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侍从大街,拉拉停下脚步。她几乎喊出声来:“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我要上楼找帕沙,把一切都告诉他。”她定定神,再想了想,推开面前那扇沉甸甸的很有气派的大门。
<h2>九</h2>
帕沙用舌头顶起腮帮,吃力地涨红了脸,正对着镜子系衣领,使劲想把弯扣伸进浆洗过的胸衣扣眼里。他正准备出门做客。他还太单纯,涉世太浅,所以当拉拉推门而入,一时不知所措,因为他衣服还没全穿好。他一眼就看出她心情紧张不安,简直站立不住,进屋时一步一挪,摆动着衣裙,像在蹚水过河。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惊惶不安地奔过来迎她。
“坐到我身旁,你好好地坐着,等一会儿再穿衣服。我有急事,马上就要走,别碰我的手筒,等一等。你把脸转过去一下。”
他照她说的做了。拉拉身上穿着一套英式衣裙,她脱下外套,挂在衣钩上,把罗佳的手枪从手筒里取出放到外套口袋里。然后,回到沙发跟前,对帕沙说:
“现在你可以看了。点上蜡烛,把电灯关上。”
拉拉喜欢点着蜡烛,在幽幽的烛光下谈话。帕沙总是为她准备着一包没启封的蜡烛。他把烛台里的蜡烛头取下换上新的,摆在窗台上点着。烛芯先没着旺,劈劈啪啪溅出火星,然后才燃起箭头似的火苗。屋里充满了柔和的烛光,窗玻璃挨着蜡烛的地方慢慢融化出一个黑色圆孔。
拉拉说道:“帕沙,你听我说。我现在有点难处。你得帮我摆脱困境。你别害怕,也别盘问我,但你不要以为我们和别人一样。不能再高枕无忧了。我随时可能出事。如果你爱我,要救我不让我毁灭,那就不要拖延,咱们快点结婚吧。”
“这正是我一直希望的啊,”他打断了她的话,“你快定下日子,随你愿意哪一天,我都会高兴的。但哪怕只说三言两语,你也得明确告诉我,你出了什么事,别让我瞎猜。”
但拉拉转了话题,悄悄地避开了帕沙的问题,他们俩还谈了好久,但都和拉拉苦恼的事毫不相干。
<h2>十</h2>
这年冬天,尤拉为了赢得学校的金质奖章,准备写一篇有关视网膜基础原理的学术论文。虽说尤拉学的是普通内科学,但他的眼科知识不亚于一个未来的眼科医生。尤拉对视觉生理学的兴趣,还反映了他天赋中的其他因素,诸如他的创造才能,他对艺术形象本质和逻辑结构的思考。
冬尼娅和尤拉乘坐一辆出租雪橇去斯文季茨基家参加圣诞晚会。他俩一起度过了童年和少年之交的六年光阴。他们相知甚深,有着共同的习惯,都爱说几句俏皮话,都爱哼哼着回答对方。现在他们一起坐在雪橇上,冷得紧闭着嘴,默默不响,只是偶尔交换一两句话。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尤拉想的是评选日期在即,论文要赶紧写完。可街上喧嚣繁杂的过年气氛,又使他的思想从论文转到另一些事情上去。
戈尔东所在的系里,出了一种胶版油印的大学生刊物。戈尔东任主编。尤拉早就答应给他们写一篇关于勃洛克的论文。彼得堡和莫斯科的青年都狂热地崇拜勃洛克,尤拉和米沙尤其如此。
但关于勃洛克,尤拉也并没能多想。他和冬尼娅坐在雪橇里把下巴埋进衣领,不时搓揉冻僵的耳朵,想着杂七杂八的事。可有一点他们俩却想到一起去了。
不久前呆在安娜·伊万诺夫娜床前的那一幕,使他俩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他们仿佛睁开了眼睛,彼此用新的眼光看了看对方。
冬尼娅是他多年来的伙伴,他了解她,一切都明明白白,不需要任何解释。然而现在她成了尤拉思想中最难理解和最复杂的人,她在他心目中成了女人。尤拉只要稍稍发挥一下想象力,就可以把自己设想为一个登上土耳其阿勒火山的英雄,一个先知,一个胜利者,或任何其他人物,唯独无法想象出一个女人来。
于是这项无比困难的任务就落到冬尼娅瘦弱的肩上(在尤拉眼里她突然变得纤弱了,尽管她完全是个健康姑娘)。他对她充满了热切的同情和羞怯的惊讶:这正是爱恋的前奏。
