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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1 / 2)

三四郎禁不住与次郎的怂恿,终于决定参加“精养轩”的集会。开会那天,三四郎穿了一件黑布[117] 和服外套。关于这件外套,母亲曾在信里花了很大的篇幅做过介绍。据说外套的布是三轮田家阿光的妈妈亲手纺织,然后印上家纹[118] ,最后由阿光亲自缝制而成的。包裹送到三四郎手里时,他曾试穿了一下,觉得不太好看,就收进衣橱里,谁知与次郎却一直嚷着不穿太可惜,叫他一定要穿去开会。与次郎甚至摆出一副“你不穿的话,我就要穿”的架势,三四郎被他逼得只好穿上,而穿上身之后,又觉得看起来还不错。

于是,三四郎便以这身装扮跟与次郎并肩站在“精养轩”的玄关前。按照与次郎的说法,他们必须以这种方式迎接宾客。三四郎可不懂这一套,他原以为自己就是宾客之一。如果事实真像与次郎说的那样,他又觉得招待只穿一件布外套,似乎显得太寒酸,早知如此,就该穿制服才对。不一会儿,与会人员陆续到达会场,与次郎只要看到有人来,一定会找些话跟对方搭讪,好像每个人都是他的老友似的。等来宾把外套和帽子交给侍者,再从宽阔的楼梯口越过,转进阴暗的走廊之后,与次郎便向三四郎介绍刚离去的来宾是某某人,也多亏他肯介绍,三四郎才能记住那么多名人的长相。不久,宾客全都到齐了。总共不满三十人,其中包括广田老师,还有野野宫……他虽是理科学者,但对绘画、文学都很喜爱,听说是被原口先生勉强拉来的。原口先生今天当然来得最早,一面忙着到处张罗,一面热情地招待宾客,同时还不忘随时捻捻他的法式小胡子,简直忙得不亦乐乎。

好不容易,宾客都入席了。大家各自找到座位坐下,既没人刻意谦让,也没人故意争抢,就连平时总是慢吞吞的广田老师也一改作风,第一个找到位子坐了下来。只有与次郎和三四郎一起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其他人都是随机坐在彼此的对面或身边。

野野宫和广田老师之间坐着一位身穿条纹外套的评论家。对面是一位姓庄司的博士,也就是与次郎介绍过的那位在文科很有声望的教授。他穿着大礼服,是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头发很长,大概比一般人长一倍,在灯光的照耀下,仿佛满头都是黑色波浪。那种外形跟广田老师的光头比起来,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原口先生挑了个偏僻的位子,又是在角落里,正好跟三四郎遥遥相对。他穿着翻领外套,脖子系着宽幅黑缎领巾,缎料边缘松散地垂着,将他整个前胸都遮住了。与次郎向三四郎说明,法国画家都喜欢在脖子上系这种装饰。三四郎喝着汤心想,简直就像在脖子上绑了一条兵儿带嘛。过没多久,宾客开始彼此寒暄。与次郎喝着啤酒,不像平时那么爱说话。碰到今天这种场合,这个平时滔滔不绝的家伙也变得拘谨多了。

“喂!要不要来一段‘达他法布拉’?”三四郎低声问道。“今天可不行。”与次郎说完立刻转向另一边,和身边的男人聊了起来。“你那篇论文,我已拜读过了,真令我受益匪浅啊。”说着,与次郎还向男人道谢致意。三四郎觉得很难理解,因为与次郎曾在他面前把那篇文章骂得一文不值。接着,与次郎又转回头来对三四郎说:“你这外套看起来真神气,很适合你穿。”说完,又仔细打量起外套上白色家纹的图案。这时,坐在对面角落的原口先生开口向野野宫发话了。他的嗓门原本就很惊人,正好适合这种远距离闲聊。广田老师正在跟那位姓庄司的教授交谈,为了不耽误原口先生和野野宫的谈话,两人便闭嘴不再说话。其他人也跟着安静下来,如此一来,今天这场集会的中心也就形成了。

“野野宫先生的光线压力实验已经结束了吗?”

“不,还没呢。”

“真是非常费劲的工作啊。我们这一行也是需要耐性的职业,但您的任务好像比我们艰巨多了。”

“绘画只要有灵感,就能立刻画出来,物理实验可没那么容易。”

“灵感这东西实在叫人头痛。今年夏天我经过某地时,听到两名老妇在聊天,仔细一听,才知道她们正在讨论梅雨季节是否结束了。其中一个愤愤不平地说:‘从前大家都知道,一听到雷声就算是出梅了,最近却不是这样。’另一老妇则愤慨地说:‘什么?这是什么话?光凭打雷怎么能算出梅?’绘画也是一样,是不能只靠灵感作画的,对吧?田村先生,写小说也是这样吧?”

