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闭嘴不再说话。
“好吧,你到野野宫那里去听训吧。”与次郎抛下这句话,便掉头朝着水池的方向奔去。三四郎像一块呆板的广告招牌,痴痴地站在原处。与次郎向前跑了五六步,又笑着跑回来。
“喂!你干脆娶良子好了!”与次郎一面说,一面拉着三四郎往水池走去,还连说了两遍:“这样比较好。这样比较好。”不一会儿,上课的钟声又响了。
这天的黄昏,三四郎前往野野宫家,因为时间还早,便慢慢踱着步,先走到四丁目,踏进一家专卖外国货的商店,打算买一件衬衣。小伙计从店内搬了一大堆货品出来让他挑选,三四郎左挑右选,一下摸摸料子,一下又摊开看看,始终无法做出决定。三四郎正在左右为难,脸上却露出趾高气扬的表情,就在这时,美祢子跟良子一起走进店里来买香水。“哎呀!”美祢子嚷了一声,向三四郎打了招呼。
“上次多谢你了。”美祢子接着向他道谢。三四郎一听就明白这声“多谢”的含义。上次向她借钱后,本想第二天再去她家一趟,把多余的十元还给她,但后来仔细想想,又打消了主意。等了两天之后,三四郎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谢函寄给美祢子。
信里的文句直接表达了写信人下笔时的心情,不过三四郎当然写得很夸张。他把自己能想到的词全都层层排列出来,热烈地表达自己的谢意。那种冒着蒸汽似的热情劲,如果普通人看到的话,大概不会觉得那是一封感谢借钱的谢函。然而,整封信里除了感谢之外,并没多说什么。也因为如此,读完这封信之后,自然能够体会出那份远超出普通谢意的感谢。三四郎将信投进邮筒时,心中预料美祢子一定会立刻回信,谁知这封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信,寄出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而从寄出那天到现在,他也一直没有机会碰到美祢子。现在听到她那声微弱的“上次多谢你了”,三四郎简直不敢大声接腔。他两手拿着大号衬衣摊在眼前打量,心中暗自纳闷,或许因为良子也在面前,才对我那么冷淡?三四郎接着又想到,如此说来,这件衬衣也要用她的钱买呢。这时,伙计在旁边催着他问:“究竟要买哪一件?”
两个女人笑嘻嘻地走到三四郎身边,帮他挑选衬衣。选了半天,良子说:“就这件吧。”三四郎便照她的意思买下那件衬衣。接着,两个女人要求三四郎帮她们选香水,但他对这种东西一窍不通,随手抓起一个写着“香水草”[129] 的瓶子问道:“这个怎么样?”“那就买这个吧。”美祢子立刻点头同意了。这下倒让三四郎觉得对她有点抱歉。
三人从商店门口走出来正准备道别,两个女人开始互相行礼。“那我走啦。”良子说。“快去吧……”美祢子说。三四郎在一旁听了半天,才听懂她们说些什么。原来是良子要到哥哥的住处探望他。三四郎想,看来今晚又是一个跟美女并肩走向追分的良宵啊。只不过,这时太阳还没有完全沉下去。
三四郎并不在意跟良子一起拜访野野宫,但要和她待在野野宫的宿舍,却令他为难。他甚至还想,干脆今晚先回家吧,另外找天再登门拜访好了。但又转念一想,如果像与次郎说的,是要听野野宫训话,说不定趁着良子也在场比较好。野野宫总不会在旁人面前不留情面地说“你母亲要我教训你”之类的吧。要是运气不错的话,说不定拿到钱就没事了呢……三四郎左思右想,在心底得出取巧的结论。
“我正好也要到野野宫那儿去。”
“是吗?去玩吗?”
“不是,找他有点事。你是去玩吗?”
