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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莫斯科的日子(1 / 2)

<h2>一</h2>

在车上一直坐在小包房里不活动,日瓦戈觉得只是列车在行驶,时间是停滞不动的,似乎现在还只是正午时分。

当马车载着日瓦戈和他的行李,从斯摩棱斯克市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好不容易挤出来时,天色已近傍晚。

日后,日瓦戈回忆起斯摩棱斯克市场时,总觉得当时人们都拥到广场上来,不过是习惯使然,不是别的原因。因为空空荡荡的货摊上,遮阳伞都已放下,货柜甚至都上了锁。到处是牲口粪和垃圾,广场久已无人打扫。这里没有什么买卖可做。这些或许确实是当时的情况,也可能是后来几年的生活造成的印象。

他依稀记得,当时就见到过瑟缩街头的老人,瘦骨嶙峋却穿戴不错。他们站在那里默默地责怪过路行人,不说什么话,只是向人们兜售无人需要也无人问津的东西,例如假花、有玻璃盖和气哨的圆咖啡酒精壶、黑纱晚礼服和旧公务员的制服。

一般的人们拿出来卖的,都是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东西:一块块很易变硬的配给黑面包、肮脏发潮的糖块、一切两半的包装马合烟(八分之一俄磅)。

市场上到处叫卖一些莫名其妙的旧物,每倒一次手,价格就涨一次。

马车拐进了广场旁的一条小胡同。背后夕阳慢慢落山,阳光照在他们背上。在他们前面,有一辆空运货马车辘辘地走着,马车在路面上不停地颠簸,扬起的滚滚尘埃,在夕阳的余辉里仿佛是燃烧的青铜。

他们总算超过了挡在前面的运货马车,快马加鞭向前奔去。马路中间,人行道上,处处可见扯破的旧报纸和从屋墙、栅栏上撕下来的海报,日瓦戈大感意外。一阵风刮来把报纸往北吹去,过来的车辆行人又把乱纸往南带。

他们很快驶过几个路口,前面是两条小巷的路口,他的家就在眼前。马车停了下来。

日瓦戈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大门口,按了按铃。这时他激动得呼吸急促,心咚咚地跳。没有人应声。日瓦戈又按了一下。还是没人来开门。他焦虑不安地连连按了几下,等按到第四次时,才听到门里有人卸下门栓和铁链。门开了,冬尼娅手扶着门站在他面前。这意外的重逢,使他们在一瞬间相顾愕然,谁也没听见谁的惊呼。但冬尼娅的手扶在敞开的门上,好像是伸开胳膊准备拥抱。这使他们醒悟过来,像疯了似的紧紧拥抱起来。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说起来,互相打断对方。

“快告诉我,家里人都好吗?”

“好,好,你放心。一切都好。我不该在信里说蠢话,请你原谅。以后还得谈谈。你怎么不打个电报来?先让马克尔把你的东西拿进来。啊,我明白你奇怪为什么叶戈罗夫娜没来开门。她去乡下了。”

“可是你瘦了。不过多么年轻苗条呀!我现在先把马车打发走。”

“叶戈罗夫娜去乡下买面粉。其余的用人都辞了。现在只用了一个新人,你不认识,叫纽莎,是个姑娘,照看萨沙,别的没什么人了。大家都知道你要回来,都等着你呢,戈尔东、杜多罗夫,还有别的人。”

“萨沙怎么样?”

“他还好,上帝保佑。他刚睡醒。你要不是刚下火车,可以马上就去看他。”

“爸爸在家吗?”

“我不是信里已经给你写了吗?他从早到晚都在区杜马。当了主席,可想而知。马车钱你付了吗?马克尔!马克尔!”

他们俩站在人行道中间,身旁是网篮、手提箱,挡住了路。路人走过时,朝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张望着驶去的马车和敞开的大门,想看看还会发生什么事。

这时,马克尔从大门口朝年轻的老爷太太跑了过来。他衬衫外面穿着件背心,手里拿着看门人的便帽,边跑边嚷嚷:

“我的天啊,这不是尤拉吗!可不是吗?就是他,我们的小鹰!尤拉·安德烈耶维奇,亲爱的,你没忘了我们,我们一直为你祷告,总算回家了!你们干什么?嗯,没有见过?”他不客气地对好奇的路人说,“快走吧,先生们。瞪着眼瞧什么呀!”

“马克尔,你好啊,咱们拥抱一下吧。瞧你,快把帽子戴上。有什么好消息?妻子怎么样,女儿怎么样?”

