回家时,新藏总说要送蜂蜜给三四郎,却从没看他带来,今年居然记性变好了,实践了多年以来的诺言。
母亲信里又说,平太郎帮他父亲造了一座石塔,还到家里来请她过去参观。她到了平太郎家,看到寸草不生、一棵树都没有的红土庭院正中央竖着一块花岗岩。母亲写道,平太郎对这块花岗岩感到非常自豪,据说是他花了好几天才从山上挖下来的,然后又花了十元请石匠雕刻出来。平太郎还说,自己是个乡下人,什么都不懂,你家少爷既然能上大学,肯定懂得石头的好坏,下次写信的时候,请顺便帮我请教少爷,也请少爷好好赞美一下这块花了十元才为父亲做出来的石塔……三四郎读到这儿,忍不住一个人咯咯地笑起来。这石塔可比千驮木的石头门柱厉害多了。
信里还要三四郎下次拍一张穿着大学制服的照片寄回去。“那下次就去照一张吧。”三四郎想着,视线继续往下移,果然,字里行间出现了三轮田家阿光的名字。“……阿光的妈妈最近来过,她跟我商量说,三四郎很快就会大学毕业,希望你大学毕业后能娶她家女儿。阿光这孩子不但长得漂亮,性情也温柔,家里又有很多地,而且两家一向有来往,这件事如果办成了,两家都会很高兴。”写到这儿,母亲特别加了两句,“阿光也会很高兴吧。我不喜欢东京人,因为猜不透他们的想法。”
三四郎卷好信纸,放回信封,把信塞在枕下之后,闭上双眼。天花板里面的老鼠突然狂奔起来,过了一会儿,才终于陷入沉静。
三四郎的心里有三个世界。第一个世界很遥远,充满与次郎所说的那种明治十五年以前的气息。那个世界里的一切都很平稳,但也都像还没睡醒。想要回到那个世界,是最不花力气的。只要三四郎想,立即就能回去。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想回去。换句话说,那个世界就像一条退路。三四郎把他抛弃的“过去”封存在那条退路里。就连自己怀念的母亲也深埋在那条路上,三四郎一想到这儿,立刻觉得很不应该。所以每当他收到母亲的家书,便回到那个世界低回一番,重温旧梦。
第二个世界里有许多长满青苔的红砖建筑,还有非常宽敞的阅览室,从这一头望向那一头,几乎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室内还有堆得极高的书籍,如果不用梯子爬上去,根本就摸不着。书页早已磨损,手垢将那些书页弄得黑漆漆的。书籍的封面上闪着烫金文字。无数的羊皮封面、牛皮封面,还有两百年前的纸张,全都积满了尘土。但这些神圣的尘埃是经过二三十年好不容易才累积起来的。这些静谧的灰尘,甚至比寂静的岁月更胜几筹。第二个世界里也有许多人影正在晃动,仔细观察,这些人的脸上大都留着胡子,走在路上时,有人抬头仰望天空,有人低头俯视地面。他们身上的服装必定很脏,生活都过得非常清苦,态度却从容不迫,悠然自得。他们在电车的包围中,毫不客气地面向天空呼吸太平的空气。身处这个世界的人因对周遭无知而不幸,又因逃离尘嚣而有幸。广田老师生活在这个世界里,野野宫也在这里,三四郎现在也差不多摸透了这里的气氛。但如果想要离开,倒也不成问题。只是好不容易才领略到个中滋味,随手抛弃也实在有点可惜。
第三个世界充满灿烂,就像春光荡漾的季节,这里有电灯、银匙、欢声、笑语,以及冒着泡沫的香槟酒杯,还有地位高高在上的美女。三四郎跟美女当中的一人说过话,还跟其中一人见过两面。对三四郎来说,这是寓意最深的一个世界,虽然近在眼前,却难以接近。那种难度就跟接近天边的闪电一样。三四郎从远处望着这个世界,心里感到非常奇妙。他觉得自己若不从某处钻进这个世界,某处就会有缺陷,而自己似乎也应该有资格成为这世界某处的主角。但本该迫切期待稳定发展的这个世界却束缚住他,主动切断了可供进出的通道,三四郎觉得这现象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他躺在棉被里,先把这三个世界放在面前比较了一番。然后又将它们搅在一块儿,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总之,最理想的结果就是把母亲从乡下接来,再娶个美丽的妻子,然后把全部心力都投注于研究学问。
这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结论,但三四郎在思绪连接到这个结果之前,已经在脑中进行过各种各样的思考,对一名习惯以思索的劳力来衡量结论价值的思想家来说,这种结果不能算是平凡。
不过,这种结果也等于表示,区区一个老婆就把广阔的第三世界概括表达了。其实这个世界里有很多美丽的女性。如果要翻译这些美丽的女性,能够使用的字词也有千百种……三四郎试着模仿广田老师,也开始使用“翻译”这个字眼了。假设只能用人格形容词来翻译女性的话,那我就该使用能让更多人感动的字词,为了使自己的性格更趋完整,我就该多接触美丽的女性。只满足于一个老婆的现状,等于主动地限制自我发展。
想到这儿,三四郎发现自己竟能想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显然已经受到了广田老师的影响。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深切地感到不满。
第二天,三四郎到学校去,课堂的讲义照例很无聊,教室的空气也依然远离尘俗,所以直到下午三点之前,他完全属于第二世界。等到课程结束后,他才摆出一副伟人的架势走出学校,到了追分派出所门前,刚好碰到与次郎。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伟人的架势立刻被与次郎这阵笑声彻底击溃,就连派出所的巡警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怎么了?”
