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都没懂,您其实可以把这些写成一本书。”
维沃洛奇诺夫走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感到极其恼火。他恼恨自己把心中一些隐秘的思想泄露给了没有头脑的维沃洛奇诺夫,这几乎是对牛弹琴。但突然间,他又不再恼恨维沃洛奇诺夫,把他完全丢到了脑后,仿佛他并未来过一般。他转而为另一件事烦恼起来。类似情况时有发生。他不记日记,但一年中偶尔也会记上一两次,把特别重要的想法写到一个厚笔记本里。现在他又拿出本子,写下一行行清晰的大字,内容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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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整天那个蠢女人施莱辛格弄得我一直冒火。她从大清早一直坐到吃午饭,花了整整两个钟头诵读象征主义作家A为作曲家B的《宇宙进化交响曲》配写的诗句,里面讲到什么行星里的精灵呀,宇宙呀、水、火、气、土四大元素的旋律呀等等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忍了又忍,最后实在受不了,央告她别再念了。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这些东西即使在浮士德里也显得虚伪,难以忍受。这里的所谓兴趣,原来是矫饰的、虚假的兴趣。现代人并不需要这些。如果他为宇宙的奥秘而苦恼,他可以去钻研物理学,而不会去求教于赫西奥德的六音步诗集。
但是问题不仅仅在于形式的陈旧和时代的久远。问题也不在于这些火和水的精灵,把科学已经明确揭示出的东西再次搞乱。问题在于,这种体裁与现代艺术的整个精神相互矛盾,与它的本质、它的动因相矛盾。
这类宇宙进化论对古代世界来说是自然的。当时世界上人烟稀少,人们还没有遮蔽大自然。大地上那时还存有古生物猛犸,对恐龙和龙记忆犹新。大自然是那样惹人注目,同时又那样凶险,那样近在咫尺,像抓住了你的脖颈,说不定当时世上真的到处充满神明。这是人类历史的最初几页,还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这个古代世界,由于人类的繁衍,到罗马时代便告结束了。
罗马麇集了外来的众神和被征服的民众,拥挤得分成了天地两层,是个如回肠三转的龌龊地方。那里有达西亚人、赫鲁西亚人、西徐亚人、萨尔马特人、极北人;还有没上辐条的巨大沉重的轮子、肥得泡起的眼睛、兽奸、双下巴颏、把懂学问的奴隶杀死喂鱼、一个大字不识的皇帝。当时世上的人,比后来任何时候都多。他们密密麻麻地挤在科洛西姆斗兽场的过道里,苦不堪言。
这时,一个加利利人来到这个堆满大理石和黄金但却俗不可耐的世界。他一身圣光,飘然而至,充满了鲜明的人性,又有意显得凡俗。从此,部族和众神的时代宣告结束。诞生出了真正的人,他是工匠,是农民,是夕阳中的牧羊人。这人毫不孤高傲世。在母亲们的摇篮曲中可以听到唱他的声音,在世界各地的画廊里,可以看到他的形象,人们感恩戴德地赞颂他。
</blockquote>
<h2>十一</h2>
彼得罗夫大街很像莫斯科的小彼得堡。街道两旁是对称的楼房,大门上面都有典雅的雕饰;还有书店、阅览室、制图社、相当体面的烟草店、富丽堂皇的酒家。酒家正门两侧,沉甸甸的支架托着两盏瓦斯灯,罩着毛玻璃灯罩。
冬天,这地方冷清清的,似乎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住在这里的都是些规矩正派、洁身自好、收入丰裕的自由职业者。
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科马罗夫斯基就在这里租了二层一套豪华的单身套间。这儿楼梯宽阔,扶手都是橡木的。
他的女管家爱玛·埃内斯托夫娜——应该说是他平静的幽居生活的管理员——不声不响地为他操持家务。她既事事经心,又仿佛什么事都不介入。他像一位绅士应该做的那样,慷慨地酬谢她。他不欢迎任何男客或女客来访,因为他们和他寓所里安静的、老处女一般的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寓所里像修道院一般沉寂:窗帘总是垂着,屋里干净整洁、纤尘不染,犹如手术室一般。
每个星期天的午饭前,科马罗夫斯基总爱带着那条叭儿狗去彼得罗夫街和铁匠街溜达。那位爱打牌的演员康斯坦丁·萨塔尼季,常在街口碰上他,也随他一起散步。
他们俩在人行道上闲逛,相互说些趣闻逸事和自己的看法。这些话大都没头没脑,毫无意义,还表现了玩世不恭的态度。两人只不过是想让铁匠街听到他们放肆的粗嗄的狂笑罢了,所以比狗吠高明不到哪儿去。
<h2>十二</h2>
天气要变暖,雪水滴滴答答落在水管和屋檐的铁皮上。各家屋顶也淅沥淅沥响着,此起彼伏,就像春天已到。开始解冻了。
拉拉一路失魂落魄地走回家来。回到家里,她才明白过来出了什么事。
家里人都睡了。她又如呆如痴,心不在焉地坐到母亲梳妆台前,身上仍是那件镶着花边的淡紫近乎月白的舞裙,罩着长长的面纱,这些都是为了参加化装舞会,从缝纫店借来的。她瞅着镜中的映像,却视而不见。然后,她倚在梳妆台上抱起双臂,把头埋进臂里。
母亲如果知道了,会打死她,然后自杀的。
怎么出的事呢?怎么可能出这样的事呢?现在已经晚了。应该早就想到这些。
现在她成了所谓的堕落女人。她成了法国小说中所写的那种妇人。明天她去学校再和那些姑娘们坐在一起时,她们对她来说不过是些孩子了。上帝啊,上帝,这一切怎么会发生的呢?
