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一</h2>
拉拉躺在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卧室的床上,处于半昏迷之中。斯文季茨基夫妇、德罗科夫医生和女仆在她周围低声说话。
斯文季茨基家客人已散,房间里都灭了灯。只有长廊式套间的中间的小客厅里,还亮着壁灯,昏暗的灯光投向一前一后的套间。
科马罗夫斯基在套间里走来走去,恼怒地使劲踩着步子,不像在别人家做客,倒像在自己家里。他时而探头望望卧室,看有什么动静,时而踅回来往另一头走去,经过缀着银色珠串的圣诞树来到餐厅。餐桌上满满登登的佳肴还没动过。每当街上驶过马车,或者桌上窜过一只小耗子,绿色的高脚酒杯就叮叮作响。
科马罗夫斯基此时怒不可遏。他心里充满烦恼和矛盾。这事多丢脸,多不像话,他简直气疯了。如今他的处境岌岌可危。这件事会败坏他的声誉,他要不惜任何代价,及早防止流言的扩散,防患于未然;如果消息已经传开,要在开始时就把它压下去。此外,他再次感到这个无所顾忌的疯姑娘确实令人倾倒。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与众不同。她身上有一种特有的气质。看来他是无可挽回、伤透人心地毁了她的一生。她竭力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命运,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为此她拼命奔突,不断地向命运抗争!
不论从哪方面考虑,他都应该帮她一把。是否给她租间房子呢?但绝不可再去碰她,相反应该回避她,远远地离开她,不要使她犯疑。要知道她可不是好惹的,弄不好还会干出意想不到的事来!
可往后的麻烦事还多着呢!这件事不会就这么了结的。法律没有睡觉,现在还是夜里,离出事还不到两个钟头,可警察局的人已经来过两次。科马罗夫斯基在厨房里和警察分局长解释了半天,才把一切对付过去。
可事情越来越复杂。得要提供证据,说明拉拉是朝他打枪,而不是针对科尔纳科夫。即使有了证据,事情也没有完结。拉拉的责任可能减轻些,但她还要受到审讯,她还是有罪的。
毫无疑问,他科马罗夫斯基将尽全力阻挠审讯,如果起诉成功,他将设法弄张精神病医师的诊断,证明拉拉开枪时精神错乱,失去控制,这样诉讼才可以了结。
想到这儿,科马罗夫斯基才开始平静下来。一夜过去了。太阳光束从外面投射进来,从一个套间穿到另一个套间,朝桌子和长椅下面探视着,像窃贼或当铺的估价人似的。
科马罗夫斯基去卧室看了看,知道拉拉并没有好转,就离开斯文季茨基家去找一个熟悉的女律师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沃伊特沃伊特科夫斯卡娅。她是一个外国政治流亡者的妻子。她的寓所共有八间房,但她用不了这么多,而且花销太大,就租出去两间。其中一间不久前又空了下来,科马罗夫斯基便给拉拉租下来。几小时后,拉拉被送到了这里。她仍高烧不退,处于半昏迷状态。她患了神经性热病。
<h2>二</h2>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是个思想先进的妇女,反对偏见,同情和支持一切她所谓真正“进步和有前途的”事物。
在她的五屉柜里,有一本由起草人签名的《爱尔福特纲领》。挂在墙上的照片中,有一张是她丈夫,她的“善良的沃伊德”,在瑞士一次群众游园会上和普列汉诺夫一起照的。他俩都穿着柳斯特林短衫,头戴巴拿马草帽。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生病的女房客,认为她是装病,用心险恶。拉拉昏迷时的呓语,鲁芬娜认为全是假的。她信誓旦旦地说,拉拉是模仿狱中的甘泪卿。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成天乒乒乓乓地用力摔门,大声哼歌,在她那几间屋里旋风似的出出进进,整天敞着门窗换空气,以此来表示对拉拉的鄙视。
她的寓所在阿尔巴特街一幢大楼的顶层。冬至以后,从窗子望出去是一片辽阔的蓝天,像春汛期浩淼无际的河水。半个冬天,这寓所总是充溢着即将来临的春的气息、春的前奏。
习习南风从气窗里送来暖意。火车站汽笛呜呜地吼着。卧病在床的拉拉,百无聊赖地回忆着遥远的往事。
她常常记起他们一家七八年前从乌拉尔到达莫斯科的那个晚上。那是难以忘怀的童年往事。
