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针线活的时候,需要我给你读些什么吗?”
“恐怕我没法注意听。”
“你为什么要挑这么费神的事来做呢?”
“总得有人来做。”
“有那么多可怜的女人,得靠这个挣钱。你也非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总不至于是为了省钱吧?”
她立刻肯定地说自己最喜欢这个活。好长时间以来,她都没有干过其他的活了,无疑都生疏了……她边说边笑,声音那么温柔,我却从未这样沮丧过。
“我说的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你怎么哭丧着脸呢?”她的表情分明这样说着。我的心拼命抗争,嘴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这种感觉快要让我窒息。
第三天,阿莉莎让我把我们摘完的玫瑰送去她卧室,今年我还未曾踏入过那里,心中立刻升腾起多大的希望啊!她只消用一个字,就能治愈我因伤感而自责的心。
每当走进她的卧室时,我总是很激动。房间布置给人一种雅致的平和感,那是阿莉莎特有的味道。床边和窗帘上投下几道蓝色的暗影;桃花心木的家具明光锃亮。一切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在这份安静恬淡中,我感受到她的纯洁和饱含沉思的优雅。
我从意大利带回来的两幅马萨乔作品的大照片,本来挂在房间床边的墙上,但今天早上,我惊讶地发现,它们不翼而飞了。我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视线却恰好落到她床头放书的搁架上——这小书库是慢慢积累起来的,这里的书一半是我送的,另一半是我们一起读过的。我才发现这些书全被拿走了,取而代之放上的是我本以为她会嗤之以鼻的东西:一些毫无价值、庸俗不堪的宗教宣传小册子。我猛地抬起双眼,正好看到她在笑。没错,她一边观察着我,一边在笑。
“不好意思,”她随即说道,“是你的表情引我发笑。看到我的藏书,你的表情变化实在太生硬了……”
我却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不,说真的,阿莉莎,你现在就读这些书吗?”
“没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我原认为习惯了营养丰富的食粮,聪明人就绝不会品尝这种索然无味的东西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这些书里的思想很朴实,表达也很清晰,我就喜欢和它们沟通,和它们谈心很简单。我早就知道——我和它们谁都不会让步。它们绝不会中了优美语言的圈套,我在读它们时,也不会产生任何世俗的钦佩。”
“所以你现在只读这些吗?”
“差不多吧。这几个月来都是如此。况且,我也没多少读书的时间。实话跟你说,最近我曾想重读某个伟大作家的作品,就是你之前跟我说过值得敬佩的作家中的一位。我觉得他就像《圣经》里描述的那种人,费尽心力把自己拔高了五十厘米。”
“是哪一位‘伟大作家’,竟让你产生如此奇怪的想法?”
“并不是他给了我这种想法,是读他的作品让我产生了这种想法……是帕斯卡尔。也许是我看的那段不太好……”
她说话的声音清脆而单调,仿佛在背诵课文。手里不停摆弄着鲜花,视线也未曾从花上移开过。
我做了个不耐烦的姿势,为此她停顿片刻,继而用同样的声调说道:“书里用词之浮夸令人咋舌,费尽心机只为证明微不足道的东西。有时我想,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可能并非出自信仰,而是出自怀疑。完美的信仰不会引来那么多眼泪,声音也不会带有丝毫颤抖。”
“正是颤抖和眼泪,才展现了这声音的奇美。”我试图反驳,却苍白无力。因为从这番话中,我完全看不到阿莉莎身上曾有的特质——也是我钟爱的特质。
我凭着回忆如实记录这些话,之后也未加任何修饰和逻辑上的整理。
“如果他不先把快乐从目前的生活中清除出去,”她继续道,“那在天平上,目前的生活就会重于……”
“重于什么?”我说,她这种古怪的言论令人瞠目结舌。
“重于他所说的不确定的极乐。”
“所以你也不信这不确定的极乐吧?”我嚷道。
“这不重要!”她接着说道,“我倒想这极乐是虚虚实实,那就能摒除所有交易买卖的可能了。热爱上帝的灵魂投身于德行之中,是人性高尚使然,而非出于对回报的期许。”
“帕斯卡尔的高尚正在于这种秘而不宣的怀疑主义。”
“不是怀疑主义,而是冉森派教义,”她笑着说,“我当初为何要和这些打交道呢?”她又把目光转向书,“这些可悲的人……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是属于冉森派还是寂静派,或者其他什么教派。他们屈服于上帝,就像被风压倒的小草,无能为力,内心无波无澜,也毫无美感可言。他们知道自己的存在感微乎其微,也明白只有在上帝面前消失,兴许才有些许价值。”
“阿莉莎!”我大喊道,“为什么要这样悲观。”
她的声音那么平静而自然,与之相比,我的呼喊显得更加可笑而浮夸。
她摇着头又笑了起来:“最近这次重读帕斯卡尔,吸引我的只有……”
“只有什么?”我提问是因为她顿住了。
“只有基督的这句话:想拯救生命的人,必会失去生命。至于其他内容,”她直直地瞧着我,笑得更灿烂,“其实我几乎没看懂。和一群小人物相处久了,很奇怪,面对崇高的伟人,我竟那么快喘不过气来。”
我心乱如麻,莫非已找不出任何话来回答她了吗?
