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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1 / 2)

下课钟声响起,讲师走出了教室。三四郎甩甩蘸着墨水的钢笔,合上了笔记本。坐在旁边的与次郎向他说:“喂!借我一下,我有些地方没记到。”

与次郎把三四郎的笔记拉到面前俯视一番,只见本子里乱七八糟地写满了“迷途的羔羊”。

“这是什么?”

“上课做笔记太烦了,我随便乱写的。”

“不能这么不用功哦。老师不是说康德[97] 的绝对唯心论和贝克莱[98] 的绝对实在论是有关联的?”

“是有关联的?”

“你没听到吗?”

“没有。”

“真的是迷途的羔羊啊。完全拿你没办法。”

与次郎抱着自己的笔记站起身,一面离开课桌一面对三四郎说:“喂!你来一下。”

三四郎便跟着他走出教室。两人下了楼梯,来到玄关前的草地,地上有一棵巨大的樱花树,两人便在树下席地而坐。

每年的初夏,草地上长满了苜蓿草。与次郎曾经说过,他第一次把入学申请表送到办公室的时候,就看到这棵樱花树。那时树下躺着两个学生,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如果口试时能让我像唱“都都逸”[99] 那样回答,不管叫我唱多少都不成问题。话刚说完,另一人便低声地唱了起来:“博士潇洒又上道,拜托老天帮帮忙,让他来当主考官,考我恋爱学。”从那时起,与次郎就爱上了樱花树下的这个位置,每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就把三四郎拉到这儿来。后来三四郎听他提起这段往事,才明白他为何主张“怜悯即爱慕”应该用俗谚来翻译。不过,与次郎今天显得非常严肃,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立即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叫《文艺时评》的杂志,并翻开其中一页,倒过来递到三四郎面前。

“你看这怎么样?”与次郎问。三四郎转眼望去,看到文章的标题用大型字体印着“伟大的黑暗”。下面的作者名字是笔名,叫作“零余子”。“伟大的黑暗”是与次郎经常用来批评广田老师的字眼,三四郎也听过两三回,但“零余子”这名字却从来没听过。听到与次郎征询自己的意见,三四郎在开口之前,先看了对方一眼。与次郎一句话也不说,只把那张扁脸伸到三四郎面前,并用右手食指的指尖压住自己的鼻尖。站在远处的一名学生看他这样,忍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

“就是在下我写的。”与次郎说。三四郎这才恍然大悟。

“我们去看菊花手工艺品的时候写的就是这个?”

“不,那才两三天以前的事,不是吗?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印出来。那天写的,下个月才会登出来啦。这是我很久以前写的。内容写了什么,一看标题就明白了吧?”

“写的是广田老师吗?”

“嗯,要像这样,唤起舆论注意嘛。为了帮老师进大学教书,先造一下势……”

“这本杂志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三四郎连这本杂志的名字都没听过。

“没有。就是因为没有力量,我才烦恼啊。”与次郎答道。三四郎忍不住笑了。

“每次能卖多少本呢?”他问。

不料与次郎连杂志的销售量都不知道。

“哎呀,没关系啦。总比不写好嘛。”与次郎辩解道。

两人接着又聊了一阵,三四郎这才明白,原来与次郎跟杂志社的人早就认识了。只要他一得空,几乎每期都帮他们写稿,不过每次的笔名都不一样。除了同行的两三人之外,谁也不知道他在写稿。原来是这样!三四郎想,这是他第一次听说与次郎跟文坛有来往。但是写自己所谓的“很重要的论文”,为什么要用笔名,而且一直都像这样偷偷摸摸地发表呢?三四郎实在想不明白。

“你做这工作是为了赚零用钱吗?”三四郎不客气地问。

没想到与次郎一听这话,立刻睁大两眼说:“你才从九州的乡下出来,不懂文坛的主流趋势,所以才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我们身处当今的思想界重镇,目睹思想界正在发生剧变,只要是稍有想法的人,都无法佯装不知。事实上,文学界的权势现在完全掌握在我们年轻人手里,如果不抓住机会发表片纸只字,吃亏的就是我们自己。文坛现在正以急转直下的速度进行觉醒的革命,一切都在动摇,不跟着新形势努力向前而被时代淘汰的话,一切就完了。我们若是不主动掌握这股气势,就等于失去了生命的目标。大家现在都随口嚷着文学文学,那种东西,是大学课堂里讲授的文学,我们所说的新文学,是一种人生的反射。文学的新气势必须要能影响到整个日本社会。不,其实现在已经在发挥影响力了。大家这样醉生梦死,迟早会受到影响的。真的很可怕……”

