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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2 / 2)

与次郎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烟雾中来回奔走,并在各处低声游说。活动要开始了,三四郎想。他的眼睛一直望着与次郎。

不久,干事高声宣布:“请大家入席吧。”餐桌当然是早已准备好的,座位当然也没有大小之分,于是众人纷纷拥到桌前坐下。待全体入座之后,聚餐活动就开始了。

三四郎以前在熊本念书的时候只喝过赤酒[103] 。这是一种当地制造的劣等酒,熊本的学生都很能喝这种酒,而且都认为学生喝赤酒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那些学生偶尔也会出去下馆子,通常是去吃牛肉,但是大家怀疑牛肉店端出来的是马肉。每当牛肉端上桌,学生便抓起盘里的肉片往墙上扔去,如果肉片掉下来,就表示那是牛肉,粘在墙上则代表是马肉,这套仪式简直就像法师作法。也因为从前有过这种经历,现在三四郎看到如此绅士风度的学生联欢会,心中不免觉得新奇。他欣喜地挥动手里的刀叉,不停地喝着啤酒。

“学生活动中心的料理,味道真是太差了。”三四郎邻座的男生向他搭讪道。男生剃了光头,脸上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很成熟。

“是啊。”三四郎随口应道。如果对方是与次郎的话,三四郎应该就会老实地说:“对我这种乡下人来说,这种料理简直太美味啦!”但他现在如果诚实回答,万一男生觉得他在讽刺,这样反而不好,所以三四郎决定不要多嘴。

不料男生又向他问道:“你在哪儿读的高中?”

“熊本。”

“熊本啊?我表弟也在熊本,听说那地方挺糟的。”

“是个蛮荒之地。”两人正聊着,忽然听见对面有人大嚷起来。放眼望去,原来是与次郎正在跟身边的两三人争辩着什么,还不时地嚷着“达他法布拉”[104] ,但听不出他们说的是什么。几个对手每听他说完一句,就跟着哈哈哈笑起来,与次郎越说越得意,连连嚷着“达他法布拉,我们新时代的青年……”之类的句子。三四郎的斜对面坐着一个皮肤白皙、举止文雅的学生,这时也停下手里的刀子,转眼望着与次郎他们那群人。看了一会儿,那学生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法文:“Il a le diable au corps.(魔鬼附身啦。)”但那群人似乎完全没听到,只顾着高高举起四个啤酒杯,非常得意地表达祝贺之意。

“那家伙挺爱说笑的。”三四郎身边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学生说。

“是啊。他很健谈。”

“他以前在‘淀见轩’请我吃过咖喱饭。其实我根本不认识他,他突然就跑来找我说,你跟我去‘淀见轩’,结果我还是被拉去了……”

那学生说到这儿,哈哈大笑起来。三四郎这才知道,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被与次郎请吃过“淀见轩”的咖喱饭。

不久,晚餐的咖啡送上来了。一名学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与次郎开始热烈鼓掌,其他人也立刻群起效尤。

站起来的那名学生穿着崭新的黑制服,鼻子下面已经留起胡须,身材十分高大,是个站姿非常潇洒的男子。他用演讲的语气向同学说:

“今晚大家在此相聚联欢,度过愉快的一晚,原本就是一项令人高兴的活动,但我在偶然间发现了一件事,所以不能不站出来说几句话。我们的联欢会不仅具有社交意义,同时也能产生某些重要的影响。今天这个聚会以啤酒做开端,再以咖啡为结束,完全是个普通的聚会,但是喝过这些啤酒和咖啡的将近四十人都不是普通人。更重要的是,从开始喝啤酒,一直到喝完咖啡,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发觉自己生命中的可能性增大了。

“鼓吹政治自由已是历史往事,伸张言论自由也已不合时宜,所谓的‘自由’,并非专门用来形容这些容易流于形式的字眼。我们新时代青年现在所面对的,是必须追求伟大心灵自由的时代潮流。

“我们这一代青年,现在不仅遭到旧日本的逼迫,同时也活在新西洋的威压之下,而且这种状态还不能让社会大众知晓。新西洋带来的压力不仅存在于社会,在文艺界同样存在。对我们新时代的青年来说,这方面的压力跟旧日本的压迫一样令人痛苦。