“她们能怎样,混日子呗。托你的福。要说什么新消息嘛,你在前线打仗那会儿,你瞧,我们也没闲着。这里弄得又脏又乱,魔鬼都嫌,你简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街没人扫,房子漏了没人修,就像过斋日似的肚子里空空的,一点油水也没有。”

“马克尔,我要在尤拉·安德烈耶维奇面前告你一状。尤拉,他老这样叨唠没个完。他说话那个粗劲,我真受不了。大概是想讨你的好。其实,他心里可有主意呢。你别替自己辩了,马克尔。你脑子缺根弦,应该学得聪明些。毕竟你不是住在生意人家里嘛。”

马克尔把行李提到前室,关上了大门,低声地、信赖地对日瓦戈说:

“你听见了吧,冬尼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对我不高兴。她老这样呢,说什么,马克尔,你两眼一抹黑,一点文化没有,就像烟囱里的黑油烟。还说什么,现在别说小娃娃,就是哈巴狗、家养的小狮子狗,都懂事理了呢。她当然说得在理,我没说的。可是尤拉,信不信由你,有学问的人不过只是看了一本书呀,未来的共济会会员,那书在石头下压了一百四十年。要我说呢,现在他们把我们给出卖啦。尤拉,你懂吗?一个小钱不值地给卖了,连烟都不给闻一闻。你瞧,冬尼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不让我张嘴,又在那儿摆手呢。”

“能不摆手?就这样吧,马克尔,把行李放在地板上就走吧,谢谢你。要有事,尤拉·安德烈耶维奇会叫你的。”

<h2>二</h2>

“总算走了,真缠人!信不信由你,演戏给你看呢。在人前装傻瓜,暗地里却磨刀霍霍。只是还没琢磨好去干谁,还装出一副可怜相。”

“瞧你说得也太厉害了吧!我看,他不过是喝醉了,不过是醉后胡言罢了。”

“你说,他什么时候清醒过?算了,去他的吧,真见鬼。现在,我担心萨沙别又睡着了。要不是铁路上流行伤寒……你身上有虱子吗?”

“好像没有。我一路很舒服,就像战前似的。要不我先稍微洗一下,大致洗一洗,等以后再好好洗。你去哪儿?为什么不从客厅走?你们上楼走另一条楼梯呀?”

“噢,是这么回事!你还不知道。我和爸爸考虑再三,决定把一层的几间房借给农业科学院。否则冬天我们生不起火。还有楼上也太大。准备借给他们。人还没来,他们的研究室要设在这里,还有植物标本和种子标本要搬来。千万可别引来耗子,因为有粮食嘛。不过眼下房子弄得蛮干净。噢,对了,现在房间叫做居住面积。从这儿走,这儿。怎么这么没脑子。要绕道走后面的楼梯。懂了吗?跟我来,我带路。”

“你们把房子让给别人,很好。我在军医院的时候,医院也占用了一个有钱人的住宅。一间套一间的穿廊式房间,有的房间里还保留着镶木地板。屋里还有种在木桶里的棕榈树,夜里就像魔鬼似的在你床头伸着大巴掌。从前线下来的伤员,常常在梦中吓得惊叫起来。不过,他们神经也不大正常,内部受了震伤。后来只好把木桶搬出去。我看,阔人家确实有些不健康的东西。没用的东西多得很。比如说家具过多,房子过多,多愁善感,又废话连篇。大家住挤一些,这样很好。应该多让出去一些,借给他们少了。”

“你袋子里有个东西探出脑袋来了!鸭子脑袋,鸟的嘴。多好看!一只野鸭!你从哪儿弄来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下这可值钱哪!”

“火车上人家送的。说来话长,以后告诉你吧。你看要不要把它拿出来,送到厨房去?”

“那当然。我这就让纽莎去褪毛,开膛。大家都说今年冬天要挨冻受饿,说得很可怕。”

“是啊,别人都这么说。刚才我在火车上望着窗外,心里想有什么能比和睦家庭和工作更重要呢?其他问题都不决定于我们。确实,看来许多人会遭到不幸,有的人想逃到南方高加索去,从那儿再往远处走。我不能这样。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与祖国同甘苦、共患难,要挺得住。我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你们就不然了。我要让你们躲过这场灾难,想把你们送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去,比如去芬兰。瞧,现在我们每跨上一级就谈半小时,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楼上啊。”

“不,等一等。告诉你个消息,非常重要!我差点儿忘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来了。”

“哪个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

“你舅舅。”

“冬尼娅!这不可能吧?这太巧了!”

“是啊,真的来了。他从瑞士来。绕道伦敦,经过芬兰。”

“冬尼娅!你不是开玩笑吧?你们看见他了?他在哪儿?能不能马上去找他,就是现在?”

“你这么着急!他住在朋友的郊外别墅。他说过,后天回来。他变得很厉害,你会失望的。他经过彼得堡的时候,路不通,在那里耽搁了一阵,已经布尔什维克化了。爸爸和他争得面红耳赤。咱们真是走一步停一步呢。上去吧。这么说,你也听说以后日子很难熬,会有困难、危险,前途未卜啊。”

“我自己也料到了。没什么。搏斗一下吧。总不会全都毁灭吧。咱们先看看别人怎么过。”

“听说,往后没有劈柴,没有水,也没有电。钱也不能流通了。不向城市供应商品。咱们又停下来了。上去吧。你听我说。阿尔巴特大街一家作坊卖一种又浅又矮的炉子,都说好用。点上几张报纸可以把饭烧熟。别人给了我个地址。趁现在还有,赶紧去买。”

“对,我们要买一个。冬尼娅,你想得真周到!可是我还想着尼古拉舅舅这件事呢!你看,真没想到!”

