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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2 / 2)

“哎呀,刚才好困啊。睡得真舒服,我做了一个有趣的梦呢。”

“我梦到一个女人。”老师说。三四郎等着老师继续说下去,不料老师突然问他:“要不要去洗澡?”于是两人拎着手巾一起走出大门。

洗完了澡,两人站在钉在板壁间的机器上测量身高,广田老师的身高是一米六九,三四郎只有一米六五。

“你大概还会再长高。”老师告诉三四郎。

“已经不会了,我最近三年都是这么高。”三四郎回答。

“是吗?”老师说。看来老师简直把自己当成孩子了,三四郎想。正要向老师告辞的时候,老师说,如果没别的事情,就聊聊再走吧。说着,老师拉开书房的门,领先走了进去。三四郎也觉得自己有义务说清楚那件事,便跟着老师走进去。

“佐佐木好像还没回来啊。”

“他跟我说过了,今天要晚点回来。最近为了话剧公演到处乱跑,也不知是因为天生爱管闲事,还是原本就闲不住,总之是个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家伙。”

“他很体贴别人的。”

“他做起事情来啊,或许是出于体贴别人,但他那个脑袋,实在不懂得什么叫作体贴,所以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表面上看,好像很会察言观色,甚至有点能干过头,但事情做到最后,反而令人搞不懂他究竟为什么察言观色,简直乱搞一通。我不知道说了他多少次,一点用都没有,我只好随他去了。那家伙啊,根本就是为了惹是生非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三四郎觉得自己好像该帮与次郎辩解几句,但眼前明摆着失败的实例,他也实在无话可说,只好换个话题。

“那份报纸,老师看过了?”三四郎说。

“嗯,看了。”

“见报之前,老师毫不知情吗?”

“不知道。”

“那老师一定吃了一惊吧?”

“吃惊……当然不能说一点也不吃惊,但我向来认为,世上的事本来就是那样,所以倒也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大惊小怪。”

“这件事给老师添麻烦了吧。”

“也不能说不麻烦。不过,像我们这种活了一大把年纪的人,不可能读完那篇文章就立刻当真,所以不会像年轻人那样,觉得这是件烦神的事。与次郎也说了,他在那家报社有熟人,可以托人写出真相,或是抓出那个投书的人,给他一点教训,甚至还可以在他自己的杂志上尽情发表反驳的意见,反正,他啰啰唆唆地说了一大堆解决方案,与其现在搞出这一大堆事,当初不要那么多事就好啦。”

“他真的是全心全意为了老师,并没有任何恶意。”

“要是有恶意还得了?更重要的是,既然是为了我才进行的活动,就应该问问我的想法,只按照他自己的意思、他自己的方针就搞了起来,从他开始搞活动那天起,就等于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不是吗?一个不被别人放在眼里的人,又如何能够维持自己的颜面?”

三四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还写了那篇什么《伟大的黑暗》,蠢得不能再蠢的文章……报上说是你写的,其实是佐佐木写的吧。”

“是的。”

“昨晚佐佐木自己承认了。你才是遭了池鱼之殃呢。那种愚蠢的文章,除了佐佐木,还有谁写得出来?我也读了一下文章,既没内容,也缺少品位,简直就跟救世军在街头敲着大鼓募款一样。读后令人不得不认为,他写这种文章只是为了刺激读者产生反感。而整篇文章从头到尾都是有意捏造的,只要稍有常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才写的。难怪有人认为是我自己叫门生写的。我一看到那文章时就想,怪不得呢,报上那篇文章写得很有道理嘛。”

广田老师说到这儿便打住了,鼻孔不断喷出烟雾。与次郎曾说过,他根据那烟雾从鼻孔冒出来的模样,就能判断广田老师的心情。如果是又浓又密的烟雾直接从鼻孔喷出,就表示老师的内心已达到哲学境界的最高峰;如果烟雾和缓而散漫地从鼻孔飘出,就表示老师正处于心平气和的状态,但必须小心他的冷嘲热讽;倘若烟雾一直在鼻孔下方徘徊不已,好像舍不得离开胡须的话,就表示老师已进入冥想阶段,或正好诗兴大发;而最令人害怕的状态,则是在鼻孔边打转的烟雾旋涡,只要出现这种旋转烟雾,老师必定会发怒骂人。不过这些说法都是与次郎观察得出的结果,三四郎当然不会全信。但今天既然有这机会,他便很细心地观察烟雾的形状。但是与次郎说过的具有明确形状的烟雾三四郎一丝也没看到,全是些各种形状都有点像的烟雾。

老师看到三四郎始终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便开口向他说道:“已经过去的事,就算了。佐佐木昨晚也已再三表达了歉意,今天一早又跟往常一样,开开心心地到处瞎忙去了。我念了他好几回,他还是不当回事,又到处去推销门票,真拿他没办法。不管他了,我们说点有趣的事吧。”

“是。”

“我刚才睡午觉的时候,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你猜怎么样,我在那梦里,突然又跟从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重逢了。简直就像小说故事。我这个梦听起来比报上那篇文章更令人愉快吧。”

“嗯。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十二三岁,长得很漂亮的女孩。脸上有颗痣。”听到十二三岁这个数字,三四郎感到有点失望。

“从前是什么时候遇到她的?”