“我们都是西洋文艺的研究者。但不论我们研究得多深入,仍然只是研究者,而不该被西洋文艺牵着鼻子走。因为我们不是为了被西洋文艺捆住手脚,而是为了让受到捆绑的心灵获得解脱才进行研究。我们都有自信与决心,绝不会在任何胁迫之下接受这种不合时宜的文艺。

“我们拥有自信与决心,这一点,是我们不同于凡人之处。文艺不是一门手艺,也不是一连串的文书作业,而是促使我们广泛接触人生根本意义的社会动力。因此,我们才要研究文艺,也才能拥有自信与决心,更能预见今晚这场盛会必定造成非同一般的重大影响。

“社会正在激烈动荡,文艺是社会的产物,也在不断激荡。为了顺应这股变动的趋势,并将文艺导向理想路途,我们必须团结零散的个人力量,充实自己的生命,扩展自己的可能性。借着今晚啤酒和咖啡的力量,我们现在又向前了一步,更接近这个心底的目标,所以从这一点来看,今晚的啤酒和咖啡的价值要比普通啤酒和咖啡的价值高出百倍以上。”

那名学生的演说内容大致如此。说完之后,在座的学生全都发出喝彩,三四郎则是其中最热心叫好的一个。紧接着,与次郎突然站起来说道:“达他法布拉!课堂上讲什么莎士比亚写过多少万字,易卜生的白发多达几千根,这些有什么意义?像这种没水平的课,我们反正不可能受到影响,根本不值得讨论,但是对大学来说,开出这种课,真的是太不像话。不能再这样下去!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邀请能够满足新时代青年的教师。西洋人是不行的。首先,他们根本不够威严,也没有人脉……”

室内再度扬起满堂喝彩,紧接着全体哄堂大笑,与次郎身边的学生喊道:“为达他法布拉干杯!”刚才发表演说的学生立即表示赞同。不巧这时大家的酒杯都空了。“没关系!”与次郎说完立刻奔向厨房。侍者很快端出啤酒为大家添满。大家举杯庆贺。刚放下杯子,立刻又有人喊道:“再干一杯!这次是为‘伟大的黑暗’干杯!”与次郎身边那几个人听了齐声大笑起来。与次郎则伸手抓抓脑袋。

散会时间到了,年轻男人全都消失在黑夜里。这时,三四郎向与次郎问道:“‘达他法布拉’是什么意思?”

“是希腊语。”除了这几个字,与次郎没再多说什么,三四郎也没再多问。两人便在美丽的星空下步行回家。

第二天的天气果然很好。今年气候比往年偏暖,今天更是特别暖和。一大早,三四郎先去洗澡。这年头,闲坐家中的人并不多,所以公共浴室在中午以前都没什么客人。浴室的隔板之间挂着一张“三越吴服店”的海报,三四郎看到那海报上画着一名美女,面孔跟美祢子有点像。但仔细打量后又觉得,那女人的眼神跟美祢子不一样。至于齿形像不像,三四郎也说不出所以然。美祢子脸上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眼神和齿形。按照与次郎的说法,那女人有点龅牙,所以牙齿总是露在唇外。不过三四郎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他浸泡在浴池里,脑中一直思考着这件事,结果身体也没洗净就离开了浴室。从昨夜开始,三四郎心中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意识,觉得自己变成了新时代的青年,但是只有意识强烈,肉体方面还是从前的老样子。碰到放假的日子,他比其他任何人都过得悠闲。譬如今天下午,他就打算去参观大学的田径运动会。

三四郎原本就不太喜欢运动。以前在乡下老家的时候,只去抓过两三次兔子。此外,就是高中的时候,在划船竞赛时充当过挥旗员,可惜当时还挥错了红旗和蓝旗,弄得大家怨声载道。其实这事都要怪那位负责终点鸣枪的教练,因为他不仔细,枪是开了,却没发出声音,这才是三四郎搞砸事情的原因。从那之后,三四郎就不肯接近运动会,今天是他到东京以后碰上的第一场竞赛活动,他觉得自己得去瞧瞧。与次郎也叫他一定要去看看。根据与次郎的介绍,今天来看运动会的那些女人会比竞赛更值得一看。那些女人包括野野宫的妹妹吗?还有,美祢子也会跟野野宫的妹妹一起来吗?三四郎希望在会场碰到她们,向她们说声“你好”之类的,然后再跟她们闲聊几句。