冬尼娅对尤拉的态度,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
尤拉觉得,其实他们不该离家去参加圣诞晚会,会不会在他们出门的当儿家里出什么事呢。他想起了出门前家里的情况:他们已经穿戴停当准备出门,听说安娜·伊万诺夫娜病情恶化,便到她房间说不去了,可她仍坚决反对,一定要他们去参加圣诞晚会。
尤拉和冬尼娅走到落地长窗前的深龛里,撩开窗幔看了看天气,看罢往回走的时候,两边的窗帘搭在了他俩刚上身的新衣上。冬尼娅拖着轻柔的窗帷走了几步,仿佛是新嫁娘结婚的披纱。这种相似的情景,当时在安娜·伊万诺夫娜卧室里的人,都默默看在眼里,大家都笑了。
尤拉瞧着周围,这正是不多久前拉拉见到的街景。他和冬尼娅坐的那辆雪橇,行驶时声音异常响亮,花园里和林荫道上冰冻的树丛下传来挺怪的回声,久久不散。蒙霜的窗子上灯光融融,一个个像黄玉烟晶片制成的精巧盒子,里面充溢着莫斯科圣诞节的温馨气氛,圣诞树上烛火熠熠,宾客如云,身着舞服,笑闹着捉迷藏或寻指环。
猛然间,尤拉想到,勃洛克难道不正好比是圣诞节景象吗?他是俄罗斯生活各个领域里的圣诞节,是北方城市生活里和现代文学中的圣诞节,是在今天的星光下大街上的圣诞节,是二十世纪客厅中灯光通明的松枝周围的圣诞节。他心想不必写什么论勃洛克的文章了,只需要像荷兰人那样画一幅俄国人膜拜星相家的画,再衬上严寒、狼群和黑黝黝的枞树林。
他们乘雪橇经过侍从大街时,尤拉发现一幢房子结冰的窗上,化开一个小圆孔。烛光透过小孔仿佛有意朝街上张望,窥探过路的人们,在等待什么人。
“桌上烛火幽明,烛火幽明……”尤拉暗自哼哼着一个朦胧的、尚未成形的诗句的开头。盼着毫不勉强地自然吟下去,但却没有续成。
<h2>十一</h2>
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晚会很早以前就是照既定的老规矩办事。每到十点钟,等孩子们纷纷回家以后,便为青年人和大人再次点亮圣诞树,一直玩到天亮。有把年纪的人,在大厅里面古庞贝式的小客厅里通宵打牌。这客厅只有三面墙,一面用大铜环挂着的厚厚帷幔,同大厅隔开来。等天亮破晓时,大家就一起吃顿饭。
“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斯文季茨基的侄子乔治正急急忙忙过前厅去他叔婶那儿,步子也没停问了尤拉和冬尼娅他们一声。尤拉和冬尼娅也打算去那儿向斯文季茨基夫妇祝贺节日,脱衣时顺便朝大厅里瞥了一眼。
圣诞树罩着好几圈璀璨的烛光,暖意融融。不跳舞的宾客们像一堵黑墙在圣诞树旁来回走动、闲谈,衣裙窸窣作响,还不时踩到别人的脚上。
里圈的人们正在旋舞。一个贵族学校学生科卡·科尔纳科夫——他父亲是位检察长——指挥大家跳舞,让两人配成一对,再排列起来,他提高嗓门喊得整个大厅都听得见:“大圆圈!手挽着手!”舞者都欣然从命。他向钢琴师喊道:“演奏华尔兹!”然后就带着女伴在第一圈领头跳起了三拍舞、两拍舞,舞步愈跳愈慢、幅度愈来愈小,最后只见两只脚在原地慢慢踏着,这已不是华尔兹,是行将结束的尾声。大厅响起一片掌声,给这群踩着舞步、喧哗的舞者送上冰淇淋和清凉饮料。跳得脸颊绯红的青年男女暂时安静下来,不再叫嚷嬉笑了,急不可待地大口喝下冰冷的果汁和柠檬水。等他们把杯子放回托盘,欢笑声重新又起来,比刚才热闹十倍,仿佛喝下的是什么兴奋剂。
冬尼娅和尤拉没进大厅,先到后面去看望斯文季茨基夫妇。
<h2>十二</h2>
斯文季茨基家的几间里屋堆满了从小客厅和大厅里搬出来的东西。这里是主人幕后活动的神奇地方,是圣诞节的库房,散发出颜料和胶水的气味,堆放着一卷卷的彩纸和一盒盒跳科季里昂舞用的星星,还有备用的圣诞树蜡烛。
斯文季茨基老夫妇俩,正在礼物圆牌上编号码,在卡片和纸条上书写晚宴时宾客座位上的名字和抽彩的数字。乔治也帮着写,可他常常弄错号数,斯文季茨基夫妇心里发烦,看见尤拉和冬尼娅来,简直心花怒放,他们是看着尤拉和冬尼娅长大的,对他们很随便,不讲什么客套,就让他们也一起来帮忙。