以后,过了许多许多年之后,如果条件允许,拉拉将把心底的秘密告诉奥利娅·杰明娜。奥利娅会抱住她的头伤心痛哭的。
窗外,融化的雪水滴个不停,正是解冻的声响。外面有人使劲敲邻家的大门。拉拉没有抬头,她双肩抽搐着在哭泣。
<h2>十三</h2>
“哎呀,爱玛·埃内斯托夫娜,亲爱的,这无所谓。我都烦死了。”
他把袖口、胸衣和一些别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扔在地毯上、沙发上;把五屉柜和抽屉拉开又推上,自己也不明白要找什么。
他太需要她了,可是这个星期天却不能见到她。他像头困兽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无法安静下来。
她神韵高洁,无与伦比。她的双手犹如高尚的思想那样令人惊叹不止。她投在墙纸上的身影,仿佛是她纯真无邪的象征。她的衬衣质朴自然地紧绷着她那酥胸,像绷在花架上的细麻布。
科马罗夫斯基用手指叩击玻璃窗,节拍合着沥青路上不慌不忙的马蹄声。“拉拉,”他闭起眼低声呼唤,眼前又浮现出她头枕着他的胳膊、垂着睫毛熟睡的模样。睡梦中她不知道,这人竟毫无倦意一连几个钟头地望着她。她浓密的秀发散堆在枕上,像一缕青烟刺痛了科马罗夫斯基的双眼,钻进他的心中。
星期天的散步,这回半途而废。科马罗夫斯基牵着杰克才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他想到前面又是铁匠街,又是萨塔尼季的笑料和路上一个个熟人。不,他受不了!所有这一切都会使他厌恶!科马罗夫斯基转身往回走。那条狗觉得奇怪,不高兴地仰头望望主人,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
“我中了什么邪!”他想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良心发现,是怜悯和忏悔?也许为她担心?不是。”他知道她现在呆在家里,平安无事。那么为什么她总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
科马罗夫斯基进了自家的楼门洞,爬上楼梯,拐过平台。平台上有一扇威尼斯式窗子,玻璃窗的四角饰有图案:地面和窗台上洒落着五彩的太阳光点。科马罗夫斯基又登上半截楼梯便停住了。
“不能沉溺在这折磨人的、令人消沉的相思中,她可不是个孩子啦。如果这姑娘、他亡友的女儿,由一个玩物变成他疯狂热恋的对象,那么他应该清楚这将会有什么结果,要赶紧醒悟!不要背叛自己的观念和习惯。否则一切全完了。”
科马罗夫斯基紧紧抓着宽阔的扶手,捏得手指发疼。他闭目镇定一下,然后毅然转身走下楼梯。在洒满阳光的平台上,他看到了那条狗虔诚的目光。杰克仰头望着他,仿佛是一个皮肉松弛、淌着口水的老年侏儒。
这条狗不喜欢那个姑娘,撕破过她的袜子,看见她就龇着牙乱叫。它嫉妒拉拉,好像担心主人会从她那里染上人的品德。
“啊,原来如此!你想要一切照旧,还要找那个萨塔尼季,听那些下流话、那些闲扯?为这个我得给你几下子,得抽你一顿!”
