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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1 / 2)

话剧公演[151] 的日期定在天气较冷的季节。这段时间,新年的脚步已近,不到二十天,新春即将降临。市场里做生意的都在忙着准备过年,穷人则烦恼着不知如何打发年关。就在这段日子里,话剧公演盛大揭幕了,前来捧场的宾客全都属于生活悠闲、经济宽裕,以及分不清年始岁末之别的阶级。

类似这种观众,数目多得不可胜数,而且大都是年轻男女。第一天演出结束后,与次郎向三四郎大喊:“公演非常成功!”听到这话时,三四郎手里握着第二天的门票。“你邀广田老师一起去看吧!”与次郎对他说。“可是我跟老师的票不一样吧?”三四郎问。“当然不一样。”与次郎说,“但如果没人拉他去,他肯定不会去的。必须由你经过他家,领着他一起去。”与次郎解释着,三四郎也答应到老师家去邀他看表演。

黄昏时,三四郎到了老师家,看到老师坐在明亮的油灯下,手里捧着一本大书。

“您不去看表演吗?”三四郎问。老师没说话,只微笑着摇摇头,那动作就像个孩子。但是三四郎觉得这种作风才像个学者。正因为老师沉默不语,才更显得温文尔雅。他在老师身边半蹲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老师看他那样,也觉得有点抱歉,便向三四郎说:“你如果要去的话,我就跟你一起出去走走。我正想到那附近去散散步。”

说着,老师披上黑色斗篷,看不出他是否把两手揣在怀里[152] 。夜空的云层低垂,天气异常寒冷,冷得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

“可能会下雨呢。”

“下雨就糟了。”

“进进出出很不便。因为日本的剧场都得脱鞋,就算天气好都嫌麻烦呢。再说剧场里的空气也不流通,烟雾弥漫,令人头痛……可大家真是很能忍啊。”

“话虽如此,但总不能在户外演出吧。”

“日本祭典的歌舞向来都是在户外演出的。就算天气非常寒冷,也是在室外。”

三四郎觉得不便跟老师争论,便就此闭上嘴。

“我喜欢户外的表演,喜欢在那不冷不热、洁净清爽的天空下,一面呼吸清新的空气,一面欣赏精彩的表演。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可能观赏到纯粹又单纯,就像透明空气一样的表演。”

“老师上次做的那个梦,如果编成戏剧上演,大概就会是那样吧。”

“你听说过希腊的戏剧吗?”

“不太了解。好像也是在户外演出吧。”

“是在户外,而且是大白天,我想观赏起来一定令人愉快。那里的座位都是天然的石块,场面宏伟壮观,像与次郎那种家伙,最好都带去见识一下。”

说到这儿,老师重提他对与次郎的不满。而那个正被老师批评的与次郎,如今却在狭隘的会场里卖命地东奔西跑,四处斡旋,而且还为此扬扬自得呢。三四郎一想到这儿,便觉得非常可笑。今天若不是硬把老师拉来,老师肯定不会来的,三四郎想,其实偶尔到这种地方来看看,对老师也是一件好事啊。但不管我怎么劝他,老师肯定不会听的。他一定会连连叹息说:这可叫我很为难啊。三四郎联想到此,更加觉得滑稽。

老师这时开始向三四郎详细说明希腊剧场的构造,譬如观众席、合唱团席、舞台、前台等,老师还说,根据某个德国人的描述,雅典的剧场可以容纳一万七千名观众,这还是比较小的剧场,有些大剧场甚至可以容纳五万人呢。而且入场券有两种,分别用象牙和铅合金做成奖牌形状,表面还印上或雕上花纹。老师甚至连入场券的价格都一清二楚,据说只看一整天的小戏,只要十二钱,连演三天的大戏则要三十五钱。听着老师解说,三四郎心中非常佩服,一路不断哦哦哦地应着。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话剧公演的剧场前。

剧场外灯火通明,观众正从四面八方拥来,那场面似乎比与次郎形容的更热闹。

“怎么办呢?老师既然已经走到门口了,进去看看吧?”