好不容易熬到午后,三四郎这才向学校走去。会场的入口设在运动场南面的角落。门口挂着两面交叉的国旗,一面是日本国旗,另一面是英国国旗,日本国旗倒是能够理解,英国国旗为何挂在这儿?三四郎觉得不解。或许因为英日同盟吧,他想。但是英日同盟跟大学田径运动会又有什么关系?三四郎想了半天也想不透。

长方形的运动场上铺着草皮,由于季节已是深秋,地上的青草早已失去绿意。观看比赛的看台设在运动场西边,后面是一座高大的假山,前方用木质栅栏隔开运动场,感觉像是把观众关在这块空间里。看台的面积很窄,观众却特别多,所以显得非常拥挤。好在天气晴朗,倒不觉得寒冷。但也有不少人已经穿上外套了,而另一方面,有些女人却还撑着洋伞。

三四郎发现女宾席设在别处,而且普通人不能随意靠近。这个发现令他非常失望。接着,他又看到许多男人穿着大礼服之类貌似威严的服装,这又令他觉得特别寒酸。自许为新时代青年的三四郎突然变得有点渺小,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没忘记从人群中不断偷窥女宾席。从侧面望过去,虽然看不清楚,却也能看出席上的人都很美丽。人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再加上距离很远,所以看来全都是美女。只是分辨不出谁最美丽,只觉得显出一种整体美,是女人征服男人的美色,而不是甲女胜过乙女的美色。看到这儿,三四郎再度感到大失所望。但他还是告诉自己,再仔细看看,说不定就坐在那儿吧。果然,细心张望一番之后,他看到那两个女人坐在第一排紧靠栅栏的位置。

三四郎这下总算明白自己的眼睛该往哪儿瞧了,心中的大石一落地,心情顿时轻松无比。不料,就在这时,突然有五六个男子跑到三四郎的眼前来。原来是两百米赛跑即将接近尾声,赛跑的终点就在美祢子和良子座位的正前方,距离她们非常近,所以两人正在行注目礼的几个壮汉,也必然地跃进了三四郎的视野。很快,五六个男人一下子增加到十二三人,个个都气喘如牛,三四郎把自己跟这些学生的模样对比了一番,惊讶地发现他跟他们的不同。这些家伙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拼命跑成那副德行?而那些女人竟然十分热衷地盯着这群男人,其中还包括美祢子和良子,她们俩显得尤其热心。看到她们如此投入,三四郎也有点想去拼命奔跑一番了。第一个到达终点的男生穿着紫色紧身短裤,把脸正对着女宾席,站在那些女人面前。仔细望去,好像就是昨晚联欢会上发表演说的那个学生。像他身材那么高大,当然应该跑第一啦。记分员在黑板上写下“二十五秒七四”,写完之后,把手里剩下的粉笔抛向前方,然后转过脸来,三四郎这才发现记分员原来是野野宫。只见他难得地穿着黑色大礼服,胸前挂着干事的徽章,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野野宫写完黑板后,掏出手绢,掸了两三下西服长袖,才从黑板前面离去。他直接踏过草坪,走到美祢子和良子的座位正前方,隔着低矮的栅栏把脑袋伸向女宾席,嘴里不知说了些什么。美祢子站起来,往野野宫的面前走去,两人隔着栅栏似乎正在对话。突然,美祢子转过头,脸上尽是开心的笑容。三四郎站在远处,专注地凝视着他们。不一会儿,良子也站起身来,向栅栏走去,于是两人对话变成三人交谈。草坪中央开始推铅球的比赛。