“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没有经验,这种事早该做准备,等客人一到,就忙不过来了。哎呀,你真糊涂,乔治,你把号码全搞乱了!咱们不是说好的吗:糖盒放到桌上,空盒子搁在沙发上。你呢?眉毛胡子一把抓,全乱了套。”
“安娜好些了,我很高兴。我和皮埃尔可替她担心呢。”
“可是,亲爱的,她没见好,反倒更厉害了,你说话总是颠三倒四。”
那天晚上,尤拉和冬尼娅有一半时间帮乔治和两个老人在里屋准备圣诞晚会。
<h2>十三</h2>
他们和斯文季茨基夫妇一起忙活的时候,拉拉一直呆在大厅里。她没有穿舞会晚礼服,也不认识什么人,只不过有时任科卡·科尔纳科夫带着自己转华尔兹,好像在梦中一般,有时神情沮丧地在大厅里闲荡。
拉拉有一两次犹犹豫豫地在小客厅门前停下脚步,暗中希望面对大厅坐着的科马罗夫斯基能看见她。可是他左手里的牌像小盾似的挡着脸,眼睛盯着牌。也许他确实没有看见她,也许装作没看见。拉拉恨得快背过气去。这时,一个拉拉不认识的姑娘从大厅来到小客厅。科马罗夫斯基朝进来的姑娘瞟上一眼,这种眼神拉拉是再熟悉不过的。姑娘得意地回他一笑,脸上红晕飞起,喜形于色。拉拉看到这一幕戏,几乎失声喊了起来,她臊得满面通红,一直红到前额和脖颈。她想:“一个新的牺牲品。”拉拉好像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和自己的那段风流韵事。但她还是要和科马罗夫斯基谈一谈,等待一个有利时机再行动,所以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又回到了大厅。
和科马罗夫斯基同桌打牌的还有三个人。挨着他坐的就是刚才请她跳舞的那个贵族学校公子哥儿的父亲,拉拉从跳舞时三言两语的交谈中了解到了这一点。科卡·科尔纳科夫的母亲,那个穿黑礼服的高个子黑发的女人,一双目光如电的眼睛四处打量,脖子像蛇一样讨厌地扭来扭去,时而从小客厅走到大厅去看看儿子跳舞,时而回到小客厅看看玩牌的丈夫。后来,拉拉偶然间知道了,刚才引起她复杂情绪的那个姑娘,是科卡的姐姐,因此她断定的那种暧昧关系并没有任何根据。
“敝人是科尔纳科夫,”舞会刚开始,科卡·科尔纳科夫就向拉拉作了自我介绍。不过当时她没有听清楚。跳完第一支舞曲,他送她到座位上,向她鞠躬致谢时,又重复说了一次“科尔纳科夫”。这次拉拉才听清楚。她暗自想道:科尔纳科夫,科尔纳科夫。好像有些耳熟,听了让人不愉快。后来她想起来,科尔纳科夫是莫斯科高等法院副检察长。审判季韦尔辛时,他对许多铁路工人提出起诉。拉拉曾托科洛格里沃夫去求他高抬贵手,办案不要过严,可他不同意。哦,原来是他!原来如此,真有意思。科尔纳科夫,科尔纳科夫。
<h2>十四</h2>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或一点。尤拉耳朵里嗡嗡直响。舞曲中间,客人们在餐厅喝茶吃点心,稍事休息又重新开始跳舞。这时圣诞树上的蜡烛已快燃尽,没有人再去换新的了。
尤拉心不在焉地站在大厅里,看冬尼娅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跳舞。冬尼娅舞着经过尤拉面前时,把长长的缎裙下摆用脚一甩,后襟像鱼鳍似的一闪,又消失在跳舞的人群里了。
她跳得脸色绯红。休息时他们坐在餐厅里,冬尼娅不喝茶,轻巧地剥着香气四溢的橘子,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吃。她不时从宽腰带和袖子里取出细纱手帕,小巧得就像果树上的花朵,拿它擦着唇边的汗水和手指上黏黏的橘汁。她不停地说呀,笑呀,不自觉地把手帕塞进腰带或皱边胸衣里。