三四郎默默地听着。他觉得这段话有点像在吹牛。不过就算是吹牛,与次郎也吹得很卖力。至少他本人表现得那么真挚,三四郎也有点被他打动了。

“原来你是本着这种精神在写文章啊?那稿费之类的,你一点都不在乎吧。”

“不,稿费当然是要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过这本杂志卖得不好,很少给我稿费。所以我们得想想办法,让它的销量提高一些。你有没有什么好方法?”说到这儿,与次郎竟反过来向三四郎讨起主意了,两人谈话的水平也一下子掉回到现实生活,三四郎心里觉得有点不自在,与次郎却毫不在乎。就在这时,上课钟声来势汹汹地响了起来。

“反正我送你一本,你先读读看。‘伟大的黑暗’这题目不错吧?大家看到标题,肯定会眼前一亮……现在这年头,非得题目惊人才会有人看呢,真是没办法。”

两人爬上玄关的阶梯,走进教室,在课桌前坐下。不一会儿,老师来了,两人一起动手写笔记。三四郎对那篇《伟大的黑暗》感到很好奇,便把摊开的《文艺时评》放在笔记本旁边,一面写笔记,一面背着老师读那篇文章。好在老师是近视眼,而且全副心思都放在讲课上,完全没注意到三四郎的不专心。三四郎窃喜,一下写笔记,一下读杂志,可惜他并没有一心两用的本领,忙到最后,既没读懂《伟大的黑暗》,也写不下笔记,唯有与次郎文章里的一句话,倒是清清楚楚地刻印在他脑海里。

“大自然生产一粒宝石需要历经多少风霜?而这粒宝石被人发现之前,又要静静地闪耀多少岁月?”除了这句话之外,三四郎根本看不懂整篇文章说了些什么。不过,在他忙着写笔记、读文章的这段时间,他倒是一次也没写“迷途的羔羊”。

下课了,与次郎立刻把脸转向三四郎。

“怎么样?”他问。“老实说,我还没仔细读完呢。”三四郎说。“你这家伙真不会利用时间。”与次郎埋怨起来,接着又对三四郎说,“你一定要好好地读哦。”三四郎答应回家后一定仔细拜读。不一会儿,时间已是正午,两人并肩走出学校大门。

“今晚你会去吧?”两人走到拐向西片町的小巷转角时,与次郎停下脚步向三四郎问道。今晚他们同级学生要开一场联欢会。三四郎已经忘了这件事,现在才又想起来。“我会去。”他对与次郎说。

“那你去会场前先来找我吧,有事要跟你说。”与次郎说,蘸水钢笔的笔杆被他夹在耳后,脸上一副扬扬得意的表情。三四郎答了一声:“知道了。”

回到宿舍后,三四郎洗了澡,心情很好。洗完之后,发现书桌上有一张手绘明信片。图画里画了一条小河,河边长着茂密的草丛,还有两只小羊躺在那儿。小河对岸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拿着拐杖。男人的脸画得非常狰狞恐怖,就跟西洋画里的恶魔一样,不仅如此,男人身边还特别用片假名写了“恶魔”两字。明信片正面收信人写着三四郎的名字,下面用较小的字体写着“迷途的羔羊”。三四郎立刻就明白这“迷途的羔羊”是谁。而且背面的图画里画了两只小羊,暗示其中一只就是自己,想到这儿,三四郎心里非常高兴。原来自己打一开始就被算进了“迷途的羔羊”的范围,并非只有美祢子一个人。原来她是这个意思!三四郎终于明白了美祢子所说的“迷途的羔羊”的真义。

他想遵守诺言,拿出与次郎那篇《伟大的黑暗》读了一会儿,但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忍不住用余光瞥那张明信片,脑中充满各种思绪,觉得这张图画充满了诙谐的情趣,甚至比《伊索寓言》还滑稽,画风纯真又洒脱,而更重要的是,整张图画的底层有一种令他心动的东西。