“不,我不看。”说完,老师便朝黑暗的方向走去。

三四郎呆立半晌,目送老师的背影远去。这时又有一些观众搭车来到剧场前,只见他们下了车,来不及领取存鞋的木牌,就匆匆忙忙跑进去,三四郎看到他们,也跟着大家一起加快脚步跑进剧场,感觉就像被人潮推了进去。

剧场的进口站着四五个人,看起来都很闲,其中一个穿和服长裤的男人负责收门票。三四郎越过那人的肩头偷偷向剧场里面张望,只见进口附近显得十分宽敞,灯光异常明亮。他还来不及伸手遮挡光线,就已被人带到自己的座位上。在那狭小的空间里,他一面转动身子一面打量四周。观众身上五颜六色的服饰令人眼花缭乱,三四郎觉得不仅自己的眼珠在转,就连周围无数观众身上的色彩也在广阔的空间里不停地任意闪动。

台上的话剧已经开始了,演员全都头戴冠帽,脚踏鞋靴,一顶大轿抬上了舞台,走到正中央时,被人挡住去路,轿子停了下来,一个男人从轿中下来,拔刀砍向拦轿的人,双方立刻展开一场打斗……三四郎完全看不懂台上在演什么。虽说与次郎早已告诉过他故事梗概,但是三四郎当时并没仔细听。他想,反正到时候看就懂了吧,所以当时只是嘴里随意应付道:“嗯,嗯,原来是这样。”不料现在竟完全看不懂。他只记得剧中应该有个叫作入鹿[153] 的大臣。但究竟谁是入鹿?三四郎不禁纳闷起来。看了半天,始终看不出究竟是哪一个,最后只好把台上每个人都想成入鹿。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台上每个人的鞋帽、窄袖和服,还有说话的语气,几乎全都开始有点入鹿的感觉了。但老实说,他原本对入鹿也没什么明确的印象,虽说从前学过日本历史,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古代的入鹿早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回想一下,只记得入鹿的时代好像是推古天皇,也有点像钦明天皇,但他确信不是应神天皇或圣武天皇时代,所以也只能假装那角色就是古代的入鹿。三四郎一面欣赏台上充满中国风味的装束与布景一面想:反正只是看戏嘛,能有这点知识,也就够了。但台上究竟演些什么,他一点也没看懂。不一会儿,中场休息时间就到了。

这一幕快要结束时,坐在三四郎左近的男人对他身边的男人抱怨道:“台上那些人的声音,就像一对父子坐在六畳榻榻米的房里聊天。根本没受过训练!”他身边的男人则指出,台上演员的脚步不够稳健,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两个男人把那些演员的真实姓名都记得一清二楚。三四郎便竖起耳朵倾听他们的交谈。两人都穿着一身豪华显眼的服装。大概是名人吧,三四郎想。不过与次郎若是听到他们的谈话,肯定会反驳的。他正在兀自思索,却听到后面有人高喊:“好啊!好!演得太好了!”两个男人都回头向后方看了一眼,聊到一半的话题就此停了下来,这一幕也刚好结束了。

坐在各个角落的观众连忙站起身来,从花道[154] 到出口这段路上人影匆匆,观众都忙着进进出出。三四郎从座位上微微站起身,弯着腰,把脑袋探向前方,转眼巡视四周,该来的人却不见踪影。其实刚才看戏的时候,他已花了不少精力四下打量,可是看不真确,所以他心底一直期盼着中场休息时间。看了一圈,不免感到有些失望,只好收回目光望向前方。

身旁那两个男人似乎交游广泛,只见他们左顾右盼,一会儿说张三坐在这儿,一会儿又说李四坐在那儿,名人的名字不断从他们嘴里冒出来。其中还有一两个名人隔着一段距离向他们打招呼。多亏坐在这两人的身边,三四郎连这些名人的老婆长什么样子都记住了,后来他们又发现一对新婚夫妇也来看表演。其中一人似乎觉得很稀奇,特别把眼镜拿下来擦拭一番,嘴里不住地嚷着:“哦,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个样子。”

不久,三四郎看到与次郎从对面的角落朝自己的方向快步奔来,跑到垂着帷幕的舞台前方大约三分之二的距离时,突然停下脚步,弯身探视前排的土间席[155] ,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三四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看到美祢子的侧脸,她跟站在舞台边的与次郎之间相隔五六米。

美祢子身边的男人背对着三四郎。三四郎满心期待那男人最好有点什么事,从座位上站起来。没想到事有凑巧,男人真的站了起来。他似乎是坐累了,所以起身坐在区隔座位的木质栏杆上,转眼向四周打量一番。三四郎在他脸上清晰地看到野野宫的宽额头和大眼睛。随着野野宫起身的动作,三四郎又看到美祢子身后的良子。他想弄清楚,这群同来的人里面,除了他们三个之外,还有没有别人,但从远处望去,只看到一团拥挤的人影,要说同来,好像整个土间席里的人都是一伙的,根本无从分辨。美祢子似乎正在跟与次郎聊天,野野宫也偶尔插上一两句。