现在她正伴一个不相识的人跳着,转圈时蹭着了站在一边皱着眉头的尤拉。冬尼娅顺势淘气地握了握他的手,颇有深意地朝他微笑着。有一次她和他握手时,把自己的一块手绢留在尤拉的手中。他拿起来放在嘴上吻着,闭上了眼睛。手绢混合着橘子皮香味和冬尼娅手上的热气,两者都令人心醉。这是尤拉有生以来的新体验,像电流从上到下通过了全身。这股童稚天真的馨香,亲切而又雅淡,仿佛是黑暗中的一句悄悄话。尤拉合着眼,嘴唇埋到掌中的手绢里闻着。蓦地,房里发出一声枪响。
大家都扭头朝挂着帷幔的小客厅望去。一时鸦雀无声,接着出现了骚乱。大家慌作一团,惊恐地喊叫起来。有几个人跟着科卡·科尔纳科夫朝响起枪声的小客厅跑去,正好撞上从里面跑出来的人,他们气愤地骂着,哭喊着,争吵着,谁也不听谁的。
“她这是干什么呀!她这是干什么呀!”科马罗夫斯基绝望地重复着。
“博里亚,你还活着?博里亚,你还活着,”科尔纳科夫太太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听说这里有个德罗科夫医生。他人呢?在哪儿呀?得了,你们别说了!你们看只是擦破点皮,这可要了我的命啊!唉,我可怜的人,你可遭了罪!因为你揭发了那帮坏蛋!这个下贱的烂货,我要挖掉你的眼睛,你这个婊子!哼,现在她跑不了啦!科马罗夫斯基先生,您说什么来着?她是打您?她是向您开枪?不,我不信。我太不幸了,科马罗夫斯基先生,您别开玩笑了,我哪顾得上这个。科卡,亲爱的科卡,你倒是说话呀!开枪打了你的父亲呀……反正恶有恶报……科卡!科卡!”
一群人拥着科尔纳科夫从小客厅来到大厅。科尔纳科夫左手捂上了一块干净的餐巾,手上只是轻轻的擦伤,渗着血。他呵呵笑着告诉大家自己安然无恙。后面,离他不到几步,另一帮人架住拉拉,拽着手往前拉。
尤拉一见是她,不禁呆若木鸡。是那个姑娘!又是在这么奇怪的场合,又有那个头发斑白的家伙在场。不过此时尤拉对他已有所了解,知道他是名律师科马罗夫斯基,和父亲遗产的官司有关。同他可以不打招呼,两人装出互不相识的样子就完了。可是和她呢……那么说是她开的枪?是要打死检察长?大概是个政治人物吧。真可怜。现在她可要吃苦头了。瞧,她是多么高傲漂亮!可这些家伙呢?他们反拧着她的手拽着,好像抓了个女贼。
但他马上明白自己想错了。拉拉双腿瘫软,他们架着她的胳膊是不让她倒下。好不容易把她拖到就近的一张圈椅旁,她颓然倒在椅子上。
尤拉跑到她跟前,想救醒她。继而一想,首先该向所谓的受害者表示一下关心,才不失体面。他走到科尔纳科夫跟前,对他说:
“刚才说要找医生。我可以帮忙。让我看看您的手。哦,您真命大。您的伤根本不要紧,连包扎都不必。不过,可以擦些碘酒。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来了,我们向她要点碘酒。”
这时,斯文季茨基夫人和冬尼娅朝尤拉快步走来,两人都面色如土。她们叫他赶紧丢下手里的事,快去穿大衣,家里派了人来接他们,因为家中出了事。尤拉这一惊非同小可,估计是发生了最大的不幸。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就跑去穿大衣。
<h2>十五</h2>
下了马车,他们飞奔进屋,但已经晚了。安娜·伊万诺夫娜已经闭上了眼睛。死神降临在他们回来之前十分钟。由于没有及时诊断出急性肺积水,在长时间窒息性发作之后,安娜·伊万诺夫娜猝然死去。
起初几个小时,冬尼娅一直号啕痛哭,全身抽搐着,谁也不认识了,第二天她安静下来,耐心听父亲和尤拉的劝慰,但她只能点头来作答,只要一张口,又像昨天那样难以抑制自己的痛苦,忍不住要呼天抢地恸哭起来,仿佛疯了一般。
在安灵弥撒停下来的间歇中,她两只美丽的长臂抱着那祭坛上花圈旁的棺木一角,守在亡母身边一跪就是几个小时。周围的人她谁也看不见。但只要她的目光同至亲好友的目光相遇,便立刻站起身来,忍痛快步跑出大厅,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扑倒在床,把头埋在枕头里,哭着把自己肝肠俱断的痛苦倾泄出来。