“我有个这样的打算:二楼一侧留出一块地方;咱们和爸爸、萨沙、纽莎在那里占它两三间房,一定要互相联通的。这样就和其他房间完全隔开来,堵死,就像大街上独门独院一样。中间的屋里,摆上那么一个火炉,烟囱走气窗出去。洗衣、做饭、吃饭、会客都在这间房里,这样炉火就能充分利用了。上帝保佑,也许这样我们能熬过一冬天。”

“怎么能熬不过呢,当然熬得过冬天。这毫无疑问。你的计划太好了。好样的。这样吧,为了祝贺你的计划被采纳,咱们吃顿烤鸭,再请舅舅来我们的新居。”

“太妙了。让戈尔东带些酒精来。他能在实验室弄到。现在看看房间吧。这间就是我刚才说的。选得可以吧,不错吧?你把手提箱放下,下去把网篮拿上来。除了舅舅和戈尔东,还可以请杜多罗夫和施莱辛格。不反对吧?你还记得洗澡间在哪儿吧?洒上点消毒药水。我这就去萨沙那儿,让纽莎下楼去。等我弄好了,就叫你。”

<h2>三</h2>

到莫斯科后,他最感新奇的,就是这个小男孩。萨沙刚出生,日瓦戈就应征入伍了,对儿子能有什么印象呢?

入伍以后,一天日瓦戈在出发之前去医院看望冬尼娅。他到那儿正赶上婴儿喂奶,没放他进去。他坐在外厅等着。产妇室在顶头,妈妈们靠墙躺在那里。有一条走廊通到婴儿室。这时走廊上响起婴儿尖细的啼哭,大约十个到十五个婴儿一起哭叫着。护士们每人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像挟两大包东西似的,送去让母亲喂奶。她们走得很快,生怕襁褓中的婴儿着凉。

“哇,哇!”小娃娃们的哭声丝毫不带感情,他们齐声哇哇,唱着同一个调,仿佛这是他们应尽的义务。只有一个孩子的声音与众不同。他也是哇哇哭,听起来也毫无痛苦,但并不是为了尽什么义务;他的声音低沉、郁闷而不满。

当时,日瓦戈已经决定给儿子取名萨沙,以此表示对岳父亚历山大的尊敬。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低声哭叫的正是他的孩子,因为这哭声有个性,预示着他未来的性格和命运,这哭声包含着孩子名字萨沙——亚历山大的特色。日瓦戈真猜对了。这个孩子确实就是小萨沙。这是他对儿子的头一个印象。

以后日瓦戈对儿子的印象,主要来自冬尼娅寄给他的一些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活泼可爱的胖娃娃,大大的脑袋,噘着一张小嘴,笨拙地弯着腿站在铺开的被子上,他举起两只小手,好像就要蹲下去跳舞。那时他才一岁,刚开始学步;现在已经两岁,开始咿呀学语了。

日瓦戈提起箱子放在靠窗的牌桌上,解开箱上的皮带。这房间过去派什么用来着?日瓦戈认不出来了。看来,冬尼娅已经换过家具,或者又重新糊了墙纸。

日瓦戈打开皮箱,准备取出刮脸用具。从窗户望出去,前面正好是教堂钟楼,圆柱之间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满月。月光洒在打开的箱子上,照在上面的衣服、书籍和梳洗用品上,屋里的光线一变,日瓦戈又认出了这房间。

这是已故的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储藏室,过去用来堆放坏了的桌椅和没有用的旧办公用具。这儿有她娘家的家传文案、夏天收藏冬衣的大木箱。安娜·伊万诺夫娜在世时,房间四角里东西一直堆到天花板,一般不让人进去。但每逢大节日,小客人来得特别多,就可以在楼上到处跑、跳、淘气,于是贮藏室也开放。孩子们在那里扮强盗,藏在桌子底下,用烧焦的软木塞涂个大黑脸,穿上化装舞会的衣服。

日瓦戈站了一会儿,回忆着儿时的情景,然后他又下楼去,到一层前厅把网篮拿上来。

厨房里,纽莎正蹲在炉灶前,把野鸭放在一张报纸上褪毛。她是个腼腆、胆小的姑娘。看见日瓦戈提着网篮进来,涨得满脸通红,赶紧站起身来,一边用手掸掉围裙上的鸭毛。她向日瓦戈问了声好,就上去帮忙。日瓦戈回声“谢谢”,说他自己能提。

他刚跨进旧贮藏室,就听见隔壁第二间或第三间屋里妻子在唤他:

“尤拉,你可以进来了!”

他就向萨沙那间屋走去。

现在的儿童室,是过去他和冬尼娅做功课的房间。小床上坐着个孩子,远不像照片上那么漂亮。但却酷似尤拉的母亲,已故的玛丽娅·日瓦戈,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比她死后留下的任何画像都更逼真。

“这是爸爸,这是你的爸爸,给爸爸做个小勾儿看看,”冬尼娅不停地说着,一边放下小床的床栏,可以让日瓦戈搂他,把他抱起来。

日瓦戈走到萨沙近前。这个满脸胡子的陌生男人,大概吓着了萨沙,萨沙不喜欢他。当日瓦戈弯下身去时,萨沙倏地站起来,抓住了妈妈的衣襟,气鼓鼓地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大胆的举动把萨沙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赶忙投进母亲怀里,把脸埋在她的衣服里,伤心地哇哇大哭起来。