别的不说,就是笔触的技巧也让三四郎敬佩不已,整张构图安排得清楚分明。三四郎不得不承认,良子画的柿子跟这张画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片刻之后,三四郎终于收回心思读起那篇《伟大的黑暗》。老实说,刚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地读着,读了两三页之后,便逐渐被内容吸引过去,不知不觉就读了五六页。一眨眼工夫,他竟把那长达二十七页的长篇论文轻轻松松地看完了。当他读完最后一句时才发现,啊,这篇文章就这样结束了。他把视线从杂志上移开时,心里不禁叹道:“啊!我居然读完它了。”

但他立刻又进一步自问,我究竟学到了什么?其实什么都没学到。文章的内容简直空洞得令人偷笑,他却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念完。三四郎不禁对与次郎的文字技巧表示叹服。

这篇论文以攻击当今的文人为开端,最后以赞美广田老师做结尾,文中特别痛骂了一顿那些在大学文科任教的洋人。文章里还说,最高学府若不尽快聘请适当的日本人开课,这种大学就跟从前的义塾没有分别,这种教师跟那泥土烧成的人偶又有什么不同?如果说找不到现成的人才,那倒很无奈,但现在明明有一位广田老师,这位老师在高中任教,十年如一日,心甘情愿地忍耐着低薪无名的日子。广田老师才是一位真正的学者,也是教授的适当人选,一旦他当了教授,肯定能对学术界新气势做出贡献,并且负起与日本现实社会挂钩的任务……全篇内容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却写得冠冕堂皇,再加上一些掷地有声的警句,最后就变成一篇洋洋洒洒、长达二十七页的大型论文。

论文里还有许多令人发笑的句子,譬如“只有老人才以秃头为荣”“维纳斯诞生于海浪之上,有识之士却不一定来自大学之中”“把博士看成学术界的土产,好比水母被视为田子浦[100] 的特产”等。但除了这些妙句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值得一读的东西,尤其可笑的是,已经把广田老师比喻为“伟大的黑暗”,却又将其他学者比拟成圆灯笼,说他们只能照亮身边半米的范围。其实这些都是广田老师说过的话,却被与次郎全部照抄一遍,最后还特别强调:“什么圆灯笼、烟枪头之类旧时代的遗物,对我们现代青年来说,完全是无用之物。”这句话也是与次郎上次说过的。

读完后仔细回想一下,他觉得与次郎这篇论文充满活力,好像他一个人就代表了整个新日本,读者不知不觉地就被他说服了。然而,整篇论文却没什么内容,就像在打一场没有据点的战争,说得难听一点,说不定他这种写法具有某种策略性的意味吧。农村出身的三四郎对这方面的事情很难一眼识破,但当他读完全文,细心品味之后,却也能察觉论文似乎有不足之处。三四郎重新拿起美祢子的明信片,打量着那两只小羊和恶魔似的男人。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张明信片怎么看都令人愉快。由于他体会到这种愉快,那篇论文的不足便显得更加刺眼。他决定不再浪费脑筋去想论文,打算写封回信给美祢子。但是很不凑巧,自己不会画画,所以三四郎打算用文字代替图画。然而,如果要写文章,就必须写得令人心服口服,绝对不能输给这张手绘明信片才行。但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啊。想了半天,很快就到了下午四点多。

三四郎连忙穿上和服长裤,来到西片町找与次郎。他从后门进了屋子,只见广田老师坐在起居室里,面前摆着一张小膳桌,正在吃晚饭。与次郎毕恭毕敬地跪在一旁侍候老师吃饭。

“老师您觉得怎么样?”与次郎问。

老师似乎正嚼着什么坚硬的食物。三四郎转眼望向膳桌,只见盘里放着十几块怀表大小的东西,看起来红中带黑,好像烤焦了似的。

三四郎坐下后,向老师行礼问好。老师嘴里仍旧嚼个不停。

“喂!你也来一块吧。”与次郎说着用筷子从盘里夹了一块,放在掌心给三四郎看。原来是晒干的马珂蛤浸泡酱汁后做成的烤蛤肉。

“吃这么奇怪的东西啊?”三四郎问。

“奇怪的东西?这东西可好吃了,你尝尝看。这东西啊,是我特别买给老师吃的。老师说他从来没吃过呢。”

“从哪儿买来的?”