他抡起手杖抽打杰克,还用脚踢它。杰克呜呜尖叫,全身颤抖,一瘸一拐地蹿上楼,抓挠着门去向爱玛·埃内斯托夫娜告状。
光阴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地过去了。
<h2>十四</h2>
啊,这简直是无法逃脱的魔圈!如果科马罗夫斯基闯入拉拉生活只是引起她的厌恶,她会反抗并且摆脱他。然而,事情却不那么简单。
拉拉感到受宠若惊,因为科马罗夫斯基这样一个头发斑白,能做她的父亲的人,各种集会上受到热烈欢迎,报刊上常见名字的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居然不惜为她花钱花时间,称她是天使,带她去戏院、听音乐会,要培养她成为有“文化教养”的人。
她到底还只是个穿着咖啡色校服的未成年的女学生,在学校喜欢和同学一起嬉闹淘气。在马车上,科马罗夫斯基在车夫眼皮底下向拉拉献殷勤,或者在幽暗的包厢前座上当着全场观众与拉拉狎戏。这种隐蔽放肆的挑逗使她陶醉,撩拨得初解人事的姑娘也跃跃欲试。
然而,这种学生气的顽皮的调情很快就过去了。痛苦的沮丧心情和对自己的恐惧,却深深留在了她心中。她总是感到困倦不支。这是因为夜里常常缺觉,因为她总是哭泣,不断地头疼,再加上功课太重,整个身体变得衰弱了。
<h2>十五</h2>
她诅咒他,她恨他。每天她都重复着这样的念头。
现在她将一辈子成为他的奴隶。他是如何使她服服帖帖、如何逼她就范的呢?如何使她迁就他,不顾羞耻地战栗着满足他的欲望?是靠长者的身份吗?是因为母亲经济上对他的依赖吗?还是他善于对她恐吓呢?不是,不是,绝对不是。这些都不是理由。
不是她俯首听命于他,而是他唯她的命是从。难道她没有看到他如何渴念她?她无所畏惧,良心是清白的。一旦她揭露他,无地自容和心惊胆战的应该是他。可问题就在于她决不会这样做。她还不那么卑鄙,而科马罗夫斯基正是以卑鄙为主要手段来对待下属和弱者的!
他们两人的区别就在于此。周围生活所以可怕,也在于此。对生活的震慑是靠雷电吗?不是,是用侧目而视和背后的窃窃私语。生活到处都是陷阱和虚伪。如果只是一根蛛丝,你一抻它就扯断消失了,可你要想从蛛网中脱身出来,只会愈缠愈紧。
所以,强者竟也受制于无耻之徒、虚弱之辈。
<h2>十六</h2>
她对自己说:假如她是结了婚的人呢?那会有什么不同呢?她走上了诡辩之途。但有时她完全陷入了痛苦的绝望。
他不知羞耻地跪在她脚下苦苦哀求:“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你看我是干了什么事呀。你这样滑下去,怎么得了!咱们向母亲坦白吧。我要和你结婚。”
他流着泪,反复地说着,好像她反对,不肯同意似的。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拉拉对这种台词似的空洞语言,连听都不爱听了。
他仍和以往那样,带着蒙了长面纱的拉拉,到那家令人心碎的餐馆单间去。那里的侍者和客人们目送她走过,仿佛用目光剥掉了她的衣服。而她暗自问道:难道爱护你就可以侮辱你吗?
一天,她做了个梦。她安息在大地下面,身上除了左肋、左肩和右脚掌外,别的荡然无存。左边的乳房下长出一束蓬草。大地上人们在唱歌,《黑亮的明眸,洁白的酥胸》和《玛莎不该去河边》。
<h2>十七</h2>
拉拉不信教。她对宗教仪式并不笃信。但有时痛苦的生活实在难以忍受,她希望心灵能有某种音乐陪伴她。不能每次都由自己来谱写这种乐曲。这音乐便是上帝解释生活的箴言。于是拉拉会不时去教堂哭一场。
十二月初的一天,拉拉心里像《大雷雨》中的卡捷琳娜一样难受,便去教堂祈祷。当时她觉得仿佛脚下的大地立刻就会崩裂,教堂的拱顶马上要坍塌。这也是罪有应得。一切都应该结束了。遗憾的是,这次和她同来的,还有那个爱叨唠的奥利娅·杰明娜。
“这是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奥利娅悄悄对她耳语说。
“嘘,别说了。哪个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
“那个诵经人,他姓索科洛夫,是我的表叔。”
“噢,你说的是诵经士。他是季韦尔辛家的亲戚,嘘,别说了,让我好好听。”
她俩到教堂时,礼拜刚开始,正在唱赞美诗:“以我灵魂,颂赞我主,以我良知,赞主圣名。”
教堂里人不多,四壁回声很响。只在前面挤着一堆祈祷者。教堂是新建的。窗子不是彩色玻璃,外面那条积雪的暗巷和巷里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窗旁站着教堂的长老,在大声开导一个疯疯癫癫的耳背的苦老婆子,也不顾教堂里面在做礼拜,整个教堂都听见他在训人。他的声音也和那扇窗户与那条小巷一样,单调乏味。
拉拉手里捏着铜币,慢步绕过祈祷的人们,走到门旁为自己和奥利娅去取蜡烛。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着人走了回来。这会儿工夫,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已经急急忙忙唱完了九段祝福词,其实这些祝词大家都很熟悉。