近日来,尤拉由于内心痛苦,长时间站立祈祷,睡眠不足,也由于低回凄婉的哀乐和昼夜明蜡的刺激,再加上最近患了感冒,一直感到心绪纷乱却又甜丝丝的,既像梦呓般的舒适,又因悲痛而兴奋。
十年前母亲辞世时,尤拉还是个小孩子。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捶胸顿足地痛哭,又悲哀又害怕。那时他想到的主要不是自己。其实他那时恐怕还不明白他尤拉是个什么人,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当时对他来说,主要的是周围外在的事物。这外在的世界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尤拉,就像一座无法通过但可以感觉到的威严的森林。母亲的死对尤拉震动极大,因为他和她原本像在这座森林中迷了路,可突然母亲不见了,只剩下他孤单一人。这森林便是世上的万物:天上的云朵,城市街道上的招牌,消防瞭望塔上的气球,以及在圣母马车前骑着马不能戴帽子只套耳罩的修道院的仆役。这森林还包括商场里的商店橱窗、星光璀璨的高远的夜空,以及那里的天主和众神。
幼时,每当保姆给他讲天神的故事,这深邃莫测的高空便仿佛低垂下来,落到育儿室保姆的裙摆旁边。当在沟谷里压低榛树枝采摘榛果时,这天穹就低得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了。天空又好似沉入了育儿室那个镀金的浴盆里,在金光闪烁的盆里沐浴后,跟随保姆去巷子里小教堂参加晨祷或日祷。在小教堂里,天上的星星化为一盏盏长明灯,上帝变成神甫,众神也按威力大小在教堂中各就各位。不过,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大人的现实世界和城市。这座城市犹如黑森森的树林,周围一片昏暗。那时,尤拉几乎以全部本能的虔诚,信仰这森林的上帝,正如信任护林人一般。
现在已是今非昔比。在念小学、中学和大学的整整十二年里,尤拉学习了古代史和神学、传说和诗歌、历史和自然科学,犹如熟悉了自家的历史和家谱。现在他已无所畏惧,不怕生活,不怕死亡;整个人世和所有的事物,都超不过他的知识范围。他觉得自己和宇宙也是平起平坐的。所以他此刻站着为安娜·伊万诺夫娜做丧礼弥撒,和当年为母亲治丧的心情完全不同了。那时他痛苦到了麻木的程度,他害怕,他祈祷。现在他听安魂祷告,把这当作直接对他讲的切身之事。他聆听着祈祷的词句,努力琢磨其中明确表达的思想,就像做任何别的事情一样。他对天地的伟力,怀着如同对伟大先辈一样的崇敬心理。而他要继承天地间博大力量的感情,与虔诚信神毫无共同之处。
<h2>十六</h2>
“神圣的天主,神圣伟大的主,神圣不朽的主,赐福我们吧。”这是什么声音?自己在哪儿?要出殡了。该醒醒了。早上五点多钟,他和衣倒在沙发上。可能他在发烧。现在人们正到处找他,谁也想不到他在藏书室里睡着了。那里的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他正躺在书架后面远处的角落里。
“尤拉,尤拉!”仆人马克尔就在不远的地方喊他。该出殡了,马克尔要把花圈从楼上搬到外面去,可他找不到尤拉。再说马克尔自己也被堵在满是花圈的卧室里。因为外边楼道上大衣柜的门打开了,挤住了卧室门,马克尔出不去。
“马克尔,马克尔!尤拉!”楼下的人们呼唤他们。马克尔使劲一撞,推开了柜门,抱着几个花圈急忙往楼下跑。
“神圣的天主,神圣伟大的主,神圣不朽的主。”安魂祈祷词像阵轻风吹进小街,就停在那里了,仿佛人们举了一根轻柔的鸵鸟羽毛从空中拂过。接着,花圈、路人、饰缨的马头,神甫手里提着的长链香炉,以及脚下白色的大地,一切都开始晃动起来。
“尤拉!我的上帝,总算找到你了,快醒醒吧。”舒拉·施莱辛格找到了他,晃着他的肩头。“你怎么啦?出殡了。你跟我们去吗?”