“不,我也有点事。”
两人问了同样的问题,也得到相同的答复。但彼此的脸上都没有不愿意的表情。三四郎为求慎重,又问了一遍:“会不会打扰你们?”“完全不会啊!”良子说。她不仅嘴里否定了三四郎的疑问,脸上更露出讶异的表情,似乎在说:“你干吗问这种问题?”站在店外的瓦斯路灯下,三四郎认为自己借着灯光看到了女人黑眸里的惊讶。但其实他看到的,只是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而已。
“小提琴已经买好了?”
“你怎么知道?”
三四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女人却毫不在意,紧接着说:“哥哥虽说要买给我,但只有嘴上说说,一直不肯给我买。”听了这话,三四郎觉得这不能怪野野宫,也不是广田老师的错,最该受到谴责的应该是与次郎。
两人从追分的马路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一走进巷里,看到路边并列无数住户,家家户户的门灯将黑暗的小巷照得十分明亮。两人走到一盏门灯前停下脚步。野野宫的家就在这后面。
这里距离三四郎的住处只有一百多米。自从野野宫搬来之后,三四郎曾造访过几次。野野宫的房间在一条很宽的走廊尽头,只要登上两级阶梯,就可看到左手边有两个僻静又独立的房间,野野宫就住在这里。房间的窗户朝南,邻家宽敞的庭院刚好就在回廊下方,不论白天晚上,四周环境都很幽静。第一次看到野野宫窝在这间远离尘嚣的静室时,三四郎心想,怪不得啊!如此看来,他当初退掉房子搬到这儿来,倒也不是个坏主意。首次来访时,三四郎就觉得这里住起来一定很舒服,他甚至对野野宫生出几分羡慕。记得野野宫当时还走下楼梯,站在走廊上望着屋檐说:“你瞧!是稻草屋顶哦。”三四郎一看,果然,屋顶上铺的不是瓦片,而是极为稀罕的稻草。
今天是夜间来访,当然就看不见屋顶了,不过屋里亮着电灯。三四郎一看到电灯,立刻想起稻草屋顶,不禁感到好笑。
“两位稀客碰到一块儿了。在门口遇到的?”野野宫向他妹妹问道。妹妹便将经过如实地禀报一遍,顺便劝她哥哥:“你也买件跟三四郎一样的衬衣吧。”接着又说:“上次那把小提琴是日本做的,音色太糟,根本不能用。现在既然拖了那么久,干脆买把好一点的给我吧。至少也要跟美祢子小姐那把一样才行。”说着,还向哥哥要求买这买那,撒了半天的娇。野野宫脸上没露出拒绝的表情,但也没立刻答应,只是不断“嗯、嗯”地随声附和,听着良子诉说。
兄妹俩交谈的时候,三四郎待在一旁没说话。良子絮絮叨叨尽说些不相干的事,一点也没有回避三四郎。而三四郎在旁边听着,也不认为她傻气或任性,反而觉得听他们兄妹聊天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好像自己到了阳光普照的广阔原野上。他甚至连自己是来听训的这件事都忘了。正在专心听着,良子的话却让三四郎吃了一惊。
“啊,我倒忘了,美祢子小姐叫我带话给你呢。”
“是吗?”
“你很高兴吧?不高兴吗?”
野野宫露出腼腆的表情,转眼望向三四郎。
“我妹妹真像个傻瓜。”他说。三四郎无奈地笑了。
“我才不是傻瓜呢。小川先生,对吧?”
三四郎又笑了,但他心底已对“笑”感到厌烦。
“美祢子小姐说,想请哥哥带她去看‘文艺协会[130] ’的表演。”
“她可以跟里见先生一起去呀。”
“听说他有事呢。”
“你也要去吗?”