就在这时,原口先生突然从帷幕里钻出来,跟与次郎并肩站在一块儿朝观众席瞭望,他那张嘴当然也是说个不停。野野宫则不断点头表示赞同。三个人正聊得高兴,原口用手拍了拍与次郎的背脊,与次郎立刻一转身,从帷幕下面钻进去不见了。接着,原口先生下了舞台,穿过人群,来到野野宫身边。野野宫半跪着身子,让原口从面前走过。只见原口奋力向前奔去,很快就从美祢子和良子的座位附近消失了。

三四郎一直热心地看着这群人的一举一动,比他刚才看表演时还专注。看到这儿,他突然非常羡慕原口式的举动,原来还有这么简便的方法就可以挤到人家身边去,他真是做梦也没想过。我要不要学他,也挤过去?但一想到这是模仿别人,三四郎立刻失去了实践的勇气,再说那些座位早已坐得满满的,自己就是拼命地挤,也很难挤进去吧。这一层顾虑让他更加退缩,所以想了半天,三四郎的屁股仍旧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不一会儿,台上的帷幕又拉开了,这回上演的是《哈姆雷特》。三四郎曾在广田老师家看过一位西洋著名演员扮演哈姆雷特的照片,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哈姆雷特,身上的服装跟照片里一样。不仅装扮相同,就连脸也很相似,两个哈姆雷特都皱着眉头,一副苦恼的表情。

不过台上这个哈姆雷特的动作轻巧,令人看着心情愉快,而且表演动作极为夸张,带动了整个的气氛,跟刚才那个带有“能剧”气息的入鹿比起来,完全是另一种类型。只见哈姆雷特一下站在舞台中央,摊开两只手臂,一下又抬头仰视空中,精彩的演技带给观众强烈的刺激,也让观众的视线始终紧随着他,无暇顾及其他。

然而,哈姆雷特讲的却是日语,还是从西洋语言翻译过来的日语。他的语气充满了抑扬顿挫,同时也富有节奏。台词念得极为流畅,有时甚至令人觉得这个哈姆雷特过于伶牙俐齿。台词的文字极美,但缺少震撼人心的力量。三四郎心想,哈姆雷特应该说些富有日本气息的台词才对呀。譬如当他该说“啊!母亲,这样不是愧对父亲吗?”的时候,这个哈姆雷特却慢条斯理地提起了太阳神阿波罗,而这时哈姆雷特和他母亲的表情却好像马上就要大哭似的。不过,三四郎也只是隐约感觉出这种剧情上的矛盾,若是叫他断言这部戏演得很糟,那他是绝对没有这种勇气的。

所以,当他觉得看不下去的时候,就转眼望向美祢子。美祢子的身影被别人挡住时,他才重新回头去看哈姆雷特。

台上演到哈姆雷特对着奥菲利娅大喊“到修道院去!到修道院去”的时候,三四郎突然想起广田老师,还有老师说过的那句话:“……哈姆雷特那样的人怎么能结婚?”原来如此,三四郎想,在书本上读到这句话时,好像会生出老师那种想法,但在舞台上听到这句话时又觉得,哈姆雷特就是结婚不也很不错吗?现在仔细想想,或许因为“到修道院去”这句台词写得不好吧。而事实证明,被哈姆雷特命令“到修道院去”的奥菲利娅,也没引起观众的同情。

台上的帷幕再度落下。美祢子和良子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三四郎也跟着起身,来到走廊,这时,他看到两个女人站在走廊中央,正在跟一名男子说话。走廊左侧有一扇门,可供人群进出,男人正把半个身子探向门外。三四郎看到男人侧面的瞬间,立即转身往回走,但他没有返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取回木屐走向户外。

屋外本是暗夜。三四郎走过一段人工照亮的路,感觉天上似乎正在落下点点雨滴。风儿吹过枝头,发出阵阵呼啸。三四郎朝着自己的住处匆匆前进。

半夜里,天上下起雨来。三四郎躺在棉被里,一面听着雨声,一面思考着“到修道院去”这句话。他的思绪就围绕着它,来来回回地绕着圈子徘徊不已。广田老师可能也还没睡吧。老师的思绪现在正围绕着哪句话呢?与次郎肯定已完全沉醉在那“伟大的黑暗”当中了……

第二天,三四郎有点发烧,脑袋也很沉重,所以没有起床。午饭是在床上支起身子吃的。饭后又睡了一觉,身上出了些汗,情绪却反而低落。就在这时,与次郎精神抖擞地闯了进来。一见面,他就嚷道:“昨晚没看到你,今天早上也没看到你来上课,就想你大概出了什么事。”

三四郎向他道谢后便说:“没事。昨晚我有去看表演。看到你从舞台上跑出来,还远远地跟美祢子小姐说话。我都看得很清楚呢。”

三四郎有点像喝醉似的,一张开嘴,就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与次郎伸出手按在三四郎的额头上。

“烧得很厉害哟。这可得吃药。你是感冒了。”

“因为剧场里的温度太高,光线也太亮,后来走到外面,突然一下子变得太冷,也太暗。真叫人吃不消啊。”

“吃不消,那有什么办法?”