他们乘坐马车从车站穿过昏暗的小巷,穿越莫斯科城到旅店去。街灯迎面照来,然后又落在他们身后,把拱背的马车夫的影子投在墙上。他的影子越变越长,失去了比例,有时把路面和房顶都遮住了,直至忽地消失。然后一切又从头开始。
幽暗的天空中,莫斯科数不清的教堂大钟当当地敲着,地面上来来往往的马车辘辘作响。就连五光十色的橱窗和灯光,拉拉觉得好像也和大钟、车轮一样发出自己的声音,震耳欲聋。
在旅馆里,他们桌上摆着个吓人的大家伙——硕大无比的西瓜。这是科马罗夫斯基祝贺他们迁居莫斯科的礼物。拉拉觉得这西瓜是科马罗夫斯基权势和财富的象征。科马罗夫斯基举刀劈开了这个深绿色的圆形怪物,露出凉丝丝的、甜汁四溢的瓜瓤,拉拉吓得不敢出气,但又不敢不吃。她勉强地咬着粉红色香甜的瓜瓤;由于情绪紧张,瓜瓤都哽在喉咙里了。
正是这种面对高级美食和莫斯科夜市的胆怯,后来变成了对科马罗夫斯基的胆怯,而这便是以后发生的一切的主要缘由。可是现在他简直判若两人。他无求于她,从不提到自己,甚至都不露面。他总是与她保持着距离,完全无私地帮助她。
然而,科洛格里沃夫的来访就截然不同了。拉拉见他到来喜不自胜,倒并不因为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而是因为他身上充溢着活力和才华。这位客人炯炯的目光和智慧的微笑,占了半个房间,以致房里显得拥挤起来。
他坐在拉拉床前,搓着双手。当他被召去彼得堡出席内阁会议,和那些官位显赫的老人们说话时,好像在和预备学校的淘气学生打交道似的。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卧病在床的拉拉,不久前他家里的一个成员,几乎就像自己女儿一样。现在他和她就像家里人那样,随便地互相看了几眼,说上两句话(他们之间的简短又深情的交谈,显得十分融洽,这一点两人心里都清楚)。他不可能像对待大人那样苛求拉拉,也不能无动于衷。他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谈话才不至使她难受。他像对孩子似的笑了笑说:
“亲爱的,你这是何苦呢?谁要看你这出戏呀?”他不再多说了,端详起天花板和壁纸上的湿斑来。接着不以为然地对她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在德国的杜塞尔多夫有一个国际展览开幕了,展出的是绘画、雕塑和园艺。我打算去看。你这里有点潮湿。你还准备长期地这么漂泊不定吗?这里可算不得什么天堂,真的。这位沃伊特太太——我这只是对你悄悄说——相当坏。我知道这个人。换个地方住吧。别老躺着。躺了一阵子就够了。该起来了。换间房子,捡起功课来,把学业完成了吧。我有个朋友是画家。他要去突厥斯坦呆两年。他的画室用木板隔成了几间房,说实在的,那倒像一套小公寓。听说,他想连同家具一起托付给个可靠的人使用。你若想去,我给你去张罗。还有一件事,请允许我公事公办。我早就想这么做了,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自从莉帕……她已经毕业了……为了感谢你对她的帮助,这儿有一笔不大的款子……不不,你不能拒绝……不,我求求你,别固执己见吧……不,我不能拿回去。”
临走他不顾她反对、流泪、甚至几乎要和他打架,逼着她收下了一张一万卢布的银行支票。
拉拉病愈后,就搬到科洛格里沃夫极力推荐的住所,房子紧挨着斯摩棱斯克市场。这是一幢老式的两层砖房,拉拉的房间在楼上。底层是个货栈,住着马车夫。院子里铺的是鹅卵石,常常撒下燕麦粒和干草,一群鸽子咕咕叫着在院子里逛来逛去。它们不时扑棱棱离开地面,低低地从拉拉窗下飞过。院子里砖砌的排水沟里,常有成群的耗子窜来窜去。
<h2>三</h2>
想到帕沙,拉拉心里很难受。拉拉病重时,人们不放他进去见她。他会作何感想呢?拉拉要杀死一个人,这个人与她毫不相干,可后来这个幸免于难的人竟出来庇护她。这一切又都发生在圣诞节他们在烛光下的一席谈话之后!如果没有那个人的保护,拉拉得被捕判刑。他使她免遭已经临头的惩戒。靠了他的帮忙,拉拉才能继续学习,平安无事。帕沙一定不胜苦恼,困惑难解。
拉拉好些后把帕沙找来,对他说:
“我是个坏女人。你不了解我,以后我会告诉你的。现在我说话感到困难,你看我不是哭得喘不过气来吗?好了,你忘了我吧,我配不上你。”
他们之间出现了一幕又一幕令人肝肠欲断的场面。当时拉拉还住在阿尔巴特大街。女房东沃伊特太太看见泪痕满面的帕沙,就赶紧从走廊跑回自己的房间,扑在沙发上笑得透不过气来,嘴里喊着:“哎哟!我受不了,真受不了!这真是……哈哈哈!好一个英雄!哈哈哈!真是个叶鲁斯兰·拉扎列维奇!”