“日本桥。”

三四郎觉得很好笑。碰到这种事情,与次郎的表现就跟刚才那篇论文不太一样了。

“老师,怎么样啊?”

“非常硬。”

“虽然很硬,但很有味道吧?必须慢慢嚼。越嚼越有味。”

“等嚼到有味道的时候,牙齿可累坏了。干吗买这种老古董回来呢?”

“不好吃吗?这东西老师或许吃不来,里见家的美祢子小姐大概就没问题。”

“为什么呢?”三四郎问。

“她那么庄重,肯定会一直嚼到有味道。”

“那女人虽然庄重,却很野蛮。”广田老师说。

“对,野蛮。有点像易卜生[101] 笔下的女人。”

“易卜生笔下的女人都表现得很露骨,那女人是内心野蛮。不过我们现在说的野蛮,跟一般所说的野蛮,意思不太一样。而野野宫的妹妹看起来虽有点野蛮,却很有女人味。这真是有趣的现象啊。”

“里见的野蛮是闷在心里的吧?”

三四郎静静地听着两人发表评论,但是两人的看法都不能令他心服。最叫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野蛮”这名词会用在美祢子身上。

不一会儿,与次郎进去换上和服长裤,又走出来。

“那我出门了。”与次郎向老师说。老师喝着茶,没说话。

三四郎跟他一起走出门,外面已经天黑了。出了大门,才走了五六米,三四郎就忙着问与次郎:“老师觉得里见家的小姐很野蛮吗?”

“嗯,老师那人就喜欢乱讲话,碰到适当的时机和场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不过最好笑的,还是老师批评女人,他对女人的知识大概等于零吧。又没谈过恋爱,怎么会懂女人?”

“老师懂不懂就不说了,但你不是对他的意见表示了赞同?”

“嗯,我是说了‘野蛮’两字,怎么了?”

“你觉得她哪里野蛮呢?”

“我并不是说她这里或那里野蛮。现代的女性全都很野蛮。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你不是说她很像易卜生笔下的女人?”

“没错。”

“你觉得她像易卜生笔下的哪个角色呢?”

“哪个角色?……反正很像啦。”听了这回答,三四郎当然无法信服,但也没再追究下去。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两米,与次郎突然说:“也不是只有里见家小姐很像易卜生笔下的人物,现在一般的女性都很像。而且不只女人很像,凡是呼吸过新空气的男人也都有相似之处。只是大家都没有像易卜生的角色那样自由行动而已,但是心里大概都很向往吧。”

“我才不向往呢。”

“说不向往是自欺欺人……不论哪个社会,都不可能毫无缺陷。”

“不可能毫无缺陷吧。”

“如果社会没有缺陷,生活在其中的动物应该会感到某些不足。易卜生笔下的那些角色最能感受现代社会制度的缺陷。我们马上也会变成那样。”

“你是这么认为吗?”

“也不只是我一个人,凡是有识之士,都是这样想的。”

“你家老师也这么认为?”

“我家老师?不知道老师怎么想的。”

“你们刚才不是批评里见小姐,说她虽然庄重却很野蛮?照这说法来解释就是说,她为了跟周围保持协调,表面上才看起来庄重,但由于哪里感到不足,骨子里就很野蛮,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原来如此!……我家老师还是有他的伟大之处呢。从这方面来看,老师毕竟是很了不起的。”与次郎突然对广田老师大加赞扬。三四郎原想再深入讨论一下美祢子的性格,却被与次郎这句话岔开了。与次郎接着又说:“说实在的,今天也跟你说过,我有事要找你……嗯,先不说正事,我问你,那篇《伟大的黑暗》,你读了吗?如果没看过那篇文章,我要说的正事就不容易听进去。”

“刚才回家以后就读完啦。”

“你觉得怎么样?”

“老师怎么说?”