“真是的,真是的,”冬尼娅埋怨着他,“萨沙,你怎么能这样。爸爸会以为萨沙不好,萨沙是个坏孩子。你亲亲爸爸,让他看看,你亲得多好。别哭,哭什么,不要紧,小傻瓜。”

“随他去吧,冬尼娅,”日瓦戈说,“别难为他,你也不必懊恼。我知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把这事看得太认真,以为这是不祥之兆。这都是胡扯。其实是很自然的。孩子从来没见过我。明天跟我熟了,拉都拉不开呢。”

可他自己走出房间时,心头也沉甸甸的,感到这不是好兆头。

<h2>四</h2>

几天过去了,他发现自己很孤独。他并不怪罪任何人。看来,这是他自己所希望的,现在实现了。

他的那些朋友们,不知怎么都变得平庸浅薄了。他们失落了自己的世界,也失落了自己的聪慧。在日瓦戈的记忆里,他们个性要鲜明得多。看来,过去他对他们估计过高。

过去,旧的社会秩序允许有闲阶级任情地想入非非,拿衣食无着的人作话题标新立异。他们过着闲散的生活,高谈阔论,但只有少数人能够享受,大多数人都在忍饥挨饿。在那种条件下,多么容易把这些当成他们的真实面目和独特个性。

可下层民众刚一站立起来,上层阶级的特权一旦被废除,他们转跟之间就失去了光彩,毫无遗憾地放弃了自己独立的思想;看来他们实际上从未有过独立的思想!

现在日瓦戈感到亲近的,只是不尚辞藻、不唱高调的人,是妻子、岳父、三两个同事、普通的朴实的职员和工人。

享用野鸭和酒精的晚宴,按计划在他回家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举行了。在此之前,他已经和宾客见过了面,所以宴会上他们不是头一次重逢。

在那饥荒年月,一只肥鸭对客人来说是稀世佳肴,可就着鸭肉吃的面包太少,使这顿美餐大为减色,甚至使人感到气恼。

戈尔东是把酒精装在毛玻璃塞的药瓶里带来的。在黑市上酒精属于最抢手的交换物。冬尼娅手里总是拿着那药瓶,需要喝时便倒出来一些掺上水,有时兑浓了,有时兑稀了,全凭她的感觉。喝后才发现,饮用浓度不同的酒,比喝同一浓度的烈酒更容易醉人。这也叫人气恼。

最使人不快的是,他们的晚宴与当时的条件太悬殊。简直难以想象这条小巷里还有谁家此时能如此大吃大喝。窗外是静悄悄、黑漆漆、忍饥挨饿的莫斯科。店铺里空空如也,至于野味和白酒,人们连滋味都忘记了。

看来,只有当你的生活与周围人的生活相仿佛,能淹没在生活的大海中时,那才是真正的生活,而独得的幸福并不是幸福。所以,当这鸭子和酒精在莫斯科成了唯一佳肴时,它们便不再是酒,也不再是鸭子了。这不由得令人黯然。

宾客也给日瓦戈留下了不快的印象。当年的戈尔东爱苦思冥想,寡言少语,不善辞令,叫人觉得可爱。他曾是日瓦戈的挚友,中学里大家都喜欢他。

现在他来了个自我否定,对自己的精神面貌作了不当的修正。他极力装得乐观豁达,追求机智俏皮,并且嘴上总挂着“有意思”、“多有趣”之类的话。这些不是他惯用的语言,因为戈尔东从来不认为生活是一种娱乐。

杜多罗夫到来之前,戈尔东谈起了杜多罗夫的婚事,他认为这故事十分可笑。这事在同事之间广为传播,日瓦戈还一无所知。

原来,杜多罗夫结婚已有一年光景,后来又与妻子离了婚。这桩趣闻最精彩却不可信的部分是这样的:

杜多罗夫被错征入了伍。他一边在部队服役,一边不断申诉。在军队里,由于他漫不经心,在街上不给长官敬礼,常常被罚去值勤。后来他复员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看见军官立即举手敬礼。他看花了眼,总觉得满眼都是军官的肩章。

这个阶段里他干什么都丢三落四,大大小小的错事不断。一天他在伏尔加河的码头上认识了两个姑娘,是姐妹俩。他们在等同一条轮船。由于他老有幻觉,仿佛左右都是军人,又由于有到处乱敬礼的积习,他变得神不守舍,还没看清姑娘,就爱上了那个妹妹,急急忙忙向她求婚。“多有趣,是不是?”戈尔东问道。但他不得不匆促收场。门外响起了故事主角的声音。杜多罗夫走了进来。

他发生了相反的变化。以前他是个懒散、任性的公子哥儿,现在却成了一个严肃的学者。

中学时代,他因为参与政治犯的越狱计划,被学校开除。有一段时间他先后在形形色色的艺术学校里呆过一阵子,最后却学了古典人文科学。杜多罗夫在战争期间大学毕业,比他的同学晚一些。现在留在大学里担任两个教研室的课程:俄国史和世界通史。在俄国历史方面,他写了伊万雷帝时期土地政策的论文;在世界通史方面,他对圣茹斯特也颇有研究。

如今他总是侃侃而谈,声音低哑,仿佛正患感冒,双眼若有所思地平视着前方的某一点,仿佛在给学生讲课。

晚宴结束前,施莱辛格也插进来争论攻击;本来就已激动万分的主人与宾客,这时更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日瓦戈对杜多罗夫从小学时代就一直客套地用“您”。现在杜多罗夫又用您问了他几次:

“您看没看《战争与和平》和《椎形长笛》?”