拉拉想让帕沙离开她这个不光彩的恋人,把她彻底忘掉,结束一切痛苦。她严肃地对帕沙说,她坚决要与他一刀两断,因为她不爱他。但她说着,竟失声痛哭,叫人无法相信。帕沙怀疑她犯有种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对她的话一概不信。他想诅咒她,憎恨她,可实际上却发狂似的爱她。他对她心里的种种念头,连她喝水用的杯子、睡觉的枕头,都怀有妒意。再这样下去,非发疯不可。必须尽快断然行动。他俩决定不等考试结束,马上结婚。本来打算在复活节后第一周举行婚礼,由于拉拉的要求,婚期就挪后了。
等到他们得知确能顺利毕业后,便在圣灵降临节的第二天,举行了婚礼。一切都由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切普尔科操办,她是拉拉毕业班的同学图西娅·切普尔科的母亲。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乳胸丰满,声音低沉浑厚,是个好歌手,同时还是个极会出点子的女人。除了一般的迷信说法和做法之外,她还常常爱添枝加叶,杜撰出不少新发明。
拉拉要去教堂举行“金冕婚礼”了——这是卡皮托诺夫娜给拉拉穿嫁衣时,学着吉卜赛女低音歌手潘宁娜哼唱着说的。这天天气酷热。教堂金色圆顶和新铺上细沙的送亲之路,都闪着黄澄澄刺目的光芒。圣灵降临节前夕砍下来的白桦树枝,已经蒙上尘土,蔫蔫地挂在教堂围墙上,叶子卷了起来,好像被火烤过。喘气都感到困难,阳光照得眼睛直冒金星。这里仿佛有成千对男女举行婚礼,因为姑娘们都像新嫁娘一样,梳着卷发,穿着浅色衣裙,年轻的小伙子们也因为过节,在头发和胡子上抹了油,穿着紧身的黑色服装。大家都很兴奋,也都热得难受。
拉拉踏上圣坛前的地毯时,另一个同学的母亲拉戈金娜,在她脚下洒了一把碎银币,祝福她将来金玉满堂,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同样为了拉拉日后能大富大贵,告诉她在接受婚冕画十字时,要用头纱或花边掩着手指,不能光着指头;她还告诉拉拉要把手里的蜡烛举得高高的,这样她在家里可以占据上风。可拉拉宁愿为帕沙牺牲自己的未来,她尽量把蜡烛拿得低些。但却枉费心机,因为拉拉虽然使劲压低蜡烛,帕沙比她拿得更低。
出了教堂,他们直接回到拉拉住的艺术家画室,那里已经由帕沙的家里人布置一新了。婚宴开始。客人们喊着:“苦呵,酒喝不下去!”另一边的客人又一起大声响应:“加点甜的!”于是两位新人羞答答地含笑接吻。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唱了婚礼喜歌《葡萄》,副歌“愿上帝赐给你们爱情和祝福”唱了两遍,还唱了一首《解下发辫,散开秀发!》。
宾客散去之后,只剩了他们两人,周围突然静下来,帕沙不知如何是好。在拉拉窗子对面的院子里,有一盏路灯,拉拉无论怎么拉紧窗帘,中间总留着一条缝隙,像锯开了的木板一般的细光带,从中间透射过来。这道光令帕沙不安,似乎有人在暗中窥视。帕沙吃惊地发现,他这会儿尽想路灯了,至于他自己、拉拉以及自己对她的爱情,却降到次要地位。
不久前还是大学生的帕沙(同学们戏称他“斯捷潘妮达”和“美姑娘”),在这个漫长得永无止境的夜里,达到了幸福的顶峰,同时又落到了绝望的深渊。他说出了自己的怀疑猜想,拉拉坦白相告。他问她,而每次听到她的回答,心就往下沉一次,他犹如坠入了深坑。他那受到了创伤的想象力,怎么也追不上拉拉一个又一个袒露的剖白。
他俩一直谈到天亮。这一夜成了帕沙生活里一个重大转折关头,这变化令人感到震惊和意外。翌日早上起来,他已判若两人,当人们还用原来的名字称呼他时,他不禁有些愕然。
<h2>四</h2>
十天以后,朋友们又在这间屋里为他们饯行。帕沙和拉拉双双毕业,双双成绩优异,双双被聘去乌拉尔的同一城市工作。明天早上他们就要出发了。