“当然啦。”
野野宫没说要去,也没说不去,转眼看着三四郎说:“今晚叫妹妹过来,是有事要跟她说,谁知她倒悠闲,真拿她没办法。”三四郎忙问:“有什么事呢?”野野宫不愧是学者,说起话来表现得特别冷静。他说,有人要帮良子安排相亲,他已向家里的双亲报告,父母也都同意了,现在必须确认良子的想法。三四郎只答了一句:“那很好啊。”他想尽快办完自己的事,立即告辞回家。
“听说家母给您添麻烦了。”三四郎主动提起自己的事。
“哪里,也没什么麻烦啦。”野野宫说完马上拉开抽屉,拿出预存在他这儿的东西,交给三四郎。
“令堂很担心你,写了一封长信给我,信上说你为了不得已的理由,把家里每月寄来的生活费借给朋友。令堂还说,就算是朋友,也不能随便借钱给人家呀!就算是借了,也应该还钱才对。乡下人都很正直,令堂会这么想,也是当然的。还有呢,令堂又说,三四郎借钱给别人,也借得太大方了。自己还是每个月要靠父母寄钱的学生,一出手就借给别人二十元、三十元,难道为了救人,就连自己也不顾了……我读到这儿,觉得好像自己也有责任,所以很为难啊。”
说到这儿,野野宫看着三四郎,嘻嘻地笑起来。三四郎满脸认真地说了一句“害您受委屈了”。野野宫看来也不想责备年轻人,换了语气又说:“没关系,不用担心。这也不算什么。不过令堂用乡下的金钱价值来计算,三十元就是一笔大钱了。她信里还说,有这三十元的话,可以供四个人的家庭吃上半年饱饭呢。你说,这是真的吗?”野野宫问道。良子高声大笑起来。三四郎也觉得这话很可笑,但又想到,母亲说的都是实话,不是凭空捏造,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做事太草率,心中不免后悔起来。
“如此说来,每个月的生活费是五元,平均每人花费一元二十五钱,再用三十天来除的话,每天只有四钱……就算是在乡下,这数字好像也太少了。”野野宫一边计算一边说。
“用这么一点钱,到底吃些什么才能活下去?”良子很严肃地问道。三四郎也顾不上后悔,马上把自己知道的农村生活向兄妹俩绘声绘影描述了一番。据说他们村子有一种风俗叫作“宫笼[131] ”,三四郎家每年都要向村中捐出十块钱。然后由六十户人家各派出一人,总共六十人,这些人都不必干活儿,只需从早到晚聚在村子的神社里大吃大喝就行了。
“就那样把十块钱花掉?”良子惊讶地问。话说到这儿,三四郎听训的事好像也就不了了之了。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最后野野宫言归正传说道:“总而言之,我是受令堂之托,她让我先问清楚事情,如果我觉得没问题,就把钱交给你。还叫我花点工夫,将事情经过都向她报告一遍。要是我现在一句也不问,就给了你钱……你说我怎么办才好呢?你是真的借钱给佐佐木了吧?”
听到这儿,三四郎判断这事肯定是美祢子告诉了良子,然后才传到野野宫的耳里。不过这绕来绕去,最后又跟小提琴扯上了关系,但这对兄妹却没发现这件事。三四郎心底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没有多说什么,只答了一句“是的”。
“听说佐佐木是因为买马票,才花光了自己的钱。”
“嗯。”良子又大声笑起来。
“那我就大概地向令堂报告一下,但你以后最好不要再借那么多钱给别人了。”三四郎允诺以后不再借钱给人,便向主人告辞。刚站起身来,良子说她也要回去了。
“我们还得谈刚才的事呢。”哥哥提醒她。
“算了啦。”妹妹表示拒绝。
“怎么能算了。”
“算了啦。我不管了。”
哥哥看着妹妹的脸不再说话。妹妹又说:“可是你叫我怎么办?又不是认识的人,问我要不要嫁过去,喜欢也好,讨厌也好,我完全没感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说,我不管了。”
三四郎这才听懂“不管了”的真意。但他没再多说什么,撇下兄妹两人,匆匆走出门。
路上看不到行人,窄巷里只有附近住户的门灯放出光芒。三四郎穿过小巷,走上大路,阵阵夜风不断吹来。等到他转身向北面走去,强风开始毫不留情地打在脸上,偶尔还从他住处的方向刮来一阵狂风。三四郎这时突然想到:外面吹着这么大的风,野野宫会送他妹妹回里见家吧?