像推铅球这么耗费腕力的运动,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种吧。而这世界上,像铅球这样费力却无趣的运动,恐怕也不多。因为推铅球并不需要什么特技,只需名副其实地把球推出去就行。野野宫站在栅栏前欣赏了一会儿铅球比赛,脸上不时露出笑容,后来可能觉得自己会挡住后面的观众,便从栅栏前方走向草坪中央。两个女人也分别回到原先的座位。铅球不断被人推出去,第一名的选手究竟推了多远,三四郎也不太清楚,他越看越觉得无聊,却继续耐着性子站在那儿观赏。好不容易,比赛结束了,野野宫又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十一米三八。

接下来又是赛跑,然后是跳远和掷链球。三四郎看到掷链球的时候,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他觉得运动会这玩意儿就该运动员自己关起门来举行,根本不该要外人参观。还有那些热心欣赏这种活动的女人,三四郎觉得她们真是头脑有问题。想到这儿,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便离开会场,走向看台后方的假山。不料这里早已围起帷子,无法通行,他只好转身返回原路。重新回到铺着沙石的坡路上,恰巧碰到一些刚从会场出来的观众,众人正零零落落地往前走,其中包括一些盛装的妇女。三四郎向右一拐,登上一段阶梯,来到山坡的顶端。山顶就是坡路的尽头,这里有块大石头,三四郎便弯腰坐在石头上,望着高崖下的水池。山下的运动场上不断传来群众哇啦哇啦的喧闹声。

他在石头上呆坐了大约五分钟,才想要继续散散步,于是起身掉转方向,朝着另一头走去。山坡路边的红叶刚开始变色,透过红叶之间的缝隙,他看到刚才那两个女人的身影。两人这时已并肩走上了山腰。

三四郎站在高处俯视两个女人。她们从枝丫间走到了明亮的阳光下。如果自己一直默不作声,两人就要从他面前的山下错过了。三四郎打算向她们打声招呼,但现在距离还太远,所以他沿着草地又往山下走了两三步。就在他跨出脚步的同时,两人当中的一人转过头来,三四郎赶紧停下脚步,因为他不想主动讨好她们,刚才运动会上的一幕,还是令他很不悦。

“你怎么在这里……”良子嚷了起来,脸上露出惊讶的笑容。这女人好像看到老掉牙的东西也会露出新奇的眼神。三四郎不免怀疑,如果碰到相反的状况,看到极罕见的东西,那她大概就会露出成竹在胸的目光吧。每次碰到这女人,三四郎总觉得心情沉稳,一点压力也没有。他呆站着想:这一切,应该都是因为她那双又黑又大又总是那么湿润的眸子的关系吧?

美祢子也停下脚步,转脸看着三四郎。但此刻,从她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倾诉,完全就是欣赏大树的眼神。三四郎的心情就像看到洋灯的火熄灭了,他呆呆地站在那儿,没再继续往前。美祢子也伫立不动。

“怎么不看比赛了?”良子从山坡下问道。

“刚才还在看呢。觉得无聊,就跑出来了。”

良子转脸看着美祢子。美祢子的表情依旧没变。

“先别说我,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刚才不是看得很狂热吗?”三四郎若有所指地大声问道。美祢子脸上这时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但是三四郎不懂那笑容的意味,他上前两步,朝女人走去。

“已经要回去了吗?”

两个女人都没回答。三四郎又朝她们走了两步。

“要到哪儿去吗?”

“嗯,有点事情。”美祢子低声答道,音量小得听不清。三四郎这时终于走下山坡,来到两个女人面前。但他只是站着,并没继续追问下去,耳中忽然听到会场那边传来观众的喝彩声。

“是跳高哟。”良子说,“不知道现在跳到几米了。”

美祢子只露出微笑,三四郎也没说话,他才不屑说出“跳高”两个字呢。半晌,美祢子向他问道:“这山坡上面有什么好玩的吗?”

上面只有石头和山崖,能有什么好玩的?

“什么都没有。”三四郎说。

“是吗?”美祢子似乎有点怀疑。

“那我们上去看看吧?”良子立刻说。

“你对这里的地势还不熟吧。”美祢子用沉稳的口吻说。

“不管了,快走吧。”

说着,良子率先往山顶走去,另外两人跟在后面。良子故意把脚伸出草地边缘,然后回头看着两人。

“断崖绝壁哟。”她故意夸张地说,“这不是很像莎芙[105] 跳崖自杀的地方吗?”