日瓦戈早就对他说了自己的看法,但由于大家争论热烈,杜多罗夫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您看过《椎形长笛》和《人》吗?”

“我不是已经回答您了吗?因诺肯季。您没听见,是您的过错。好吧,就算我没说,现在再说一遍。我一直喜欢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他继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风格。准确一些应该说,他的诗仿佛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一些年轻叛逆者的抒情之笔,例如伊波利特、拉斯柯尔尼科夫和《少年》的主人公。真是无与匹敌的天才力量!是那样铮铮有声的无可妥协和毫不讳言,最重要的是,他以大无畏的气魄把这些愤慨掷向社会,甚至投向远处的空间!”

自然,晚宴上的中心人物无疑是尼古拉舅舅。冬尼娅以为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去别墅了,其实并没有。他在侄子日瓦戈到达莫斯科的那天,就已回到了城里。日瓦戈和他见过两三次面了。他们已经畅谈过,惊喜得大呼小叫,笑声不止。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晦暗的傍晚,细雨蒙蒙。日瓦戈来到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旅馆。这时旅馆要经市政当局批准才能接待顾客。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是个知名人物。在城里他还有许多的关系。

旅馆倒有点像无人管理的疯人院。空空荡荡,乱七八糟,楼梯和走廊上脏不堪言。

从舅舅那间不整洁的房间里向大窗子外面望去,可以看到空旷无人的大广场。在那些疯狂的日子里,广场仿佛不再是旅馆窗前那个真实的广场,而是夜里恶梦中见到的广场,使人感到可怕。

对日瓦戈来说,这是震撼心灵的、永难忘怀的、意义深远的一次会面。他青年时代崇拜的偶像,青少年时代左右他思想的主宰者,现在又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白发更使他神采奕奕。外国式的宽大西服十分合身。他并不见老,还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无疑,比起当前所发生的重大事变来,他显得逊色。重大的事变遮住了他的光彩。但是日瓦戈从来不想用这样的尺度去衡量他。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谈到政治问题时,镇定而从容,语气冷静而又带些诙谐。这给日瓦戈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善于自持,这一点上他超过了如今的俄国人,显出外来人的特色。这一特点很显眼,不大合时宜,令人感到不受用。

其实呢,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么热烈拥抱,那么激动流泪,那么兴奋急促地交谈,又那么经常默然相对,并非是由于上面的原因。这是两个具有创造精神而又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的重逢。虽然过去的一切获得重生又浮现在眼前,分离后的种种情景也涌上脑际,但只要一谈到主要的东西,一谈到创造型人物所熟知的问题,那么一切关系便隐没不见了。不再有舅甥关系,也不再存在年龄的差别,只剩下唯一的一种关系,那就是一种个性与另一种个性、一种力量与另一种力量、一种气质与另一种气质的相近。

近十年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从未有机会像今天这样畅谈创作的魅力、创作使命的本质,谈得那么尽意和痛快淋漓,那么恰到好处。从日瓦戈这方面来说,这样透彻精辟的分析算是闻所未闻,令人神往和感奋。

他们俩不时高兴地喊叫起来,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为两人观点的不谋而合,兴奋得抓耳挠腮,或者走到窗前,默默地用手指敲打玻璃,惊讶两人何以如此地相互理解。

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的情景,后来在公众场合,日瓦戈还曾多次遇见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但这时他表现得很不一样,判若两人。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认为自己在莫斯科是客人,情愿自外于莫斯科。那么,这时他是否认为彼得堡或别的什么地方是他的故乡呢,这也无从知晓。当一个政治上的演说家或有魅力的社会活动家,这是他的向往。或许他指望在莫斯科也会举办政治沙龙,就像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会前罗兰夫人举行的沙龙。

他经常去莫斯科僻静的小巷,探望热情好客的女友们,常常善意嘲笑她们和她们丈夫政治上的模棱两可和落后,嘲笑他们一贯爱坐井观天。现在他又在她们面前高谈阔论报纸上的时事新闻,就像过去在人前炫耀自己读过的禁书和俄耳甫斯经文一样。

据说,他在瑞士留下了一位年轻的新恋人,还有一些没做完的工作和一本没写完的书。他回祖国来,是为了亲身领略一下轰轰烈烈的革命风暴,如果日后能安然脱身,他要重新回到阿尔卑斯,那就又会销声匿迹了。

他赞成布尔什维克,时常举出两个“左派”社会革命党的人,作为自己的志同道合者,一个是笔名为米罗什卡·波莫尔的新闻记者,另一位是时评家西尔维娅·科捷里。

冬尼娅的父亲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嘟嘟囔囔地埋怨他说: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您偏到哪去啦,实在可怕!哼,您的那些米罗什卡!误入歧途!还有您的那位利季娅·波捷里。”

“是科捷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更正他说,“名字是西尔维娅。”

“叫波科里还是波布里,全无所谓,不在乎两个字。”

“但是,对不起,还是应该叫科捷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耐心地要求他改正。他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接着又往下谈:

“我们争论的是什么?论证这样的理论是无聊的。这是普通常识。多少年来,人民的大多数过着难以想象的生活。不管哪本历史教科书,不论如何下定义,称为封建主义和农奴制,或者称为资本主义和工厂企业,总之这些制度的反常或不合理,早已显示出来,并必然导致旧制度的变革,只有这种变革才会引导人们走向光明,使一切各得其所。

“您也知道,对旧秩序作一些修修补补,是无济于事的,需要彻底打碎旧制度。很可能,随之而来的是整个大厦的倾覆。这又有什么可怕呢?光是害怕还不能避免它。这只是时间问题。您能驳倒这样的看法吗?”