“有什么办法,这么说可不行。”

三四郎说出的句子越来越短,与次郎在一旁随声应和着,不知不觉中,三四郎便呼呼呼地陷入沉睡。大约过了一小时,他睁开眼,看到与次郎还在身边。

“你一直在这儿啊。”这次三四郎的语气跟平时没有两样。与次郎问他觉得如何,三四郎只答了一句:“头疼。”

“感冒了吧。”

“感冒了吧。”

两人异口同声。静默半晌后,三四郎向与次郎问道:“我说啊,上次你不是问我知不知道美祢子小姐的事。”

“美祢子小姐的事?在哪儿问的?”

“学校。”

“学校?什么时候?”与次郎好像还是想不起来。三四郎只好无奈地把当时的情景详细描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与次郎说。听了这话,三四郎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没有责任感!与次郎觉得有点抱歉,努力地回想当时的情景,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那,究竟是什么事啊?难道是美祢子小姐要出嫁的事?”

“已经决定对象了吗?”

“听说好像决定了。我也不太清楚。”

“嫁给野野宫先生吗?”

“不,不是野野宫。”

“那么是……”三四郎开了口却没再往下说。

“你知道吗?”

“不知道。”三四郎只吐得出三个字。

与次郎却把身子靠过来说:“我也搞不清。不过这事情很奇怪哦。还得等上一段日子,才能看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究竟是哪里奇怪,立刻说出来不好吗?三四郎在心底埋怨着。但与次郎却不管他有多好奇,只顾着暗自闷在心里,独自琢磨着那份不可思议。三四郎忍耐了半晌,终于焦躁起来,要求与次郎把有关美祢子的事一字不漏地全都说出来。与次郎笑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了安慰三四郎,还是别有意图,他突然说出一长串莫名其妙的话来。

“好蠢啊,你还想着那女人。想她也没用啦。首先,她不是跟你年纪差不多吗?女人喜欢同年纪的男人,那已是老掉牙的事啦。是八百屋阿七[156] 那时代的恋爱故事哦。”

三四郎默默地听着,心里不太明白与次郎想说些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吗?你想想看,一对二十左右的同龄男女在一起,女的做什么都灵光,男的做什么都挨骂。女人哪,不会想嫁给自己看不起的男人的。当然啦,那些自认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女人算是例外。因为她们若不肯嫁给比不上自己的男人,就只好终生不嫁了。很多有钱人家的女儿不就是那样?明明是她们自愿嫁过来,却一点都不把老公放在眼里。美祢子比那些女人的条件强多了,但她向来就打定主意,不是自己尊敬的男人绝不肯嫁,所以要当她丈夫的人,也得做好相同的心理准备才行。从这一点来看,你跟我,都没资格当那女人的丈夫。”

听到这儿,三四郎才知道自己原来跟与次郎是同一个层次,但他仍然沉默不语。

“不过,不管是你还是我,尽管咱们现在只是这副德行,但咱们终究会比那女人伟大得多,对吧?然而,不再过个五六年,那女人是看不到咱们的伟大之处的,而那女人又不能坐在那儿等上五六年。所以说,你,跟娶她为妻,这两件事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与次郎竟然把“风马牛不相及”的成语用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说完,他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

“不,再过五六年,比她更好的女人也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因为日本现在是女多于男。你现在又感冒,又发烧,跟你说这些统统白搭……这么说吧,世界何其大,操心也没用。老实说啊,我也有过各种各样的经历,后来我嫌烦,就借口有事到长崎出差,开溜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跟我发生关系的女人呀。”

三四郎大吃一惊。

“哦,虽说是女人,却是你这种人从没接触过的那种类型。我跟她说啊,最近暂时不能见面了,因为我要到长崎去做霉菌实验。谁知那女人竟说,她要带苹果到车站去给我送行。害我好为难啊。”

听到这儿,三四郎更加惊讶:“后来呢?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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