“让灵魂受苦的人得福……让悲苦的人得福……让渴求真理的人得福……”
拉拉走着,猛然一惊,停下步来。这是在说她嘛。上帝说:被蹂躏的人们终有好命,他们有苦难要向人们诉说。他们的一切都在未来。上帝是这样认为的,这就是基督的旨意。
<h2>十八</h2>
普列斯尼亚发生了暴动。拉拉的家正好在暴动区域内。离他们家不远,在特韦尔街上筑起了街垒,从客厅的窗户里就可以看见。人们从他们家院子里担去一桶桶水,浇在街垒上,把石头和废铁都冻成冰块,筑成一道坚固的冰墙。
邻院是起义者的集合地,有点像医疗站或食品供应站。
有两个男孩子来到邻院。拉拉认识他们。一个是尼卡·杜多罗夫,娜佳的朋友,拉拉就是在娜佳家里认识他的。他是拉拉类型的人,直率,自尊,沉默寡言。他和拉拉性格相似,所以拉拉对他不感兴趣。
另一个孩子是中学生帕沙·安季波夫,和奥利娅·杰明娜的外婆、季韦尔辛老太太住在一起。拉拉有时去玛尔法·加夫里洛夫娜家,已经发现这孩子对她有强烈的反应。帕沙纯洁得像个孩子,毫不掩饰见到她的欣喜之情,仿佛拉拉是一片白桦树林,上面飘浮着朵朵白云,下面是鲜嫩的青草;又时值夏季,他可以尽情地表示自己喜不自胜的感情,也不怕别人笑话他。
拉拉一发现自己对帕沙的吸引力,便情不自禁地利用这一点。不过,只是若干年以后,当他们的友情发展得很深的时候,她才开始同这温顺、谦和的孩子亲近起来。那时帕沙已经明白:自己对她爱恋至深,这一生中必是非她莫属了。
这两个男孩子所参与的,是最可怕的大人的游戏——战争,而参加这活动是要被绞死或流放的。然而,他们头上的围巾是在后颈上扎结起来的,这说明他们还是孩子,他们还有父母。拉拉就像大人对小孩一般看着他们。在他们这种危险的游戏上,罩了一层幼稚无知的色彩。周围的一切也随着染上了孩子气。像那蓝光莹莹的院子、对面那幢藏着孩子的楼房,那白霜浓重得变成了黑色的严寒的傍晚,都带着一股天真的稚气。甚至连楼里不停传出的哒哒枪声,也带有孩子气。拉拉总觉得“这是孩子们在打枪玩”。她倒并不只是指尼卡和帕沙,而是想着全城的枪战。她心里琢磨:“都是些很好的、正直的孩子。正因为很好,所以他们才打枪。”
<h2>十九</h2>
听说有可能要向街垒开炮,他们的房子很危险。现在要搬到莫斯科别的区里熟人家去,为时太晚了,因为他们这个区已被封锁,需要就近在本区范围内找个地方避一避。他们想起了“黑山旅馆”。
到那之后才知道,早在他们之前已有不少人住了进来。“黑山旅馆”里挤得满满登登。许多人与他们处境相同。由于过去的老交情,旅馆才答应让他们住到被服间去。
为了不惹人注目,他们不想拿手提箱,把最必需的东西打成了三个包袱。但没有搬过去,能拖一天就拖一天。
缝纫店按老章程办事,虽然外面在罢工,可是店里女工们一直在干活。一个寒冷无聊的傍晚,店外突然响起了门铃。进来一个人,向缝纫店提出批评,并要求店主出来。法因娜·费季索娃来到了穿堂,想消消来人的火气。过了一会儿她招呼工人都过去:“姑娘们,上这儿来!”把她们逐个介绍给来客。客人和她们一一握手,虽然显得笨拙,却很热情。他和费季索娃谈了一会儿,就走了。
女工们回到作坊,一个个戴上头巾,抬起两只手使劲往袄袖里伸,穿上了紧身小皮袄。
“怎么回事?”阿玛利娅·吉莎尔赶出来问。
“他们不让我们干活,夫人,我们罢工了。”
“难道我……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的吗?”吉莎尔夫人竟哭了起来。
“您别难过,阿玛利娅·卡尔洛夫娜。我们对您并没有恶意,我们很感激您。可现在问题涉及的不是您或我们。现在大家都这样,全世界都这样。不这么干哪可能呀!”
女工们全都回家了,连奥利娅·杰明娜和法因娜·费季索娃也走了。费季索娃临走时悄悄对吉莎尔说,她不过装装样子,这样对东家和缝纫店有好处。可是吉莎尔夫人仍旧十分伤心:
“多没良心啊!真想不到,我竟看错了人!在奥利娅身上我花了多少精力啊!好了,不说她,就算她还小,可是那个老东西费季索娃也是这样!”
“妈妈,你不明白,她们不能为了咱们而例外呀,”拉拉安慰着母亲。“她们谁也不恨你,相反,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人的尊严,为了保护弱者、保障妇女和儿童的权利,真的,你要相信我,别再摇头了。这样做对你和对我,将来都会有好处的。”
但母亲还是一点不开窍。她啜泣着说:“你老是这样。每回我脑子里乱哄哄的时候,你就讲些莫名其妙的话。人家骑在我脖子上拉屎,可你说这还是为我好。也许我真是老糊涂了。”
罗佳不在家,住在武备学校。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剩下拉拉和妈妈两个人。窗外是没有照明、没有行人的冷清的街道。房间里也和街道一样冷清。
“妈妈,咱们去‘黑山旅馆’吧,趁天还没全黑。妈妈,听见没有?不要再耽搁了,马上走吧。”
“菲拉特,菲拉特,”她们把看门人叫来,“菲拉特,亲爱的,送我们去‘黑山旅馆’吧。”
“是,太太。”
“你拿上包袱。还有,菲拉特,照看好家。现在,时局还不稳定。别忘了给金丝雀喂食、喂水。所有东西都要上锁。对了,常来看看我们。”
“是,太太。”
“多谢你啦,菲拉特。上帝保佑你。好了,上路之前咱们先在行李上坐一坐,求上帝保佑平安!”