“嗐,要谈的不是这个。难道我指的是这个?”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气恼地说,争论的气氛一下子又炽热起来。

“您的那些波布里和米罗什卡不是善良之辈。他们言行不一。另外,他们说的话也不合逻辑,自相矛盾!不不!您先等等,我这就给您看篇东西。”

他拉开书桌抽屉,找那本刊有矛盾观点文章的杂志。他打开又推上抽屉时,弄得乒乓直响。这一阵乱响倒使他口齿伶俐起来了。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喜欢在说话的时候有旁的声音干扰他,这样可以掩饰他嘟嘟哝哝的说话中间的冷场,平时他就用“呣,呣”、“嗯,嗯”来补空。而每当他寻找东西,比如在昏暗的前厅寻找另一只套鞋时,他就会滔滔不绝;再比如,当他肩上搭着浴巾站在浴室门口的时候,或者吃饭时要递过去一个大菜盘或给客人们斟酒的时候,他说话就十分畅快。

日瓦戈很喜欢听岳父说话。他爱听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家里人特有的柔和的卷舌音,有点像低唱似的说话调子。这是他很熟悉的、老莫斯科的发音。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蓄着短髭的上唇稍稍外突,就像胸前微微翘起的蝴蝶结。他的上唇和领结之间,似乎有点共同之处,这使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显得真诚感人,又天真稚气。

客人们快离席时,舒拉·施莱辛格才到,时间已经很晚了。她刚开过会,直接从会场上来的,身上穿着短上衣,戴着顶工人便帽,迈着有力的步子走进屋来。她和在场人一一握手问好,说着马上就大发牢骚。

“你好,冬尼娅。你好,亲爱的亚历山大。不像话,你们不能不承认。人们到处说日瓦戈回来了,莫斯科哪儿都传开了,可你们最后才告诉我。你们真不像话,看来我配不上你们。这位让人望眼欲穿的人物呢?让我过去,你们围得水泄不通。你好!好样的,了不起!大作拜读了。我什么也不懂,可是很有才气啊,这一目了然。尤拉。我要和你好好谈谈。年轻人,你们好。啊,果戈奇卡,你也在这里!鸭子,鸭子,叫嘎嘎,要想吃啥,请说话!”

她最后这几句笑话,是对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家的那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果戈奇卡说的。此人对任何刚抬头的力量总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因为他呆头呆脑,再加又滑稽可笑,人家管他叫“小鲨鱼”,也有叫他“绦虫”的,因为他长得又瘦又高。

“你们在这里又吃又喝的!好,我马上就赶上你们。唉,诸位先生们,你们闭目塞听,什么事都不知道啊!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真是惊天动地啊!你们走出去看看真正基层的群众大会,那里有生活里真正的工人,生活里真正的士兵,他们可不是从书本里跑出来的。在他们面前,你敢说一句什么战争要打到彻底胜利吗?他们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我刚才听了一个水兵的发言!尤拉,听得简直让人忘乎所以!真充满了激情!说得头头是道!”

施莱辛格的话不断被别人打断。他们七嘴八舌各嚷各的。她坐到日瓦戈旁边,拉起他的手,把头凑过去,为了压过别人的喊声,像对着话筒似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地说道:

“尤拉,什么时候我带你去一趟,让你见见他们。你懂吗?你应该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那样和土地结合在一起。你干吗瞪大了眼睛?我的话你觉得奇怪?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出身贝斯士热夫女校,尤拉。我蹲过拘留所,在街垒上作过战。当然如此!你当怎么着?唉,我们不了解人民,我刚从人民群众中来。我正为他们筹建图书馆。”

她喝了点酒,现在显然醉了。就是日瓦戈也喝得脑袋发沉。他没有发现施莱辛格怎么跑到屋子那头去了,而他则在屋子另一头,靠着餐桌。他正站在那里说话,看来他本意是并不想讲的,开头大家仍吵吵闹闹,不听他的。

“诸位……我想说……米沙·戈尔东!果戈奇卡!安静点……真没办法,冬尼娅,他们不好好听!诸位,听我说两句。史无前例、闻所未闻的事变正日益逼近。在它发生的前夕,让我向你们表示自己的祝愿:一旦事变发生,上帝保佑我们不要失散,不要丧失自己的灵魂。果戈奇卡,你先别喊什么‘乌拉’,我还没说完呢。那两边的人别说话了,注意听我讲。

“战争进入了第三年,人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或迟或早前线和后方之间的界线总得消失,鲜血流成的河将冲到每个人的面前,把那些蜷缩在自己安乐窝里、逍遥自得的人统统淹没。这股血的洪流就是革命。