“啊,当然去。”
<h2>十七</h2>
安魂祈祷结束了。乞丐瑟缩着慢慢走过来,拥挤着站成两行。灵车、载花圈的双轮马车和克吕格尔家的四轮轿式马车启程,缓慢地向前移动。一辆辆出租马车赶到教堂跟前,从教堂里走出来泪痕满脸的舒拉·施莱辛格。她撩起泪湿的面纱,用探询的目光朝一排出租马车扫了一眼。找到殡仪馆的脚力之后,她朝他们点点头,招呼他们过去,然后全都进了教堂。这时从教堂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
“现在轮到了安娜·伊万诺夫娜。她该上路啦,可怜的人儿,她这回可要走远路了!”
“是啊,可怜的人下世了。忙活了一辈子,这回去休息了。”
“你们坐马车,还是自己走?”
“腿站麻了,先走一段,然后再上车。”
“你没见富福科夫多难受吗?他望着遗体,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擤着鼻子,眼睛都直了。她丈夫就在旁边。”
“他一直悄悄爱着她哩。”
送殡的人们就这样议论着,慢慢朝城区另一头的墓地走去。天气在严寒之后稍许有些回暖。街上无风,空气滞重。寒气退了,生命也完了。好像天公有意让这一天成为丧葬的日子。踩脏的雪地仿佛也蒙上了一层黑纱。墓地围墙后面湿漉漉的枞树,像生了一层银锈,黑乎乎仿佛也在服丧。
这正是尤拉永志不忘的墓地,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也安息在这里。近几年来,尤拉没来过母亲的墓地上。“妈妈。”他从远处朝坟墓望着,几乎又像当年那样喃喃低语了一声。
人们肃穆地,甚至有些做作地在扫掉雪的墓地小径上分散走着。小径弯弯曲曲,与人们悲痛时缓慢的步履很不协调。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挽着冬尼娅朝前走,后面跟着克吕格尔家的人。黑色丧服穿在冬尼娅身上,看上去很得体。
十字架上的铁链和修道院粉红色的墙壁,挂了一层毛茸茸的霜,仿佛是长着长毛的霉菌。在修道院的最里面,围墙之间拉着绳子,晾着洗过的衣服,有袖子水淋淋的衬衣、桃红色的桌布和挂得歪歪扭扭的湿床单。尤拉仔细一打量,认出这里就是当年修道院中暴风雪肆虐的地方,可现在已经面目全非,新盖了许多房子。
尤拉独自走着,快步超过别人,又不时停下来等他们。缓慢地走在后面的人们,由于丧事而感到心里空虚。可他却相反,有种不可遏制的愿望,像漩涡里的水要卷入深处似的,想去思索、幻想、探寻形式,创造出美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确地认识到,艺术向来有两个对象:它总是在思考着死亡,同时又总是以此创造着生命。伟大的真正的艺术,一是圣约翰的启示录,一是这启示录的后续。
尤拉热切地渴望从家里和学校躲出去,独自过上一两天,好在悼念安娜·伊万诺夫娜的诗句中,增添一些新的感受,增添一些生活中偶有所得的东西:比如再写进死者三两个美德,冬尼娅穿丧服的形象,由墓地回家时路上的见闻,还有修道院里晾床单的地方,很久以前一个暴风雪的夜里,幼小的他曾在这地方伤心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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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科尔德,九世纪古罗斯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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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列格,继阿斯科尔德之后的罗斯大公,他杀死了阿斯科尔德,相传之后他被一条从他的爱马头盖骨里钻出来的蛇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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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洛克(1880—1921),俄罗斯诗人、剧作家,俄象征派文学的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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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为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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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为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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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为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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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为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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