她们来到街上。外面空气大不一样,她们仿佛是久病后刚出门。冰雪把四周装点成玉宇琼楼。声音也像是一颗颗金属珠子,在冷峭的空中向四方滚去。远处响着枪炮,忽而喑哑,忽而轰鸣,忽而一阵啪啪,似乎要把遥远的天边炸成碎片。不管菲拉特怎么说,拉拉和母亲都认为这是在放空枪。“菲拉特,你真傻。你想想,根本不见开枪的人,当然是放空枪了。依你说是谁呢?难道能是神灵开枪不成?自然都是放空枪。”
她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被一个巡逻队截住了。嘴角挂着冷笑的哥萨克骑兵,搜了她们的身,放肆地从头摸到脚。系着带子的海军帽野里野气地歪在耳旁,好像他们都是独眼龙。
拉拉心想:“这段时间她可以不再见到科马罗夫斯基了,她们同城里其他部分已经隔绝,太幸运了!由于母亲的关系,她无法摆脱他。她不能说:妈妈,你别让他来。这样一来,全部秘密都要揭穿。可即使瞒不住,那又怎么样呢?为什么要害怕呢?噢,上帝,只要能了结这件事,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上帝啊,上帝!她心里感到一阵厌恶,几乎立即就要晕倒在街上。现在她想起了什么?在她失身的那个单间里,挂着一张可怕的画,画上是个胖胖的罗马人。这张画叫什么?《花瓶女人》,对,就是它。没有错。是张名画。《花瓶女人》。那时她还不是妇人,不能与这幅名画相提并论。这是以后的事。那天桌上的菜肴多么丰盛。”
“你急急忙忙往哪儿跑?你疯了?我可跟不上你。”母亲跟在后面埋怨女儿,她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跟上她。
拉拉快步向前,仿佛有种力量推着她疾走。她感到骄傲和振奋。
“枪声响得多带劲儿,”她想道,“祝福被侮辱的人们!祝福受欺骗的人们!枪声啊,愿你们更威风!枪声啊,你们也祝福他们吧!”
<h2>二十</h2>
格罗梅科兄弟的家,在西夫采夫费拉热科街和一条小巷的交叉口上。兄弟俩都是化学教授。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格罗梅科在彼得堡科学院工作,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格罗梅科在大学任教。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未成家。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娶的是安娜·伊万诺夫娜。她娘家姓克吕格尔,父亲是乌拉尔地区尤里亚京市郊的铁矿矿主和铁厂厂长。铁矿区就在他那森林别墅所在的大片土地上,但由于无经济收益,已经废弃不用了。
这是一幢两层楼房,二层是卧室、孩子们的学习室、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的书房和藏书室、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小客厅,以及冬尼娅和尤拉的房间,整个二层都是生活用室。一层则是接待客人用的。这里窗上都挂着灰绿色的帷幔,钢琴盖擦得锃亮,还有大鱼缸、橄榄色的家具和水草的盆景。它们把屋子点缀得像一个绿影婆娑的梦幻中的海底。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格罗梅科一家人都很有教养,很有文化,懂得并且喜爱音乐,又十分好客。家里经常高朋满座,举行室内音乐晚会,演奏钢琴三重奏、小提琴奏鸣曲和弦乐四重奏。
一九〇六年一月,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出国不久,这里又举行了一次例行的音乐会。节目中原定要演奏塔涅耶夫派新秀的小提琴奏鸣曲和柴科夫斯基的三重奏。
音乐会前一天家里就开始准备了。客厅里挪动了家具,腾出了地方。钢琴调音师在大厅一角给琴调音,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个琴音,接着弹响一连串其他的音调。厨房里宰鸡杀鸭,洗摘菜蔬,把芥末和橄榄油搅在一起准备做调味汁和冷盘调料。
舒拉·施莱辛格是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知心好友,一大清早就来了,叫人不胜厌烦。