“老师哪里会读到?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要怎么说呢,文章倒是写得很有趣……但感觉好像喝了杯填不满肚子的啤酒。”

“这样就够了,只要能给大家起个头就好,所以我才匿名嘛。反正现在只是准备阶段,目前暂时先这样做,到了适当时机,我再打出自己的真名……好,这事就说到这儿,现在说刚才提到的正事吧。”

与次郎所谓的正事是这样的:今晚的联欢会里,他会站出来发言,并对他们文科办得不理想这件事痛加挞伐,所以三四郎也必须跟着一起声讨。办学不力这件事是事实,到时候大家一定也会跟着讨伐,然后就会变成与会人士一起讨论如何补救。此时与次郎便站出来表示,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位日本人教师来大学教书。大家一定都会表示赞同。他说得那么合情合理,大家当然会同意。接下来,大家开始讨论聘请哪位老师,这时,与次郎便提出广田老师的名字,同时三四郎也得跟着一起竭力赞赏。因为有些人知道与次郎住在广田老师家,如果没有三四郎帮腔,那些人说不定会生疑。与次郎还说,自己反正已经是老师家的食客,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但是万一因为这事而给广田老师添了麻烦,就太不好意思了。除了三四郎之外,与次郎还找了其他三四位同志,所以这项计划应该不会有问题,但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当然越多越好,与次郎建议三四郎也尽量多多发言。等投票表决的结果出来之后,他们还要选出代表向院长报告,然后再禀报校长。当然,今晚可能不会进行到这一步,也没必要走到这一步。反正,到时候再临机应变吧……

与次郎的口才真是非常好,可惜他说起话来总是油腔滑调,缺少稳重的感觉。有时说着说着,会令人怀疑他正严肃地解释一个笑话。但他现在提出的这个计划,从本质上来说是件好事,所以三四郎也表达了赞成的意思。“但是这种做法有点像在耍花招,我觉得不太好。”三四郎说。听了这话,与次郎在马路中央停下了脚步。两人这时刚好走到森川町神社的鸟居前面。

“说我耍花招也好,但我只是预先安设人为装置,为了防止自然的过程中出现混乱而已。这跟违背自然的胡搞是不一样的。花招怎么了?花招并没错,错的是坏招。”与次郎说。

三四郎无言以对,心里似乎有话想说,嘴里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与次郎的这番说辞当中,只剩下一些三四郎从未考虑过的观念还清晰地留在脑中。其实他对这些观念还是非常佩服的。

“说得也对啦。”三四郎含糊其词地应着,两人重新并肩前行。走进学校大门,眼前突然显得宽阔无比,校园各处矗立着建筑物的高大黑影,建筑物的屋顶轮廓都看得一清二楚,轮廓之外就是明亮的天空,满天星斗闪烁不已。

“好美的天空啊。”三四郎说。与次郎也抬头仰望天空,走了一两米,他突然对三四郎喊道:“喂!我说啊。”“干吗?”三四郎回答,他以为与次郎还要继续谈刚才那件事。

“你看到这样的天空,心里会产生什么感觉?”与次郎问了一个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的问题。三四郎觉得现成的答案很多,譬如“无限”“永久”之类的字眼,但又想到,如果说出这些词,肯定会被与次郎取笑,所以闭着嘴,没有回答。

“我们人类真的很微小。明天起,说不定我就不再搞那什么运动了。写了那篇《伟大的黑暗》,好像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呢?”

“看到这天空,心里就生出了这种想法……我问你啊,你有没有爱上过哪个女人?”三四郎无法立刻作答。

“女人很可怕哟。”与次郎说。

“是很可怕,我也知道。”三四郎说。与次郎高声大笑起来。寂静的夜空下,那笑声显得特别震耳。

“你才不知道。根本就不知道啦。”与次郎说。

三四郎听了很不高兴。

“明天也是好天气,刚好适合开运动会,很多漂亮女生都会来,你一定要来见识一下。”

校园一片漆黑,两人穿过校园,来到学生活动中心[102] 前面,室内的电灯正在大放光芒。

两人踏上地板,绕过走廊,走进活动中心,先来的同学早已三三两两分成好几群,有的人数较多,有的人数较少,总共看到三组人马,还有些同学故意不跟别人一起,只在一旁默默地阅读活动中心的杂志和报纸。三四郎和与次郎听到各种意见正从人群中冒出来,发言的声音似乎比人的数目还多,不过整个活动中心的气氛还算沉稳,只有香烟的烟雾不断猛烈地向上升起。

不一会儿,许多同学都向活动中心聚集。一个个黑色人影从昏暗的夜色里冒出,这些人影登上屋外回廊的瞬间,立即变得明亮又清晰,有时甚至看到五六个人影陆续地变亮起来,接连着走进室内。不一会儿,出席人员差不多到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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