“在革命时期,你们会觉得像在战场上一样,生活都停止了,一切个人的事都结束了。世界上除了屠杀和死亡,别的什么都不存在。如果我们长寿,有朝一日能够读到有关这一时期的回忆录的话,那时我们才会明白,我们这五年或十年的经历,会比其他人一百年所经历的还要丰富。

“我不知道,人民会不会自觉地奋起,团结战斗,也许这一切只是以人民的名义来进行。这种重大的事件是无需戏剧性的证明的。即使没有这点,我也是深信不疑的。对巨大事件去溯本求源是无聊的。缘由并不存在。家庭的口角有自己的起因。在相互揪头发、摔碗碟以后,怎么也弄不明白,谁第一个动的手。一切真正伟大的事物,像宇宙一样是无所谓开端的。它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却不知是如何发生的,仿佛是个永恒的存在,或者从天而降。

“我也认为,俄罗斯注定会成为有史以来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王国。当这事发生时,我们会惊得目瞪口呆,等清醒过来时,失去的记忆有一半我们再也无法恢复。我们不会记得事件的先后,也不想去寻找巨大变故的原委。我们会习惯新的秩序,就像习惯远处的森林和天上的白云一样。我们所到之处,这种秩序无处不在,不会再有别的秩序。”

日瓦戈还说了些话,这时完全清醒过来了。但他还听不清旁人说的话,回答得也牛头不对马嘴。他看到大家都喜欢他,却驱赶不掉心头的郁闷,茫然不知所措。于是他又说:

“谢谢大家,谢谢。我看出了大家对我的感情。我受之有愧。请不必对我这样厚爱,不必如此情切,好像日后再没有机会表示更深的情意。”

大家都大笑鼓起掌来,以为他是有意在说俏皮话。可是他却不知如何躲避那迫在眉睫的不幸,虽然他渴望着善,并能够争取幸福,却感到无法掌握未来。

客人们慢慢散去了。一个个疲倦得拉长了脸,不时像马一样张开大嘴打哈欠。

临走前,他们拉开窗帘,把窗子打开。窗外已是一片淡黄的曙光,潮湿的天空,叠垒着浑浊的土灰色的云层。“看来我们聊天的时候,下过一场雷阵雨,”一个客人说道。“我来时,路上就挨了淋。好不容易才跑到这儿。”施莱辛格证实了这一说法。

无人的小巷里还晦暗无光。树叶上滴滴答答淌着雨水,湿淋淋的麻雀不停地啾啾叫着。

轰然滚过一声响雷,仿佛耕犁在天际划了一条垄沟,然后一切又复平静。接着一连四响沉雷,就像秋天从翻松的土垄里用铁铲扔出几个大土豆的声音。

雷声把屋里的烟味和尘土都廓清了。骤然间,生命的要素,如水、空气、幸福的追求、土地和天空,仿佛一股股电流袭来,都变得切实可感了。

小巷里充满了散去的客人的说话声。他们出了门仍然高声议论着什么,简直和刚才屋里的争吵没有什么不同。声音渐渐远去,小巷逐渐静了下来。

“太晚了,”日瓦戈说,“我们去休息吧。世界上所有的人里,我只爱你和爸爸。”

<h2>五</h2>

八月过去,九月也近尾声。冬日不可避免地临近了,在人世间,一种即将来临的冬眠般的气氛弥漫在空中,人们都在谈论它。

需要准备过冬,要储存好食物和取暖的劈柴。但在唯物主义凯旋的日子里,物质变成了概念,食物和劈柴被粮食问题和燃料问题所取代。

城里居民就像在陌生事物面前的孩子一样,感到无可奈何。这陌生事物扫除了一切旧日的常规,留下了一片空白。其实它本身就是城市的产物,是城市居民自己造成的结果。

周围的人们还自欺欺人地夸夸其谈。日常生活还按照旧习惯跛子似的勉强挣扎着向前。但是日瓦戈看到了生活的真实面貌。

生活必然的未来是躲不过他的眼睛的。他们面临着考验,甚至是毁灭。留给他们的屈指可数的日子,眼看一天天逝去。

如果没有日常琐事、工作、操劳,他定会发疯。妻子、孩子、谋生的需要,救了他的命;这就是每天的生活,看病和出诊,最实际的事,不可不做的事。

他明白,在未来这个庞然大物面前,他太渺小。他既惧怕未来,又热爱未来,并且暗自引为骄傲。他好像同世界告别一般,最后一次用充满激情的目光贪婪地望着云朵和树木,望着路上的行人,望着这个在不幸中痛苦呻吟的伟大的俄罗斯城市。为了美好的未来,他愿意做出牺牲,然而他却是束手无策。

他从旧马厂街路口的俄国医生协会药房旁边穿过阿尔巴特大街时,常常站在街心如此这般地观看天空和过往行人。他又回到原来的医院工作。这所医院沿用原来的名称,叫“圣十字”医院,圣十字协会当然已经解散,但还没有给医院想出更合适的名称。

医院里已经开始分化。温和派认为日瓦戈是个危险人物,这些人的愚钝令日瓦戈生气。政治上的激进派认为日瓦戈不够先进。所以他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处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地。