大家又在这里喝酒、歌唱,十分热闹。但这一次清一色是年轻人,没有上年纪的。
客人们聚在大画室里,隔板后面是几间小起居室,放着拉拉一大一小两只柳条筐,一只箱子和一木箱的碗碟家什。屋角还放着几个行李袋。东西不少。有些行李准备第二天早晨作慢件托运。大部分东西已经收拾停当,但还没完全装好。小木箱和柳条筐还没盖上,有些富余的地方仍可放东西。拉拉一会儿想起件什么东西,就放到隔板后面的筐里,再整理—番。
拉拉到学校办公室领取了结婚证和其他证件,陪她一起回来的还有院子的看门人,他弄来一张准备明天包装用的粗席和一把结实的粗绳。这时,帕沙已经在家里招呼客人了。拉拉等看门人走后,也来应酬客人,逐个地握手问好,或者互相亲吻,然后回到隔板后面去更衣。等她更衣出来,大家朝她鼓掌、欢呼,纷纷在桌旁就座,像几天前的喜宴上那样,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善于应酬的人,已经给左右的宾客斟酒,许多只手用叉子去取餐桌中间的面包、冷盘和菜肴。他们高谈阔论,喝下酒不断咳着,争先恐后地说俏皮话。有几个人很快就有了醉意。
“我累得不行啦!”拉拉坐在丈夫旁说,“怎么,你该办的事都办了?”
“嗯。”
“累虽累,可我还是觉得很高兴,我很幸福。你呢?”
“我也一样。我心情很好。不过,这可一言难尽。”
科马罗夫斯基作为例外,也来参加了这次青年人的晚宴。晚宴快结束时,他本想说,这两位年轻朋友走后,他将感到孤单寂寞,莫斯科对他来说将是撒哈拉大沙漠。可他激动得抽泣起来,话也说不下去,只得把中断的话再说一遍。他要求帕沙和拉拉允许他和他们通信;如果太想他们的话,允许他去他们的新住处尤里亚京探望。
“这完全不必了,”拉拉漫不经心地大声回答说,“这些全是多此一举,什么通信啊,什么撒哈拉大沙漠啊,如此等等。更用不着去看我们。我们不在,上帝保佑您会过得更好。我们并不是什么无价之宝,帕沙,你说对吗?也许您能找到别的年轻人来替代我们呢。”
猛然间,拉拉想起件事,急忙起身到隔板后的厨房去,根本忘了她和谁在说话,说了些什么。在厨房里,她卸开绞肉机,把一个个零件用稻草垫着塞到碗箱的角落里,差点没让箱旁的木片扎了手。
拉拉装着绞肉机,竟忘了家里还有客人,脑子里连他们的影子都没了。突然隔板前传来一阵喧闹,这才想起了他们。她想醉酒的人总爱装疯卖傻,越是醉得厉害,就越显得特别庸俗,越喜欢这样装模作样。
这时,从敞开的窗子传来院子里一阵异常的响声。拉拉撩开窗帘,探出头去。
院子里一匹上了绊绳的马,正站立不稳,又蹦又跳。不知道这匹马的主人是谁,看来是走错了院子。天光已经大亮,但离日出还早。沉睡得就像死寂的城市笼罩在拂晓前一片浅紫的寒雾里。拉拉闭上了眼睛。这匹马与众不同的奇特的蹄声,把她带到了一个美丽而又偏僻的乡村。
这时寓所门铃声响了。拉拉注意地听了听。桌旁有人站起来去开门。来人原来是娜佳!拉拉飞奔出去欢迎她。娜佳刚下火车,光艳迷人,浑身似乎散发出一股杜普良卡庄园的铃兰香气。这两个女友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大哭着紧紧拥抱,搂得对方都快喘不过气来。
娜佳代表全家人,远道来祝贺新婚并祝福她一路顺风,同时带来父母赠她的一件贵重礼物。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用纸包着的小首饰盒。拆开包纸,咔嚓一声打开盒盖,是一条璀璨夺目的项链。
人们惊叹不止。一个酒醉方醒的客人说:
“这是粉红色的红锆宝石呢。你怎么不信呀?的的确确是粉红色的。这种宝石不比钻石差。”
可娜佳纠正他说,这是黄色宝石。
拉拉拉她坐到自己身边,给她斟酒递菜。她把项链摆在自己餐具旁,目不转睛地望着。在盒里浅紫色的软垫上,项链盘成小圈,珠光闪烁,一会儿像滚在一起的露珠,一会儿又好比一串纤巧的葡萄。
有的人酒已经醒了,又陪着娜佳喝起来。过不一会儿娜佳就给灌醉了。