舒拉·施莱辛格是个瘦高女人,五官端正,脸形多少有点男人气。尤其当她斜戴着灰色羊羔皮帽的时候,使人不由想起陛下的那张脸来。她到别人家是做客,也不把帽子摘下来,只是将别在帽檐上的面纱稍稍撩起些。
当这两个朋友烦闷苦恼的时候,彼此谈谈,往往会感到轻松一些。这种轻松表现在哪儿呢?她们一谈话,相互便要说些刺激人的刻薄话,越说越狠,最后大闹一场,但马上又流着泪言归于好。经常性的争吵,对两个女友起着镇静作用,就像用水蛭放血一样。
舒拉·施莱辛格曾数度结婚。每回一旦离婚,很快就把丈夫忘到脑后,认为他们都无足轻重,所以一直保持着单身女人的冷漠淡然、无拘无束的派头。
舒拉·施莱辛格是个神智学者,同时对东正教的祈祷仪式又很有研究。甚至当她整个身心沉浸在宗教氛围的极度兴奋之中时,也会忍不住提醒诵经人或唱诗的神职人员该说什么或该唱什么。她那沙哑的嗓音冲口而出:“求主垂听”,“直至永远”,“无上光荣的基路伯天使”。
舒拉·施莱辛格还懂得数学、印度的神秘主义,知道莫斯科音乐学院和名教授的住址,知道谁和谁同居,我的上帝,她简直无事不晓。因此,生活中凡有什么大事,都请她来断案、拿主意。
举办音乐会的日子到了。客人们按时陆续来到,有阿杰莱伊达·菲利波夫娜、金茨、富福科夫夫妇、巴苏尔曼先生和太太、韦尔日茨基夫妇和卡夫卡斯采夫上校。外面下着雪,一开大门,风卷着团团棉絮般的雪花涌进屋来。男客进来时脚上穿着长筒大套靴,一个个显得心不在焉,笨手笨脚的样子;而他们的妻子正好相反。她们冻得脸颊鲜润,大衣领口敞着两个纽扣,头发上缀着点点雪花,毛茸茸的围巾搭在脑后,一个个俨然是工于心计的情场老手,那圆滑劲儿,可得提防着点呢。
一位初次赴邀的钢琴演奏家走进客厅时,客人们窃窃私语说:“他是居伊的侄儿呢。”
向大厅后面的两扇门望去,可以看到餐厅里那张铺着雪白的桌布的长桌上已摆好酒菜。带圆粒形水晶的酒瓶里,闪烁着花楸酒的色彩,银托上摆着盛黄油和醋的亮晶晶的小瓶,还有色泽喜人的野味和冷盘,甚至每套餐具旁叠成小塔形的餐巾,花篮里散发出杏仁香气的青紫色的爪叶菊——这一切好像都在勾引客人的食欲。客人们想快些享用这人间的美食,于是急着早点开始精神的会餐。大家在大厅里一排排分别坐好。钢琴师刚坐下演奏,又传来悄悄细语:“他是居伊的侄儿哪!”音乐会开始了。
这首奏鸣曲,大家都听说既枯燥又艰涩。一听果然如此,而且还长得可怕。
因此,演奏完第一乐章休息时,评论家克里姆别科夫还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发生了争执。评论家批评了这首奏鸣曲,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却说不错。客人们抽着烟议论着,不停地挪动椅子。
此时客人们的目光又落到了隔壁餐厅里五光十色的挺括的桌布上面。大家希望继续演奏下去,不要耽误时间。
钢琴师转头朝听众看了一眼,向伴奏的小提琴手点了点头,便又开始了。小提琴手和大提琴手法杰伊·特什克维奇拉动琴弦,三重奏悲怆地响了起来。
尤拉、冬尼娅和米沙·戈尔东(现在他一半时间都住在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家)坐在第三排。
“叶戈罗夫娜在招呼您呢。”尤拉悄悄对坐在他前面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说。
大厅门旁站着他家的白发老女仆叶戈罗夫娜,她焦急万分地朝尤拉看着,使劲朝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点头,意思是告诉尤拉,她急着要让主人出去一下。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转过头不满地瞥了叶戈罗夫娜一眼,耸耸肩膀,可是叶戈罗夫娜还是要他出去。他们两人从大厅的一头向另一头打起了哑语手势。客人们都望着他们。安娜·伊万诺夫娜狠狠瞪了丈夫一眼。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站了起来。坐着不动是不行了。他涨红了脸,悄悄从墙角绕过大厅走到叶戈罗夫娜跟前。
“您怎么好意思这么干,叶戈罗夫娜?您有什么了不起的急事?快说吧,出什么事了?”
叶戈罗夫娜凑着他耳朵说了几句。
“什么黑山?”
“黑山旅馆。”
“那又怎么啦?”