“没什么。你像普通人那样走路就行了嘛。你这模样,简直就像Romantische Ironic。”
三四郎听不懂这句洋文的意思,只好换个话题。
“房子找到啦?”他问。
“我就是为了这事刚才到你家去了……明天终于要搬了。来帮忙吧。”
“搬到哪儿去?”
“西片町十段三号。你九点以前先到那儿打扫哦。然后在原处等着,我随后就到。听清楚啦。九点之前哦。三号。那我先走了。”与次郎说完便匆匆离去。三四郎也急急忙忙赶回宿舍。到了晚上,他又回到学校,走进图书馆查看“Romantische Ironic”的意思。原来这是德国的施勒格尔[83] 提出的想法,书中对这个名词的解释是:“凡被称为天才的人,必定整天悠闲度日,既无目标,也不努力。”读到这儿,三四郎才放下心来,回到宿舍后,立刻上床就寝。
第二天是天长节,但因为事先跟与次郎约好了,三四郎就当作上学日,跟平时一样的时间起床。出门之后,直往西片町十段而去。进了三号,四处打量一番,发现这座房屋正好位于窄巷的中段,建筑物的年代相当久远了。
房屋前方有一个突出的洋式房间,刚好代替了玄关,走出洋式房间,拐个弯,另有一间日式客厅,客厅后方是日式起居室,对面顺序排列着厨房和女佣的房间,二楼也有房间,但看不出有多大。
三四郎虽然受托前来扫除,但他认为这房间根本不需要清扫。房间当然不算干净,却也找不出需要拿去扔掉的废物。若说非要扔些什么,大概也只有榻榻米之类的东西吧。三四郎一面思索一面拉开了雨户,弯腰坐在客厅窗前的回廊边,放眼欣赏庭院里的景色。
院里有一棵高大的紫薇,但根部在隔壁的院里,只有大半截树干从杉木树墙上方横压过来,占据了这边庭院的空间。还有一棵很大的樱花树,应该是从树墙里长出来的,半边枝丫都伸到马路上,再长大一点的话,就要碰到电话线了。旁边另有一株菊花,看起来很像寒菊,一朵花也没开。除此之外,院里再无其他植物,真是令人怜悯的庭院。不过地面的泥土倒是非常平整,而且土质细密,显得十分美观。三四郎望着泥土,觉得这好像是为了欣赏泥土而造的庭院。
不一会儿,附近的高中响起天长节庆典的钟声。听到这声钟响,三四郎想,已经九点了吗?既然来了,什么都不做也不太好意思,那就把樱花枯叶扫一下?他才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时,立刻又发觉没有扫帚,于是重新走到回廊边坐下。刚坐下不到两分钟,庭院的木门“忽”的一下被拉开,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上次在池边遇到的女人竟然出现在院里。
三四郎跟女人之间隔着一道树墙。四方形的庭院面积不到三十平方米,三四郎一眼看到池边那女人站在狭隘的院中,他顿时有所领悟:鲜花一定要剪下来插在瓶中欣赏。
三四郎从回廊边站起来。女人也从木门边走过来。
“打扰了……”女人首先打声招呼,然后弯腰致意,跟上次一样,她的上半身虽然向前倾斜,但是脸绝不向下,一面打着招呼一面凝视三四郎。从正面望去,她的脖子显得很长,一双眼睛也同时映在三四郎的眸子里。两三天前,美学[84] 老师才让三四郎欣赏过热鲁兹[85] 的绘画。当时老师向他说明,这位画家所画的女人肖像,总是充满肉欲的表情。肉欲!如果要形容池边的女人这时的眼神,除了这两个字,再也找不出其他适当的字眼。那双眼睛正在诉说着什么,正要表达一种婀娜性感的东西,而且这东西正在直接造成感官的刺激。这是一种穿透骨干渗入骨髓的刺激,强烈的程度已不仅是令人承受某种甜美而已。它给人带来的不是甜美,而是痛苦。不过这种甜美和低俗的媚态当然是不一样的。受到她那残酷眼神凝视的对象反而会想极力取悦她,更何况这女人跟热鲁兹画里的女人一点也不像,她的眼睛比画中女人的眼睛小了一半以上呢。
“广田先生的新家就在这里吗?”