不久,这里就成了沉睡的王国。大部分人准备明天去车站送帕沙和拉拉,便留在这里过夜。客人中有一半横七竖八地躺着鼾声大作。拉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衣躺在熟睡的伊拉·拉戈金娜的身旁的。
忽然拉拉觉得有人在耳边大声说话,惊醒过来。这是从街上来院子里找失马的陌生人的声音。拉拉睁眼一看,吃了一惊,心想:“这帕沙怎么啦,总也不肯歇歇。傻大个儿似的站在房间里,东摸摸、西摸摸。”这时候,那人朝她转过头来,原来根本不是帕沙,是个长相吓人的麻子,脸上从太阳穴到下巴颏有一道长疤。这时她才明白过来,家里来了窃贼,强盗。她想喊可喊不出声来,突然她想起了那串项链,悄悄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斜眼朝餐桌望了一下。
项链放在面包屑和吃剩的糖果堆里。笨头笨脑的贼人没有发现,他只顾翻腾拉拉箱子里的衣服,弄得一塌糊涂。拉拉仍有些醉意,睡得糊里糊涂,辨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那人弄乱了她的行李好不气恼!她一气之下,又想喊叫,但还是张不开嘴,舌头也不听使唤。这时她就用膝盖朝睡在旁边的伊拉·拉戈金娜的胸口使劲一顶,痛得她哇哇大叫,拉拉跟着也喊出了声。窃贼失手扔下提起的一包东西,三步并两步夺门而出。男客们惊跳起来,有几个人好半天才明白出了什么事,赶紧追出去,可贼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这一场骚乱和客人们唧唧呱呱的议论,像起床号似的,把大家全吵醒了。拉拉最后一点醉意也给驱散。尽管客人们还想再打个盹,躺一会儿,拉拉说什么也不答应,把睡着的客人全催起来,连忙张罗他们喝了杯咖啡,就打发回了家,约好明天开车前在车站再见。
客人一走,她就忙开了。拉拉一向干活麻利,现在她弄完这件行李弄那件,把枕头分别塞进行李包,抽紧带子,只求帕沙和看门人的老婆别来插手帮倒忙。
一切都按时收拾妥当。帕沙和拉拉没误了火车。列车缓缓开动了,好像配合着人们挥帽送别的节拍。后来,人们不再挥手,远远地喊了三声(大概是“乌拉”),火车加速向前奔去。
<h2>五</h2>
阴雨天气已经持续了三天。这是开战后的第二个秋天。第一年捷报频传,第二年开始节节败退。集结在喀尔巴阡山里的布鲁西洛夫第八军,本来准备越过山隘攻进匈牙利,但由于全线总退却,只好不停地后撤。俄国军队放弃了战争初期占领的加里西亚。
日瓦戈医生站在妇产医院产科大楼的走廊上,旁边就是产房。他刚把妻子冬尼娅送进医院,安排到产房里。从前人们都叫他尤拉,现在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叫他的名字和父称了。他已和妻子道了别,现在正等助产女医生来。他要和她说好,万一有事如何通知他,他又如何了解冬尼娅的情况。
他工作很忙,急着要赶去自己的医院。在这之前,还必须顺路去两个病人家出诊。可这会儿他都在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他瞅着窗外斜斜的细密雨丝,阵阵秋风把雨丝吹断或吹弯,就像暴风雨中被打得歪斜的麦穗。
天没全黑下来,日瓦戈还可以看见医院后院圣女街上几幢私人住宅的玻璃阳台,还有医院一幢楼房后门的电车支线。
雨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下个不停,尽管雨水的悠然自得使风变得怒不可遏。阵阵狂风撕扯着缠绕在一个阳台上的野葡萄的新藤,好像要把它连根拔起,抛到空中抖动几下,然后再鄙夷地抛到地上,犹如扔掉一件破衣烂衫。
一辆机动车拖着两个挂车,经过阳台驶进医院。从车厢里抬出一个个伤员。
莫斯科的医院已拥挤不堪,尤其在卢茨克战役以后,连医院走廊和楼梯平台都挤满了伤员。市里各医院普遍超员,连妇产科也开始受到影响。