“大约二十年前吧。”三四郎又吃了一惊。

“您真厉害,还能看出她就是那个女孩。”

“做梦嘛。因为在梦里,所以才看得出来呀。也因为是做梦,所以感觉特别好。我好像正走在一座大森林里。身上穿着那套褪色的夏季西服,头上戴着那顶旧帽子……哦,那时我似乎正在思索一个艰深的问题。所有的宇宙法则都是不变的,支配法则的所有宇宙之物却必然发生变化,所以说,这个法则应该存在于宇宙之物以外……梦醒之后,觉得这问题很无聊,但我在梦里非常认真地一面思考这个问题,一面穿过森林,就在那儿,我突然碰到了那女孩。并不是她从对面走过来才碰到,而是她一直都站在对面,我仔细望去,她的脸还是跟从前一样,身上的服装也没变,发型还是旧日的模样,那颗痣当然也还在。换句话说,她还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就跟二十年前遇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对那女孩说,你一点都没变。女孩却告诉我,你变得好老啊。接着我又问她,为什么你都没变?她说,因为我最喜欢自己长着这张脸的那一年,穿着这身服装的那个月,还有梳着这种发型的那一天,所以我一直保持这副模样。我问她,那是什么时候呢?她说,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那我为什么又变得这么老呢?我不禁感到奇异。女孩告诉我,因为你总想比那时变得更美、更好。那时,我对女孩说,你是画;女孩对我说,你是诗。”

“后来呢?”三四郎问。

“后来你就来了嘛。”

“二十年前相遇这件事,不是做梦,是真的吧?”

“就因为是事实,所以才有趣啊。”

“在哪里相遇的呢?”老师的鼻孔又开始喷出烟雾了。他望着那股烟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宪法颁布那年,是明治二十二年吧,当时森文部大臣[149] 遭到暗杀,你不记得吧。那时你几岁啊?对了,你还是婴儿呢。我那时在高中念书,上面派大家去送葬,很多人背着枪去了。原以为是叫我们到墓地去,谁知并不是。原来是由体操教练领着队伍走到竹桥内[150] ,叫大家列队排在路旁,我们就站在那儿目送大臣的灵柩过去。名义上虽然叫作送葬,其实等于去看热闹。那天的天气非常冷,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一直站着不动的话,脚底简直冷得发疼。我身边的男人看着我的鼻子,嘴里直嚷着:好红哟,好红哟。不一会儿,送葬的队伍终于来了,很长很长的队伍。几辆马车和人力车冒着严寒从眼前静悄悄地走过去。刚才跟你说起的那个小姑娘,她就在那人群里。尽管我现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脑中却模模糊糊地想不起清晰的形象。只有那个女孩,我还记得。但是随着岁月流逝,她的影子越来越淡,现在也很少想起她了。今天做这个梦之前,我简直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当时那种热辣辣的印象却仍然藏在心底,就好像被烙印在脑中似的。说来也真是奇妙啊。”

“从那以后就没再见过那女孩吗?”

“一次也没见过。”

“那她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喽?”

“当然不知道。”

“您没问她?”

“没有。”

“老师是因此而……”三四郎说了一半便打住了。

“因此而?”

“因此而不结婚吗?”

老师笑了。

“我可没有那么浪漫,跟你比起来,我活得更像一篇散文。”

“但如果那个女孩来到老师身边,老师会娶她吧。”

“这……”老师想了一会儿说,“大概会娶吧。”三四郎露出怜悯的表情。老师看他这副模样,便又继续说道:“如果说我是因为她而不得不独身,那就等于说,我是因为她而变成有缺陷的人。但人类当中,有些人天生就有无法结婚的缺陷,也有很多人是因为各种因素而无法结婚。”

“世界上有那么多妨碍结婚的因素吗?”

老师透过烟雾凝视着三四郎。

“哈姆雷特就不想结婚,对吧?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一个哈姆雷特,但是跟他相像的人却有很多很多。”

“譬如什么样的人呢?”

“譬如啊……”接腔后,老师再度沉默不语,烟雾不断从他鼻孔冒出来,“譬如有个男人,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把他养育成人。后来母亲得了重病,临终前,她告诉儿子,如果自己死了,以后要好好照顾某某。母亲指定的那个人,她儿子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说过。他向母亲询问理由,母亲不肯说,男人又继续追问,母亲才用微弱的声音说,其实,那个某某就是你的生父……哦,我只是随便说个故事,但如果有个这样的母亲,她的孩子当然就不会相信婚姻吧。”

“那样的人不多吧?”

“虽然不多,却还是有吧。”

“不过老师的情况不是如此吧。”

说着,老师哈哈大笑起来。

“你家里,应该令堂还健在吧。”

“是的。”

“令尊呢?”

“已经过世了。”

“家母是在宪法颁布的第二年过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