在医院里日瓦戈除了份内工作,还受院长委派负责督管医院的统计报告。他见到了不知多少报表、调查表、履历表,填过不知多少各式各样要求严格的统计表!死亡率、发病率的增长数字、职工的财产情况、他们的政治觉悟水平、参加选举的比例、燃料、粮食和药物匮乏的情况——这一切中央统计局都要了解,需要一一统计出来。

日瓦戈填写这些表格时,就坐在医师值班室窗旁自己那张旧桌上。各式各样的表格在他桌子右角摞得老高。除了完成自己定期的医学著述外,他还抽空在这里写自己那本《舞台人生》,写写调子低沉的日记,在当时的记事本中还写下一些散文、诗和各式各样的随笔杂感,都是有感于半数人失去了自我,又不知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

圣母升天节以后,阳光变成了金秋的奶黄色,照得值班室的白墙金灿灿的。早上开始出现霜冻。冬日的山雀和喜鹊,开始躲进斑驳明亮的疏林中。这些日子里天高气爽,穿过天地间的透明的空气流,从北方涌来一股深蓝色的寒光。宇宙间的一切,都看得清晰,听得清楚。断断续续传来远处的清脆声响。远方澄澈可辨,仿佛展现出未来许多年的生活。

这种稀薄空旷的感觉,如果不是如此短暂,且唯有在秋末早到的黄昏才会出现,人们会难以呼吸的。

医生值班室满是秋阳的夕照。那早早落山的太阳,光线非常鲜亮、透明、滋润,就像熟透了的白浆苹果。

日瓦戈伏在书桌上写东西,一边思索着,不时蘸蘸墨水。医生值班室的大窗前面,静静地掠过三五只飞鸟,屋子里不时映出它们无声无息的影子,有时落在他写字的手上、摞着表格的桌上和墙壁地板上,而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枫树已经掉叶子了,”解剖员走进来说道。他原来是个身强体壮的汉子,现在瘦得皮肉松弛,像口袋似的挂了下来。“它大风大雨都不怕,可来一次晨霜就落到如此地步!”

日瓦戈抬起头来。刚才窗前掠过的神奇飞鸟,原来是飘落的绛红色枫叶。叶子从树上飘下,在空中旋舞着飞开去,然后落在树旁医院的草坪上,像一颗颗蜷曲的橙黄色星星。

“窗缝泥过了吗?”解剖员问道。

“没有,”日瓦戈说着,又继续写起来。

“怎么还不泥呢?是时候了。”

日瓦戈全神贯注地写作,没有回答。

“唉,可惜塔拉修克走了,”解剖员继续说道,“他可是个能人啊。修鞋,修表,什么都会。世上什么东西他都弄得到。应该泥窗户了。咱们只好自己动手。”

“没有油灰。”

“可以自己调嘛。我有个配方。”解剖员告诉他,怎样用阿利芙油和白垩拌成油灰。“不过,算了吧。我打扰您了。”

他走到另一扇窗子跟前,摆弄着自己的各种瓶子和标本切片。天渐渐黑了。过了一会,他又说:

“您要保护眼睛。天已经黑了。还不来电。咱们回家去吧。”

“我再干一会儿,二十来分钟。”

“他妻子现在在医院里当护士。”

“谁的妻子?”

“塔拉修克的。”

“我知道。”

“可是他本人却不知去哪儿了。到处乱跑。夏天,回过两次家。还来过医院。眼下在乡下什么地方建设新生活。他是个布尔什维克士兵,这样的人您在街上和火车上都可以见到。您想知道这里的奥秘吗?就说塔拉修克吧,您听我说。他是个多面手,什么都干得漂漂亮亮。不论干什么,又麻利又好。在前线打仗的时候也一样。他像琢磨手艺似的,把战争琢磨个透。战场上他竟成了个神枪手。在战壕里或潜伏哨位上,他的眼力和手上功夫全是第一流的!他得了不少奖章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百发百中的枪法。他干一行爱一行,喜欢上打仗了。他认为武器就是力量。武器可以使他出人头地。他自己就希望成为一种力量。武装起来的人,就不再是一个普通人。在古时候,这样的人都由射手沦为强盗。你现在要想从他手里夺下枪,那可不容易。于是发明了新的说法,像‘调转枪口’之类,他真就倒戈了。就是这么回事。这也就是马克思主义。”

“而且还是货真价实的马克思主义呢,来自生活本身的马克思主义。您想得到吗?”

解剖员走到自己桌前的窗旁,又摆弄了一会儿试管。然后说道:

“那个炉匠怎么样?”

“谢谢您把他介绍给我。是个十分有趣的人。我们谈黑格尔、克罗齐,谈了差不多有一个钟头。”

“那当然啰!他是海德堡大学的哲学博士。炉子怎么样呢?”

“别提了。”

“漏烟?”

“糟糕透了。”

“烟筒装得不对吧?应该跟炉子接上,可他大概是把烟筒从气窗里通出去了吧?”

“烟筒他是接在荷兰炉上了。可是烟出不去。”

“那就是没有找到烟道,用了通风道。再不就是走了排气孔。可惜塔拉修克不在!您将就用一阵吧。莫斯科也不是一天就建设齐全的。生炉子可不是弹琴玩。要学学。劈柴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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