美祢子和三四郎都放声大笑起来。其实三四郎根本不知道莎芙是在哪儿自杀的。

“那你跳下去试试看吧。”美祢子说。

“我?那就跳下去吧,可是这水好脏啊。”良子说着,又回到两人身边。

不一会儿,两个女人聊起她们的正事。

“你要去吗?”美祢子说。

“嗯,你呢?”良子问。

“怎么办呢?”

“随便呀。要不然,我去一趟,你在这儿等着。”

“也好。”

两人商量了半天也没结论。三四郎忍不住询问她们,这才明白原来是良子想到医院去找一位护士,顺便向那位护士道谢。美祢子则因为夏天时也有亲戚住过院,所以也想去探望一下当时认识的护士,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似乎没有必要。

良子是个不拘小节的直爽女人,两人商量了一会儿,良子抛下一句:“我马上回来。”说完,就健步如飞地独自跑下山坡。另外两人觉得没必要阻止她,更不必跟着一起去,便很自然地留在原处。但从他们那种消极的表现来看,也可以解释为:他们并不是主动自愿地留下,而是被良子抛下的。

三四郎重新在石头上坐下,女人则站在一旁。秋季的太阳映在浑浊的池面上,看起来就像一面镜子。水池中央有个小岛,上面只有两棵树。一棵是青翠的松树,另一棵是浅红的枫树,两棵树的枝丫参差,形成一幅美丽的画面,看起来就像一个迷你庭院模型。小岛背后的对岸山上,苍郁的树木闪着黑亮的油光。

女人从山顶指着对岸阴暗的绿荫问三四郎:“你知道那棵树吗?”

“是椎树啊。”

女人大笑起来。

“记得那么清楚。”她说。

“你刚才说想探访的,是那时的护士吗?”

“嗯。”

“跟良子小姐的护士不是同一个人?”

“不是。是那个说过‘这是椎树’的护士。”

听到这儿,三四郎也大笑起来。

“就是那个位置吧。你拿着团扇,跟那护士站在一起的地方。”

两人这时正好站在一块突出在水池中央的高地上,右侧另有一座更矮的小山,跟他们现在所站的山冈毫无关联,但从他们现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到远处高大的松树、校舍的一角,还有运动会的部分帷幕与平坦的草坪。

“那天真的好热。医院里闷热得不得了,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我就跑了出来……你那天为什么蹲在这儿呢?”

“因为太热啊。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野野宫,见完之后,我就在那个位置发呆,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是因为见到野野宫,才觉得心里空虚吗?”

“不,倒也不是。”说到这儿,三四郎看了美祢子的脸一眼,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说到野野宫,他今天可辛苦了。”

“嗯,难得他还穿了大礼服。真是苦了他,因为要从早穿到晚呢。”

“不过他表现得非常得意,不是吗?”

“谁得意?你是说野野宫?……你也太过分啦。”

“怎么说?”

“因为啊,他才不是那种当个运动会记分员就得意扬扬的人呢。”

听到这话,三四郎又换了个话题。

“刚才他到你面前说了些什么吧。”

“你是说在会场里?”

“嗯,在运动场的栅栏前面。”刚说完,三四郎就想收回这句话。“嗯。”女人只答了一个字,便转眼凝视男人的面孔,她的下唇微微翘起,有点想笑的模样。三四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正想说点什么掩饰一下,女人却先开口了。

“上次的手绘明信片,你还没给我回信呢。”

三四郎慌忙回答:“我会写的。”但女人既没说“给我写信”,也没再多说什么。

“有位画家叫作原口,你知道吗?”女人又问。

“不知道。”

“这样啊。”

“怎么了?”

“没什么,那位原口先生,今天来看运动会了。野野宫先生特别叮嘱我们,说他会给大家写生,叫我们都要小心,不要被他画进漫画里。”

说完,美祢子走到三四郎身边坐下。三四郎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白痴。

“良子不跟她哥哥一起回去吗?”