“对!就是这儿。”三四郎的声调跟女人比起来显得非常粗鲁,他自己也已察觉,但又想不出其他言辞。
“他还没搬来吗?”女人说起话来口齿清晰,不像一般人那样,说到句尾就有点模棱两可。
“还没来。马上就到了吧。”女人犹豫了几秒,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篮子,身上的和服跟上次一样,说不出究竟是什么颜色。三四郎只看出那布料跟上次一样不是有光泽的质地。底色中似乎有些颗粒状图形,上面还有些条纹或花纹的图样,总之是不规则的图案。
樱花树叶不时地从天上飘下,其中一片落在篮盖上,但是才落下,又立刻被风儿吹走了。女人伫立在秋风中,风儿裹住她的全身。
“你是……”待风儿吹向邻家时,女人向三四郎问道。
“我是受托来打扫的。”说完,三四郎才意识到自己坐在这儿发呆的情景已被女人看到,他不禁失笑,女人也跟着笑起来。
“那我也在这儿等一下吧。”女人笑着说,语气有点像在征求三四郎的同意。他心里很高兴,便随口应道:“嗯。”三四郎原本想说:“嗯,你就在这儿等吧。”他只是缩短了这句话。谁知女人依然站在那儿。
三四郎觉得无奈,只好开口对女人说:“你是……”他把女人刚才问自己的话,又向她问了一遍。女人将篮子放在回廊边,从腰带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三四郎。
只见名片上写着“里见美祢子”[86] ,地址是“本乡真砂町”,跟这儿只隔着一个山谷。三四郎浏览名片的这段时间,女人已在回廊边坐下。
“我以前见过你。”说着,三四郎把名片收进袖筒里,抬起头来。
“是的。有一次在医院里……”女人答完转过头来。
“还有一次。”
“还有,就是在池边……”女人不假思索地答道。她记得这么清楚,三四郎反而没话可说了。
“那时失礼了。”等了半天,女人才说。
“哪里。”三四郎回答得很简短。两人都望着樱花树梢,枝头像被虫子啃过似的,只剩下几片树叶。该搬来的行李却一直不来。
“你找老师有什么事吗?”三四郎突然提出问题。女人正在专心欣赏高大樱树上的枯枝,听到这话,她连忙把脸转向三四郎。那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哎哟!吓我一跳,好过分哟。但她的回答却非常平静。
“我也是被找来帮忙的。”三四郎这时才注意到一件事,放眼细看,女人坐着的那段廊缘上积满了沙土。
“沙土好多啊!你的和服都脏了。”
“是啊。”女人只向左右张望一下,并没站起身来。她向回廊周围打量一番后,那双眼睛又转向三四郎。
“扫除的工作已经结束啦?”女人说话时,脸上浮起笑容。三四郎看出那笑容里蕴含着某种易于亲近的东西。
“还没开始呢。”
“那我帮你。一起来做吧?”一听这话,三四郎立即站了起来。女人却没有移动,仍然坐在回廊边上向三四郎问道:“有没有扫帚和掸子?”“我是空手来的,什么都没有呢。”三四郎说完又向女人问道,“要不然,我到路上去买吧?”“那太浪费了,去向邻居借吧。”女人说。三四郎立刻跑到隔壁邻家,借到了扫帚和掸子,就连水桶和抹布也一起借了,又匆匆跑回来。女人依旧坐在原处欣赏着高大的樱花树枝。
“有啦……”女人嘴里只冒出这两个字。
三四郎的肩上扛着扫帚,右手提着水桶。“嗯,有了。”他很自然地答道。
女人穿着白布袜直接登上布满沙石的回廊。才走了几步,地面便留下一堆纤细的脚印。她从袖里捞出一条白色围裙,系在腰带外面。围裙边缘缝着蕾丝似的花边,颜色美极了,美得令人觉得穿着它来扫除实在过于可惜。女人伸出手,抓起了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