原口身边坐着一位姓田村的小说家。听到这儿,他开口答道:“只有催稿才是我的灵感。”在座的宾客顿时爆出一阵大笑。田村这才转脸向野野宫问道:“光线的压力存在吗?如果存在的话,要进行哪些实验呢?”

野野宫的回答令人觉得非常有趣,他说:“先用云母等材料做一个又薄又大的圆盘,尺寸大约就像十六武藏棋盘[119] ,用水晶丝吊起来,放置在真空状态下,再将弧光灯以直角方向照射圆盘,圆盘受到光线的压力,就会开始转动。”

全体宾客都专注地聆听说明,三四郎也暗自思量:原来那个像福神渍酱菜罐头的容器里,放着这样一套设备啊。想到这儿,他又回忆起刚到东京时,自己曾被那台望远镜吓了一跳。

“喂,水晶能做成细丝吗?”三四郎低声向与次郎问道。与次郎摇了摇头。

“野野宫先生,有水晶做的丝线吗?”

“有的。把水晶粉用氢氧吹管的火焰[120] 熔化后,用两手向左右两侧拉开,就会变成细丝。”

“这样啊。”三四郎只答了一句,没再开口。

坐在野野宫身边那位穿条纹外套的评论家接着又提出问题:“说到这方面知识,我们全都一窍不通。请问,最早是怎么发现这种现象的呢?”

“理论上应是麦克斯韦[121] 最先提出假设,后来,有个叫作列别捷夫[122] 的人首先用实验证明了这项假设。最近还有人提出了另一种假设。这种假设认为,彗星的尾巴原本应该扫向太阳,但是彗星每次出现时,它的尾巴却扫向相反方向,或许这也是光线的压力造成的吧。”

评论家露出十分佩服的表情。

“能想到这一点就很有趣了,而更棒的是,这是一种惊世骇俗的假设。”评论家说。

“不仅惊世骇俗,同时也不违反社会规范,这种研究真是令人愉快啊。”广田老师说。

“如果假设落空的话,就更不违反社会规范了。很不错啊!”原口先生笑着说。

“不,这种假设似乎是正确的。光线的压力与圆盘半径的平方成正比,光线的引力与半径的立方成正比,所以物体越小引力也越小,光线的压力就越强。如果彗星的尾巴是由极微小的颗粒组成,就一定会扫向与太阳相反的方向。”

说到这儿,野野宫不知不觉地露出严肃的表情。

“虽然并不违反社会规范,但是计算起来却很麻烦,可见任何事情都有利弊得失啊。”原口先生跟平时一样大声做出评论。听了他这句话,宾客间又恢复了刚才一起喝啤酒的热闹气氛。

广田老师这时说了一句话:“看来自然派[123] 的人是不能当物理学者的。”

“物理学者”和“自然派”这两个名词立即引起全场的兴趣。

“请问老师,此话怎讲?”刚发言过的野野宫提出疑问。

广田老师不得已说道:“因为啊,为了证明光线的压力,只知道睁大眼睛观察自然,这是不行的嘛。‘自然’这张菜单上,好像并没有印出‘光压’这道菜名吧?所以说,都是人为的技术,以及水晶丝、真空、云母之类的设备,才能让物理学家的眼睛看见光压,对吧?物理学者不能算自然派啦。”

“但也不算浪漫派吧。”原口插嘴说道。

“不,就是浪漫派。”广田老师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光线和被照物体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自然界里不可能出现的状态,这还不算浪漫吗?”

“但我们只是暂时设定两者的关系,然后观察光线固有的压力,所以观察之后的各项步骤还是该算自然派吧。”野野宫说。

“所以说,物理学者应该算是浪漫的自然派。用文学来比喻的话,就像易卜生笔下的人物吧?”坐在对面的博士举出实例作为比较。

“没错!易卜生的戏剧里也有像野野宫的实验一样的人为装置,但在那种装置下,剧中人物是否像光线那样遵循自然法则,就很难说了。”身穿条纹外套的评论家说。

“或许是吧,我认为大家研究人类的行为时,应该牢记这一点……也就是说,在某种状况下,人类就有能力与权利从事反向的行动,这是我的看法……但是大家有一种奇怪的习性,总以为人类会跟光线一样,遵照机器法则产生反应,因而经常遭遇挫折。譬如有时想让某人生气,对方却捧腹大笑;有时想让他发笑,他却震怒,结果都跟自己预期的完全相反。其实不论结果如何,这些反应都是人类可能出现的行为呀。”广田老师的发言又把讨论的范围扩大了。

“如此说来,一个人在某种状况下,不论他如何表现,都是很自然的啰?”坐在对面的小说家提出疑问。

“是的,是的。任何一个角色,不论你如何描写,好像都能在这世界上找到一个那样的人,不是吗?”广田老师答道,“我们都是真实的人类,人做不出来的行为,我们是无法想象的。一般人认为小说里的角色没有人性,那都是因为小说家乱写吧?”