“想一起回去也不行呀。良子从昨天起已搬到我家来了。”三四郎这时才从美祢子嘴里听说野野宫的母亲回老家去了。据说野野宫的母亲一走,他立刻就跟妹妹商量决定,他自己搬出大久保的房子,另外找个寄宿家庭借住,良子则暂时从美祢子家来往于学校。

野野宫这种轻松豁达的做法,倒是令三四郎颇感讶异。既然这么轻易就能重新去过寄宿生活,当初又何必把家眷接来,当他的一家之主?别的不说,光是那些锅碗瓢盆、炉子、水桶之类的生活用品,都要怎么处理呢?三四郎忍不住杞人忧天起来,但他继而又想,这些都不是自己该管的事情,所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再说,野野宫现在从家长的位置退下来,变回一介书生的身份,这就表示,他已跟家族制度远离了一步,如此一来,自己目前的尴尬处境也就顺势被拉远了,这岂不是好事一桩?只不过,良子现在住进了美祢子家,他们兄妹之间必定频繁联系,野野宫也必定经常往来于美祢子家,他跟美祢子的关系也就会逐渐发生变化。所以说,谁也不能保证他永远都不放弃现在这种寄宿生活吧。

三四郎一面在脑中描绘充满问号的未来,一面跟美祢子闲聊,心情实在好不起来,但同时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所以心里非常痛苦。好在这时良子回来了。两个女人商量着要不要再回去观看比赛,但又考虑到秋天的白昼越来越短,太阳下山之后,广阔的野外就会越来越冷。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一起回家。

三四郎打算跟两个女人告别后独自返回宿舍。但是三个人凑在一块儿,都慢吞吞地边走边聊,他也找不到机会停下脚步道别。眼前这情景,看起来就像两个女人拖着他往前走似的。而三四郎也觉得自己似乎非常愿意被两个女人拖着往前走。不一会儿,他紧跟着两人从池畔绕过图书馆,来到斜对角的赤门前面。

“听说你哥哥搬去寄宿了。”三四郎向良子问道。

“嗯,结果还是变成这样。把人家硬塞给美祢子小姐,很过分吧。”良子很快地回答,像在征求三四郎的同意似的。三四郎正要答话,美祢子却先开口了。

“宗八先生那样的人,用我们的想法是不能理解的。因为他站在高处,脑袋里想的都是大事。”美祢子对野野宫极力赞扬。良子默不作声地听着。

做学问的人避开烦琐的俗事,咬着牙忍耐最低限度的简单生活,这一切,都是为了研究工作,是很无奈的。像野野宫这种人,现在从事着国际知名的研究,但他还是愿意跟普通学生一样,搬去寄宿家庭借住,这正是野野宫的伟大之处。所以说,他寄宿的环境越脏乱,大家就会对他越尊敬……以上大致就是美祢子对野野宫发表的赞美之词。

三人走到赤门前面,三四郎向另外两人道别离去。他走向追分时,脑中开始思索:“原来如此,美祢子说得很对,自己跟野野宫比起来,段数实在相差太远了。自己只是一个刚从乡下出来念书的大学生,要学问没学问,要见识没见识,自己得不到美祢子对野野宫的那种尊敬,也是理所当然的。”想到这儿,三四郎突然觉得那女人似乎一直都在捉弄自己。刚才自己站在山顶回答说,因为运动无聊,才跑到这儿来,那时美祢子一本正经地问他上面有什么好玩的,他当下倒是没有特别留意,现在仔细一想,或许她是故意戏弄自己吧……三四郎清醒过来,把美祢子以往的态度和言辞全都回顾了一遍,这才发觉她的每句话、每个表情,都隐含着恶意。三四郎站在道路的中央,满脸通红地低下头。猛地抬起头的瞬间,他看到与次郎和昨晚联欢会上演说的那个学生一起从对面走来。与次郎只向他点点头,没有说话。那个学生则是脱下帽子向三四郎打了个招呼。

“昨天晚上怎么样啊?可别太钻牛角尖哟。”说完,学生便笑着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