日瓦戈转过身子,背着窗户,乏得直打哈欠,脑子里空荡荡的。突然,他想起了件事:在他工作的圣十字医院外科,最近死了个女病人。日瓦戈诊断她患了肝包生绦虫病,别人都不同意他的诊断,今天要解剖。解剖能判定谁是谁非。不过他们医院里的解剖师是个酒鬼,天晓得他会怎么干。
很快夜幕四合,窗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仿佛有根魔杖一点,霎时所有的窗户都亮起了灯光。
冬尼娅产房里走出一位身材魁梧的医生,来到走廊上。这位妇科主任医师,不管人家问他什么问题,总是翻眼望望天花板,耸耸肩了事。他的动作和表情像是在告诉你,无论科学如何进步,我的朋友,总有一些不解之谜,科学在它们面前也只好认输。
他从日瓦戈身旁走过时,微笑地向他点了点头,轻轻摆了几下他的厚实的大手,意思是说,还得等等,别着急。然后就顺着走廊去候诊室抽烟了。
这时,刚才那位不爱说话的妇科医生的助手,走了出来。她恰巧相反,极爱唠叨。
“我要是您的话,就回家了。明天我往您医院里打电话。在这之前她不会生的。我看是顺产,无需动什么手术。可是,话又说回来,她骨盆有些窄,另外又是第二枕位;她并没有阵痛,子宫收缩微弱,这些都是不利因素。不过,说这个也为时过早。最后全看临产时腹肌收缩的情况,现在还不好说。”
第二天,日瓦戈打电话去问,接电话的是医院的门房。他让日瓦戈在电话上等着,他去问问情况。日瓦戈焦急地等了十来分钟。回话来了,很不礼貌,也没有什么实在的消息:“他们让我告诉你,你妻子来医院太早,应该把她接回家去。”气急败坏的日瓦戈,要求换个了解情况的人来接电话。一个护士对他说:“目前的迹象还不明显。请您不必着急,得耐心等上一两天。”
第三天他得到消息,昨天夜里冬尼娅开始分娩了,天亮时流了羊水,阵痛从早上开始一直不断。
他又急匆匆赶到医院,在走廊上他就听见虚掩的门里传出冬尼娅撕心裂肺的喊声,好像被火车压断手脚的人在惨叫。
他不能进去看她。他把弯起的手指关节都咬出了血。他走到窗前,外边依然同前两天一样,斜风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产房出来一个护士,门里传出了新生婴儿的哭声。
“平安无事了,平安无事了。”日瓦戈高兴得喃喃自语。
“是个儿子,小男孩儿。母子都平安。”护士说得悦耳动听,“现在不能进去,过些时候会让您看的。到时候您得好好给产妇花点钱呢,她可受够了罪。头一胎嘛,总少不了吃苦头。”
“平安无事了,平安无事了。”日瓦戈喜不自胜,竟没听清护士说了些什么,也不明白护士为什么把他同刚才的事联系在一起,这和他有什么相关呢?什么父亲呀,儿子呀——他轻而易举地当上了父亲,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这一切都进不了他的意识。重要的只有冬尼娅。冬尼娅摆脱了死神的威胁,幸运地活了下来。
离医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他的病人,他顺路去看了一下,半小时后又回到医院。走廊上门斗和产房的两扇门都虚掩着。日瓦戈悄悄溜进门去,几乎没意识到他是在做什么。
穿着白褂子的那位高大的妇科主任医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两手一伸挡住了他:
“哪儿去?”他拦住了日瓦戈,气呼呼地压低声音,免得被产妇听见。“怎么,您疯了吗?她有伤口,还在流血,怕感染,更不用说精神上受的刺激。真有你的,亏你还是个医生呢。”
“我不是……我就看一眼。就站在这儿,从门缝里瞅一瞅。”
“嗯,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可以吧。可得老实点!……你要留神,要是她发现了,我揍死你,打你个稀巴烂!”
