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怎么样了。大概捧着苹果戳在车站等我吧。”
“可恶的家伙!你居然干出这种坏事。”
“我知道这样很坏,也知道她很可怜,但我没办法。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随着命运的脚步,不知不觉地走到这儿。老实跟你说吧,从很久以前起,我就变成医科学生了。”
“为什么故意说这种谎呢?”
“那……还不是因为出现了各种状况嘛。还有啊,那女人生病的时候还叫我帮她诊断呢。”
三四郎觉得非常滑稽。
“当时我帮她看了舌苔,又敲敲胸部,好不容易才胡乱应付过去,谁知她又问,下次能不能到医院找我看病,害我简直答不上来。”
听到这儿,三四郎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诸如此类的事多着呢。所以说,你就放心吧。”与次郎说。三四郎不知“放心”指的是什么,但是听了这番话之后,自己的心情却变得愉快起来。
这时,与次郎才开始向他解说有关美祢子的怪事。据与次郎说,先是听说良子要结婚,然后才听说美祢子也要结婚。如果只是这样,倒没什么稀奇,奇怪的是,良子要嫁的对象,跟美祢子要嫁的对象,竟然是同一个人,所以这事才不可思议。
三四郎也觉得听起来有点像是胡闹。不过良子的婚事确实是真的,三四郎自己也曾亲耳听闻,但也有可能是与次郎把美祢子的婚事听成了良子的婚事,不过美祢子即将结婚这件事,似乎不是凭空捏造的。三四郎想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便求与次郎帮忙打听。与次郎二话不说,立刻答应了。他对三四郎说:“我去叫良子来探病,那时你可以自己问她。”三四郎觉得他这个办法想得很妙。
“所以你必须先吃药,然后等她来看你。”
“就算病好了,我也躺着等她。”
两人都笑了起来,接着便彼此道别。与次郎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去请附近的大夫来给三四郎看病。
当天晚上,医生来了。三四郎从没在家接待过大夫,所以刚看到医生时,显得有点慌乱,后来大夫给他按了脉,三四郎这才发现医生很年轻,而且很有礼貌。他立刻断定这是一个代替主治医生出诊的学生。五分钟后,年轻医生宣布诊断结果:三四郎得了流行性感冒。他叮嘱病人今晚服一次药,必须避风。
第二天,三四郎睡醒时,脑袋已不再那么沉重。如果只是平躺在棉被里,感觉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是脑袋一离开枕头,还是觉得头昏眼花。女佣走进房间时对他说:“这房间里热烘烘的。”三四郎仰躺在棉被里,眼睛瞪着天花板,也不想吃饭,就那样半醒半睡,昏昏沉沉地躺着,整个身体显然是被热度和疲累打倒了。他也不想反抗,时醒时睡地承受着,反倒有一种顺其自然的快感。三四郎想,恐怕是病势很轻,才能有这种闲情逸致吧。
过了四五个小时,三四郎渐渐开始觉得有点无聊,翻来覆去睡不着。户外的天气很好,阳光射在纸门上,光影慢慢地向前移动。窗外的麻雀正在欢唱。要是与次郎今天也能来看我就好了,三四郎想。
正在这时,女佣拉开纸门说:“有一位女客来访。”三四郎没料到良子这么快就来了。真亏了与次郎,办起事来如此迅速。三四郎躺着把视线转向敞开的门口,半晌,才看到良子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槛边。她今天穿着紫色和服长裤,双脚踏在走廊上,似乎有点踌躇不前。三四郎支起肩膀说:“请进。”
良子进来拉上纸门后,在三四郎的枕畔坐下。六畳榻榻米的房里乱糟糟的,今晨也没让女佣打扫,感觉更加凌乱拥挤。
“躺着吧。”女人对三四郎说。三四郎便把脑袋放回枕上,心情也平静下来。
“房里有味道吧?”他问。
“嗯,有一点。”良子说,但脸上并没露出嫌臭的表情,“还在发烧吗?生了什么病啊?请过大夫了吗?”
“医生昨晚来过了。说是流行性感冒。”
“佐佐木今天一大早就来找我,说小川生病了,叫我来探病。还说不知生的什么病,反正看起来病势不轻,害得我和美祢子小姐都吃了一惊呢。”
看来与次郎又跑去吓唬人了。说得难听点,良子等于是被他骗来的。三四郎生性老实,想到这儿,心中非常同情良子。“谢谢你。”说着,他重新躺回枕上。良子从包袱里掏出一篮橘子。
“美祢子小姐特别提醒我,买了这东西。”良子坦诚地交代着。但这篮橘子究竟是谁买的,却没有明说。三四郎便向良子表达了谢意。
“美祢子小姐原本也想来的,但她最近太忙了……叫我转达问候之意……”
“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这么忙?”
“嗯,就是有点事。”良子那双又黑又大的眸子注视着三四郎躺在枕上的脸。三四郎从下方仰望着良子苍白的额头,脑中浮起第一次在医院遇到她的景象。她的表情仍像当时那样抑郁,但同时也显得开朗又健康。他感到自己能够依赖的慰藉都落到了枕上。
“我帮你剥个橘子吧?”