回到住处之后,三四郎上了二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坐下来,狂风的呼啸仍然不断从窗外传来。每当他听到这种风声,脑中总会联想起“命运”两个字。强风轰然吹来的瞬间,他就忍不住全身发抖。三四郎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坚强的男人。现在回想起来,自从来到东京之后,三四郎的命运差不多全掌握在与次郎手里,而且是在一种愉快的气氛中不断被他捉弄。与次郎是个可爱的淘气鬼,他觉得自己今后的命运,仍会一直被这可爱的淘气鬼捏在手中。户外的狂风丝毫不肯停歇,这阵风确实比与次郎厉害多了。
三四郎把母亲寄来的三十元放在枕下。老实说,这三十元也是因为自己的命运受人捉弄才冒出来的。今后这笔钱将会扮演什么角色呢?三四郎心中完全没有概念。但他知道,自己拿这笔钱去还给美祢子的时候,她肯定又会对自己刮一阵风。而他期待这阵风最好刮得猛烈一点。
不一会儿,三四郎陷入了沉睡。他睡得非常熟,熟得连命运和与次郎都拿他没办法。又过了不知多久,火警的钟声响起,三四郎被吵醒了,他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自从来到东京之后,这是他遇到的第二场火警。他在睡衣外面披上外套,打开窗户。风势已经减弱,呼啸不已的寒风里,对面的两层楼房看起来黑漆漆的。楼房背后的天空则是一片鲜红,映得楼房像个大黑影。
三四郎忍着寒冷眺望那片红光,看了好一会儿,脑中同时出现了“命运”,这两个字也被火光映得红通通的。不久,他又钻回热烘烘的棉被,把那些正在红光闪耀的命运中来回奔忙的人抛到了脑后。
黑夜过去了,第二天一早,三四郎又跟平日一样,穿上制服,抱着笔记本去上学。但他没有忘记把那三十元揣在怀里。可惜这天的课程排得太紧,直到下午三点之前都不得空闲。要是拖到三点以后,良子就放学了,大概就会回家。如果运气不好,说不定那个叫里见恭助的哥哥也会在家呢。三四郎想,如果有外人在场,恐怕就不能提还钱的事了。
与次郎在学校看到三四郎,又向他问道:“昨晚被训话了吧?”
“没有。算不上训话。”
“我就说吧。野野宫先生是个很体谅别人的人嘛。”说完,与次郎就走开了。两小时之后,两人又在课堂上碰到了。
“广田老师的事似乎进行得很顺利。”与次郎说。三四郎忙问:“进行到什么阶段了?”
“哦,你不用操心。反正以后再慢慢跟你说。老师说你很久没去探望他,问你怎么了。你最好经常去看看他。因为老师独身一人嘛,我们得经常给他抚慰才对。你下次来的时候,要买点礼物哟。”与次郎交代完这些,一眨眼就不见了。等到下一堂课的时间,与次郎又出现在三四郎面前。这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与次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一句电报用语似的文字:“钱收到否。”写完,把字条传过来。三四郎虽想回信,但一转眼看到老师正紧盯着自己,只好把白纸揉成一团,丢到脚边。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三四郎才有机会回答与次郎的问题。
“钱收到了,就在我身上。”
“是吗?那就好。你要还她吗?”
“当然要还啦。”
“也好。那就早点还吧。”
“今天就要去还。”
“嗯,下午稍晚一点的话,她大概会在家。”
“下午要出门吗?”
“应该会出门。每天都去当模特儿呢。应该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吧。”
“到原口先生那儿去?”
“嗯。”说到这儿,三四郎又从与次郎嘴里问到了原口先生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