产房里背对门站着两个穿白大褂的妇女,一个是助产士,一个是护士。护士手里托着一个初生的娇嫩的婴儿,哇哇哭叫着,身子一伸一蜷,活像块暗红色的橡皮。助产士在扎结脐带,使孩子脱离胎盘。冬尼娅躺在产房中间一张能升降的手术床上。床铺很高。日瓦戈由于激动,看一切都带些夸张。这张手术床好像有齐胸高的斜面写字台那么高。
现在,冬尼娅躺在高出一般病床、接近天花板的手术台上,在备受折磨之后,仿佛沉入了云雾之乡,浑身筋疲力尽,自己也轻飘如烟了。冬尼娅高卧在产房正中,像一艘刚靠岸卸完货的船,现在停泊在海湾里。这条船从缥缈的远方,载着新的灵魂,横渡死亡的海洋,来到了生命的大陆。它刚刚把一个灵魂送来大陆。如今船已抛锚,船舱里空空荡荡,整艘船正在休息。船上经过风雨侵袭被吹折的缆索和船壳板也和船一起休息了。不久前航行过哪些地方,停靠在什么码头,这一切它都忘了,脑子也休息了。
谁也不知道船上挂的国旗属于怎样一个国家,所以谁也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去和它交谈。
日瓦戈回到自己的医院里,人们争先恐后向他表示祝贺。他觉得好奇怪,他们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
他来到住院医师室,这间屋子被大家称作肮脏的小酒馆和垃圾箱。由于医院患者太多,过于拥挤,这里成了临时的衣帽间。人们穿着套鞋从外面进来,常把别处带来的脏东西留下,地上满是烟蒂和纸屑。
住院医师室的窗前,站着那位皮肉松弛的解剖师,手里举着一个盛了浑浊液体的玻璃瓶,从眼镜上面,正在仔细观察。
“恭喜您。”他一边说一边继续端详那溶液,甚至没看日瓦戈一眼。
“谢谢,非常感激。”
“不必谢。我和此事无关。是皮丘日金解剖的。大家都很震惊,是有包生绦虫。都说您是个了不起的诊断医师!都赞不绝口。”
这时,医院的主任医师走进来,同两人打过招呼之后说:
“真见鬼。不像话,住院医师室变成了过路的走道!日瓦戈,想不到真是包生绦虫!我们全诊断错了。祝贺您。还有件不太愉快的事。又在审查您的免役证。这次没法帮您忙了。军队里的医护人员奇缺。看来您得去闻闻火药味。”
<h2>六</h2>
帕沙·安季波夫和拉拉·安季波娃在尤里亚京安顿下来,一切都出乎意外地理想。这里对吉莎尔一家颇有好感。这给初来乍到的拉拉,减少了许多困难。
拉拉整天不停地操劳。全部家务和他们三岁的女儿卡坚卡都由她管。家里那个棕发女仆玛尔富特卡虽然尽心尽力地干活,还是帮不了太多的忙。拉拉对帕沙的事,全都要过问。她自己也在一所女中教书。她工作不息,感到十分幸福。这正是她期望的生活。
尤里亚京的一切她都喜欢。这本是她的故乡之城。一条大河雷尼瓦横贯尤里亚京市,河的中下游都可通航。乌拉尔地区的一条铁路,也经过这座城市。
冬天来临之前,尤里亚京的船主们把船只从河里抬上岸,用大车运进城里,各家把船摆到自家院子里露天过冬。院子里白色的船底总是朝着天,直到来年开春。这也是冬天来临的前奏,就像有的地方秋雁南飞或初降小雪一样。
安季波夫夫妇所住的院子里,也有一条船,白漆船底朝天晾着,卡坚卡经常钻到船下玩耍,就像在花园圆顶亭子里一样。
拉拉很喜欢这偏远省城的习俗风尚。知识分子说起话来,都像北方人似的“噢”音很重,喜欢穿毡靴和灰色法兰绒短上衣,对人真挚坦白。她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里的土地和纯朴的人们。
令人不解的是,帕沙虽是铁路工人的儿子,却染上了许多莫斯科城里人的痼习。他对尤里亚京的人比妻子要苛刻得多,很不喜欢他们的粗野和无知。
拉拉如今才发现,原来帕沙有一种惊人的才能,在博览群书时能吸收和积累大量知识。以前有拉拉的帮助,他读了不少书,搬到这僻静小城的几年间,他的知识更突飞猛进,连拉拉都相形见绌了。他知识渊博,比学校的同事们高出一头,所以常常抱怨说,和他们在一起枯燥无聊。在战时情况下,他们那种有些盲从的爱国主义——一种时兴的、官方提倡的爱国主义,同帕沙的比较复杂的爱国主义感情,不是一回事。