“要法杰伊·特什克维奇马上回去,他们那里有个人快要死啦。”
“哼,快要死了。我懂得这一套。不行,叶戈罗夫娜。等这一段演奏完,我再对他说。否则不行。”
“旅馆的侍者还等着呐。马车也等着呐。我跟您说了,人都要死了,您不懂吗?是位太太。”
“不行,不行,不就三五分钟吗,没什么了不起。”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又悄悄顺墙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拧着眉头,用手揉鼻梁。
第一乐章结束了,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他走到演奏者跟前,告诉大提琴手法杰伊·特什克维奇说,有人来接他回去,出了事,不能再演奏了。然后朝全场举起双手,请大家静下来,大声说道:
“诸位,三重奏不得不暂停一下。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家里发生了不幸,我们向他表示慰问。他需要回去。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放他一人走。他可能需要我。我和他一起去。尤拉,亲爱的,你去告诉谢苗把马车赶过来,车早已套好。先生们,我暂时出去一下。请你们别走,我很快就回来。”
两个男孩子请求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带他们去,他们想坐马车在寒夜里兜兜风。
<h2>二十一</h2>
十二月以后,虽然生活已经恢复了正常秩序,还是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各处不断地起火,好像是不久前的火场重又死灰复燃。
他们大概从来没像那天夜里一样,坐马车走那么长久,又走得那么远。其实旅馆近在咫尺,经过斯摩棱斯克大街、诺温斯克大街,再走过半条花园街就到了。然而酷寒和浓雾似乎把这狂颠的空间分割成了各不相同的许多碎片。路旁篝火仍旧烟雾缭绕,行人踩在冰雪上咔嚓咔嚓响,还有雪橇滑板的吱呀声。这一切令人觉得已经走了很久很久,走到了一个远得不得了的地方。
旅馆门前停了一匹有披挂的马,蹄腕骨上裹着布,驾着一辆狭长的豪华雪橇。前座上的马车夫,把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埋在大手套里取暖。
旅馆前厅里很暖和。离门口不远的衣帽间里,看门人在栏杆后面打盹,不时发出很响的呼噜声。他有时自己也被鼾声惊醒。通风器的嗡嗡声、炉里低沉的呼呼声,以及茶炊中沸水的嘶嘶声,确能催人昏昏欲睡。
大厅左边的穿衣镜前,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太太,胖乎乎的脸上脂粉厚得像扑了一层面粉,身上穿着一件在寒天里过于单薄的短皮袄。这位太太在等楼上的人下来。她转过身背朝衣镜,不时扭头看看自己的背影是否苗条。
那个冻僵了的马车夫从外面探进头来。他穿着一件束腰的长袍,看起来好似食品店招牌上画的8字面包,再加上他浑身一股寒气,就更加相像。
“小姐,他很快就下来吗?”他问镜前那位太太说。“做你们的生意,我的马都要冻坏啦!”
二十四号房间里出的事,对旅馆侍从来说算不了什么。店里几乎每天都发生叫人恼火的事。铃声时刻不停,铃一响,墙上玻璃长橱中的房间号牌,有的就得取下来,这意味着某个房间里旅客又在大发雷霆了,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弄得侍者无法安生。
现在二十四号房间里,正给那个上年纪的傻女人吉莎尔太太灌肠抢救,给她服催吐剂,清洗肠胃。旅店女仆格拉莎忙得马不停蹄,提水进来擦地,再把脏水提出去。但在仆役下房里,还在二十四号出事之前,这里已经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那时还没有派车夫捷廖什卡赶车去请医生,也没派人叫回这倒霉的大提琴手,科马罗夫斯基也还没有到,二十四号门前走廊里还没有这么多围观者。
仆役下房里的风波白天就已发生了。瑟索伊从厨房出来,弯腰低头飞快地往走廊上跑,右手高高举着一托盘饭菜。在狭窄的走廊上,有个人从餐具室出来,不凑巧正好转身,无意撞着了瑟索伊,托盘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汤全泼了,三个深盘和一个浅盘都打碎了。瑟索伊一口咬定,这个人是洗碗女工,该唯她是问,扣她的工钱。此时已是半夜十点多,旅馆里一半侍从就要下班,可他俩还为这事一直争吵不休。
“他白天黑夜抱着个酒瓶,就像抱着自己老婆,喝得昏天黑地,连路都走不稳,活像只公鸭,手也抖,腿也颤。再说别人干吗去撞他,干吗要砸他的碗碟,要泼掉他的汤!你说是谁推了你,吊眼的异教徒,魔鬼,谁推你啦?你这王八羔子,瞪着眼说瞎话!”