小说家听了老师的回答,闭嘴不再发言,但是博士还有话说。

“物理学者向来就是自然派呢。譬如伽利略,他发现寺院的吊灯发生振动时,不论振幅多大,来回振动一次的时间都是一样的;还有牛顿,也因为苹果而发现了地心引力。”

“这种也叫自然派的话,那文学界就有很多呀。原口先生,绘画界也有自然派吧?”野野宫问道。

“有啊。有个叫作库尔贝[124] 的家伙才恐怖呢。他坚持追求‘真正的真实’,不管画什么,都得是真实的东西才行。不过他这派的势力并不大,只是诸多画派中获得认可的一派而已。哦!若非如此,倒也叫人为难。小说界应该也一样吧?不是也有莫罗[125] 和夏凡纳[126] 之类的人物?”

“有的。”坐在一旁的小说家答道。

聚餐结束后,不再有人发表即兴演说,也没有其他活动,只有原口先生一直在抱怨九段上的铜像[127] 。他认为到处乱建那种铜像,等于给东京市民找麻烦,还不如建一座漂亮的艺伎铜像,反而比较受人欢迎呢。与次郎转头告诉三四郎:“九段上那座铜像是原口先生的死对头做的。”

散会后,三四郎走出会场,发现户外的月色很美。与次郎问三四郎:“今晚广田先生能给庄司博士留下好印象吗?”“应该能吧。”三四郎答道。与次郎走到公共水龙头旁停下脚步说,今年夏天的某个晚上,他散步到这儿,因为天气实在太热,就在这儿用冷水淋浴,没想到竟差点被巡警逮住,结果他只好一路逃上擂钵山[128] 。说完,他拉着三四郎一起登上擂钵山,两人欣赏了月色之后才踏上归途。

回家的路上,与次郎突然说起他向三四郎借钱的理由。这天晚上月光分外明亮,气温却比较寒冷。其实三四郎从没想过那笔钱的事,他甚至也不想听与次郎解释,反正与次郎是不会还那笔钱的。与次郎说了半天,绝口不提还钱,只是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无法还钱的借口。三四郎听着,觉得他说的那些比喻非常有趣。与次郎说他有个朋友,因为失恋了,觉得了无生趣,决定要去自杀,但他不愿跳海,也拒绝跳河,更不肯跳火山口,上吊也是千百个不情愿,最后没办法,只好买了把手枪。手枪买来之后,还没派上用场,却有朋友来向他借钱。那个人拒绝了朋友的要求,因为他自己也没钱,然而对方不肯死心,再三请求,那个人无奈之下,只好把宝贵的手枪借给朋友。朋友把枪拿去典当,解了燃眉之急,后来手头又有了钱,便赎出手枪还给那个人,但这时故事的主角,也就是手枪的主人,已经不想自杀了。所以说,那个人的命等于是借钱的朋友救的。

“这种事情也是可能发生的。”与次郎说。三四郎只觉得非常滑稽。但除了滑稽之外,这故事毫无意义。他抬起头,望着高空的月亮大笑起来。就算与次郎不还钱,他也觉得很愉快。

“不准笑!”与次郎警告他。三四郎觉得更好笑了。

“不要笑!你仔细想想,就是因为我没还钱,你才能从美祢子那儿借到钱吧?”三四郎笑不下去了。

“所以呢?”

“这样就够了,不是吗?你不是很喜欢那女人?”

原来与次郎心中相当清楚。“哼!”三四郎哼完,又抬头仰望天空,月亮的旁边已飘来几片白云。

“你已经把钱还给那女人了?”