帕沙是从大学古典语文系毕业的,现在中学教拉丁语和古代史。但是这位过去的实科中学学生,突然对数学、物理和其他精密科学产生了兴趣,仿佛这一爱好过去一直沉睡着,现在突然苏醒了。他把大学里的这些课程全部自修完毕。他希望一有机会就到区里去通过考试,改行从事数学专业的工作,并带着家眷一起搬到彼得堡去。深夜苦读损害了帕沙的健康。他开始失眠了。
他和妻子的关系很好,但却非常复杂。她的善良体贴给他造成了压力。他从不敢对她稍有微词,唯恐自己毫无用心的话引起她的怀疑,以为他内心对她不满,比如说不满她出身贵族,而他却是个平民,或者责备她出嫁之前曾失身于人。他总是小心翼翼,唯恐自己无心的话被看作是对她不公正的责难。这使他俩的生活多了一层不自然的气氛。他俩都想表现得比对方更宽容更高尚,结果关系反而愈来愈复杂。
一天,他们家里来了客人。有几个是帕沙学校的同事,有一位是拉拉所在学校的校长,还有一位是仲裁法庭的仲裁员(当时帕沙是调停人),还有些其他人。帕沙认为他们全是十足的蠢材。他十分惊讶拉拉怎么对他们如此亲善,他根本不相信拉拉对谁真有好感。
客人走后,拉拉把窗子开了很久换空气,打扫房间,和玛尔富特卡在厨房里洗杯盏。然后又去看卡坚卡的被子是否盖好,帕沙是否已经睡着。然后才很快脱衣熄灯,上床在丈夫身旁躺下,自然得就像一个孩子睡到母亲身旁。
其实,帕沙只是装样子,他并没有睡着。最近他又犯失眠症。他知道还得这样躺上三四个小时才能入睡。为了能快些入睡,另外屋里的烟味难闻,他蹑手蹑脚爬起来,戴上帽子,在睡衣外面披上皮袄,走出了门外。
这天夜里晴朗寒冷。帕沙踩得脚下冰层咔嚓咔嚓地裂开来。幽光闪闪的星空,仿佛是酒精火焰,在冻硬的坑洼的黑土地上,洒下摇曳的蓝色光芒。
帕沙和拉拉住的地方和码头遥遥相对,是城市另一头街尾上最后一幢房子。过了他们的家,就是田野了。有条铁路通过这里,铁道旁矗立着一个守卫岗亭,横越铁轨是一个道口。
帕沙坐在翻倒的船底上,望着星空。这几年经常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念头,如今特别令他心神不宁。他觉得,这些念头迟早该有个结果,不如今晚就想出个眉目来。
他寻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目前的情况本来是早可以预料到的,但他明白得太晚了。她为什么允许他很小的时候就忘情地迷恋她,后来又随心所欲地塑造他?结婚前的那年冬天,她坚决要求分手,他当时为什么没及早明白过来?难道他不明白,她爱的不是他,而是对他的一种神圣使命,是体现在他身上她的一种功勋。可这种神圣高尚的使命,同真正的家庭生活哪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最要命的是,他至今还像以前一样热恋着她。她美得叫人神不守舍。也许这并不是爱情,而只是对她的美貌和慷慨的诚惶诚恐的感激之情。唉,这些又怎么分得清呀!神仙来了也无能为力!
既然如此,该怎么办呢?要让拉拉和卡坚卡摆脱这种虚假的处境,这比解脱自己更重要。“可怎么做到呢?离婚吗?投河吗?亏你想得出来!”他生气了。“我决不会这样做,既然不准备这样干,为什么又想到这些廉价的把戏呢!”
他仰望星空,仿佛想听到星星的忠告。大大小小、疏密相间的星斗不断闪烁,有的蓝光莹莹,有的变幻不定。突然一道飞速而来的强光划破了黑夜,星光黯然失色,楼院、船只和坐在船底上的帕沙被照得通明,光束像一个人挥动着火把,从田野奔向院门。这是一列军用火车,它喷着一团团浓烟和红火,经过道口向西驶去。从去年开始,这里昼夜不停地驶过了无数军车。
帕沙微微一笑,从船板上站起来,回屋去睡觉。最理想的答案找到了!
<h2>七</h2>
听了帕沙的决定,拉拉一下愣住了,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亏他想得出来。又在犯什么怪毛病了,”她暗自思忖,“不理他,他自己也会忘记的。”
但事实上帕沙为此已经准备了两周。他向征兵处递交了证件,学校已经找了代课教员,鄂木斯克的军事学校发来了录取通知书。他出发的日期迫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