说着,女人从绿叶当中抓起一个橘子。饥渴的病人便使劲地吸吮着香甜的果汁。
“很好吃吧。这是美祢子小姐送你的礼物哟。”
“我已经吃不下了。”
女人从袖管里抽出白手帕擦拭着双手。
“野野宫小姐,你的婚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没消息了。”
“听说美祢子小姐也有人家了,不是吗?”
“嗯,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对方是谁?”
“是那个原本说要娶我的人呢。呵呵,很可笑吧?是美祢子小姐的哥哥的朋友。我最近又要跟哥哥一起找房子搬家了。因为美祢子小姐出嫁之后,我总不能一直麻烦人家吧。”
“你不出嫁吗?”
“有人要我的话,我就嫁呀。”
说完,女人很开心地笑了,看来她还没找到中意的对象。
那天之后,三四郎一连四天都没起床。到了第五天,他才战战兢兢地洗了个澡,洗完后照照镜子,发现镜中的自己简直像个快要断气的人。他便心一横,到理发店去把头发剪了。第二天是星期天。
吃完早饭,三四郎多穿了一件衬衣,又在衬衣外面搭上外套,尽量裹得全身暖暖的,才向美祢子家走去。来到玄关前,看到良子站在那儿,她正要从穿鞋处的阶梯走下来,一看到三四郎,便说:“我正要到哥哥那儿去呢,美祢子小姐不在。”三四郎跟着她一起走出大门。
“病都好了吗?”
“谢谢,已经全好了……里见到哪儿去了?”
“你问里见哥哥吗?”
“不,我是问美祢子小姐。”
“美祢子小姐去教堂了。”
美祢子上教堂这件事,三四郎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从良子嘴里问出了教堂[157] 的名称,便与她分手道别。一连拐过三条小巷后,很快就到了教堂门前。三四郎从没接触过耶稣,也没进过教堂,他站在门前先把建筑物打量了一番,又读了揭示板的教义训示,之后,便在铁栏杆外面徘徊,不时地走上前去张望一下,只想看到美祢子从教堂出来。
不一会儿,教堂里传出一阵歌声。这就是所谓的赞美歌吧?三四郎想。高大的窗户紧闭着,大家正在里面进行着宗教仪式,听那歌声的音量,人数应该不少。歌声里也包括美祢子的声音,三四郎侧耳倾听时,歌声却停了。一阵寒风吹来,他拉起外套的领子,这时,天空里飘来一朵美祢子喜爱的白云。
他跟美祢子一起仰望过秋季的天空,地点就在广田老师家的二楼;也曾在田边的河畔静坐,当时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迷途的羔羊。迷途的羔羊。天上那片白云看起来很像一只羔羊。
突然,教堂的门打开了。人群从里面走出来,大家都从天堂回到了尘世。美祢子是倒数第四个走出来的,身上穿着条纹和服外套,低着头,从进口的阶梯往下走。她缩着肩膀,好像很冷的样子,两手交握在身前,似乎是想尽量避免与他人交谈。她这样无精打采地一直走到大门口,才突然抬起头,仿佛这时才发现路上行人熙来攘往的模样。三四郎已经脱掉帽子,他的身影映入女人的眼帘。两人就在标示教义的揭示板前向彼此靠近。
“怎么回事?”
“我正要到你家去。”
“是吗?那一起去吧。”
说着,女人退后半步,靠向三四郎身边。她跟平日一样,穿着低跟木屐。男人故意一闪,把身子靠向教堂的围墙。
“在这儿碰到你就行了。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这儿等你出来。”
“可以到教堂里来呀。外面很冷吧。”
“是很冷。”
“感冒已经好了吗?不好好保重的话,还会复发哟。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呢。”
男人没回答,只从外套里面的衣袋掏出一个棉纸信封。
“这是我向你借的钱,非常感谢你。一直都想着要还你,却拖了这么久。”
美祢子向三四郎的脸望了一眼,这回没有拒绝,伸手接了过去。接过信封后,她却不收起来,只瞪着那信封。三四郎也瞪着信封,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美祢子才开口说:“那你不就没钱了?”
“不,就是想还你,最近才请家里寄来的。请你收下吧。”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女人把信封塞进怀里。当她的手从和服外套里抽出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块白手帕。她把手帕放在鼻尖,眼睛看着三四郎,似乎正嗅着那块手帕。不一会儿,那只手“忽”的一下伸过来,手帕突然呈现在他面前。一股浓烈的香味猛地飘入他的鼻中。
“香水草。”女人低声说。三四郎不由自主地缩回自己的脸。香水草的香水瓶。四丁目的黄昏。迷途的羔羊。迷途的羔羊。光明的太阳高挂在天空里。
“听说你要结婚了。”
美祢子把白手帕塞进自己的袖筒。
“你知道了?”说着,她眯起双眼皮的眸子看着男人,脸上露出笑容。那眼神似拒还迎,好像要把三四郎推到远处,却又对远处的他非常关心。但她的双眉却显得十分镇定。三四郎的舌头紧贴着上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人望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嘴里发出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接着,伸出纤细的手掌遮住自己的浓眉说:“因为,我知道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面前[158] 。”
声音低到几乎无法听清,但是三四郎却听得一清二楚。之后,他跟美祢子便就此分手。回到宿舍时,母亲打来的电报已经送到。三四郎打开电报,里面只有一句话:“何时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