“马特廖娜·斯捷潘诺夫娜,跟您说过多少回了,您嘴巴要干净些。”
“哪值得这么大吵大闹哟,还砸了碗碟!不就是因为那个骚娘们儿吗!下贱的女人。自己干了好事,到老来弄得吞了砒霜。我们在黑山旅馆住得有年月了,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野鸡和淫棍。”
米沙和尤拉在二十四号门前走廊上走来走去。情况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想象的相去太远。他原以为是大提琴师出了不幸,是一件高尚纯洁的事情。不料活见鬼,竟是这么一档子污浊肮脏、丢人现眼的事,绝不该让孩子们参与。
两个男孩在走廊上徘徊。
“你们去看看那位阿姨吧,小少爷们。”一个仆人又对他俩不慌不忙地低声说。“不要紧,进去吧。她没事了,你们不用担心,现在她全好了。你们别站在这儿。这里刚才还出过事呢,打碎了很贵重的碗。我们正忙活着,要来回走动,走廊太窄,你们进去吧。”
孩子听他的话进了屋。
房间里,原来挂在饭桌上面一个玻璃罩里的煤油灯,已经取了出来,挪到散发臭虫气味的隔板后面的半间屋里。
那是卧室,门上挂着一块落满尘土的布幔和外间隔开,挡一挡外人的眼睛。混乱中布幔忘了放下来,现在还搭在隔板上。那盏灯放在里间小凳子上,像舞台上的脚灯从下往上照着,屋子亮得刺眼。
吉莎尔夫人喝了碘酒自杀,而不是那个洗碗女仆胡说的吞的砒霜。屋里有一股呛鼻的酸味,好像是青核桃皮揉得发了黑的气味。
隔板后面,一个女仆正在擦地板。床上躺着一个半裸的女人,身上湿漉漉的又是水又是泪和汗,头发一绺绺粘在一起。她放声大哭,低头弯腰俯在一个脸盆上。两个男孩赶紧移开目光往别处看。目睹这些,实在令人尴尬,也不体面。不过这已使尤拉惊异不止:当女人处于某种难堪和极度紧张的情况时,她就不再是雕塑出来的那种形象,而变得类似肌肉发达、只着短裤赤身裸体的角斗场上的大力士了。
隔板后的人终于想起把布幔放下来。
“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亲爱的,您的手呢?把手伸过来,让我握着,”女人又哭又恶心,话也说不出来,“啊,我太痛苦了!我起了疑心。卡济米罗维奇……我怀疑……幸亏这是场误会,是我神经过敏,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您不知道,我现在可轻松多了!结果……结果……我也没有死。”
“阿玛利娅·卡尔洛夫娜,您要安静,我求求您,您要安静。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太不像话,真的,多不应该啊。”
“现在我们回家吧,”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对两个孩子嘟哝了一句,两个孩子窘迫地站在外间门边昏暗的过道上。他们倒不知该瞧什么好,就眼盯着外屋没有灯的暗角。那里壁上挂满了照片,放着个乐谱架,还有一张堆满纸张和图册的书桌。在铺着针织台布的餐桌后边,有个姑娘坐在圈椅里。她两只胳膊抱着椅背,头倚在上面睡着了。看来,她疲惫已极,屋里的吵闹声和人们来回走动都没有吵醒她。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和两个孩子真是白来了一趟,再呆下去就更不得体了。“咱们现在就走吧。”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又说了一次,“等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出来,我向他道别一声就走。”
但从隔板后面出来的,不是大提琴手特什克维奇,却是另外一个人。这是个壮实、自信、外貌堂堂、脸刮得干干净净的男人,手里高高举着那盏煤油灯。走到桌子跟前,他把灯放进吊灯罩里。灯光照过来,把睡在桌旁的姑娘晃醒了。她朝进来的人微微一笑,眯缝着眼睛,伸了个懒腰。
米沙一看见那个陌生的男人,惊得浑身一哆嗦,两只眼紧紧盯住他不放。他拉了拉尤拉的衣袖,想告诉他什么。
但尤拉不让他说,也不愿听:“你怎么好意思在别人家里说悄悄话?他们会对你怎么看!”
这时,那姑娘和那男人演了一出哑剧。他们彼此没说一句话,只是相互传递着眼色。然而两人如此默契,简直叫人难以置信。仿佛她是他手上牵着线、由他摆布的木偶。
姑娘脸上浮起慵懒的笑意,双目半睁半闭,微张着嘴。那男人向她投去戏谑的目光,她狡黠地眨眨眼回答他。一切如此圆满地了结,他们感到欣慰。他俩的私情没有被戳穿,吉莎尔夫人自杀也没有丧命。
尤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俩。他在暗处,谁也看不见他,可灯下的一切自始至终在他的视野之中。那姑娘受制于人的情形,既神秘莫测,又袒露无遗。尤拉心上涌起了复杂的感情,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力量,使他心碎。
这就是他和米沙、冬尼娅热烈议论过的“庸俗”,以前这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字眼罢了。他们害怕它,可又受到它的吸引。当时他们在口头上漫无边际地毫无亲身实感地议论它,现在这种力量就出现在尤拉眼前,它是那样实在具体,又显得朦胧虚幻,既具有无情的破坏性,又可怜无助。此时此刻,他们这几个孩子的那些哲理跑到哪里去了,尤拉现在该怎么办呢?
“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他们走到街上,米沙问他说。尤拉正想自己的心事,没有答话。
“他就是灌醉了你父亲,把他害死了的那个人。不记得了?那是在火车上。我给你讲过的。”
现在盘踞在尤拉脑子里的是那个姑娘和未来,而不是父亲和往事。开始他甚至没有听懂米沙的意思,天气太冷,说话很不方便。
“谢苗,冻坏了吧?”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对马车夫说。他们坐车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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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努斯,罗马神话中森林和田野之神,畜群和牧人的庇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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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扎诺夫(1856—1919),俄罗斯作家,活跃的政论家和宗教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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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西奥德,生活在约公元前八世纪的古希腊诗人。他的两部史诗《神谱》和《工作与时日》流传于世,多以叙写宇宙和诸神诞生及其世系为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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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撒·居伊(1835—1918),俄罗斯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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