“如果今天,让我同你一起读这些训诫和默祷……”
“可是,”她打断我,“若看见你读这些,我也会痛心的!事实上,我觉得你看的书应该比这强百倍。”
她说得轻松平常,似乎根本没想过这些话会将我们二人隔绝开来,进而撕碎我的心。我头脑发热,本想再说些什么,然后大哭一场,说不定眼泪会让她缴械投降。但我手肘靠在壁炉上,额头撑在手心里,依旧无言以对。她却继续静静地摆弄鲜花,全然无视我的痛苦,或者假装没看见……
这时,午餐的第一次铃声响了起来。
“午饭前我不可能弄好的,”她说,“你快去吧。”就像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消遣,她继续道:“我们以后接着聊。”
这次谈话并没有下文。阿莉莎一直在避开我,然而表面上并不像故意躲我。但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成了她必须即刻处理的紧迫事务。我得排队,等她料理完层见叠出的家务,监督完必要的谷仓工事,探望完佃农,慰问完她日益关心的穷人,才会轮到我。留给我的时间少得可怜,她总是忙忙碌碌。但也许正是由于这些日常琐事,让我停止了追逐,我才没感到自己失去那么多东西。微小的谈话,能引起我更多的注意。阿莉莎给我一小会儿时间,也不过展开一场无比矫揉造作的对话罢了,在她看来这就像孩子在做游戏。她心不在焉地匆匆走过我身旁,脸上带着笑意,这让我觉得她那么遥不可及,仿佛素昧平生。有时,我甚至觉得她的笑容中包含某种挑衅的意味,至少也有讥讽之意,她以逃避我的期待为乐……很快我把责任归咎于自己,因为不想怪罪他人。我不知道对她还能抱有什么期待,也不知道能怪她什么。
本来以为会无比幸福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溜走。我惊讶地看着它流逝,既不想加快它的消逝,也无意拖延时间,因为无论哪样都会加深我的痛苦。然而,离我动身还有两天时,阿莉莎陪我在废弃泥灰岩矿场的长椅上坐了会儿。那是个秋日的黄昏,天气晴朗,云消雾散,万物染上了清澈的蓝,连最缥缈不定的往事都清晰可见。于是,我忍不住抱怨:“过去太幸福,如今却都失去了,我才会感到如此不幸。”
“朋友,我能怎么办呢?”她立刻说道,“你爱上了一个影子。”
“不,阿莉莎,绝不是影子。”
“你爱上的是一个臆想出来的形象。”
“唉!我没有凭空捏造。她是存在的,我要把她唤回来。阿莉莎!阿莉莎呀!你便是我一直爱着的那个人,你到底在对自己做什么?到底想把自己变成什么样子?”
她一言不发地低着头,缓缓摘去一朵花的花瓣。终于,她说道:“杰罗姆,为什么不直接承认你没那么爱我了呢?”
“因为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因为我从未这样爱你。”
“你爱我……又为我感到惋惜。”说着,她微微耸肩,努力挤出笑容。
“我不能让爱情就这么走了。”
我脚下的土地消失无踪,我拼命去抓住一切……
“它和其他事物一样,必然会消失的。”
“除非我不在了,这份感情才会消失。”
“它会慢慢淡下来的。你声称还爱的这个阿莉莎,已不是你回忆里的她了。终有一天,你只会记得曾经爱过这个人罢了。”
“你这么说,好像认为有其他东西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似的,好像觉得我必定会不再爱她。你以折磨我为乐,难道忘了自己也曾爱过我吗?”
我看到她苍白的嘴唇颤抖起来,喃喃自语着,声音含糊不清。
“不,不会的。在这一点上阿莉莎是不会改变的。”
“那么,一切都是可以不变的。”我抓着她的手臂说道。
这一回,她坚定地说道:“有句话就可以解释一切。你为什么不敢说出来?”
“哪句话?”
“我老了。”
“不要说了……”
我随即辩驳说:我同她一样老了,我们的年龄差距没有改变。但这会儿她已恢复镇定,我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光顾着争辩,让我手足无措,失去了所有优势。
两天后,我怀着对自己和阿莉莎的失望,离开了芬格斯玛尔。我对自己所说的“美德”抱有隐约的怨恨,也埋怨萦绕心头的伧俗之事。这最后一次会面,好像过分夸大了我的爱情,也耗尽了我的热情。阿莉莎的每句话,起初总让我愤愤不平,但在抗议频频失利之后,又得意扬扬地在我心上活跃起来。唉!她必定是对的。我钟爱的不过是个影子。我爱过的那个阿莉莎已不复存在……唉!我们肯定是老了!诗意就这样消失在眼前,让我恐惧和寒心,但这终究是回归自然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将阿莉莎一点点抬高,把她塑造成偶像,用所有喜欢的东西装点着她。而如今,除却疲乏之外,这番经营还剩下什么呢?一放任自流,阿莉莎就会降回平庸的层次;而我也一样,若处于那个层次,就不会再爱她。为了与她在同一个高度相见,我单凭自身努力抬高了她。这番令人疲惫的美德努力到底有多么荒唐和虚幻啊!如果我们当初都少一些自大,这份爱情本来很简单……然而,从今往后,坚守一份没有对象的爱情,到底有何意义呢?这是顽固,而不是忠诚。忠于什么?一个误会吗?承认自己弄错了,难道不是最明智之举吗?
这时,我获得了雅典学院的推荐。我并不想去,也没有兴趣,但还是同意立刻前往。一想到可以离开这里,我就像越狱一样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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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里原文是英文。节选自莎士比亚《第十二夜》中的《假如音乐是爱情的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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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原文是拉丁文:Hic incipit amor D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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