“没有。”

“你就永远别还了。”与次郎说得真轻松。三四郎没有答话。他当然不打算永远不还那笔钱。其实借到钱之后,他本想付完必要的二十元房租之后,第二天立刻把剩下的十元送还里见家,但又觉得,那么快送回去,似乎辜负了美祢子的好意,这样也不太好。想到这儿,他改变了心意,转身走回家,白白放弃了登门拜访的好机会。当时也不知被什么鬼迷了心窍,手头一松,就把剩下的十元花散了。老实说,今晚的会费就是从那十元里掏出来的,不仅付了自己的会费,连与次郎的那份也是从那十元里出的。折腾了半天,现在手边只剩下两三元,三四郎还打算用这钱去买件冬季的衬衣。

他原本就料到与次郎还不了那笔钱,所以他早已写信回家,请家里寄来手边尚缺的三十元。但因为家里每个月都寄来足够的学费,现在总不能说钱不够花,叫家里再寄点钱。三四郎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为了向家里要钱,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适当的理由。最后只好写信回家说,有个朋友弄丢了钱,着急得不得了,自己在旁边看着很同情,就把钱借给了朋友,但如此一来,自己却没钱了,所以请家里再寄些来。

如果家里立刻回信的话,钱应该早就到了,他却一直没收到。说不定今晚就能寄到吧,他想。回到宿舍,果然看到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封信,信封上是母亲的笔迹,奇怪的是,每次母亲必定是寄来挂号信,今天的信封上却只贴了一张三钱的邮票。打开信封,母亲的信写得异常简短,而且跟她平日的语调相比,显得非常冷淡,只写了几句话。内容只是告诉三四郎,他需要的钱已经寄到野野宫先生那儿去了,要他自己到野野宫家去拿。看完了信,三四郎便铺床睡觉。

第二天和第三天,三四郎都没到野野宫那儿去。野野宫也没跟他联络。时间过得很快,眨眼之间,一星期就过去了。野野宫终于派他寄宿家庭的女佣送来一封信。信里写道:“令堂有事托我转告,请到我这儿来一趟。”三四郎趁着下课休息时间,再度走进了理科大学的地窖。他原想站着说几句话,就告辞离去,没料到事情却没那么简单。上次夏天拜访野野宫的时候,那间地窖还是他一个人专用,现在却多出两三个脸上留胡须的男人,另外还有几个穿着制服的学生。众人正热心专注地忙着做研究,完全不管头顶上那个充满阳光的世界。在那群人当中,尤以野野宫显得特别忙碌。他一眼看到三四郎的脑袋从门口伸进来,便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

“家乡寄钱来了,所以才叫你来一趟。可是我现在没带在身上,而且我还有点事想跟你谈。”

“哦!”三四郎应了一声,接着又问,“那今晚有空吗?”野野宫思考片刻,最后毅然答道:“没问题。”

两人约好之后,三四郎又从地窖走回地面,他一面走一面感到佩服。毕竟是研究理科的,真有耐性!他想。夏天时看到的那个福神渍酱菜罐头和望远镜,都跟上次一样放在原处。

到了下一堂课的时候,三四郎碰到与次郎,便说了一遍刚才的事情。与次郎看着他,只差没开口骂他傻瓜。

“所以我不是告诉你,永远都不要还钱吗?你真是干了多余的蠢事,不但害得家里长辈操心,还得听宗八先生教训。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蠢的事了。”听与次郎的语气,好像根本不觉得这事跟他有关,三四郎也忘了这件事其实是因与次郎而起的,所以他的回答也没牵扯上与次郎。

“我不喜欢一直欠着钱不还,所以告诉家里了。”

“你不喜欢,可是人家喜欢呀。”

“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连三四郎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有点虚伪。与次郎却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

“这不是当然的吗?如果换成是我,也是一样啊。假设我手里有点闲钱好了,与其叫你还钱,我觉得不如借给你比较开心,人哪,只要不影响到自己,都喜欢尽量对别人好一点。”

三四郎开始听讲写笔记,没再理会与次郎。才写了几行,与次郎又附在他耳朵旁边说:“我啊,手里有点钱的时候,也常借钱给人呢,但绝不会有人还钱。正因为这样,你看我现在多快乐。”

三四郎连“真的”“是吗”都懒得跟他说,只露出一丝浅笑,继续挥动钢笔写笔记。与次郎也终于安静下来,直到下课都没再跟他说话。

下课的钟声响起,两人并肩走出教室。与次郎突然问道:“那女人对你有意思?”

这时,其他听课的学生从两人身后陆续走出教室,三四郎只得沉默着走下楼梯,再从楼梯旁的玄关走出校舍,来到图书馆旁边的空地之后,才回头对与次郎说:“我也不太清楚。”与次郎盯着三四郎看了半天。

“弄不清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就算明白了她的心意,你能做她丈夫吗?”这问题是三四郎从来没想过的。他一直以为,“被美祢子爱上”似乎就是当美祢子丈夫的唯一条件,但现在经与次郎一问,他又觉得这种想法好像不对。三四郎歪着头陷入沉思。

“如果是野野宫的话,就有可能做她丈夫。”与次郎说。

“野野宫跟她,以前他们俩有过什么吗?”三四郎问得非常认真,脸上肌肉僵硬得像雕像似的。与次郎只答了一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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